蔚蓝的视角：冰心诗歌中的海洋意象探析

卢月风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00）

五四运动的惊雷把冰心“震”上了文坛，她创作初期多以探讨社会弊病的“问题小说”著称，而后来的诗集《繁星》《春水》在中国现代新诗运动中成绩斐然，为她赢得了极大声誉。冰心自幼就喜欢集句、对联等短小精炼的艺术形式，那时泰戈尔《飞鸟集》被翻译出版引起了她的注意，加之《晨报副刊》孙伏园的鼓励，使她立志做诗，以通俗短小的诗行表达人生的忧虑与苦闷，思考生命的价值，并首创小诗模式，引起强烈反响。

谈及冰心诗歌中的意象，从整体或局部对大海的抒写始终难以绕开，因童年在上海与烟台的海边度过，经常看到的“只是青郁的山，无边的海，蓝衣的水兵，灰白的军舰，所听见的只是：山风，海涛，嘹亮的口号，清晨深夜的喇叭。生活的单调，使我的思想的发展，不和常态的小女孩同其径路”①可以说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陶冶了她的童心，开阔了她的心胸，海边驻扎的军营使她对海军充满敬畏，海浪冲击岩石的声音、海军嘹亮的号角装点了她寂寞的童年。几岁的冰心有时会默默独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眺望大海长达数小时之久，心中对海的爱恋就这样无意识地一点一滴积渐起来，为她成年后对大海有意识的崇拜与赞颂提供了感情基础。一支钢笔笔尖流出的大海里载着一个母亲与几个小孩的画面是赵景深精心设计的《冰心论》封面，从中足以看出海洋与冰心的不解之缘，“海化诗人”的称呼名至实归。

用“云一般的自由，水一般的清静”（《解脱》），“满载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欲语又停留”（《诗的女神》）来形容冰心的诗歌风格十分贴切。清新明快的“小诗”与委婉典雅的现代诗构成了冰心诗歌的两种体式，诗歌中的海洋意象分为以“海”寄托情思的诗性吟咏和以“海”隐喻生命的哲理化感悟，孕育着诗歌现代性的精神内涵，把新诗创作带入新的审美领域。

一、以“海”寄情：静穆而忧伤的诗性吟咏

阿米尔说：“每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情。”②而“大海”这片风景无疑满载着冰心喜怒哀乐，发而为文时，海洋构成了其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意象，是我们进入冰心文学世界的通道。“母爱、童心、自然”是冰心诗歌创作的三大主题，大海是她颂扬自然的开端，也是她精神的故乡。

冰心说自己比较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大海的无垠与浩瀚进入她的视野，转化为诗歌中反复吟咏的物象，诗集《繁星》和《春水》虽是生活中零碎思想的速写与剪影，而其中的海洋意象突显出客观景物与主观情感相统一的意境美。“故乡的海波呵，你那飞溅的浪花，从前怎样一滴一滴地敲我的盘石，现在也怎样一滴一滴地敲我的心弦”。③这里的海波是故乡的象征，借浪花敲击盘石传递“我”对故乡的深切眷恋，极富感染力。接着又把海波视为童年的朋友，“儿时的朋友，海波呵，山影呵，灿烂的晚霞呵，悲壮的喇叭呵，我们如今是疏远了么”。④“疏远”多是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里通过拟人的手法，由“我”和海波的疏远追忆童年。冰心的童年生活中，浮现在眼前的常常是湛蓝的大海与海面上航行的船只，“荡漾的，是小舟么？青翠的，是岛山么？蔚蓝的，是大海么？我的朋友，重来的我，何忍怀疑你，只因我屡次受了梦儿的欺枉”。⑤荡漾的小舟、蔚蓝的大海犹如亲密无间的朋友，慰藉着内心的寂寞。“我的心开始颤动了——当我默默的，敞着楼窗，对着大海，自然无声的谢我说：‘我承认我们是被爱的了’”。⑥言语中表达了“我”对大海的眷恋升华到对大自然的热爱。“大海呵，哪一颗星没有光？哪一朵花没有香？哪一次我的思潮里没有你波涛的清响？”⑦大海早已灌注冰心的生命，她的思绪与大海的波涛融为一体,正如星星的光亮、鲜花的芳香一样自然，是诗人与大海难舍之情的写照，弥漫着五四时期忧郁感伤的基调。“我的朋友，你曾登过高山么？你曾临过大海么？在那里是否只有寂寥？只有‘自然无语’？你的心中是欢愉还是凄楚？”⑧诗人以问答的形式袒露自己面对大海时复杂的内心感受，有“自然无语”的寂寥，有欢愉，也有凄楚。童心是冰心文学世界的一翼，当她以儿童的视角来作诗，就使得语言中多了几分俏皮与纯真，“一般的碧绿，只多些温柔，西湖呵，你是海的小妹妹么”？人把西湖喻为大海的妹妹，赋予大海人格化的特征，表达对它的一往情深。冰心由对海的爱恋联想到在海中泛舟的欢愉，“柳条儿削成小浆，莲瓣儿做成扁舟——容宇宙中小小的灵魂，轻柔地泛在春海里”。⑨构筑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温馨的画面，体现了海洋意象的构图性。

海洋是一个自然存在的物象，它的浩瀚、诡谲、神秘，成为了无数作家抒发情感的物象，作品中的海洋意象也因创作者不同的心境与经历而呈现出异彩纷呈的面貌，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蕴。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从班彪的《览海赋》，曹操的《观沧海》，王粲的《游海赋》等诗篇中可以感受到古代文人常常会以海洋的广阔、无垠、浩淼寄托博大的胸怀与远大的理想。同样冰心也因爱海而写海，展现出一幅引人入胜的“海景”，她笔下的海没有普希金的神秘难测，更没有海明威笔下的惊险可怖，而是有着女性般的温柔静穆。冰心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官宦之家，从小就深受家人的宠爱，在她的记忆中打上深刻烙印的是如春雨润物般的母爱，一直滋润着她的心田，每当提笔，这情愫犹如清泉那样汩汩流淌，借助海洋意象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挚爱。“母亲，你是大海，我只是刹那间溅跃的浪花”,以大海隐喻母爱的博大与包容，类似的语句在冰心诗歌中俯拾即是。“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⑩在这里“我”、“母亲”、“小舟”、“大海”构成了一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画面，母亲的怀抱是“我”的庇护所，大海的广阔无边正是无私母爱的隐喻。“母亲啊，撇开你的忧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11诗歌表面上写的是母亲的怀抱是“我”精神的归宿与灵魂的栖息地，表达了重回母体的渴望，而话语背后却隐藏着“百川归于海”的生命意象，母亲的爱、大海、精神家园是融为一体的存在。《纸船》创作于冰心航行在太平洋的游船上，被称为吟唱母爱的经典，而作为海洋元素的“船”是母爱的载体。这一意象在西方文化中有保存生命的诺亚方舟之称，该诗歌中的“船”具有双重性，一只是我精心折叠的纸船，载着爱与悲哀进入母亲的梦中，母亲化身为拯救“我”精神世界的诺亚方舟，另一只是海中前行的船，可以说是“生命之舟”，把“我”带向理想的远方，诗中两种“船”的意象彼此呼应，彰显着五四之后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冰心“爱的哲学”观念的具象。她以海触发对母爱的讴歌，顺应了五四时期“妇女发现”的时代潮流，展现了她独特的审美意识，同时也冲破了社会重大题材的束缚，成为一种追求个性自由的表达。

茫茫的大海往往会激起诗人浓郁的乡愁，如黄遵宪的“茫茫东海波连天，天边大月光团圆”（《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郑愁予的“我要摘下久悬桅灯，摘下航程里最后的信号”（《归航曲》）等诗篇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海与别离漂泊的感情融为一体。冰心同样把大海视为对应物表达思母之情，“二十年的海上，我呼吸着海风，我的女儿，你文字中怎能不带些海的气息”。12诗人回忆着母亲的来信，“海的气息”带给她精神上莫大安慰，忧愁也被“海风”吹散，对母亲的思念难以言表。诗歌《惆怅》写的是游子在远行的航船上看着故土渐行渐远，那满腔的离愁别绪难以排解，诗篇中出现了三次海洋意象，“倚着高栏，只听见微击船舷的波浪”，13抒发游子离别故土时内心的惆怅无着；“梦里的母亲，来安慰病中的我，絮絮地温人的爱语——几次醒来，药杯儿自不在手里。海风压衾，明灯依然，我的心，是如何的惆怅——无着，循着栏杆来去，群中的欢笑，掩不过静里的悲哀”。14旅途中游子不幸患病，母亲的安慰与暖心的爱语只能在梦境中出现，梦醒后的“海风压衾”加深着内心的苦涩；“我在海的怀抱中了，母亲何处”，此刻漂浮的心灵同极深的海，极高的天，极静的月等意象相呼应，而梦境中温馨的母爱终究是其抵达彼岸的精神支撑。冰心眼中的母亲坚强而又温柔，因此母爱是她诗歌中频繁抒写的对象，《我爱，归来吧，我爱》是以当时日军恣意屠杀市民的济南惨案为背景，“茫茫东海上，天压着水，水卷着天”15的意象呈现祖国生死攸关的局势，诗人以母亲的口吻呼唤海外的儿女归来与“叫嚣的暴客”作斗争，母亲义愤填膺的呐喊仿佛“东海的狂涛怒声”16。《我再也不能承受这样的温存》是冰心在母亲去世后，经历了近一年的悲痛后写下的诗篇，抒发了泪枯肠断的心情和对母亲的追忆。其中“眼前是一片惨默的海洋，这海洋惨默到无穷的时候，波面上涌出银光”17的诗句表露了诗人失去母亲后内心的苦楚与悲凉，达到以哀景衬哀情的艺术效果。冰心笔下的海洋满载着宁静的母亲之爱，为我们缔造了一个温暖的世界。恰如巴金所说：“过去我们都是孤寂的孩子，从她的作品那里我们得到了不少的温暖和安慰。我们知道了爱星，爱海，而且我们从那些亲切而美丽的语句里重温了我们永久失去了的母爱。”18优渥的物质生活、温馨的家庭氛围、无微不至的父母关爱使冰心的意识中少了“五四”女作家特有的叛逆性格，为文时不以“出走”的姿态找寻女性作为人的价值与自由，而是写家庭伦理中的父母之爱、手足之情等。阿英说：“‘母亲的爱’、‘伟大的海’、‘童年的回忆’等思想建立起来的‘爱的哲学’使冰心获得了文学上的存在。”19她一生写爱，从此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有了阳光般温暖的母爱，但人们似乎忘记了她心中的父爱，其实冰心一生都没有忘记过父亲，在她眼中父亲犹如大海一样深沉与辽阔，父亲是海军军官，正因如此，她在童年时期就与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一些诗歌中通过“微则无声，巨则汹涌”的大海意象诠释了无涯的父爱，海洋也是她赞颂父爱的符号。“父亲啊，出来坐在月明里，我要听你说你的海”，20无论“父亲的海”是否实指，都流淌着由“明月”、“我”、“父亲”、“大海”包围着的浓浓亲情。“父亲呵，我怎样的爱你，也怎样爱你的海”。21话语中流露着冰心与父亲之间似海的深情，大海是联结父女感情的纽带，也体现了冰心面对蔚蓝无边的大海时对父亲的怀念。“澎湃的海涛，沉黑的山影，夜已深了，不出去罢。看呵，一星灯火里，军人的父亲，独立在旗台上。”22即使在“澎湃的海涛”拍打着海岸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作为军人的父亲依然如巨人一样屹立着坚守自己的岗位，以海涛衬托父亲的伟岸，表露出对父亲职业的崇敬。

在冰心的意识深处，人类与整个宇宙，以及人与人之间是一种互相牵挂、互相温暖的关系，爱海与爱自然、爱人类更是息息相关的，把大海人格化，可以拉近自然与人类之间的距离。她对海的关照也是对自己内心的关照。伍尔夫说：“心灵接纳了成千上万个印象——琐屑的、奇艺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地铭刻在心头的印象。”23冰心眼中的那片海不是简单的时空背景，而被给予了故乡、朋友、母亲、父亲等复杂的情感，是她“心灵的笑语与泪珠”，承载着全部的希望与爱，从而建构起一个黄金世界。冰心在诗歌中擅长“将海同生活中敬爱的人、美好的事物、崇高的思想感情相联系”。24在她的意识深处，大海的圣洁、温柔像无私的母爱，是心灵的归宿，与故乡融为一体；海的威严、沉默如同可敬的父亲，充满力量。总之，大海占据着冰心思想情感中极其重要的位置，对海的偏爱建构起“爱的哲学”大厦，也是其海洋文化观的主旨。

二、以“海”说理：哲思性的人生感悟

冰心的诗歌可谓是诗意与哲理的统一，大海意象贯穿始终，她以亲切细腻的笔调诉说着对大自然的欣赏与爱慕，又以智者的视角思考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深深拨动我们的心弦。据统计，冰心诗集《繁星》《春水》中直接或间接涉及的海洋意象达到39 次，其中以“海”引发人生感悟且富有哲理的就有26 篇，折射出五四运动退潮后她对生命价值的追问与思索。

纵观中国文学通过海洋意象体悟人生哲理的诗篇并不在少数，宋代浙江籍诗人王十朋的《次韵宝印叔观海三绝其一》：“载地载地浮天浩莫穷，气营楼阁耸虚空。道人妙得观澜术，万里沧溟碧眼中。”以道人观澜有术，不会被眼前的海市蜃楼所迷惑，蕴藏着对事物的认识要超越表象抵达其本质的道理。顾炎武的《精卫》：“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以“精卫鸟”自喻，表达至死不渝追求理想的雄心壮志。而和谐沉寂的童年养成了冰心静坐沉思的习惯，常常从自己熟悉的海洋意象中思忖时代和人生问题，使抽象的道理变的具体可触。她亲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并作出“弃医从文”的抉择，其文学道路自然以探索理想的人生、追寻人的解放与生命自由为开端，在《“破坏与建设时代”的女学生》一文表达了“达人”、“济众”的创作目的。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退潮后，知识分子阵营内部发生了分化，“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冰心目睹了知识青年的彷徨，挣扎着想要改变现实而最终难以逃脱黑暗的社会，遭遇被同化、吞噬的命运，因此在诗歌中通过海洋传达内心深处的无奈，同时又提出对人生、宇宙的透悟，隐射理想的诗歌应有之境界。同“仲尼既云殁，余亦浮于海”（孟浩然的《岁暮海上作》），“长看白日下芜城，又见孤云海上生”（顾炎武《海上》）等以海抒发内心忧思的诗篇一样，冰心也借助海洋宣泄自己烦闷的心绪。《春水一五九》写了月明星稀的晚上，海涛后的“浆声”扰乱了“我”的思绪。“我的心，孤舟似的”，“寂寞呵，多少心灵的舟，在你软光中浮泛”。25把心灵喻为海上漂浮的孤舟，满载着柔光中难以排解的寂寞。“我们是生在海舟上的婴儿，不知道先从何处来，要向何处去”。26把内心迷茫无助的人们喻为海舟上不知将要何去何从的婴儿。“坐久了，推窗看海罢。将无边感慨，都付与天际微波”。27诗人把内心的感慨与微波融为一体，以看海的方式释放精神的苦闷。“大海的水，是不能温热的，孤傲的心，是不能软化的”。28用“不能温热的海水”来比喻坚守自我的人生态度。“我的朋友，珍重些罢，不要把心灵中的珠儿，抛在难起波澜的大海里”。29作者用“难起波澜的大海”来告诫人们不要随波逐流，轻易丢掉自己纯真的本质。这些诗篇中的海洋意象暗含着冰心走出家门和校门后，面对处处存在的社会问题而心生忧虑，不愿随俗浮沉，但又找不到出路的困惑。

冰心认为，人来于自然，也应归于自然。因此她在探究社会、宇宙、人类等问题的时候，总会把自然作为一个参照物，以自然为视角考察那些难解的概念，而深深扎根于生命中的海洋是她审美的对象，以此实现隐喻人生的想象性书写。“深阔的海上……可怜微小的人呵”，30“谁信一个‘心’的呜咽。颤动了世界，然而它是灵魂海中的一滴”。31面对深阔的大海，个体生命何其渺小，连我们内心痛苦的呻吟也是灵魂海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文字中弥漫着一股难以排遣的哀愁。“命运如同海风，吹着青春的舟，飘摇的，曲折的，渡过了时光的海”，32“海波不住的问着岩石，岩石沉默着不曾回答，然而它这沉默，已经过百千万回的思索”。33诗人把命运、人生、时间、沉默这些形而上的语词与舟、海风、海浪、岩石等具体的海洋意象相关联，在自然物象中体悟生命的意义，弥漫着深刻的哲理意蕴。“崖壁阴阴处，海波深深处，垂着丝儿独钓。鱼儿，不来也好，我已从蔚蓝的水中，钓着诗趣了”。34通过海边独钓阐发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冰心说，我是凡人，只求凡人的幸福，通过“波浪”和“泥沙”的对比表达对凡人的礼赞。“渔娃！可知道人羡慕你？终身的生涯，是在万顷柔波之上”。35“小岛呵，何处显出你的挺拔呢？无数的山峰，沉沦在海底了”。36大海在她眼里不是怒浪狂涛般的汹涌，而是给人以抚慰的“万顷柔波”，海面上的渔娃、不够挺拔的海岛尽管平凡但却不用妄自菲薄，当山峰沉沦海底时海岛的伟岸就凸现出来了，我们从中可以感悟出事物之间的相对性，要用辩证的眼光看问题。

“ 学海无涯苦作舟”经常被用来勉励求知路上的人们，冰心在诗歌中引用了同样的意象，“零碎的诗句，是学海中的一点浪花罢”，37“知识的海中，神秘的礁石上，处处闪烁着怀疑的灯光呢，感谢你指示我，生命的舟难行的路”。38五四运动的爆发，给中国社会输入了新鲜的血液。冰心这样回忆：“五四运动前后，新思潮空前高涨，新出的报刊杂志，象雨后春笋一样，目不暇接。我们贪婪地争着买，争着借，彼此传阅。”39冰心匠心独运，把诗句喻为海中的浪花，整首诗就是一片海，“神秘的礁石”指求知中的困难，而先辈们留下的经验是海洋中的灯塔，是生命之舟。其实海中的浪花可以是知识，也可以是生活中的挫折，“ 小磐石呵，坚固些罢，准备着前后相催的波浪”，40“浪花愈大，凝立的磐石，在沉默的持守里，快乐也愈大了”，41冰心用细腻柔和的笔调传递着一种勇敢向上的精神，劝诫深陷困境的人们要像海中坚固的磐石应对迎面而来的困苦。“从汹涌的波涛中，渡过黑海”，42“珍惜她如雪的白衣，却仍须渡过，这无边的黑海”，43把夜晚的大海或是黎明前的黑暗喻为“黑海”，不屈服于任何邪恶势力，是诗人对未来坚定信念的表征，她把深刻的道理裹挟在常见的意象中，使我们更易接受。

冰心拥有一个幸福和谐的家庭，在当时的女作家群体中确实难得，但她在走出家门迈向社会后却看到了黑暗与邪恶，正如郭沫若所说：“冰心在家庭生活的小范围里看到了‘爱’，而在社会生活这大范围里看到了‘憎’。”44在“爱”与“憎”互相矛盾的心理作用下，最终使“有了爱便有了一切”成为她一生的追求。冰心把这种爱从自然延伸到整个社会，美的自然是她所向往的补救恶劣气候的良药，她如一个温和的牧人，给予人们光明和爱，灵动地展现在文字间。她在诗篇中用“海风”、“浪花”、“磐石”等广义的海洋意象展现生命中积极的一面，给彷徨中前行的人们开出“爱”的药方，在五四退潮后成为照亮人心灵的一束亮光，这也是她的启蒙策略。冰心不仅借助海洋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还以海起兴，喻指艺术、自然、作家之间的关系，“文艺好像海的女神，我是忠诚的舟子，寄一叶的生涯于她起伏不定的波涛之上”，45暗示了冰心对文艺的热爱与献身精神,为文艺可以终身相托。“自然唤着说‘：将你的笔尖儿，浸在我的海里罢，人类的心怀太枯燥了。’”。46“笔尖儿浸在自然的海里”指出了艺术应感应自然、融入自然，自然是作家心灵的主宰，而作家何尝不是自然的宠儿，饱含情感地对自然物象观察、体验、想象，才能创造出意蕴丰富的作品。《向往》是冰心为歌德而做的一首诗，写到了诗人在“自然”海中遨游遇到了天使的飞行。变幻多姿的海洋建立起了冰心以自然为基础的审美趣味，也是她哲理化书写的寄托。任钧说：“一般地说来，冰心的小诗，与其说是情感的，不如说是理智的，哲学的，乃至于是训导的，格言的。”47不只是小诗，冰心后来创作的现代诗同样用简短的语句阐发对宇宙、生命、知识、艺术等抽象概念，而贯通其中的海洋意象使这些晦涩的道理变得明白晓畅。

三、海洋意象的精神内涵

绵延几千年的华夏文明主要以山川陆地的抒写为主，这是因大多数作家出身内陆的背景，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们对海的想象，而冰心童年的生活环境加深了她对海洋的了解，海洋是提笔时脑海中频繁出现的物象。诗歌中整体的海洋意象与局部的海洋元素构建起新诗创作版图中的独特风景，辽阔的海洋与坚实的陆地形成一种张力，丰富了新文学的画卷。有人说冰心是描绘大海的画家，她的诗歌像她的散文一样清丽典雅，构思精致，意境隽逸，这种微带忧伤而又饱含哲理的诗风，带给我们超凡脱俗的感觉，遨游在这诗意的世界。

有学者称创作“如同在艺术中一样，我们洞察自然本质的能力，是从美的事物中开始的”。48在众多美妙变幻的自然物中，冰心由眷恋大海联想起美好的事物，在对海的抒写中渗入自我意识，她笔下的大海已超出了自然物象本身的范畴，而与人的生存体验与精神世界融为一体。“海洋”意象的频繁出现使冰心笔下的母爱多了自然人性的关怀，实现了这一形象从道德到人性的转变；诗歌中“以海为友”可以读出冰心童年时期因缺少玩伴内心的孤独，留下了独自观海听涛的背影；“浪花敲碎我的心弦”是以海为故乡的精神诉求，她在异国求学的日子里，心中不时涌现出对家园的思念；“澎湃的海涛”、“独立旗台”、“海上的灯火”等意象呈现出如海一样浩瀚与深邃的父爱。海洋在冰心的诗歌中不只是个人感情的抒发，也饱含着她对社会人生的思考，营造出“时间的海”、“灵魂海”等优美的意境。舟、船、岛等应该属于局部的海洋意象，冰心的诗篇中的“孤舟”是古典诗词传统的继承，“我觉得中国古典文学，文字精炼优美，笔花四照，尤其是诗词，有韵律，有声调，读到好的，就会过目不忘”。49幼年时期对唐诗宋词的钟爱助长了冰心对古典文学意象的信仰，但她又巧妙地把海舟延展为“青春的舟”、“生命的舟”等富有时代气息的物象，使内涵更为丰腴。

童年时代的生活环境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冰心拥有一个快乐美满的家庭，因此“爱”是她童年的精神养料，并在创作中形成了“爱的哲学”。杨义说：“冰心是继鲁迅之后，现代小说领域又一个出色的文体家。”50文体指的是“冰心体”，以三、五行短小轻便的形式为主，语言上既有白话文的明晰通畅又有文言文的简洁洗练，折射出现代文体变革的内在逻辑，迎合了新诗的现代性转型。冰心诗歌除了体式的独特，还有意象的独特，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的研究视角，她对海的精心描摹体现了自然之爱与人类之爱的融合，达到以情感人、以物喻人的审美境界。

冰心创作诗歌的时代背景本是弥漫着黑暗与动荡，但她没有把自己的关注点聚焦于血与火的人生，而是从熟悉的大海中找寻精神寄托，这是她审美意识最高层次的象征。她虽半生都在动荡中求生存，但却一生都在表达爱，主张由“母爱、童心、自然”围成的“爱的哲学”来改良社会与人性，极力反对“斗争的哲学”，而把和谐的人伦之爱视为贯穿于字里行间的文学精神。因为浓浓的爱，使她的诗歌看不到幽愤深广的风格，甚至连悲哀都是淡淡的。海洋意象也不是波澜壮阔的雄伟，而是波澜不惊的柔美，在温婉的抒情中融入场景的描绘、哲理的思考。海洋既体现了女性特有的审美感知，也凸显了社会转型期一个现代女诗人怎样在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东方、新与旧之间找到精神契合。波德莱尔认为：“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51冰心诗歌的现代性精神表现在古典式的温婉敦厚与现代的个性自由融为一体。“海洋”意象在古典诗词中已屡见不鲜，如“海客谈瀛洲”、“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海上明月共潮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等，但古代社会的封闭与发展形态的单一性决定了诗人真正的海洋生命体验之匮乏，他们大多以心中想象的海寄予英雄的豪气、远大的志向。而到了近现代之后才看到了作家探寻海洋的主动性，像冰心不仅有着海边的生活经历，而且成年后到美国求学，更直观地接受“海洋文明”的精神熏陶，之后的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等诗人也踏上了异国的邮轮，丰富着他们对海的认识与感触，使那些脍炙人口的“海洋诗”满盈着鲜活的生活力。海洋不只是简单的衬托与背景，更深深镌入他们的精神与价值构成中，显现着新的现代气息，成为我们理解人与自然之间微妙关系的一扇窗。

注释：

①冰心：《繁星》，《文艺报》1950 年5 月10 日。

②朱光潜：《诗论》，北京出版社2005 年版，第51 页。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11 12 13 14 20 21 22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40 41 42 45 46 冰心：《冰心诗集》，北京华文出版社2015 年版，第21，26，45，92，46，48，46，81，22，138，23，24，32，42，46,34,38,36,54,40,54,29,89,43,97,30,63,27,35，33，83，102，143，61 页。

15 16 冰心著，卓如编：《冰心全集（第2 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9 年版，第341，343 页。

17 冰心著，王炳根选编：《冰心诗歌选》，福州教育出版社2015 年版，第198 页。

18 19 王炳根：《冰心论集》，海峡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第62，16 页。

23 李静滢，刘英凯编著：《翻译的艺术(上)》，对外经济贸易出版社2015 年版，第18 页。

24 王堪：《冰心的诗文与海》，《读书》1980 年第11 期，第27-28 页。

39 卓如编：《冰心全集（第4 册）》，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 年版，第170 页。

43 冰心：《解脱》，《益群报(天声人籁)》1923 年5 月29 日。

44 王炳根：《冰心论集（上）》，海峡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第54 页。

47 任钧：《新诗话》，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1948 年版，第50 页。

48 [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历》，转引自《寻归荒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年版，第215 页。

49 冰心：《冰心全集(第8 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 年版，第605 页。

50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有关冰心的论述》，转引《冰心论集（上）》，海峡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第313 页。

51 吕周聚：《中国新诗审美范式的历史转型》，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26-2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