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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刀者

2020-12-07刘星元

湖南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脖颈刽子手匕首

刘星元

匕首

一条小蛇破空而至。

是那种俯身于浅草之中的小蛇,短而细——短则善隐,细则灵敏。

它伏在草丛中,和草色融为一体。它在等待。一旦遇见自己心仪的猎物,它便在暗处向后收缩,像一张弓一般将力气灌满身体,尾部遽然摆动,如灵敏的发条,发条推着它向前直击。青光一闪,蛇信子早已钻入脖颈。

它轻轻吻了你。以自己特有的姿势。

风还在吹,一遍遍地吹过你;云还在飘,一朵朵地飘过你;尘还在落,一次次地落满你。你的瞳孔正在无意识地放大,你的意识也在无意识中飘散,散着散着就成了风,成了云,成了尘。你以自身的经历诠释:每个人的末日都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膨胀——如那些烟雾,散向更为广阔的空间。但你已经没法思考这个道理了。

没错,我多么替你惋惜:你始终没有看清,亲吻你的是一把匕首。

事实上,这只是我的想象。但这想象太过逼真,醒来之后,仍会让我周身发冷。不是季节骤然下降的那种冷,而是从脊髓、从脏脾、从血液中向外蔓延的冷。

我的面前,那把匕首正冷冰冰地看着我。但我的想象,并非来自这把匕首。或者说,并非全部来自这把匕首。

先来说说这把匕首吧。

本地的博物馆,馆藏不富。那把匕首,就陈列于这个不起眼的博物馆更为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而我的目光,也是在无数次抚摸过那些金玉之后,才无意中捕捉到它。

该怎么描述那把匕首呢?不错,在博物馆的标注中,它依然持有着“匕首”的名称,但就它本身而言,还能称不称得上是匕首,可真就难说了。这小小的以青铜为骨为器的物件,周身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层凹凸不平的锈迹,锋刃上,被岁月磕出的齿牙比比皆是,若不视标注,你首先想到的必是一段锯尺。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死去多时的古代人物,腐朽得不成样子。我猜,倘若不是本地的古物稀缺,一定不会有人将它摆在这里丢人现眼。毕竟,它所处的位置,是全馆最偏僻的地方。

毫无疑问,它颠覆了我对匕首的认识。

我对匕首的了解皆来自那些五花八门的古书。《典论》载,“徐氏匕首,凡斯皆上世名器。”这位古代匕首商行的老板,坐拥天下利匕,可谓是业中巨头了。《聊斋志异》载,佟生“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许,以削董剑,毳如瓜瓠,应手斜断如马蹄”。方外奇人,域外奇匕,佟生持匕,销金断玉,也恰应了那“深藏不露”之词。《史记》载,“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曹沫本无名之将,却以一利器斩断了天下霸主的威风,那匕首的威风岂不是更为威风?除此之外,还有清刚、扬文、龙鳞……纵览各书,在关于匕首少之又少的文字里,我看到,似乎每一把出场的匕首都可削铁如泥,扬名立万。

和其他匕首相比,眼前的这把匕首确有给匕首家族丢脸的味道。这把青铜匕首,像一段朽木或枯萎的蛇尸一般躺在那里,没有人相信它曾是锋利的。

匕首的周围,是鼎,是玉,是瓷,是画。这些名贵之器从地下走出来依然不改前朝的傲气,自负得像个稍有几分名气的艺术家,于众目睽睽之下接受着游客的赞颂。不得不说,这些名贵的器具有这样高傲的资格——自诞生之日起,它们在世人的眼中就是美的、好的,它们被人们摆放在大殿之上、书房之中,为祭器、为礼器,再不济也是让人爱不释手或赏心悦目的把玩、观赏之器。如此,它们的炫耀就有了深厚的底气。

这把匕首则不同。它锈,所以锈得无颜;它小,所以小得卑微。置身琳琅满目的物件之中,它太需要隐藏。就像大时代里涌现出太多的大人物一般,作为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小小的、无足轻重的匕首的确应该躲在暗处。

由此及彼,我想起那些名声赫赫的匕首。

我依然记得最出名的那把匕首。它是燕太子丹“求天下之利匕首”,在徐夫人那里购买的。匕首的周身反复涂满剧毒,又反复用火煎烤,匕身之上,利刃的锋芒和毒药的锋芒混合在一起,周身泛出蓝莹莹的光,就像复制版的天空。当然,它的使命也正是改变历史的天空。

这把匕首,握在刺客荆轲的手中,它随着他渡过易水,跨出燕国,途经人间的战火,黎民的流离,来到了富丽堂皇的秦宫。秦宫之内,荆轲将燕国地图一点点展开,像展开自己的一生。图穷匕见,那把匕首从地图中跳了出来,直奔秦王……

多么屈辱,连出场都是隐藏着的。

我还记得另一把匕首。那把名为鱼肠的短剑,据传是铸剑大师欧冶子取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而铸成。它的主人是专诸,它的敌人是吴王僚。《吴越春秋》载,“……专诸置鱼肠剑炙鱼中进之。”把短小的匕首藏于鱼腹,你想不到,我想不到,吴王僚更不会想到。

史书对一把小小的匕首,向来是怜惜笔墨的。一把匕首在史书上的价值,也无非就是击倒一位王者,再扶起一位王者。作为一种不见光的工具,它功成与功败的命运都是一致的。作为历史人物,行刺者和被刺者的故事在他们失去性命之后,依然还会被历史和文字诉说,而匕首,将会被历史选择性抛弃。

被抛弃的匕首又重新隐藏起来了。既然是隐藏,那么藏在哪里,就谁都说不清了。

最念念不忘的却是聂隐娘的匕首。“有尼授聂隐娘羊角匕首,广三寸,为其脑后藏匕首,而无新伤,用即抽之。”唐传奇里的聂隐娘,状似常人,俗人所见,绝对想不到她竟是个身怀絕技的剑客。她如大隐,隐于俗世。她的羊角匕首,则隐于自己身上。

痴迷侯孝贤执导的电影《刺客聂隐娘》,也痴迷舒淇扮演的聂隐娘。昏暗的景象,少言的人物。那冗长的剧情,看似处处在忍,在隐,在克制,在冷静;而在剧情之外,实则处处剑拔弩张,风起云涌。像是滋补上品,炖出来,越显得清汤寡水;像是大悲大喜,倒出来,越显得蜻蜓点水。真像是水墨画里的留白,留出的白越多,沉积的黑也越多。

剧中的聂隐娘总是那一袭黑衣,总是不动声色站在灰暗的环境之中。她的心里,是无底的深渊,她背负着深渊,独自在尘世行走,却又处处游离于尘世。尘世昏暗,她总又比尘世更暗一点儿。我喜欢并怜惜她隐忍着自己的样子,那样子就像她的羊角匕首。她和她的匕首,一再退,一再藏,非是万不得已,决不将自己显露出来。即使显露,也是遮遮掩掩的,毕竟她是刺客,她的身份让她为人为事皆不可明目张胆。然而,真的只是身份的缘故吗?老尼将她藏于山,父母将她藏于家,她将自己藏于风波云涌的江湖。她的藏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藏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藏。她手持一把销金断玉的匕首,却也像别人手中的一把匕首,被人藏起来,只为了让人拿着,抬腕而起,一击而毕。她将自己和羊角匕首已经藏得足够深了,然而,有人比她藏得更深。

这还都只是有形的匕首。这些铜铁所铸的匕首虽然锋利,但当它们面对那些无形的匕首,就不得不俯首称臣了。

那些无形的匕首,以语言或权势的形式在世间游走,和有形的匕首一样,它们依附在一个人的身体之上,并和人体合为一体。它隐藏起来时,纵然一条好猎狗也嗅不出一丝危险的气息。正如一种水滴石穿的修炼,它在暗处,不慌不忙,一点点挑开尘世的缝隙。当它集聚了足够的锋芒,它就会如破茧的蝶,冲出自己的藏身之所,搅动起一场世间的风暴。当然,破茧的蝶只是我为了表达所呈现出的一种实物。实际上,无形匕首出锋之时是无影无踪的。无影无踪之处,那么多的欢与喜、暖与爱纷纷毙命,那么多的血与泪、恨与愤在世间流传,赓续。

想一想历史上那些自然界之外的没来由的灾难吧,想一想现今我们内心深处的累累伤痕吧。世间众生,可有一人逃脱了那把无形的匕首?

一把匕首就是一把钥匙,它打开的是风暴的大门,大门之后,便是人间悲欢;一把匕首就是一对蝶翼,它扇动起来就是一场海啸,海啸肆虐之下,便是我们的生死离别。

我说的是那把无形的匕首。

现在,我的眼睛重又聚焦到那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之上。

它失去了锋芒和光泽,失去了最珍贵的属性,像一个亡命天涯的罪人,带着自己完成或未完成的使命,被历史遗弃在尘土之下。没错,事实上是历史隐藏了它。可我总疑心,在更深层次上,是它自己隐藏了自己,藏起了自己的锋芒和身世。即便重现于世,它也只是选择了偌大的博物館里,一处不起眼的小角落。

像大隐隐于市,于不得藏之下藏下来,这把匕首依然秉性未改。

或许,这才是一把匕首的最初;或许,这也是一把匕首的最终。

断头刀

好头颅。他在心中忍不住赞了一声,手劲却丝毫不软,挥刀之处,寒光一道如虹。于是他收刀在肩,转回身向着端坐在高台之上的监斩官复命已毕,那身首异处的躯体这才如压顶的山峰扑倒在地。四周立刻响起一片叫好之声,细耳聆听,那一片叫好声中,还隐约夹杂着几声悲号。

刑场之上,也无非就这两种声音,这些声音能让他迅速分辨出谁是看客,谁是那刀下之鬼的亲朋故交。

作为一个刽子手,他敬重自己的职业,并将之视为一种艺术,而每一处刑场,都是他的舞台;每一次的行刑,都是他的演出。他的敬重,是对看客的敬重,对受刑者的敬重,对自己的敬重,对艺术的敬重,更是对自己手上这把断头刀的敬重。那些即将赴死的人,或高声谩骂,或低声饮泣,或号啕大哭,或沉默不语,或面如土色,或神情自若……见得多了,也没有什么稀罕。稀罕的是,那些好事的看客总想看到刽子手如何送这些人最后一程。

这样的表演俨然成为了一种时尚——那把刀是如何斩下来的,那涌血是如何喷出来的,那个人是如何倒下来的,这都是人们茶楼饭馆之中一项重要的谈资。面对众人的惊奇与啧啧称赞,刽子手完全有骄傲的底气。可是,他又是沉默寡言的。也正因为他的沉默寡言,让他愈加的神秘。

与其说他是一名刽子手,倒不如说他是一名江湖刀客。行刑时,他是目空众生的鬼神;闲暇时,他是无异于常人的众生。现在,他回到了自己坐落于南郊的小院,将视若性命的那把断头刀从肩头放了下来,用清水洗了又洗,用绸布擦了又擦。

那是他师傅留给他的断头刀。十多年前,他逃荒行至鲁南,饿昏在泇河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所民房里,面前摆放着白面大馍。饿了多少天的他哪管三七二十一,一手各抓一个大馍,誓要将那肚子里的饿鬼塞饱、赶跑。狼吞虎咽之后,他用手拍拍肚子,抬起头四下打量,这才发现坐在幽暗处蒙着面孔的那个人。这世间还有什么恩情能够超越活命之恩?他倒头便拜,大呼恩人,泣不成声。那人淡淡一笑,用粗哑的声音言道:叫师傅。从此他便跟着那人练习刀法。至于为何要练习刀法,师傅不说,他也不问。师傅只是教,他也只是学。三年之中,他的刀越来越快,快得连自己都看不清了,可他还想更快。至于为什么想要更快,他自己都说不清。

刽子手将抹过之后焕然一新的鬼头刀小心翼翼、无比庄重地抬过头顶,供放在堂屋正中的案桌之上。他不信鬼神,信刀。每杀一人,他就在案桌之下跪倒,给它磕一个头。他相信,那把刀能镇住所有的恶鬼。他也相信,只要他还能手握那把刀,他就是神灵。

手握那把刀,他就不能再有丝毫的迟疑。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快,要快得明目张胆,要快得干净利落,要快得神鬼莫及。这一片的人都说他的刀快,至于有多快,没人能描述出来。也确实如此,你明明就看到那刀在他肩上扛得好好的,那些头颅就已纷纷落下。像深秋的落叶,你还未回过神来,它们就已经抢先覆盖了大地。

深夜,他在梦中又回到了从前。那是他这些年做的唯一一个梦,这个梦被他反复做了多年。师傅说,你的刀法越来越出神入化了,这么好的刀法,没有一把好刀怎么成。来,拿着我的这把刀。那是师傅的佩刀,形如弯月,古朴端庄,四尺长,两寸厚,钨金的刀面泛出黑黝黝的光芒,在夜里吞噬着黑,又释放出黑。他从师傅的手中接过那把刀,手腕一沉,差点儿砸在地面。师傅点点头,走了出去。

他喊了声师傅,从床上坐了起来。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那把断头刀刀锋之上泛着的幽光。那光划在他凝视的眼睛里,冰凉,生疼。

他在鲁南的那座小房子里等了师傅一年。一年里,他用师傅留给他的那把刀一边练习刀法,一边等待师傅回来,可是师傅始终都没有回来。他问过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没有人晓得那个蒙面人的名字和来历。他就像尘世里的一阵风,来也无影,去也无踪。刽子手后来常想,这会不会也是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是他梦见的师傅,而是师傅在梦中遇见了他。刽子手想这些的时候,鬼头刀就在他跟前。如果刀也有思想,那么刀又会想些什么呢?他笑了一笑,脸上突然蹦出惊异的表情——他看见那刀面上渗出了一层薄如秋霜的血。他记得自己刚刚是擦过那把刀的。没错的,他确信刚刚擦过。

大荒之年,村子里十室九空,鲁南也待不下去了。他跪在屋子里,面向师傅常坐的地方用力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得头破血流,然后用旧棉袍包裹住断头刀,转过头,走出村庄。

他跟着其中一股逃亡的流民走,走不多少里就会有躯体倒下。死亡在他眼前不再遮掩,而是明目张胆地扑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因为他知道,只有走得快、走得远,才能逃离饿殍的命运。在大时代,人是何等微小,他离开这群流亡的人,又融入那群流亡的人,人与人互不相识,唯有口音泄露了每个人的籍贯。有一次,几个鲁西口音的大汉将他拦住,他们盯上了他背上那团鼓鼓的棉袍,认定里面藏着粮食或能够换取粮食的东西;还有一次,一群占山为王的响马拦住了他的脚步,问他是想横着过去还是放下值钱的物件……多少次,借助师傅留给他的断头刀和教给他的刀法,他死里逃生,在人流的席卷裹挟中,身不由己地流落到京城。

后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怎么干上刽子手的了,其实有些事情又何必非要说清楚呢?说不清楚了,前尘往事都说不清楚了。反正他找到了吃饭的营生,做了刽子手。反正他没有辜负师傅授予的好手艺,将那把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断头刀。

青天大老爷说,乱臣贼子,杀——他挥下了刀;青天大老爷说,妄论国事者,杀——他挥下了刀;青天大老爷说,流民如流寇,杀——他又挥下了刀。世道这么乱,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十条人命算得了什么,上百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他一次次将断头刀高高举起,向着那些人的脖颈用力砍去……

这么多年了,他已经越来越习惯看人的脖颈生活了。各式各样的脖颈在他的眼睛里跳过,有的肥如肉肘,有的瘦如秸秆,有的白似瓷碗,有的黑如炭灰……他为这些脖颈分门别类,越分越细,越细反而越有条不紊。他已经常年不再抬头看人的面目,在他看来,一个人的面目并不是识人的唯一依据,甚至不是个好的依据。那些他永远也分不清的面目模糊一片,它们的主人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谁也不过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他只以脖颈识人。他见过的脖颈,无论多少年再看到,都不会认错。他的目光搭在某个人的脖颈上,看得那样仔细,仿佛目光与目光之间的对视、交流。至于交流了什么,他懂,他觉得那些脖颈也一定懂。

让他感到骄傲的是,他只要一将视线搭在谁的脖颈上,谁就会不自在,模糊的脸上浮现出疑惑惊惧之色。他们无一例外地看了看他手中的断头刀,然后快步走开。但那些被五花大绑的罪人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他们身不由己地跪在那里,任凭刽子手大胆地看、放肆地看、无拘无束地看,然后还要用断头刀切开来看。

最后一次切开人脖颈的时候,刽子手已经提着断头刀站在刑场上十多年了。登上刑场的那个人据说是个叱咤风云的汉子,一把木刀在他手中也能成为削金削铁削铜的利器。那漢子在江湖上不留名不留姓,只留下让西洋鬼子闻风丧胆的绰号。看客们传言,汉子曾跟着朱红灯起事,在义和团是个说一不二的大角色,也曾是官衙府邸里的座上宾,只因义和团得罪了慈禧老佛爷,汉子才落得个五花大绑问斩菜市的境地。谁都知道,紫禁城里的老佛爷不杀人,但是老佛爷喜欢借刀杀人,今日她要借刽子手手中的这把断头刀,杀了这个搅得天下不得安宁的人。刽子手已经杀了不少的人,心里早已波澜不惊,但今日,当他无意中将目光瞥到那汉子,心里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那个脸上满是刀疤的人正对着他微笑。那些笑意在汉子刀削斧砍面目全非的脸上拧起来又散开去,说不出的狰狞。刽子手心里咯噔一下。那汉子朝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后又摇了摇头,闭上了嘴巴。监斩的官员投下令牌,他举起了断头刀。他举起断头刀的那一刻,目光随刀直射那汉子的脖颈。

电光火石,这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脖颈,穿过十多年的铜墙铁壁,撞到自己面前。他的刀在汉子脖颈上骤然停住,刀与肉的对峙让他大汗淋漓。他轻喊道,师傅。师傅依然微笑着,说,砍下去,用你的刀。师傅用和声细语催促他举刀,监斩官在台上用大声呵斥的方式催促他举刀,那些看客用叫好声催促他举刀!他却迟疑下来。他生平第一次迟疑了下来。往日种种冲击着他胸膛,让他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浮思之际,那刀下的汉子脖颈向上一顶,遽然转身,那血便沿着刀锋如河流般涌了出来。刽子手一愣,汉子已扑倒在地。

刽子手慌里慌张地收了刀,刀都没擦,就踉踉跄跄地回了家。他又将刀摆到了堂屋正中的案子上,朝那把刀磕了三个响头,一如十多年前。

他病了,再不能以杀人作为营生。他封了刀,将它装进楠木匣中,藏在了隐秘之处。此后的岁月,他再未举起那把刀。

百多年后,那个刽子手的后人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他的后人郑重地从隐秘处转过身,端上那个长长的楠木匣子,打开盖子,褪掉层层绸布,赫然是一把断头刀。那刀除了刀锋边沿乌黑的血渍,其他地方依然寒光四射。

那可真是一把好刀。

刨刀

闲置往往意味着死亡。这是我从一把刨刀身上想到的。

或许,越是静止不动的东西越容易受到时光的侵扰。当八十四岁的祖父匍匐在地,用颤颤巍巍的手摸索着终于将隐藏在床底下的提盒拽出来时,我的目光便与堆积的时光撞到了一起。

是那种普通的木质无盖提盒,本地用来盛放酒菜,是红白喜事上常用的运送工具。这只提盒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功用,它原本“酒囊饭袋”的腹中已被凿子、墨盒、短锯、磨石、锛头、锉刀等物件篡夺,物件太多,提盒的肚腹又太浅,上层的物件就“溢”在了顶部。坐落于最高处充当“山头”的,是那把被称之为“刨刀”的家伙。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无论是凿子还是锉刀,无论是提盒还是刨刀,它们身上全都落满了灰,落满了尘,落满了因承受不住尘垢的坠压而残破的蜘蛛网。

还是那只手。那只手继续颤颤巍巍——颤颤巍巍地伸出,颤颤巍巍地向下探去,颤颤巍巍地在刨刀的其中一只把手上机械地划拉了一下,一些尘埃就顺势接着下坠,还有一些尘埃则顺势飘飞了起来。最后,那只颤颤巍巍的手终于攥住了刨刀的把手,将它稍微提了提,用抽臂的动作将它平移了过来。

那只手的主人——我的祖父,曾是我们乡首屈一指的木匠。虽说他的木匠技艺远不如他的父亲和祖父,然而他打造的婚丧用具多少年仍为人所称道。现在,他要在我的见证下,让早已被闲置的刨刀重见天日,他要抹去把它厚厚包裹住的灰尘,他要用磨石把它内心的锋芒唤出来,他要给它的全身打上油脂,让它重新光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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