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房间里的雾
2020-12-07张晚禾
张晚禾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茨维塔耶娃
一
烟灰缸里泡着黑黢黢的烟蒂,他凑上鼻子熏了熏,酸、臭。最近,他每天都用它来提神。有些日子不再有人帮他清理。烟灰缸旁边是他的电脑,他正在敲下一篇小说的开头:“春天来了,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他总觉得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句号落下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白墙壁,陷入沉思。春天总有什么好事发生,这像是电影里的台词,太艺术化了,放到现实里怎么都不大对头。谁说春天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我的春天就没有好事发生,这样理想主义的期盼未免太过虚幻。他这样想,又把这句话删除,他不打算继续写。
这确实是春天的早晨,春天来了,北方的春天总是很冷。房间里一团一团的黑色雾状物,在他眼前漂浮,寒气好像是从四面八方的墙体里钻出来,吸在他的皮肤上,慢慢将他的身体围拢。他稳住眩晕,腾起身体走向窗台,将窗帘拉开。哧啦——那块厚厚的亚麻布迅速往旁边皱在一起,阳光照进来了,晃亮、刺眼,视觉神经痛。九点了,楼下的邻居捏着钱,提着水桶缩在风中,他们在打水机前等着社区管事的来值短班,登记名字发水卡。
“就是这点不智能,都是什么年代了,还得用实体卡打水,实行电子卡网上缴费岂不是更方便吗,对着二维码手机那样一扫。”过去为下楼打水这件事他没少同前妻抱怨,前妻总责备他,人家这样做总有人家的理,你在这里住下你就守这里的规矩。
前妻说话像射箭似的,他回什么都显嘴拙。每次只要一看前妻的面色露出不悦,他就不敢再说话。
他用力拧开窗户的开关,因为天寒的缘故,两扇玻璃窗中间原本就沾了铁锈的位置黏合得更加牢固,轨道槽也因为锈迹和脏物而让推拉变得笨拙起来,他想去找食物油作为润滑剂,才意识到因为长久没有使用厨房而忘记购置新油这件事。后来,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两片窗玻璃自然开合。
一些冷风往屋子里灌进来,脸部的皮肤因为冰冷而变得麻木之后,大脑的晕眩感消失了,意识变得清醒,远处的山峦也清晰起来。在那块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大片的雾正囿于山顶,吃力地向山下漫延。他看着远山,中间的空气里仿佛有一道屏障,将他与那边隔开。
山体中间的坟茔发出忽明忽暗的光,他以为自己又看到了磷火。小的时候,他经常在自家的后山看到磷火,绿色的、红色的、蓝色的,每到夏天的晚上总会伴随着虫鸣准时出现。那个时候,他母亲总别过他的头,用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对着磷火看。他奶奶说,鬼火会追人,那些人死了以后变成鬼,白天不敢出来,只有晚上才出来,你要是看着它久了,它就会跟你走。
后来,他还是常常回忆起小时候看到磷火的场景。
但他看仔细了,远处山上的亮光不可能是磷火。山景很美,健行人穿着各色衣服,在山路上若隐若现。他很想下楼,加入到对面山上的健行隊伍中去,却因为身体酸胀打消了念头。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厌恶过自己的身体。三十岁的身体,不再青春,可又没有到衰老的地步,一百多斤的皮肉,长在自己的骨架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皮肤并不白,甚至泛黑,肚腩因为应酬微微凸起,手臂上的肉闻上去有一股酸味,不像前妻,前妻的皮肤是奶白色的,发出甜甜的香。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具尸体,浑身都是陈腐的气息。可陈腐气息的人却在想念着那个散发香甜味道的人。因为这种想念,他觉得时光变得无比漫长。
只能是这样,他在心中反复说,只能是这样。
二
肖虹是在一个星期前正式成为他前妻的。到民政局递交离婚书面申请的那天,他比她早到了半个小时。那是一个大雾天,雾天在北方是不常见的,他完成了半日的写作任务,骑行前往五公里外的民政局。春天的晌午和人流使他倍感迷离,一个梳油头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驱车载她来,她从副驾下来,那个男人摇下车窗,伸出半个脑袋同她低语。那时他们的神态已极像一对老夫妻。他站在民政局玻璃大门里头往外看,那个男人抬头也朝他的方向看过来。桃花眼,小白脸,哦,难怪。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看到他没有,他不知道那个男人认不认得他模样。
妻子正在朝他走过来,她拥有不那么容易被察觉到的美好姿容,倒不是说自己的审美品位有多高级,她的确不是一般男人喜爱的小家碧玉、令人怜惜型,她高挑,眼距长,脸廓分明,面色冷峻。哪怕这样的时刻,还能保持着高贵和优雅。
她是这样的,是个狠心的人。他想。
一个月前,他就听说她搭上了某部委一位离异的厅局级干部。四十出头,仕途无量。起初一位同他要好的同学暗示他,他妻子做了些不那么得体的事情,同学跟那男人一个系统工作,说是被同事瞧见那男人载了一位年轻女人去单位边上的餐厅,他给她夹菜,还拉她的手。同学的描述又暧昧又清晰,仿佛亲眼看见那样真实的场景。
起初他觉得同学的描述滑稽可笑,后来他心事重重地上了几天班。他所供职的文学院要带新一批来研修的作家去地方采风。那几天他忙着对接学员,逐一打电话,登记信息,安排他们在别省的住宿房间。他机械地工作,有时候重复播过的号码也并不记得,学员说陈老师您刚刚已经给我打过电话您怎么忘了,他就回哦哦不好意思期待跟你见面。
他总是想起那天同学的紧张、尴尬、担忧,还有暧昧,无数情绪堆积在那张脸上,发出怪味。尽管他当时果断截住了同学的话,阻止他继续描述自己不愿意想到的场景,但他不禁想起过去母亲说他命里会犯“桃花煞”的事情。他母亲年近四十才生他,据说从医院把他抱回家的那天,他奶奶喊了城边的一位鬼婆来,那婆子戴着一块涂了彩漆的面具,嘴里伸出吸管,往一碗清水里吐进香灰粉。他母亲说,那些香灰粉的主要材料是福建那边的畲族人种的桃木,拌进了蛊虫磨的粉,婆子把兑了香灰粉的水倒在了他们家门口,然后给了他奶奶一个奇怪的布包就走了。
他记得长大以后,尤其是读初中,他母亲总是让他小心那些女孩子,让他以后要认准了一个好女孩再和她恋爱。每当他请求母亲不要再说这些不科学的话,他母亲就说,你奶奶已经不在了,你要相信你奶奶的话。
现在细细想来,他碰到的女人的确都是厉害的角色,他的奶奶,他的母亲,他的前妻,哪怕他当年读书的女同桌,带他研究的女导师,无一不让他害怕。他不敢再去想这些关于女人的问题。
往日下班的晚上,他喜欢慢慢骑车回家,暮色将至未至的时候,是一天里最迷人的时光,路上过往的行人和黄昏明暗的光线都在微妙地发生变化,提醒着他生命的流逝无声无息。
回到家中,妻子并不会早他回来。他脱了衣服,挂到玄关,每天早上他比妻子早出门,晚上回家,总会瞧见妻子换下的一只拖鞋永远是散在别处的。一定是她走得急,她有这样的习惯。而他不愿当面劝说她,在生活习惯上,他自认为对她是无限包容的。他俯身将妻子的拖鞋推拢,夹到鞋架子上。在等待妻子回家商量晚饭的这段时间,他会把窗户打开,再把卧室的窗帘拉上,关掉顶灯,一个人坐到电脑边抽烟、敲字,写他的小说。
过去妻子回来的时候,会把他房间的灯打开,用手挥一挥屋里的烟味,再把窗帘拉开,然后气愤地对他说,他再这样就同他离婚了。那个时候妻子总爱开玩笑,因为每当妻子说完这些都会主动帮他清理书桌。他们也时常挽手去楼下的菜市购物。春天的时候,小区的木棉树会开很多花,落得满地都是,妻子总爱捡一些回家,晒干了用来煲汤或者熬粥。冬天的时候,他们会到楼下踩雪玩,那时候妻子总捉弄他,把一团脏雪塞进他的脖子里,然后取笑他的迟笨。妻子爱踩雪,从高中时就爱。
每天晚上,妻子在家里负责做饭,他会在一边安静地帮忙清洗食材。妻子总是责怪他没有把蔬菜叶子理干净,并让他回到房间里,不要来添麻烦。等他回到房间里,又会听到厨房传来妻子的声音,快出来帮帮我。
这一天,妻子也是这样回来,走进他的房间,把他的灯打开,接着是窗帘。然后走到他身边,拿起他的烟灰缸把残余的烟蒂倒进了垃圾桶。厨房里发出水流哗哗哗的声音,那是妻子在洗他的烟灰缸。
妻子说,我觉得我们还是离婚吧。水流声停了下来,屋子里静悄悄的,但他没有听到妻子的话。妻子接着说,咱们离婚吧。
他意识到妻子是在认真同自己说话,也许情况真的和往日不一样。往日妻子说这些是嗔怪,是撒娇。他的双手离开键盘,将身体朝妻子的方向扭过去。他又想到三天前同学和他说的话,同学的眼睛小,唇线扁而长,像一条惹人厌的鲶鱼,那张鲶鱼嘴巴一张一合,吐出让他不高兴的词语。同学的脸在他的眼前时隐时现。妻子朝他走过来,将洗干净的烟灰缸摆在他的桌台上。他看着她,那张脸似乎变成了同学的脸,只不过因为她身上散发着香味,那是一种类似于香草、迷迭香、玫瑰的混合气味,甜甜的,他得以明晰那不是他的同学,而是他的妻子。
妻子坐到了他对面的床沿上,说,我刚才说的你听到了吧,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在一起。他说,是因为别的人吗,我听到了一些说法。妻子说,是的。然后是一双眼睛直直地看他。
他从那双眼睛里没有看到犹豫。确实是一个狠心的人呀,他一边想着,一边仔细端详起妻子。他发现她老了很多,化妆品盖住的地方隐隐露出细斑,眼角也爬上了几条皱纹。她三十岁了,不再是那个少女的她,但仍然很美。他发现自己很久没有细细看妻子的脸。他们认识十五年了。这个时候他明白,从她的眼神,她紧握的双手来看,她也许不再爱他。很奇怪的,生活就像被一根线拉扯着,要发生变化的时候总是很任性,他这样想。然后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走出房间,轻轻搭上房门,把电脑搬到了客厅的小桌子上。他听到妻子的哭声从房间里传出来,呜呜呜,很小很轻的声音,他听到了。
那个晚上,妻子没有再从房间里出来。后来,她停止了哭泣。他假装用手在敲字,发出嗒嗒嗒的有节奏的声音,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写出来。他平静地熬到了十一点,将客厅的灯关上。他在沙发上躺好,小心地钻进毯子里,肚子开始咕咕叫。哦,我们两人都没有吃饭呢。他觉得如果他睡着了,妻子也许就能自然从房间里出来,去洗把脸,或者去冲一个干净的热水澡,或者给自己做一点吃的。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那个晚上,他第一次看见房间里的雾。半睡半醒中,他感觉到客厅远处的窗户正在飘进风,发出几声轻轻拍撞的声音,他感到凉,接着是一片灰白色的雾,有半个人的身体那么大,在月光下挤进玻璃窗里来。他朦胧地望着那些雾,像是从窗外远山那边过来的,它们似乎摆脱了某种藩篱,一大片,接着另外的一大片,轻轻穿过厨房、盥洗室、玄关,有节奏地朝客厅这边漫过来。与此同时,客厅的圆形小顶灯也兀自发出月亮一般的昏暗暖光,圆圆的灯泡拖着黑黑的电线绳,往空中沉落下来,起先是一个,接着是两个,三个,无数个暖黄色的小灯泡一只一只地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做着匀速运动。它们不发出声音,只是那样在他眼前降落下来,轻轻落到地板上,然后消失,從外面来的雾在灯泡周围盘旋、跳舞,将它们推开,又紧紧地包围。
小的时候,他也这样看到空气里的雾,和总是大雾弥漫的清晨。
雾气让他看不清眼前的路,在冬天,他需要起得很早才能赶到学校。他的母亲不让他在雾中骑行,每当他推着车出门,他母亲就会站在家门口,看着他,并且对他说,把车子推到学校,晚上再骑回来,要不然太危险了,听到没有。他推着车子,走出了母亲的视线,就会把屁股懒懒腾到车子的坐垫上,一只脚踩着踏板,另外一只脚放到地上,一只脚蹬,一只脚在地上蹭,车子就能向前慢慢地滑。他要赶在六点钟和肖虹在校门口碰头,然后一起去学校的食堂喝一碗豆浆,吃一根油条。每当他们路过学校公示栏的时候,肖虹总说,如果你不能和我考去一个城市,我们就不要在一起了。公示栏贴着年级的排名,肖虹永远是前十的,而他还要努力,才能赶上她。那个时候,家乡的空气是湿乎乎的,车棚里的自行车一辆叠着一辆,发出沉闷的气味,教学楼前的大樟树永远是深绿色,那是一个无比温暖的冬天,高三的那个冬天,比往后任何一个冬天都让他怀念。
三
等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卧室的门还是关着。起先他以为妻子还在里面,趿着拖鞋轻轻地凑到门边,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他说,我进来了呵。然后他推进门,妻子已经不在了。
朋友拉着他的手往对岸走,热气从那边传过来,火越来越大,天空变成了红色。他仿佛置身黑暗。朋友的手心冒着热汗,脚步却是稳健而有力量的。
我们还是别去凑热闹了吧,他说,太危险了。
不行,我们必须去看看大火。朋友拉着他,一直走一直走。
那天晚上他回到酒店的房间,脸上热乎乎的,像一个被火烤过很长时间的人。他冲了冷水澡,朋友在敲他的门,为他送来热红茶。
朋友问他有没有事。朋友说今天的火很像她过去见过的一场一模一样的火。他说火还有区别吗?火不是都长得一样吗?
朋友说不是的,火和火之间有质的区别。
朋友接着说,她母亲去世的那年,按照遗愿,她和父亲一起乘火车去往西部,将母亲的寿盒纳入她老家的灵骨塔。火车开到中途,她看到外面的旷野上燃烧着大火,并且已经往铁道这边烧过来了。因为大火,火车不得不停下来,无法后退,也不能前行,那些火沿着铁轨窜过来,她和父亲紧紧抱在一起,在火车上度过了异常焦灼的一天。直到从城里赶来的消防员将大火扑灭。
朋友說那天除了高大的牵引车,和扑火的人,她还在旷野里看到了自己的妈妈。
还有这样的事情。他盯着朋友,屏住了呼吸。朋友说是的,她真的看到了她妈妈,后来她跟她爸爸说,他爸爸叫她不要胡说。
你妈妈在那里做什么,你妈妈不是去世了吗。他说。
朋友说她看到她妈妈在旷野里跟她招手,并且一只手指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她至今不明白她妈妈的意思。
我猜也许你妈妈让你们安心地回老家。他说。
朋友的妈妈是在大火中丧生的。这件事情朋友提过不止一次,但每次提完就像没有提过一般,重复和他说自己妈妈的事情。每次朋友说起,他也总当作第一次听见一般安慰朋友。
他想起那天在家里看见的雾。如梦如幻的雾。但他没再同朋友提起。朋友让他感到心安,在和她交换见闻以及趣味故事的过程中,他不再疲惫,也逐渐忘记了由那场大火引发的惊恐。
那个晚上,他躺在酒店床上,构思了一部小说情节。他决定写一个离婚男人的故事,他想写那个男人离婚后的感伤和失落,想写他无力挽救时光的懊悔。后来他梦到他妻子,他梦到他妻子被大火烧死了,就在他前一天晚上和朋友一起见过的那栋着火的大楼里,他妻子死在了里面,她在外面爱的那个男人趴在她身上大声地哭。
凌晨他被梦惊醒,又重新睡去。朦胧中,他觉得房间里又钻进了什么雾状的东西,起先是一团一团的火苗,像他儿时见过的磷火,又像是夜晚看见的大火,偷偷跑进了他的房间。紧跟着火苗一起进来的,还是那些雾,那些他朋友口中不吉利的雾,那些他住处窗外远山在山顶久久盘踞的雾。那些雾漫过了大半个房间,雾中有人在跳舞,有人在对着他说话,还有他妻子,在浓雾中远远地对他说了一句,她爱他。然后就消失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手机上依然没有任何来自妻子的讯息。
六
还是一样的雨,雨水打在返程的路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远处是一层薄薄的雾。
他对朋友说雾会钻到房间里来的。朋友嘟囔了一句,雨天才不会起雾呢。不再理他,开始唱起歌来,那是一首西班牙语的歌:
“在你身旁,一直在你身旁,直到我死于心伤,直到无法凝望你的双眸,直到敲不到你的门窗,直到无法在深夜踏入你住的那条小巷,在你身旁,一直在你身旁,直至爱得癫狂,看,这话说了又说,看看那个夜晚,看看她,去了又来,从家里到小树林,就这样看着,看着,我的盲目,由此而生……”
朋友向他解释说那首歌翻译成中文是这样的。他又感叹今年的春天怎么这么多雨,一点也不像北方。车窗外徒步的行人都低着头,紧张地走。在这座城市,在人群当中,他很少看见舒缓的面容。大多数是疲惫和警惕,是生活沉沉的压力和忧伤。
车子的雨刮器坏了,一只贴着玻璃,另外一只向外翘起,中间的一截被折断了。在机场停车场的那几天,不知道这辆车经历了什么。
一定是哪个安保人员搞的鬼,这些人不是跟克隆出租车串通骗人的钱,就是对哪个不顺眼的车子使坏,朋友说,所有的冲突就是来源于看上去的和谐,那些人看着恭恭敬敬一副好人脸皮,都是假的。
看吧,坏事随时会来临,朋友说,我又没少付停车费。
朋友又骂了一通。
车子路过妻子的办公大楼,他让朋友放下他。
妻子工作的这些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妻子的办公楼。因为没有私家车,不能接送妻子,他也曾产生过愧疚的感觉。他将一包海螺片和椰子糕放在了妻子单位的一楼传达室,拜托大爷转交给妻子。院子里的香樟树正在换新叶,风一吹,那些老叶就残酷地落下来,像一个人安静地死去。
大爷冲着他抱怨,又到了要忙的时候了,这两天他天天都要给这棵树扫叶子。
大爷又说,你看别的树都是秋天落叶,唯独这香樟树在春天落叶,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挺好的。
他记得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高中教学楼前的大樟树落叶,那棵樟树永远是绿色的。
他看到妻子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米色羊绒大衣,从大楼里走出来,妻子没有看到他。她径直朝马路上走去,那里停着一辆在等她的车,一个小男孩从车上下来,远远地跑向妻子,妻子伸出双手,蹲下身子喊他的小名,男孩撞到了妻子的怀里,妻子紧紧搂着他,像一个经历过怀胎十月的母亲。
妻子是否喜欢孩子,他并不确定,只记得过去他因为写作而同妻子探讨过不希望过早拥有一个孩子。
他又想起朋友在整理损坏的雨刮器时说的话,朋友劝他说忠贞是一种施予,不是责任和义务。他突然意识到现在这种生活的危险所在,是曾经感觉生活很稳定,现在发现变化随时都会降临,要做好准备付出极大的技巧和忍耐去维持生活的快乐。
他转身向传达室的大爷要回了那袋海螺片和椰子糕,往远处的薄雾中走去,那是他的家的方向。
就这样吧,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就这样吧。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