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朵朝霞
2020-12-07阿舍
阿舍
一入八月,雨一场连着一场。八点半,晨风走出妇幼保健医院地下停车场。雨还在下。别看是细雨,被风一吹,倒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威力。晨风扫了一眼医院大门前花圃里的月季,它们一副可怜巴巴的惨相,叶片稀疏的枝条上挂着串串水珠,不堪重负似的打着颤,多半花朵的花瓣也被雨淋散,红的,黄的,粉紫色的……落进湿得渗着水光的泥土里。
人不多,花了不到五分钟,晨风在大厅前台挂了号。
大夫这阵在住院部,你上七楼医生办公室去找。挂号员说。
医生办公室只有一位戴着蓝口罩的女大夫,晨风把挂号收费单放在她的桌上。
坐下,怎么了?医生边洗手边问,嗓音细润,充满自信。
晨风小心地在桌边的蓝色圆凳上坐下来。
左肋这边,一抬胳膊就疼。
大夫在晨风面前坐下,先将刚洗过的手快速搓了几下,又向手心哈了几口热气,说,来,我看看。
大夫的手指在晨风的左乳上慢慢移动,再轻轻按压。指间最初的凉意瞬间就被晨风的皮肤温暖。
呼吸也疼吗?大夫问。
疼。
快来例假了吧?
应该还有一周。
大夫的手潮湿而柔软,晨风全部的感觉都在大夫的那只手上。那是一双知道一切的手,正在她身体最柔软处触摸与探询,那里的每一团腺体,每一根导管,每一片脂肪,都在向那几根指头传递着她身体的秘密。大夫的声音和目光让晨风毫无来由地相信,这双手能够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这双手知道一切。别停下,别停下,晨风无助地在心里期待。一个了解自己身体的人,她是多么愿意彻彻底底地信赖并依赖这个人啊。晨风的思绪像电流一般飞窜,有一刻,她几乎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位前来看病的病人,而是在向某位神秘人士拿取关于自己的一副千真万确的命卦。
沿着乳房底部,大夫的手上上下下来回移动了几次,最后一次指头加了力气。
有结节,但为了放心,还是做个检查吧,今天人不多。
大夫将手拿开,顺便替晨风拉下胸罩,然后用一种深知一切的目光看着她,问,你累吗?
晨风立刻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她被口罩罩住的半张脸,差点没哭出来。
坐在彩超室门前排队的时候,晨风低着头,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有多长时间了?三年,五年,应该是七年了,没有人问过她这句话。
彩超报告单出来后,晨风松了口气,回头去找大夫开药。
今天七夕,所以你能看这么快。大夫转头看她一眼,继续在电脑上敲下药名。
走出医院大门,雨停了,蓝天一片明亮,太阳越过医院大楼,将医院大门前的积水与花圃照得金光闪耀。晨风仰起头,半闭上眼,让冰凉泛黄的脸颊在炫目的光泽里浸泡了好一阵儿,待到脸颊微烫,她就把心里那些期期艾艾的感受像蚂蚁一般踩死了。
去年此時,天气似乎没有这么湿润,趁女儿暑假回奶奶家的空隙,她和那个名叫有周的男人去了陇山脚下的一个小县城。他们在一次聚会上认识,闺蜜海青有意撮合他俩,都离异,都有孩子,晨风四十四,大有周两岁。有周是当地人,在外地有个文化策展公司,算是合伙人之一,近期回来开展业务,业务在哪人就在哪,可以为任何事留在一个地方,也可以为任何人离开这个地方。晨风在大学当老师,教文艺心理学,刚刚评上副教授。前行路上多波折,这一纸证书的得来就仿佛一路荷戟挥矛越过了千百人,令她深感疲惫与无助。所以海青提出让她见个男人,她只当作放松一下。聚会结束后,有周顺路送她回家。晨风喝多了,犯了话痨的老毛病,走进小区之后,路过一个放着健身器材和休闲长椅的小广场,开始滔滔不绝。
夏天晚上,这里是小情侣约会的地方,无论白天多么炎热和吵闹,这时候广场上只剩下一片凉爽与宁静。夜色十分温柔,广场周围的路灯低低亮着,总是有小情侣或者年轻的夫妻坐在休闲椅上拥抱、亲吻和喃喃细语。反正光线照不到脸上,他们才不管是不是有人经过。每次走过这些在夜色里亲热的年轻人,我都会放慢脚步。你知道,看见他们,我总是很开心的,觉得自己撞见了最好的事,心里也和他们一样感到幸福。真是奇怪啊,他们的亲热让我变得很单纯,仿佛自己不再是现在的自己,仿佛回到从前很单纯的年纪。你知道,如果有的晚上,小广场上没了这些甜蜜的情侣,我才觉得没意思呢,就好像天底下少了一件大大的好事情似的。
晨风说这些话的时候,有周低头凝视着她,眼睛亮亮的。那晚之后,双方都没怎么联系对方。海青曾经眨着探照灯一样的大眼睛,问晨风情况发展得怎样。那晚你就像一朵朝霞,有周的眼睛整个晚上都盯着你。作为一位舞蹈界著名编导,海青八卦起来的表情有时候很恶俗,明明希望晨风得到一段真正的爱情,表现出来的神色却像在打量一对狗男女。没情况,晨风剜了一眼海青,心里却也觉得自己很无趣。是真的没有人值得她去爱,还是自己丧失了爱一个人的能力?晨风已经懒得去搞清楚这件事。什么是爱情,那玩意儿没撕碎你都是你的万幸,晨风可是吃过苦头的。平常晨风很忙,备课、上课、开会、研讨、看作业、写论文,忙得都没有时间照顾女儿。有周几乎不发朋友圈,但会在消失一段时间后,猛地在微信里丢过来几个字,“风好大”“山里的扁桃花开了”“你好吗”,晨风便客气地回过去,再不多言。三四个月过去了,聚会晚上的印象只剩下有周的眼神,明亮,幽深,仿佛心有灵犀,却又不肯勇往直前,惊鸿一瞥之后,又默然退到了远处。晨风觉得有周浑身散发着一种骨子里的虚幻感,她是为此吃过苦头的,所以不会放心地让自己跟着感觉走。然而晨风又不觉得自己非得喜欢上有周才会跟他交往,两个人能接得上话,能明白对方的沉默,又能理解彼此的突兀,这已经是难得的机缘了。喜欢或者爱上一个人,那得多难,那种没有来由的甜蜜,心甘情愿的付出和忍让,甚至盲目,是那么的痛心又是那么的美好和珍贵。而世上有没有能让自己一直爱下去的人,则更是一件无法期待的奢望。所以暑假里的一天,当有周突然在电话里约她一起去县城游玩,晨风先是屏住呼吸,而后脑袋一热,说,好。
下了高铁,往县城而去的公路夹在一条宽阔碧绿的山谷间,公路两旁,皆是人家、菜园与果树,晨风心中一阵荡漾,便与有周说起童年往事。家家都有菜地有果树,却要结伙去偷别人家的包谷。那户人家是看渠的,住在两公里外的大渠下面。那时候每家都有三四个孩子,他家只有一个男孩,一个不爱讲话,门门成绩拿第一的男孩。我们学不过他,就想办法欺负他。暑假里太阳往下滴火,人都要被烤化了,我们一伙六七个,分头扎进他家菜园一旁的包谷地,吱吱嘎嘎,不管大小,一概掰下。那简直不是在偷,是在糟蹋,在挑衅。他拿着一根扁担冲过来和我们拼命,最后被我们揍倒在地上,但那以后,我们再没去他家偷过菜,他和我们成了一伙。
不打不相识。有周轻声说完,又拍拍晨風放在膝盖上的右手。这是上车后他们第一次肌肤相触,有周的手又凉又湿润,晨风被这种新异的感觉触动,整个人更加轻松和愉快。
汽车在逶逦的山路上行驶,路两边依然是栉比相依生机勃勃的果园与菜地。路牙子上不时闪过一个个色彩鲜艳的水果摊。
有周望着窗外,因为找不到别的更有趣的话题,继续问她:
他在哪里?
晨风沉浸在记忆中,跑了神,没有听清楚有周的问题。
嗯?晨风回头望着有周的目光十分恍惚。
他在哪里?那个不打不相识的人。有周不动声色地看出了她的失神,晨风也看出了有周的不动声色。一时间,两个人心里都一览无余。
晨风醒过神来。
不知道啊,他在哪里。晨风说得若有所思。
晨风回过头继续看着窗外,思绪再次回到那个不知去了哪里的人身上,不曾察觉光线已经刺得她睁不开眼睛。等到有周抬起手臂帮她拉过车帘遮住阳光,她才从记忆里脱身出来。这一次,她大胆地转过头去,深深地打量起这个男人。晨风的神情过于认真,一定还掺杂着一丝迷失,以至于有周的神色渐渐得意和悠然起来,嘴角和眼角的殷勤也跟着更有温度。这是只有男人才有的纯粹表情,晨风盯着有周的脸想,沉浸于此刻和当下,享受着这段即将走向未知的关系与旅行,而她,却在背道而驰。
就如同此时此刻,晨风站在医院大楼门前的阴影里,望着刚刚被雨水清洗过的蓝天,呼吸着凉爽潮湿的空气,思绪却又离开了此刻与当下。总是被关在往事里,总是挣不脱记忆的牢笼。太阳已经越过医院大楼,大楼前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现出晒干发白的不规则斑块。要是记忆如雨水一般,晨风想,能被阳光驱赶和晒干,那么现在的她会变成另一个她吗?
中午一点半,到了县城,出租车将他们拉到事先在网上订好的温泉度假中心。住处和房间都是有周安排的,晨风之前在微信里给有周转了两千块钱,有周没有收,第二天钱又退回到晨风账户里。事情似乎只能如此,不用说应该是男人付账,假如你是个男人,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即便晨风并不希望这样。晨风已经不习惯别人来为她付账,已经不习惯大多数人的这个习惯,或者说,时时在抗拒这种习惯,更何况,她与有周,还没到那种花钱不分彼此的程度。但从有周不置一词的神态来看,他并不想了解她怎么想,他只是照例行事,一个待在习惯里的男人,只会用众人习惯的方式处理一切事务,包括男女关系。晨风心里有些别扭,但知道事关风月,自己最好先别说什么败兴的话。有周在前台缴付押金,他订了一个两人间的套房。
想起一件急事,我得打个电话,你先去房间吧。晨风说。
有周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立刻表现出理解,点点头,带着两人行李进了电梯。晨风打了一个不必非打的电话,问了问银行她的理财基金可不可以提前取出来,提前取出她会损失多少分红利息。银行工作人员客气地跟她解释了一通,她其实什么也没有记住,嗯嗯几声,就挂了电话。接着她去前台又订了一间普通标间,把房卡装进钱包,整个人立刻轻松许多。
时间还早,他们决定先去县博物馆看看。
在县博物馆待了将近三十分钟出来,有周对字画文物有些研究,一眼扫过去,除了玻璃柜里的几件西周战国时期的铜镜,大都没入他的法眼。倒是出口墙壁上贴的一张介绍宋代墓葬的印刷品,引起了两人的兴致。
他们在宋墓里待了将近两小时,要不是地底寒气瘆人,晨风还想再多拍一些照片。朱红与橙黄,每间墓室都是这两种主色调,墓室四壁,从最底部到最顶端,每块砖上都凿着精细繁复逼真的图案,乍看一眼,如同走进某座王宫的琼楼玉宇,无尽的繁华令人目瞪口呆。看到这些从未听说过的墓室里的立柱、斗拱、额仿以及雕在四壁墓砖上的格子门、窗、桌、椅、花和屏风,有周直叹他的下巴快被惊掉。晨风则贴在这些隔着铁丝网富丽堂皇的墓壁之前,尽量将照片拍得更清晰更真切。
离开宋墓回温泉度假中心的路上,两人站在路边打车,仍在连连赞叹这次意外的眼福。坐进车里,晨风还在念叨砖雕上那个浓眉大眼的飞天形象,她来回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一再向有周表达她的疑惑——这地方怎么会出现这么奇特的画像,这是早期的西域人,时间上差七八百年呢!有周像学生听讲一般听着她兴奋的嘟哝,也拿出手机,调出一张他拍的照片让晨风看。照片奇美,是晨风拿着手机在拍砖雕的侧影,眼神专注而沉迷,头顶一束漏光,打在她的鼻梁和一小片颧骨上。晨风不禁发出一声低柔的尖叫,然后转头看着有周,四眸相触,近得连对方皮肤上的湿气都闻得到。有周的目光在晨风脸上来回搜寻,最后落在她的嘴唇上,要不是出租车拐进温泉度假中心后院的餐厅门前,那个悬在半空中的吻可能就落了下来。
晚餐不错,他们点了四味地方小菜,配了一瓶红酒。喝了酒,有周告诉晨风县城有他们公司的一个文化项目基地,明天他得去基地看看。晨风揶揄道,原来是顺道办公。这一天的经历轻松愉快,忽闻此事,晨风虽有不满,但并未纠结,沉下脸闹脾气,那是年轻姑娘的招数,目的与结局都是要让男人编出一套甜言蜜语让自己相信这是个浪漫又温柔的圈套。晚餐后他们直接去了地下一层的室外温泉馆。朗朗夜空,明月竹影,男男女女,似乎人间有数不尽的欢乐。晨风和有周来到一个四人小池,没有其他人,服务员刚刚加过新鲜的温泉水,袅袅热气,泳衣包裹下曲线尽露的身体,既让晨风开始担心自己,又催生着身体里一股向下坠落的冲动。
乱七八糟赤裸裸烩在一起,就是耳目一新?
七情六欲,来到民间,它不会再给你分个三六九等,它一股脑给你端上来,红的,绿的,黄的,白的……它就呈在你的眼前,让你看,让你品尝。
这能叫品尝?
我明白,你是说还得要有讲究,是说烤肉浓烟不能配明月清风。有周边笑边向晨风伸过手来,过来,离我近些,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晨风几乎是被有周拉过去的,但她还是有意和他隔开了半个身体的距离。
下午你在墓室里拍了那么多照片,那些让你眼花缭乱的砖雕可不单纯是艺术,那是活生生的生活,死了也要跟活着一样,四合院、说唱、皮影、社火、歌舞、庭院、厨灶、桌椅、女人、西域天使、花草……应有尽有,比活着还富丽堂皇,你不觉得就是眼前的场景吗?
你再说下去,我会觉得这里人人都是鬼。晨风故意瞪大眼睛左右瞧瞧,然后冲着有周毫无顾忌地笑起来,边笑边向他脸上泼水。
有周抹掉脸上的水珠,捉住晨风手腕,盯着她,含情问道,送你回家的那个晚上,你为什么要给我讲广场上小情侣的故事?
晨风吃了一惊,想破脑袋她也想不到有周会问她这件事。
什么广场?什么小情侣?晨风装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有周笑而不语。两个人四眸相视,内心又是一片一览无余。
这时,有周电话响了。他伸出手臂,隔着透明塑料袋看了一眼,将电话摁断。却未当转回身来,电话再次响起。有周皱眉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这一次,撇撇嘴说,这个电话还得接。
晨风一边会意地点点头,一边往旁边移了移身体,虽然留开一段适当的距离,她还是听出电话里是个女声。有周平静又镇定,很耐心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在哪里,在做什么。对方似乎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信息,他简单地问了两句。接着继续回答对方的提问,说这边情况不明朗,不确定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又说明天下午和一位当地官员的约谈时间和内容,说种麻基地今年问题很大,没有劳动力,农户都改做农家乐,今年雨水太多,汉麻长得又稀又矮,要是不提价,连去年的三分之一都收不到……对方一定是与有周共事的女性,不然两人不会把业务聊得这么细。
慢慢的,有周的话越来越少,每个字都显得在勉力维系一种暗地里的平衡。
嗯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别多想……你来也没什么用的……我会尽快的。
尽管有周尽量显得平静自然,晨风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故作无所谓地又往旁边移了移身体,以便消除自己作为一个旁听者的尴尬。然而电话里那个女人猛然哭叫起来。
声流像道静电,刺中了晨风耳膜。女人的哭叫终于令有周无法坐定,他朝晨风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他得找地方接电话,而后走出池水,拎起挂在扶栏上的白色浴巾,往回廊下的角落而去。
这多少令人扫兴。电话之前,他们聊得挺开心,半带调情的讨论,很有催情功效。有周走后,晨风越想越无聊,有周是来处理公司业务顺道带上她的,眼下一个女人打来电话,有周看似无奈,还是断然将她孤身留在池水里,让她独自平复已经开始冒泡的情绪。晨风狼狈地看看自己泡在水里的大腿和被泳衣紧紧勾勒出的胸线和乳沟,突然伸手扯下挂在矮屏风上的浴巾,迅速裹紧了自己。站上池沿的一刻,一旁水池内一位年轻姑娘的话传到她的耳畔:
今天七夕,你们谁知道怎么看牛郎织女星?
嘁,除非你的眼睛是哈勃望远镜。另一个说。
晨风没听完她们的对话就进了换衣间。
被温泉泡得发胀发红的身体往山里的凉风里一站,晨风立刻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回温泉中心客房部的路要爬半个山坡,路走到一半,晨风回头朝隐现在大树黑影下的温泉馆俯望,灯火透过树影,与时高时低的欢叫声暧昧地缠绕在一起。身体凉下来,脑袋也清楚了许多,这时晨风才明白,并不是有周或者别的男人把她带到这里的,是她自己的身体将她带到这里,而她的身体已经并不总与内心一致。
翌日清晨,晨风搭上早班车,只身踏上归途。
没有电梯,晨风住六楼,她一口气没歇,噔噔噔,几乎是冲进了家门。
妈,出什么事啦?女儿坐在沙发上擦球鞋,见她气喘吁吁,吃惊地问。
最后一个路口堵了半小时,我这就做饭,菠菜蛋饼,怎么样?
没事儿,我都做好了。女儿低下头继续擦鞋。
晨风走进厨房,掀开锅盖,一锅热腾腾的牛肉豆角焖面散发着扑鼻香气。
女儿把擦完的小白鞋摆在鞋柜前,站直身体后,又甩了甩一头黑亮的秀发。刚满十四岁,个头已经超过晨风,两条挺拔灵活的大长腿像是能够跨越时间里的一切沟壑。女儿不像晨风,晨风每看女儿一眼,都能同时看到当年那个让她奋不顾身的男人。
牛肉哪来的?晨风把盛好面条的盘子放在女儿面前,夸奖道,闻起来真香。
我去超市买护发素,顺便带了一块酱牛肉。
晨风进门就瞧出女儿今天刻意打扮过。洗了澡,换了一条灰粉色长及脚踝的纱裙,长发一定花了至少半小时才能吹得这么柔顺光滑,用不着凑近,她都能闻见女儿身上叫所有人垂涎三尺的青春的芳香。缺失了父爱,女儿倒是学会并懂得照顾晨风,但晨风的忧虑并没有减少。除了从她和学校这里,晨风不确定女儿从——流行读物、同学、网络或者电影——学到了别的什么,什么观念在女儿心里生了根。因为,不管她怎样解释过自己的婚姻,女儿似乎已经将她视为一个可怜的受害者,一个被抛弃的女人,一个遭受不公平的弱者。
人們总是向强者寻求帮助,强者可以选择自己愿意帮助谁。女儿曾经振振有词地告诉过她这个“道理”后,又加了一句——强者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如抛弃和离开亲人。
女儿显然被误导了,但青春期的孩子从来不会相信大人的话,所以,尽管晨风倍加小心地与女儿探讨过“强与弱”这两个概念的涵义,但她还是发现女儿并没有改变“我的妈妈是一个受害者是一个弱者”的看法。
上完课和妈妈一起去看海青阿姨新排的舞剧,好吗?晨风看了一眼放在鞋柜前的小白鞋。和身上那条灰粉色纱裙一样,它们都是女儿近期最为珍爱的“礼服”,是为参加重要聚会而准备的。
都和同学们约好了,去玩“剧本杀”。女儿朝晨风扬起珍珠般的脸颊。
一定对某个男孩有了好感,晨风心里确定了连日来的猜测,沉住气说,一场“剧本杀”,三小时足够,六点必须回家。
妈,我们都说好一起AA晚餐的。
定好的规矩,你就不应该答应同学。快吃吧,时间到了。还有啊,上课时不要披头发,扎起来吧。
妈……现在是假期。女儿拖长了声音。
晨风平静地看着女儿的脸,焦急、气恼、哀愁……全都一览无余,心中蓦地升起一缕疼痛。终有一日,她会阻止不了女儿的,就像若干年前,她的父母阻止不了她。美丽与才智不过是情感的附属物,年近四十她才懂得如何抗拒这种女人的宿命,所以,她是无法让刚满十四周岁的女儿理解她此刻的担忧的。
规矩是你和妈妈一起定的,假期也不例外。晨风拍拍女儿的右臂。
女儿走后,晨风收拾完厨房,也去洗了个澡。浴室镜前,她看着自己的身体,再次想起上午那位女大夫的手,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向对方倾吐关于身体的一切隐秘,请她为自己讲讲身体与快乐或者幸福的关系,凭着她作为专业人士的知识,她也许能让晨风掌握一套讨好自己身体的技能,让身体满意地栖息在内心近旁,相知厮守,如同真爱的眷侣,让她清澈、平和、不慌乱。
午休醒来不到三点,晨风打开手机,海青发来一张身穿浅蓝色衬衣、站在发言台前演讲的男人照片,底下附了一句:XX医院,主任医生。海青要让她打扮得像一朵朝露,想必就是为了这个男人。圆头圆脑,没有谢顶,没有大肚腩,晨风没觉得好在哪里,也没觉得不好在哪里。这一刻,那个名叫有周的让她独自在陇山脚下度过一个七夕之夜的男人浮现在她眼前,但是他的容貌已经模糊,那段经历也已经远得像一段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为什么非得像一朵朝霞才能吸引男人呢?她要做什么才能让这些陌生男人和她的爱情扯上关系?要像一朵朝霞,必须是一朵沁着绯色的、柔软的或者瑰丽的朝霞,你才有可能让男人想要你,将你视为猎物。是这个道理吗?不知道。晨风还没和海青讨论过这个问题。也许海青错了,她口中的爱情,大概只是一段愉悦身体的艳遇。但为什么每一次,她又都没有拒绝海青呢?
晨风在两条连衣裙前迟疑了五分钟,是穿这条白底褐点更带职业特征的及膝连衣裙,还是穿那条灰绿色的及踝连衣裙?晨风选了后者,打定主意后,她把连衣裙扔在客厅穿衣镜旁的沙发扶手上。
门外一直有人在叽叽咕咕。晨风停下脚步,侧耳谛听。不知道什么人,听声音是一男一女,午休醒来他们就在那里。也许是打扫卫生的保洁员,也许是来看房的购房者。什么人一口气说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走?晨风光着脚,悄无声息来到门前,轻拨猫眼,看见男人站在门前的黑铁扶手后,女人站在两步之外的楼梯上,年纪都在六十左右,一高一低,正在商议某事。原来是两位保洁员,都穿着物业公司土灰色的保洁服。正是下午保洁时间,两个人怕是躲在这里偷懒吧。保洁员能谈什么,又这么大年纪。男人是本地人,女人是外地口音,声音又小,晨风压低呼吸才能听得清。
你住哪?男人背对晨风,声音粗哑。
我住女儿家,房子小的,女婿天天拉着脸。女人长着一张苦脸,没有光也眯缝着眼睛,表情唯唯诺诺的,边说边将手里的抹布提起来折了两折。
我有房子,我自己住,就在旁边的小区,隔条马路。
那你攒劲,住下自己的房。
攒什么劲,还得交两年养老保险,看病的钱都没有。我一只耳朵背。
女人不吭气,朝楼道窗户往外望,像是担心起什么。
我今天捡到个好东西。男人等了一阵,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绿镯子。来,坐下来,我让你看看。
两个人并排坐在最高一层台阶上。
这是个好东西,你看,绿幽幽的,准值大钱。男人说。
我不会看。女人凑过去瞧了半晌,又抬起头,揣摸了一番男人的脸。
这肯定是只玉镯子,玉是个好东西,拔寒气,穿多厚寒气都能拔出来。
我也有镯子,你看。女人伸出一只胳膊。
你那是银子的,银子不值钱,顶多两百,这个玉镯子至少是你的十倍。
银子拔毒气。女人磨叽半天,吐出一句。
你想要吗?男人举着那只绿晃晃的镯子问,像是拿着一根火腿肠在逗狗。
你为啥不给你老婆?
我没老婆。
你不是有女儿吗?
我女儿有镯子,都是金的。男人叹口气,继续说,你要是……要是……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要是啥?女人警惕地问。
你要是给我当情人,我就把它送给你。男人理直气壮地说。
女人眯缝着眼,盯着男人看了好一会儿。
我要是给你当情人,能搬去和你一起住吗?
这老女人看着迟钝却真不傻。晨风感叹之际瞧了一眼餐边柜上的闹钟,四点过五分,已经到了该出门的时间,但要怎么走出去呢,堵在她家门口,她得从两人之间走过去,这太难堪了。晨風想,还是等他们谈妥了吧。
那不行,我女儿要是知道,会把房子收回去的。男人这回提高了嗓门。
你不是说房子是你的吗?女人原本和男人并肩坐在台阶上,现在移到墙根背靠墙壁,拿出一副面对面谈生意的姿态。
你想不想要这个镯子?男人不死心地问。
我先拿回去鉴定一下。
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你不要,我就便宜卖给别人了。
你要多少?
男人掂量了片刻,说,你给我两百块。
五十,咋样?
女人的话刚刚落下,对门湖蓝色的护盗门呼地一下推开来,只见男主人鼓着南瓜状的肚皮,浑身上下只有一条金光闪闪的黄色内裤,看到二人,劈面大骂道,下三滥的东西,给我滚!
晨风趴在猫眼上,张大嘴巴没了呼吸,又见男人身后,一个穿粉色睡裙的女人一闪而过。
楼道里静下来,晨风再看时间,四点四十分。不管赶不赶得及,晨风已完全失去前去赴约的心情。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揉着后颈,一边给海青发短信,告诉她对照片上的男人没有任何感觉,然后去卧室换上T恤衫运动裤,准备下楼买菜。女儿爱吃虾,晨风打算今晚尝试一道刚刚学会的新菜——滑蛋虾球,再买块鸡脯肉,做一盘薄荷柠檬拌鸡丝,她把需要的配料和食材写在便签纸上,即刻出门下楼。
傍晚晴空里,大朵大朵的白色云团正向着西天汇聚而去,它们紧紧地相拥相随,似乎要赶在夕阳之前到达西山之巅。晨风边走边琢磨,晚上,要怎么向女儿敞开心扉?从来都是这样,与女儿沟通,与年轻人讨论未来,这件事并不比像一朵朝霞更轻松,甚至要艰难许多。要怎么开口才能让女儿明白她的想法呢?她最担心的不过是怕女儿受到伤害,不过想陪伴和理解她,想帮助她找到和拥有真爱。而她,也从来不是什么“可怜又正确的受害者和弱者”,她从来不只有这一个她。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