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有风险却带诗意的职业

文_胡建国

记者与很多职业不同，这个工作可以让你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将这些故事缓缓述诸笔端，感知冷暖，这是一份略带诗意又有现实意义的职业。

入行14年，我写过不少调查监督类报道。在普通人眼里，记者是“无冕之王”，舆论监督报道更是一种力量，其实同行们都明白，舆论监督承载着很多压力和争议。那么，我做监督报道的“初心”是什么？回看自己曾经写过的稿子，我只想说，曝光只是形式，促成社会进步才是目的，帮忙但不添乱是原则。

寻找记者的高光时刻

我于2006年入行，在记者岗位摸爬滚打了十来年，后来转岗到新媒体生产部门学习了三年。

在初入行的一段时间里，记者该如何找准自己的定位，是摆在新人面前的一道课题。初期我尝试过时政报道、典型人物塑造等，试错与纠错并行。直到2008年，我采写了文成一起匪夷所思的案件：7名聋哑妇女先后向文成警方报案，称学生时代曾被文成聋哑学校的一名副校长强奸。事发已过去二三十年，7名妇女不约而同报案，纯属巧合还是组织所为？纯粹为讨公道还是利益驱使？《聋校疑案，迷雾重重》在四处碰壁的情况下最终刊发，层层外围突破，虽然公安拒绝采访，但不影响整个事实本身的交织印证。在采访这起案件中，我陆续发现一些线索，也为文章的进展做了诸多铺垫。首先，7名报案妇女，大部分都有偷窃行为被警方处理过；第二，被告的副校长因为懂得哑语，经常担任警方的手语翻译，并配合警方做了她们的笔录工作；第三，这些妇女都有较多生活交集。

后续稿件，按照这些线索和这个思路深挖下去，最终揭开了谜底：副校长涉嫌强奸不假，但7名妇女是受了一个聋哑盗窃团伙的指使，目的就是报复这名副校长曾与警方配合，当然副校长最终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次采访经历，让我对调查监督类报道产生了浓厚兴趣，此后多年的实践经历，也较多涉及这类题材。记者应该对某个领域、某种现象、某类人群持续关注，深耕其中，也就是老报人们常说的“成为某方面的专家”，这样就能寻找到当记者的高光时刻，否则职业生涯就会变得机械枯燥。

让事实说话，更让事实无话可说

在我做过的诸多监督报道中，“林春平收购美国银行”事件是富有戏剧性的一次经历。

2012年3月7日凌晨3点多，我回到家，累到不想洗澡，直接钻进被窝。半小时前，当时的总编辑薛元反复推敲、几经拿捏，最终决定让副总编刘旭道拼版传输。

次日临近中午时分，我的手机铃声不停响起，全国各地认识的不认识的同行都来求证消息。《这不是，从来就不是一家金融机构》这篇稿件刊发后引起轩然大波，次日新华社亦刊发《温州商人虚构“收购美国银行”事件真相调查》的通稿，证实的内容与温州都市报相差无几。随后，全国30多家媒体来温采访，迫于压力，事件的主人公林春平在温州华侨饭店召开公开道歉会。而在此前的几个月里，林春平吹嘘自己收购了美国大西洋银行，包括央媒在内的全国百余家媒体争相报道。事后我也在反思，为什么这么多媒体同行，都没看出林春平身上的破绽？事实上他的伪装技巧并不高明，甚至漏洞百出。仔细分析，是从众心理导致了众多媒体被“忽悠”。

逆转起源于一次和林春平的正面接触。当天，网络上有一条帖子，是质疑林春平收购美国银行后的盈利模式。部主任指派了这个任务，当时临下班，我与林春平电话联系，他说自己刚在杭州录制完节目，正在回温的高速上，我们约了6点在他公司碰面。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发现了不少猫腻，公司墙上挂着一幅林春平和一位前国家领导人的照片，事后证实是PS的。桌上随意扔着的账本，更是让人大跌眼镜。

巨大的疑惑萦绕心头。从事记者多年，面对采访事件有疑点出现，会让我有点小兴奋。这意味着，它将不再是平铺直叙，它将注定波澜起伏。

林春平风尘仆仆赶到后，打开办公室大门，招呼我进去，从抽屉里掏出一碗方便面管自己吃了起来。填饱肚子后，他开始谈自己在美国的银行是如何盈利的，讲得云里雾里。我实在耐不住性子，就打断了他，直截了当提出能否看下这家银行的牌照。话音刚落，他就生气了，厉声说你们这些记者总是疑神疑鬼，尤其还是家乡的媒体，对我这么不信任，这牌照是商业机密，不是随便就能给人看的。毕竟眼前这位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我对他有点存疑，但没有真凭实据，再说也没必要跟采访对象闹僵。于是我改为和他拉家常。林春平态度也开始缓和下来了，聊了一会儿，他竟主动提出给我看看他的银行牌照，说跟我投缘。于是他起身去办公室内间拿出一张类似铜版纸但材质更硬朗的所谓牌照，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英文，直接把我看懵了。有几个单词我是看得懂的，但全文连起来就不知所云了。突然，我想到了银行的英文“Bank”，但是牌照上始终找不到这个单词。

“你这个银行牌照，怎么没有Bank这个词出现？”我脱口而出，问得很傻很天真。林春平显然愣住了，表情很复杂，几秒后又出现了之前凶神恶煞的一幕：“要什么Bank，我跟你说，你们水平都不行，美国的银行是不一定要有Bank的。”然后起身，转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包里掏出一叠捆好的美元，气势汹汹地砸在桌面上：“我随便出个门，包里就带这么多美元，你知道我一天的流水有多少吗？”因为用力过猛，捆好的美元散开了，露出了底下的一叠日元。瞥到这个细节，我差点笑出来，但还是故作镇定，趁机拍下了这张所谓的牌照。带回报社请人翻译，原来这只是他在特拉华州注册了一家大西洋皮包公司的注册证明而已。与林春平近3个小时的正面接触，回去后我跟薛老师说：这人肯定有问题！

在随后近一周的调查采访中，我分别采访了美国华人律师、金融专家和在美生活的温州商人、温州留学生等，向特拉华州银行监管专员署、美国IRS（税务局）、美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和美国华盛顿大学法学院银行法与金融监管专业博士咨询，查询特拉华州登记在案的金融机构名单，发现了更多破绽。最后取得特拉华州州务卿办公室给温州都市报的回函，回函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不是，从来就不是一家金融机构”。

稿件刊发后，引起全国轰动，也引起温州市领导的高度重视，有关部门调查认为林春平虚构收购银行的目的，极可能是企图非法集资。经深入追查，司法机关又发现其存在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抵扣税款发票罪，后来他被判处无期徒刑。

在这篇稿件的处理上，考虑到批评对象的影响力，在所有涉及的调查事项上，都就事论事不做赘述，本来还有一些辅助的佐证材料，因存在不确定性，全部摒弃。做调查监督类报道，一定要做到让事实说话，让事实无话可说。

暗访取证必须“一剑封喉”

《病死猪肉大起底》这组系列报道，我和同事花了6天3夜，通宵达旦蹲守，是一组用体力和耐力换回的新闻作品。

2011年5月，我们接到爆料，称“瓯海区新桥街道西湖村有一病死猪屠宰点”。经过前期的蹲守，很快我们锁定这处疑似屠宰点。这是一间非常老旧的简易民房，每天夜里会有人搬运麻袋进入房内。麻袋里装的是不是死猪？里面到底是不是屠宰场？由于木门紧闭，这个环节始终没法印证，采访取证陷入僵局。这间民房密不透风，根本没有一丝窥探的缝隙。最后，我和摄影记者陈侄辉鼓足勇气，假装寻人，敲开了紧闭的大门。我站在前面以找人打掩护，摄影记者在后，腰间藏了暗访机，随机取证。房子里光线昏暗，地上猪头、肠子摊了一地，血水横流、臭气熏天。

在与对方十几分钟的周旋后，同事给我使了眼色，我知道取证任务完成了，于是我以可能找错地方了为由，故作镇定、大摇大摆地走出房子。等确定离开他们的视线后，两人像虎口脱险般飞跑起来。也不知道跑出多远，实在跑不动了，两人靠着墙根瘫坐下来，打开暗访机，一帧帧画面清晰可辨，我们才长出一口气。

虽然过程有点惊险，但我们都认为值得。暗访报道，证据环节上的连贯性直接关系到可信度，我管取证的扎实叫“一剑封喉”。我们曾经也设想过，进不去屋子的话，能不能以这样的行文来搪塞：“看到有人搬着麻袋进屋，麻袋装的货物形状似猪，但整个过程中，没有听到猪叫声，疑似死猪。”这样的报道没有事实佐证，全部靠主观臆断，既给被监督对象留下反咬一口的余地，也给读者造成似是而非的错觉，更让报道失去了准确性和真实性。

深入虎穴确定屠宰点后，接下来就是顺藤摸瓜，锁定供应病死猪肉的窝点。经过连续通宵守候，我们确定其中一辆小货车运来病死猪的频率最高，于是决定跟踪它。第一次跟踪以失败告终，第二次跟踪，我们学聪明了，分了三辆小车，每个车上配备了对讲机。三辆车保持较远距离，由头车向后方车辆传递信息。最终，我们找到了永嘉一座山脚下的一个养猪场，病死猪就是从这里被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

接下来，我们再次以屠宰点为切人口，寻找病死猪肉屠宰后销往何方。最终，我们找到了鹿城区上田村的一处加工点，后经执法人员清点，库存问题猪肉达22.7吨。这些病死猪肉，被制作成各类肉制品，最终流向温州菜篮子农副产品交易市场的某个摊位。

经过6天3夜环环相扣的暗访，温州都市报连续4天刊出《神秘小民房，暗哨把风；定时送货人，何方来客》《跟踪瘦司机，直抵老巢；试看黑心肉，运往何处》《左拐右拐，无证加工点藏得好深；猪排猪蹄，满地黑心肉臭得厉害》《顺藤摸瓜，直捣加工黑点；撒开大网，查获病死猪肉》系列报道，引起社会强烈反响，市民称赞记者冒着生命危险，连续追踪报道病死猪肉事件，充分体现了敬业精神和社会责任。

报道并未就此结束，由于关注度极高，我们很快调整报道角度，从舆论监督向民生服务转变。全市农贸市场开始响应媒体倡议，发起餐桌保卫战的自律行动，而菜篮子集团作为温州最大的生肉供应链，也与报社积极联动，免费举办了几十场肉制品鉴别的公益活动，吸引了众多老年人和家庭主妇加入。

这些技能你get了吗？

■ 质疑：不要轻易相信你所听到的，除非你亲眼见证了，否则，那永远只是道听途说。

■ 克制：批评对象或许万般丑陋，但与事实无关的偏见，坚决摒弃，否则就成了落井下石。

■ 公正：我不喜欢诱导式采访，虽然能拿到想要的结果，但以信任为饵用虚构来骗取，本身就是一种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