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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2020-12-07鬼鱼

湖南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发廊桃花

鬼鱼

我依旧躺在这个阴暗潮湿的桃木花盒里。而此刻,秉武已经成功迎娶了她的新娘。

花盒是父亲砍倒當时家里唯一的一棵桃树亲手制作的,它简陋、粗糙,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宽得连老鼠都能钻进来。我并未见过那棵不幸的桃树,因为在我死时,它已经死了。它或许因我而死,但我的死,却不是为了它。死去很多年后的今天,经过腐烂、生蛆和日复一日的消解,我的尸身早已化成了花土。从表面看,这个花盒里的花土和其他地方的花土并没什么区别,一样呈粉末状、黑灰色,水浇多了也会板结,但只因里面有我,它便肥沃异常,种什么长什么。多年来,这个花盒里长出过很多植物,秉文随手丢过葵花子,它便长出了葵花,秉武吐了西瓜子,它就结出了西瓜,我大姐桃枝撒过一把不知名的种子,后来盒里竟开出了品类繁多的鲜花。期间,还有蒲公英、苜蓿、黄花菜、灰笤、冰草等诸多植物也都生长旺盛。而现在,将我紧紧包裹的是一棵桃树的根茎。当初,我二姐桃花随手摁了一颗桃核在土里,多年过去,它已开枝散叶。如今,树上的每一根经络、每一个花蕊,甚至每一缕芬芳,早就成了我身体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它们活在花土之上,能感受清风玉露,面对日月星辰,花团锦簇、硕果累累,展现着我在这人世间的另一种模样。但同时我又知道,其实真正可以代表我的,只有这花盒之中花土下面那永远不见天日的部分。在那部分中,我不配拥有名字,尸骨无存,一年四季都与阴暗潮湿为伴;在那部分中,我见过的所有活物只有蛆虫与鼠蚁;在那部分中,我与这人世间缘分甚微,短暂的相逢之后就被父亲的一把安眠药断送在了一个漆黑的夜晚。那个夜晚,大地之上的天空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人世间所有的事物于我都显得黯淡无光。而黑,也成了我生命中最后的底色。

今晚不像我死去的那个夜晚。今晚星辰繁多,月亮金黄,微光投射到人世间,像给万物镀上一层带有绒毛感的温暖。人们像往常一样在广场跳舞、谈论时事、喝茶下棋以及回忆青春,赞美这繁花似锦的盛世。他们表情丰富,语言虔诚,骨子里流淌着对眼前生活的满足。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提起兴趣,多年来,我已看腻了这种假象。如果说今晚真有什么东西会让我觉得比天上的月光和星辰更美,那必定是新郎秉武的甜言蜜语。于是,作为一个幽灵,我便迫不及待地飘进了他们洞房的帷帐。到的时候,秉武正在说话,我当然以为他在对新娘说情话。大婚之夜,新郎和新娘之间不该是如胶似漆的模样吗?可眼前的秉武好似魔怔了一般,正像一个喜欢唠叨的妇人,对着美若天仙的新娘喋喋不休。

秉武对新娘说:“男孩子一定要穷养,这样才会让他懂得如何在逆境里生存,能生存才能奋斗,才会像我一样,干出一番事业;女孩子则要富养,这样培养出的女孩子才有眼界和见识,才会处事不惊,才会临危不乱,才不至于被别人拿一根棒棒糖就哄骗成功。”

秉武对新娘说:“穷养的男孩子一定不可以读书,否则就会削弱了男人的血性,就像我哥秉文,整日就知道闷头读书。没错,他书是读了几火车,但现实残酷无比。你看他,现在一个月的工资还抵不了我一顿饭钱的零头。这个世道,男人没钱就没尊严,没尊严就要活得窝囊。”

秉武对新娘说:“富养的女孩子则一定要读书,被知识滋养出来的女人才有气质,就像桃枝,尽管她相貌算不上漂亮,可那却是我打心眼里愿意尊敬一生的女人。桃枝一看就知道是有味道的女人,也是我们这条街上第一个留校的女人。至于是什么样的味道,我现在还说不太清楚,反正绝不像她妹妹桃花那样。当然,桃花也算有味道,但跟桃枝的味道是两码事。”

秉武对新娘说:“或许你也听说了,桃花和桃枝走的是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路。我敢说,如果当初桃花像她姐桃枝一样认真读书,就绝对不会沦落成如今的模样。你知道吗?我们这儿本来安居乐业,生活和谐,可自从她买下那个发廊后,猪狗牛羊就死了不少,鸡鸭猫狗也死了不少,人们都说那是她从外面带来了瘟疫。人们说她有毒,是个现世的妖精。”

秉武对新娘说:“话又说回来了,桃花变成这样,也不能把责任都归到她自己头上去。和我一样,她也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又有谁来教育她呢?桃枝的话她也不听。”

秉武对新娘说:“我们四个人的苦命都是从死了至亲后开始的。桃枝和桃花的父亲在她们的母亲死了九个月之后,就被拉到湖边的石滩上枪毙了。那石滩自古乃行刑之地,传说从明朝起就是刑场,手起刀落,尸首分离。她们的父亲要在那儿被枪毙的消息虽然早就被散播了出来,但到了行刑那天,去看热闹的人却没几个。不是政府不让围观,而是我们这儿的人都见识过大世面,枪毙个把人对大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据说,那石滩上有一次集体枪毙了十多个人,那场面要多大有多大,卖凉粉、凉糕的小商小贩光是摆桌子和板凳就把刑场包圆了——我那时还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听说要枪毙人,跟着几个大孩子就往湖边的石滩跑。刚跑到半路,就被收满一车破烂回家的父亲给拦住了。他说:‘天太冷了,回家换身棉衣再去。又指着那帮大孩子说:‘他们比你大,扛冻,你不行,得冻病了。我说:‘换完我就来不及去了。父亲说:‘我开三马子送你。我听信了他的话,乖乖坐着三马子回家去了。结果刚到家,我还没从车上的那堆破烂中跳出来,就被父亲狠狠甩了两巴掌。当时他手上戴着那种冻得硬邦邦的胶皮手套,那东西打到我脸上,就像砖头拍一样,我登时蒙了,窝在那堆破烂中间好久都没缓过气来。所以,枪毙她们父亲的场面,我并没有亲见。但是第二天,趁我父亲一早出门去收破烂,我就跑去石滩了——我为什么非要往那里去呢?你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童年时期一颗真正的弹壳对一个男孩子的吸引力究竟有多大,但你可以回想当你得到第一支口红和第一双高跟鞋时的那种激动和兴奋——可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相信,又在石滩上兜里好几个大圈,终究一无所获。最后,我只好赶在我父亲回家之前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当天晚上,我郁闷地出门游荡,听街上的李施德林说桃枝和桃花她们父亲命大,一枪没打死,又补了一枪才脸朝地面扑倒的。李施德林一家人都有遗传的精神病,他们的名字全部是四个字,他本人经常恐吓我们这条街上的小孩,我平时都避着他走路,但一听到枪毙桃枝和桃花她们父亲的消息,我还是不由迎得了上去。李施德林的原话是‘命真大,脑袋都打炸掉了,还跪在地上动,又补了一枪才死。那子弹穿过他的破脑壳在石滩上溅起一丛火花,一下子就不见了,比兔子还跑得快,谁都没找到。也是在那晚我才知道,枪毙桃枝和桃花她们父亲的第一颗子弹壳被李施德林的大哥的儿子李维斯特得到了。拥有一颗弹壳太重要了,我必须要得到另外一颗。我悄悄地记住了李施德林的话,第三天又去了湖边的石滩。那一次,我不仅把整个石滩找遍了,甚至连湖里都去过了,可直到下午下起雨来,我也没找到另外一颗弹壳。”

秉武对新娘说:“我发誓非要得到枪毙桃枝和桃花她们父亲的弹壳。于是后来,我略施小计,用两串冰糖葫芦连哄带骗就将李维斯特手中的那颗弹壳弄到了手,将它做成了一个哨子。再后来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子承父业,我也成了一个收破烂的。至今,我都不觉得收破烂有什么不光彩。我知道很多人在成名后,用尽一切手段去洗白自己的过去,因为他们觉得那是不能正视的屈辱史;而我不同,收破烂不仅使我初尝了人生的乐趣,而且还让我找到了致富的钥匙。那个哨子带给我的快乐感和自豪感远远要比金钱带来的多,虽然我现在成了我们这条街上最有钱的人,但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哨子。刚开始收破烂那会儿,哨子就代表了我,走到哪儿,我就吹到哪儿,大家一听到哨子的声音,就会提前把破烂准备好站在门口等我,而我的三马子后面,也永远跟着我们这条街上所有比我还小的孩子。他们不仅喊我‘破烂王,还编了歌谣追着我唱。在那种氛围中,我真觉得自己是王,前呼后拥,掌声赞美,一个王该有的仪式,我一样都不缺。但不久那个哨子就丢失了,我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哪里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为了那个哨子,我寝食不安,浑身难受,乃至后来买到了带流行歌曲的喇叭,依旧对丢失的哨子耿耿于怀。这么多年过去,我觉得它之所以还盘踞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完全是因为我父亲给我下了诅咒。弹壳全天下到处都是,弹壳做成的哨子全天下也到处都有,但我父亲,全天下只有一个。”

秉武对新娘说:“我记得我给你说过,我父亲是在我第二次去捡弹壳那天,从坡上滑下去死掉的。我去现场查验过,三马子里是满满一车纸箱和破自行车零件,还有一些烂骨头、鸡毛以及几把生锈的镰刀片——对,就是那几把生了锈的镰刀片,它们在三马子翻车以后,全部插进了我父亲的胸膛,有一把正好插在了心脏。下雨天路上滑,我父亲贪多,三马子根本承载不了那么多破烂,车走起来摇摇摆摆,难免不会滑到沟里去。”

秉武对新娘说:“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到底有没有所谓的第二颗弹壳。因为据我后来调查,桃枝和桃花她们父亲被枪毙的那天,李施德林其实一直都在我们这条街上的那座寺庙门口跟新来的小沙弥斗蛐蛐。寺院里种了不少我们这儿很罕见的红心萝卜,李施德林一直想吃却不得。那天,他正是用斗蛐蛐的把戏骗走了寺院里的半筐红心萝卜。李施德林他都没去现场,又怎么会知道桃枝和桃花她们父亲没被一枪打死的事?要不是李施德林给我说打了两枪,我也就不会去捡另外一颗弹壳了。因为第二天我已经去过,第三天就不会再去。如果不去,我或许就可以及时把我父亲送进医院,他可能也不会死了。所以我觉得,李施德林对我父亲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问题是,枪毙桃枝和桃花她们父亲那天,我并没有亲眼看见李施德林在寺庙门口跟新来的小沙弥斗蛐蛐。李施德林在寺庙门口跟新来的小沙弥斗蛐蛐的事情是李维斯特告诉我的。这当然可以证明枪毙桃枝和桃花她们父亲那天,李施德林真不在现场。可是,李维斯特说他拿的那颗弹壳就是在枪毙桃枝和桃花她们父亲那天李施德林给他的。如今很多年过去,李施德林已经病死了,李维斯特又因为患过脑膜炎变成了傻子,而当初的那个小沙弥早已还俗娶妻生子,我前几年终于找到了他,但他当着他妻子和孩子态度坚决地否认了自己曾出家的事。我知道他不方便说,就没有继续问下去,后来我约他单独见面,他倒是承认了自己曾投入沙门,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和李施德林斗蛐蛐且被骗走了半筐红心萝卜的事。唉,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破事我一直都没想清楚,一想头就疼,是真头疼。李施德林这个神经病把我折磨得也快得上精神病了!”

秉武点上一支香烟,继续对新娘说:“不生孩子怎么了?我就是没种,我断子绝孙了不是还有我大哥秉文吗?他有一儿和一女,够了。”

秉武听新娘一直没反应,侧头一看,发现她已经靠在床头上睡着了。秉武又吸了一口烟,憋了一会又幽幽吐出,然后对着发出微微鼾声的新娘说:“妈的,绝不了!”

那被秉武吐出的烟雾在洞房里一圈又一圈地回旋,在暧昧的花灯映照中显尽温柔。我便也在这一圈一圈的烟雾里游来游去,感受着人间新婚之夜的浪漫。一会儿,我看见秉武用曾无数次剥光桃花身上衣服的那双手剥光了新娘的衣服。于是,作为一个幽灵,我赶紧从洞房的门缝里飘了出来。

秉武比我二姐桃花小一岁。我二姐桃花比我大姐桃枝小两岁。我大姐桃枝和秉武他哥秉文同岁。秉武和我二姐桃花睡过,并且还不止一次。

在秉武还没有发达的时候,涂着厚眼影、戴着长睫毛、穿著短裙子、露着白胸脯、两只耳朵打满了洞、看上去一天到晚都很洋气的桃花是绝对看不起收破烂的他的。当然,那时的秉武也绝不敢,或者说没有资本像后来那样,大摇大摆地搂着桃花从那永远充斥着石楠花气味和劲爆音乐的发廊里出来然后钻进他的豪华跑车,在我们这条街的人的指指戳戳和窃窃私语里扬长而去。那个时候,收破烂的秉武只能骑着那辆破三马子,每天像他父亲生前一样,载满一车一车的纸箱、酒瓶、破铜烂铁以及各种在他眼中都可以用来换钱的东西,在发廊门口绕来绕去,伺机窥探里面的一切。

有一回,发廊里边的一个姑娘在听到秉武的哨子声后,提早站在门口等待他来收破烂,那是几大包长短不一、颜色各异的头发。这些头发在别人眼中几乎无甚用途,但到了秉武手中就可变废为宝。距离我们这条街几公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型炉具场,新生产出来的炉具并没有内胆,加热后,炉身会烧得透红且能清晰看到炉身纹理,按理说烧至如此,它的导热性应该特别好,但恰恰相反,这样烧,炉具不仅导热性不可持续,且寿命还会大打折扣。假如不慎将水溅至炉身,轻则炉裂,重则爆炸,必定危及人身安全。倘若用我们这儿特有的黄胶泥在炉具内部裹一层内胆,则可以很好地规避这些问题。可黄胶泥中不存在纤维,经过烧制倒是可以塑形,却并不能保证内胆长久不脱落。于是,在经过了将树枝、麦草、铁丝、芦苇、兽皮以及布匹逐一和入黄胶泥中做成内胆烧制后,人们惊奇地发现,将头发和在其中做成的内胆性能最好。给炉具裹内胆虽不是什么费力活,却很考验人的耐心和技艺。因此,打着帮炉具厂广开销路的旗号,秉武毛遂自荐去说服炉具厂主动给炉具裹内胆。炉具厂的老板从善如流,很认同秉武的策略,便指定他为炉具厂唯一头发供应方,而秉武一转身,则把发廊里所有的头发买断了。因此,早在那时起,他就把目光聚焦在了发廊。发廊里的姑娘们常换常新,卖头发的这个刚从外面来,并不认识秉武。外面风气更为开放,所以她穿着也比其他姑娘露骨,浑身只套了一件长吊带,胸膛上一片白花花,随便喘口气,胸前的那摊肉就像要立刻跳出来。秉武从没见过如此景象,急踩刹车后,三马子还未停稳,两只眼睛就定格在她的胸前,僵住身子不动了。那姑娘走南闯北,眼界开阔,比秉武早见几年世面,又在风月场混,最能意会男人的心思,便颇有些得意地对秉武说:“哎,拿走!”

秉武愣着神没动。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摊肉吸走了,完全没有听到那姑娘的话。那姑娘更得意了,往前斜斜地挪了两步,故意让那白胸脯像万顷水波一样晃动起来。秉武立刻晕了船,感觉体内血气不断上涌,像泉眼,止都止不住,东西南北一概不辨了。那姑娘打量着秉武鸡窝一样乱糟糟的脑袋又说:“喂,老头,说你呢!把这些头发都拿走。”

秉武反应过来了。他本想问问那姑娘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但听到“老头”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伤了面子。他知道自己整日与破烂为伴早已没有任何形象可言,但绝不至于到了被当作“老头”的地步,于是,他讪讪地抬起一只散发着恶臭的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老头?”

就在这时,先前在他体内上涌的血气立刻化作两条殷红的血蚯蚓在他的鼻孔里开始蠕动。秉武下意识将手指插进鼻孔去抠,却没想到反而为两条血蚯蚓拓大了洞口,霎时间,河流奔涌,蚯蚓变成了蟒蛇,血珠子噼里啪啦落到了他的袖口和裤子上。事发突然,那姑娘也被吓得一惊,待后退两步稍微冷静后,用复杂的眼神瞪着秉武嗔怒道:“傻×!”说完,她便晃着那摊肉急急忙忙回发廊去了,只留下为找一片干净的纸来堵鼻孔而忙得团团乱转的秉武。

那个时候正值傍晚,云霞像一只发了情的公羊一样在夕阳西下的天边躁动不安,而发廊作为我们这条街上最为辉煌的一幢建筑,秉武久久看着它,竟然产生了一种庄严之感。我们这条街上的人一向有用废纸来剪鞋样图纸的习惯,当时随手翻开那本旧书后,秉武便从中得到了一堆散发着腐臭番茄酱味道的鞋样图纸。他低头看着自己鞋上的破洞,便产生了做一双鞋的想法。于是,他拿着那些鞋样图纸依次在脚底比画起来,很可惜,所有的鞋样图纸都没有他的脚大。他沮丧地骂着脏话,刚要反手把它们全部丢弃时,却意外地发现那些鞋样图纸的另一面居然是金光闪闪的画。那些画笔法精细,线条干净,经烫金装饰后,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艺术品。秉武从未见过那么精美的图画,不觉又将它们一一翻看起来。所有的画面都是天安门。他早在上小学时就学习过有关天安门的基本常识,知道它在北京的中心位置,曾是皇城正门。因此,天安门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具有崇高美的地方。那时,各式各样的天安门画面在金黄的光芒中散发着雄浑而壮丽的气韵,刹那间,一种从未有之的庄严感从他心底油然而生。秉武感觉自己的骨头在膨胀,血脉在蓬勃,仿佛有什么孕育已久的东西就要从身体中飞腾出来。但就在那一刻,一阵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哨子声却将沉醉在白日梦中的他唤醒了。

往事回溯,秉武在哨声中又一次想起了死去的父亲。过去的一切如千军万马,哭喊厮杀着朝他奔袭而去,憧憬未来,对比当下,秉武沮丧地将那些全是天安门画面的鞋样图纸细心收藏起来,摆放在他父亲的遗像旁边。因此,往后每当给他父亲上香磕头时,秉武也给那些鞋样上香磕头。他内心并不认为那些鞋样仅仅是鞋样。他觉得,那是他的梦想。

多年以后,当身为我们这地方人大代表的秉武真正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时,他却感到垂头丧气。因为,他并没有在现场看见那曾让他热血沸腾的画面。当年的鞋样图纸上,天安门周围金光闪烁,万丈光芒。而那时,他只看到偌大的北京城时隐时现在千里雾霾之中。

经历过对着新来的姑娘流鼻血事件之后,秉武在发廊越发有名。此后,不光是头发,发廊里的所有破烂都被他买断了。那些酒瓶、纸箱和杂志被他装了一车又一车,而就在这些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破烂里,却藏匿着启蒙他发迹的东西。那是桃花随手夹在一本《知音》杂志中的几张光碟和几个铝膜小袋。尽管他从光碟封面那赤身裸体的女郎和不认识的日文上已经隐约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由于那时他还没有影碟机,便无法对光碟里的内容发生兴趣。不过,他并未丢掉它们,而是将它们当作装饰品挂在了窗户上。微风拂过,光碟摇晃,被阳光映射得光怪陆离的女郎也跟着摇晃,秉武感觉像走进了幻境般的奇妙世界。

秉武发达后,离家出走的桃花已从外面归来,用一大笔钱买下了整个发廊,成了那里正经八百的主人。后来她手下所有的姑娘们为了钱都和秉武睡过。当然,发廊里第一個和秉武睡的人,自然还是她。

那是一个下午,当她在秉武的床上卖力地扭动身体时,竟然从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获取了某种说不清的神秘力量。她绵长地呻吟着,表现得如她名字那样绚丽。秉武对此十分满意,因为他觉得从前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向他诚服了,他由此而产生了一种征服感,于是,他蘸着口水将床头的一摞人民币一张一张贴满了桃花的身体。桃花并不知道启蒙秉武变成富豪的正是她当成破烂卖掉的那本《知音》里夹着的那几个铝膜小袋。

就在那天走进由光碟反射出的光影制造的如幻境般的奇妙世界后,秉武好奇地撕开了其中的一个写满了英文字母的铝膜小袋。那些字母分开读,他全认识,可是将它们合在一起,他就一个也不认识了。那里面装着一个钥匙环模样的橡胶圈,中心被一片透明的薄膜绷着,通体沾满了一种散发着淡橙子味的黏液。一开始,秉武以为那是某种外国生产的橘子糖,可是当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那些黏液后,才发现黏液不仅没有闻上去的橙子味,而且还带着一种类似于被开水烫过的生鸡肉的腥味。于是,他又用指头捅了捅橡胶圈中间的那层薄膜,才发现那东西竟是个透明的长条气球。秉武很不理解外国人为什么要在气球上涂满橙子味的黏液,这样想的时候,他就走到井台边打开水龙头把黏液全洗掉了。之后,他鼓起腮帮子将这个长条气球吹得像他的头那样大,吹完捏了捏,他觉得过于软,又继续将它吹成了灯笼状。秉武觉得这个气球不仅透亮,而且比街道办事处门口吊着的大灯笼还气派。一个不足以彰显威风,他把所有的气球都吹成了灯笼状。那些气球一共有五个,其中的两个被他吊在了自家的街门口,剩下的三个则被他用毛笔分别写上“破”“烂”“王”三个字后,挂在了三马子车斗的栏杆上。

结果正如秉武预想的那样,他看到我们这条街上的人纷纷围了过来。他看到他们欢乐地大笑、拍手,他认为那是大家对他绝妙创意的夸奖和赞美。于是,他得意地笑了。他觉得这样的杰作只有像他这样的天才才做得出来,他不禁感到自豪,甚至朝着围观的人们挥手致意,而大家也真的回应给了他浪潮般热烈的掌声。

之后,秉武乘兴而起,骑着挂有灯笼气球的三马子在人们更为高涨的欢呼声中收破烂去了。听着一路上不断爆发出的笑声,他感到高兴极了。可他刚驶近发廊,就让被街上的笑声和掌声吸引出来一探究竟的桃花拦住了。一眼就看出三马子上挂的是什么后,她笑得连嘴巴里正在咀嚼的口香糖都喷出去了。她知道,如果不制止秉武,这个傻子极有可能还会干出更为荒诞的事来。于是,她冲他大喊道:“傻子,过来!”

秉武原本就打算将三马子停在发廊门口的,听到桃花喊他,立即踩住刹车笑嘻嘻地问:“桃花姐,什么事?”

桃花捂着嘴巴指着三个大气球笑问:“怎么把这挂上了?”

秉武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他的杰作,得意洋洋地问:“还不错吧?”

桃花从他的神情中已经猜测到这傻子可能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于是就反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气球啊。”秉武说,“还是你给我的呢!”

桃花感到既荒唐又不解,她继续问:“我什么时候给的?”

“就昨天。”秉武理直气壮地说,“你夹在那些破书中一并卖给我的。”

桃花并不记得有这回事,因为离开学校后,她再也没看过一页书,但她又觉得不记得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本来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就喜欢对她说三道四,如果秉武再到处招摇说“气球”是她卖给他的话,恐怕她在这条街上也就没有任何脸面了。于是,桃花伸手拧住秉武的耳朵说:“别再丢人败兴,赶紧摘了!”

“你管呢!”秉武见桃花并不像大家那样看好他的杰作,感到既委屈又气愤。他一把甩掉了桃花的手。

桃花见他真不知道那透亮的大气球究竟是什么,便走过来又扯起他的耳朵悄悄说了一段话。于是那天,秉武便听到了自打他降临到人世间以来最有趣的一个笑话。

多年以后,当秉武以赞助商的身份站在由秉文主持的文化馆举办的首届生殖崇拜文化节开幕式的舞台上,和政府官员、专家学者以及社会名流一同出席剪彩仪式时,底下的嘉宾、记者和观众们,谁也想不到被主持人称为“优秀企业家”的赞助商,多年前竟是一个把安全套吹成气球还到处招摇的收破烂的傻子。

但是,秉武将铭记当年桃花在发廊门口给他讲的那个笑话。因为,正是那个笑话启蒙他日后通过经营性用品商店逐渐成为了我们这儿最富有的传奇性人物。

父亲死后又过了几年,秉文收到了来自北方一座省会城市的大学发出的录取通知书。它虽也是烫金面,但比起当年秉武从破烂堆里捡的那同是烫金装饰的鞋样图纸就显得逊色了很多,因为那上面并没有像天安门那样令人振奋的画面。尽管如此,秉文还是将它抱在怀中号啕大哭了起来。他深知它的珍贵和来之不易,自从上学起,他就背负着“收破烂的崽”的歧视和侮辱。他父亲死后,他原以为这种恶意会消失,但没想到秉武接过了他父亲的衣钵,因此,他又成了“收破烂的哥”。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他为的就是得到这张录取通知书,因为只有拥有它,他才能一洗前耻,才会得到世俗的尊重和善意。

和秉文具有相同遭遇和想法的人还有桃枝。自从父親被枪毙,她和桃花就一直抬不起头来做人。

桃花因为在课堂上涂指甲油被女老师指着鼻子骂“小骚货”而辍学的那年才刚上初一。我们这儿的老师们批评学生时从来不耐心讲道理,他们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因此,绝无可能在我们这条街上找出一个没有被老师打骂过的学生。奇怪的是,尽管这种教育方式极端错误,可除了桃花,竟然再没有第二个学生敢与老师反抗。

那年,桃花因为遭受女老师的语言暴力而辍学成为了我们这儿著名的教学事故,不仅上了报纸,还上了电视台的新闻栏目。起初,她的缺席并没有惊起什么波澜,偌大的学校里有好几百人,一个学生不来上课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可是,当有媒体曝出桃花辍学混迹在发廊的新闻后,整个教育系统都炸了窝。先是分管教育的副市长和教育局长通了电话,然后教育局立即将校长喊去询问,校长不知具体缘由,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也没说清楚,但表态“回去一定妥善处理”。教育局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打电话又将桃花的班主任也就是骂她的那个女老师叫了过去。一开始她仗着自己是全校唯一一个有本科学历的老师,便不把辱骂桃花的事当作什么大事,以为教育局顶多批评她两句;退一万步讲,即使有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被调岗。但是当教育局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直接做出了将校长免职、将女老师开除公职的决定。至于桃花,则在教育系统诸多官员和专家的轮番劝说下,又回到了原来的学校。

然而经过这次事件后,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不敢与桃花再有任何交集,他们躲避她,疏远她,孤立她。于是桃花破罐子破摔,不仅在课堂上涂指甲油、擦口红、穿高跟鞋,而且还给学校很多男同学写匿名情书。拿到情书的男生都误以为那是自己暗恋的女同学写的,于是忍不住内心的激动便大胆回了过去,一夜之间,情书就造成了全校混乱。情书让很多人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学习,很快就有老师发现好几对男女同学在学校的角落里偷偷拥抱、接吻。为了遏制这种不良风气继续蔓延,学校决定请涉事学生的家长来商量对策,结果有一对家长在了解了孩子的情况后,不仅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还认为恋爱的两个孩子在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般配,于是就当着老师的面欢喜地约为了亲家。

这既荒唐又可笑的结局让老师们警惕起来。之后,他们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经研究讨论,一致认为这场事故的始作俑者非桃花莫属。为了证实这种论断,他们特意安插了几个学生当眼线,没想到桃花立刻就揭穿了他们的把戏。老师们气急败坏可对她毫无办法。最后,经过其他学生家长的一番怂恿,老师们打算绕道从桃枝身上入手来处理桃花的事。

彼时桃枝正上初三,不仅学习成绩好,而且性情内敛,但只因父亲被枪毙,她便一直在师生面前抬不起头来。老师们认为她是个软柿子,把她喊去办公室。老师说,桃花早已经是害群之马,为了维护和稳定校园秩序,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桃花回家。学籍保留,作业不用交,考试正常参加,绝不会让她不及格。起初桃枝不说话,她知道,如果桃花不在学校待着,百分百会走上一条不归路。老师又说,如果桃花继续留下,这个学校的风气迟早得让她带坏。老师们见桃枝没有动摇的意思,就使出杀手锏,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懂得顾全大局,如果继续放任桃花胡作非为下去,到时候恐怕你也会受牵连。”桃枝深知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唯有努力读书,如果有什么事影响了读书,像她这种人,就一辈子都会被社会踩在脚底下。在辗转反侧一夜后,她终于下决心跟桃花摊了牌。她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入流,因此早就做好了被桃花嘲弄的准备,但没想到桃花在听完了她的话后,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多年以后,就在秉文收到来自北方那座省会城市的大学发出的录取通知书不久,桃枝也收到了与他同样的录取通知书。他们在高考结束后就商量好报了同一所大学,经过一个多月的等待,两人终于如愿以偿。

消息在我们这条街上不胫而走。大家都说没想到杀人犯的女儿和收破烂的儿子居然能考中。大家都说不会这么巧,他们一定在恋爱,相约要走到一起,说不定“好事”都做过了。大家都说大的都成器,小的都不行,哥哥姐姐上大学,弟弟妹妹一个收破烂一个卖×。

大家的话让秉武很不痛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秉文能考上大学,他本来感到特别高兴,可是,當那样的论调肆无忌惮地出现在这条街上的每一个角落时,他便觉得那水流已经泛滥成了洪水,就要将他淹没,甚至淹死。于是,在留下秉文第一学年所需的学费和生活费后,他于一个东方既白的早上登上了一列去往外面的火车。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外面哪个城市,但他感觉只要往外面走,遍地都会是机会。

秉武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完全和桃花有关。

桃花离开学校后,很快就和游荡在这条街上的流氓混混搅和在了一起——他们多是没考上高中和技校、又不想学什么手艺的青年,整日聚集在一起喝酒、抽烟、赌牌,有时候也行骗、抢劫。知道桃花不上学后,他们的头儿隔三岔五约她出去闲逛,用兄弟们“孝敬”的钱给她买衣服买吃喝。那样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有一天,头儿带桃花去市区看夜场电影,散场后又连哄带骗将她带到了一个小旅馆。或许桃花早就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在半推半就中便丢掉了自己的贞洁。成了“大哥的女人”后,桃花被那帮流氓混混尊为“大嫂”。

在当大嫂的日子里,每日除了变着法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外,桃花什么都不干。头儿带着手下的兄弟们与别的地方的流氓混混打架时,桃花就戴着蛤蟆镜远远地看着两拨人互殴。她既不助威,也不呐喊,好像眼前的人和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头儿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抢劫学生时,她还是远远地看着。她的这种冷漠很快就引起了兄弟们的不满,他们向头儿提出意见,要么让桃花参与每次的行动,要么就离开他们的帮派,他们可不想用兄弟们冲锋陷阵获得的财富去供养一个只会臭美的小骚货。桃花仗着头儿喜欢她,什么话也不说,走到挑起事端的人面前抡起胳膊就抽了他两个大嘴巴。那人以为桃花好惹,不料碰上个狠角色,只好灰溜溜闭嘴。头儿为了帮派团结稳定,当然得批评教育当事人,但大家都听得出来,他对桃花的那一顿呵责不过是避重就轻的开脱说辞。桃花明白头儿的意思,为了不让他和自己都难堪,便主动邀大家去“会会”当初辱骂过她的那个女老师。被开除公职后,女老师在市区开了一家花店,上次跟着头儿去看电影时,桃花就打探到了花店的具体位置。头儿为了讨桃花开心,亲自制定了“会会”的计划。计划中,兄弟们被分成两拨,一拨负责撬门窗把花店砸稀碎,另一拨则负责用麻袋把女老师套头揍一顿。桃花参与的是后一拨。

那天他们在路边溜达观察了好久,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时才动手。女老师被套头后,一直躺在地上呻吟,桃花以为她被吓傻了,走上去就冲她的头上踹了两脚。那女老师很奇怪,从躺下时就一直抱肚子,即使挨打也不抱头。桃花猜测女老师可能怀孕了,蹲下去一摸,果然,便让头儿终止了此次行动,带着所有人撤了。兄弟们都很不理解,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桃花只是闷闷不乐地说:“你们懂个屁!”

过了不久,警察找上了门。经过一番询问后,参与过那晚事件的所有人都被警车带走了。桃花被带走时,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说,犯罪是可以遗传的。他们虽然不知道桃花具体犯了什么事,但是他们期望着湖边石滩上的枪声再次响起。他们说:“好久都没听到枪响了。”

那时,秉文和桃枝已经双双考取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而秉武也正抓紧一切机会拼命挣钱,准备把把三马子换成皮卡。秉文和秉武的母亲远在外省的工地上给工人们做饭,因为死了丈夫,她和工地上有妻子但是离家远的工人结为了“临时夫妻”,沉默地过着“临时”的家庭生活。我们这条街上出去打工的人很多,存在这种现象的也不止两三人,因此,即便大家互相知道点什么,也不会觉得是什么特别出格的事。起初的几年,他们的母亲还经常与家中联系,汇钱来,但后来,随着改嫁别人,她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桃花被警察带走后,桃枝、秉文和秉武都去看过她。警察说,由于桃花是未成年人且有孕在身,因此并不会被判刑,但是她得承担相应的赔偿。桃枝和秉文一点钱也没有,那笔赔偿金最后是由秉武付的。头儿已成年,且涉嫌诸多犯罪行为,最终被判了十多年。而他的那些没有被拘留或者判刑的兄弟们,在知道了桃花怀孕的消息后,坚决要求她为他们的大哥保住骨血。他们闹上门来,执意要把桃花接走,但秉武骑着三马子堵在门口放言,谁要是敢动桃花一根毫毛,他就撞死谁。由于秉武长得牛高马大,又在我们这条街上颇有些名气,是大家公认的傻子,因此那些流氓混混谁也不敢靠近桃花一步。等到他们都散去,桃花就让秉武骑三马子带她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

那个夏天,桃枝一直在家照顾桃花。她知道桃花离开学校后所遭受的一切,根源都是她的那些话,因此她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懊悔和歉意。她时时背着桃花流泪,为自己的自私和无能感到痛苦。好几次桃花都看到了,但是自始至终,她们谁也没有主动跟对方谈过心。所以,当她俩相处的时候,我们家总是是静默和压抑的,只有秉文和秉武过来时,这种气氛才会被打破。

秉文喜欢桃枝已不是什么秘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秉武喜欢桃花,却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当然,除了我,他们之间的这种事几乎没有谁会关心。因为这条街上的人都认为像桃花这样的小骚货只有流氓混混才会喜欢,至于秉武,有谁会去关心一个收破烂的傻子的心思呢?

秉文和秉武去我家的时候每次都不会空着手。那个夏天,秉武在花盒中丢过葵花子,后来便长出了葵花,秉武吐过西瓜子,后来就结出了西瓜,桃枝撒过一把不知名的种子,后来也开满了品类繁多的鲜花,桃花随手摁进了一颗桃核,等夏天过完,也已经长出了小苗。他们看见花盒里长出植物都高兴得不得了,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花盒里埋着的是我的骨殖。

桃花在家闲待了一年多后打算去外面闯荡。她找秉武借钱,秉武因不想让心上人离开自己而拒绝了她。当然,那时他并不敢对桃花表明心迹,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他对桃花开玩笑:“欠了我的钱你还想再借我的钱逃跑,真把我当傻子了?”

桃花知道秉武这傻子真心喜欢她,但她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她继续这条街上的发廊厮混,等挣够了钱,只留下一张说要去外面闯荡的字条,就从我们这条街上消失了。

去了北方那座省会城市的大学后,桃枝正式答应做秉文的女朋友。关于这段往事,我想讲述得尽量详细一些,因为有着相似遭遇的两个人一同经历了春耕和夏耘,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顺理成章地进行秋收和冬藏时,他们却远远地分开,十多年中再也没有见过面。对于这样悲伤的爱情,就算渲染得再怎样铺张,我认为都不过分。

秉文从一只脚踏入学校大门的那刻起,就开始想着赚钱。因为他知道,秉武留给他的钱只够一个学年开支,以后的花费都得靠自己。这当然是客观原因,主观原因是,在来学校的途中,他目睹了很多男生给桃枝献殷勤,他们长相英俊,衣品又好,举手投足间还散发着一种足以让他感到自惭形秽的魅力。这深深地刺痛了他,因此他发誓一定要变得强大起来,决不给其他男人靠近桃枝的机会。

秉文毫不掩饰自己想要赚钱的想法,当别的新生都在为如何能够尽快地适应、融入大学生活而努力时,他却在为哪里能给自己提供赚钱的机会而焦虑。这种机会当然不会少,很快他就在学校餐厅门口的墙壁上发现了许多招聘大学生兼职的宣传单。秉文赚钱心切,看到有一个制作十字绣的,就打了电话过去。电话里说制作十字绣不耽误学业,按件计价。对方留了地址,让他过去领取制作材料。他虽说不上兴奋至极,但也满心欢喜。他告诉桃枝要出趟學校,去办一件大事。桃枝问他是什么大事,他又故作神秘地表示等办好了她就知道了。秉文以往做事谨慎、认真的态度早就让桃枝产生了一种对其“免检”的信赖,因此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嘱咐他早点回来。这听上去过于随便的嘱咐实则一点也不随便,因为对比我们这条街以及他们上高中的市区,那座北方的省会城市大得简直过分,像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那些矗立的高楼大厦,那些穿梭于马路上的大车小车,那些来往于街道上的陌生面孔,随时都会让他们这种来自小地方的人产生一种找不到来路的恐惧感。秉文去的那个地方并不远,坐快速公交的话离学校也就几站,但看着快速公交车站进出口的闸机以及面无表情的司机,他还是无比紧张。他感觉那座城市里的机器像机器,而人,也像机器。为了防止把自己丢失,他谨慎地选择了步行。半个多小时后,他终于找到了宣传单上面所说的地方,那是坐落于一个庞大的二手家具交易市场旁边一排破烂彩钢房中的一间铺面。铺面外左右两侧各摆着一张露出黄色海绵的破烂黑色皮沙发,沙发里坐着一个穿棕色蕾丝短袖的瘦女人,她腿上铺着一张十字绣半成品,手中的针引着花线在那十字绣的图案上进进出出。秉文看到她,心中顿时有了底气,因为看上去她和我们这条街上的街坊邻居并没什么区别。说明来意后,瘦女人什么话也没说,领着他进了铺面。屋中烟雾缭绕,呛得秉文直咳嗽,他看到四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在沉默地打麻将。瘦女人带他到屋子深处,拿出一本十字绣画册,让他挑选图案。秉文虽然有过补衣服的经验,但制作十字绣还属首次,就只选了几组相对简单的图案。瘦女人让他登记信息,然后交钱。秉文不明白为什么要交钱,瘦女人说:“制作十字绣的材料又不是免费的,当然得给钱。”秉文怀疑是骗子,瘦女人又说:“一两百块这点小钱根本不值得骗。”并一再保证完工了可赚回去好几倍的材料钱。秉文交了钱,拎着一堆针线布走回了学校。他没敢把这件事告诉桃枝,在他看来,给予她爱和光明才是目的,而自己的窘境根本不值得一提。为了在不让认识的人知道这事的情况下尽快赚得第一桶金,秉文不得不抓紧一切课余时间去公寓天台、操场看台、河边、公园甚至山上去制作十字绣。熬了几周,带回来的几个十字绣都完成了,秉文又独自一人去了那家铺面。那瘦女人在检查了作品后,只付给了秉文比当初购买材料花费还少很多的报酬。秉文问为什么,那瘦女人只说他的作品做工太粗糙,几乎全是次品。秉文知道遇到了骗子,但还是想跟她讲道理。瘦女人说:“既然是次品还谈什么报酬,要不是看在你还上学的分上,一分钱都不给!”秉文还要据理力争,屋里那几个打麻将的男人全部站了起来。于是他强忍着眼泪沉默地走出了那家铺面。

经历了这件事,此后无论再找什么工作,只要是需要提前交钱的,秉文一概不再上当。为了把被骗走的那些钱找补回来,也为了将这次教训铭记于心,秉文痛定思痛,把每天的早餐省去了。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他丝毫也没觉得不吃早餐对自己的身体有什么特别的影响,此后便彻底将早餐从自己四年大学生涯中抛弃了。那时候,他身强力壮,并没有觉得不吃早餐会对自己造成什么麻烦,可是多年后当他因为喝酒导致吐血住院时,才从医生口中得知,早年因贫积攒的病痛将会在往后余生的每一个时刻紧紧与他捆绑在一起,直到他从人世间彻底消弭。

后来,他又做过几个兼职。在经历了餐馆打工、散发传单、超市收银员以及肯德基小时工后,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作为大学生,他不该把每天的精力浪费在那些与自己身份无关的事务上,这份觉悟似乎是一瞬间的事,应该是上帝做出的某种及时的“点化”。于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另找了一份给托管班的学生辅导作业的工作。

那是一个小学六年级的数学老师开设在自己家中的托管班,托管的主要对象是她班上的学生。秉文的任务是在学生被家长领走之前给所有的学生辅导数学作业。那是一份轻松且自由的活,每天下午只需要工作两个小时。一开始,学生们见了秉文还挺客气,但三四天后就直接当他空气,不但不认真听讲,还故意找茬。秉文板起脸扮严肃,可学生们根本不害怕。秉文见识了从前辱骂桃花的那个女老师的下场有多惨,因此他只好选择视而不见。那老师本在厨房做饭,听到异动,举着一柄木铲冲出来,一把拎起闹事的学生就往脸上抽,抽打声啪啪作响,那学生斜倚在窗角,一句话也不敢说。秉文惊得呆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老师见状,又冲秉文大声说:“不惯这?毛病!”秉文坐下来继续辅导,让那挨打的学生也坐下,他本以为他们会老实,结果老师刚转身进了厨房,那个被打过的学生就一边捂着肿起的脸,一边和其他学生嬉笑着打闹起来。响声再次惊动了厨房里的老师,学生们见状又沉寂无声了。一下午如此反复几十次,到最后一个学生被家长领走,那老师把几天以来的报酬结算清楚后直接对秉文说:“你并不适合做老师,明天不用再来了!”

来上大学不过才两三个月,秉文已经干过七八份工作,虽然他整日都把课余时间花在了兼职上,可是赚到的钱却只够自己吃饭。那时,桃枝已经收到了许多男生的约会邀请,不过她早就明白秉文对她的良苦用心,因此一个也没有答应。桃花每个月都会寄一笔钱来给桃枝,那年离开我们这条街不久,她就写信说自己在做模特,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换衣服不停地拍照,赚钱比花钱还容易;她还承诺,只要桃枝考上大学,所有费用都由她来承担。桃枝从一开始就知道桃花撒谎,但她选择了沉默。

同样选择沉默的还有秉文。自从秉武留下那张字条离开后就一直杳无音信。高中阶段有秉武承担一切,秉文只需要专心读书就行,但上大学后,除了为生计发愁,他还时刻担心桃枝被抢走。从前他只觉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可后来他发现他在桃枝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了。桃枝本来就貌美,稍加打扮简直成了令诸多男生心神荡漾的女神。落差感和危机感让秉文陷入了此前从未有过的苦恼之中。而这种苦恼,他既不能给别人诉说,也不能给桃枝诉说,唯有沉默。

后来,将他从这种苦难中解救出来的是班上的一个勤工俭学名额。工作是在学校的一个植物园做园丁,事情无非浇水、除虫、打药之类。大家都了解他的情况,因此心照不宣地将机会让给了他。植物园的负责人是从农学院退休的一位老教授,喜静,在秉文的印象中,他不是在院子里观察植物,就是在案头上奋笔疾书。老教授丧偶,雇了保姆,吃住都在植物园。一开始老教授就没把秉文当外人,除了耐心指导他,还经常留他吃饭,秉文慢慢在那里找到了久违的家的感觉。没课时,秉文基本上都待在植物园,工作完成后,有时会看看书,但更多的时候,他是为自己和桃枝情感的前途而担忧。虽然在植物园做园丁会获得比做兼职更多的报酬,但那仍不够让秉文有自信和实力去跟围在桃枝身边的那些男生抗衡。老教授是过来人,这种事情怎么能瞒得过他。某次饭后,他有意无意说出自己年轻时候的情感往事,感叹韶华易逝,羡慕活力青春,继而便问起了秉文面临的情感困惑。秉文难得遇到像老教授这样平易近人的长辈,便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苦恼倾吐了出来。老教授听完后,指着满园的玫瑰花笑着吟诵了一句古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正是老教授吟出的这句古诗,才促成了秉文后来那次堪称疯狂的表白行为。据桃枝回忆,表白当晚,秉文用无数鲜红娇艳的玫瑰花瓣在她所在的公寓楼前广场上摆了偌大的心型图案和她的名字,他就站在那心形图案中怀抱着比他的腰还粗的一束玫瑰花,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当时在那座大学里还从未有人做出过那样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被震撼了,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加入到了呼喊的队伍中。等桃枝出来后,周边几个公寓的学生更是像打了鸡血一样,拉开窗户,举着脸盆、饭盒、茶缸当鼓敲。各种声响混在一起,排山倒海,气势如虹,那壮阔的场面不啻于一场盛大的赛事。校方以为出现了什么聚众闹事行为,竟然惊动了一位分管安全的副校长带着保卫处所有工作人员前来查看情况。

经历了那次异常瞩目的事件后,秉文和桃枝算是正式在一起了。后来,当他把自己之前的那种担心告诉桃枝时,桃枝笑着用当时特别流行的一部电影的一句台词回答了秉文:“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但在秉武看来,秉文这场疯狂的表白行为并没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因为他深以为秉文的骨子里天生带着种读书人的迂腐,而那样的行为也是一种迂腐的表现。他一直觉得秉文做事过于死心眼——假如当时桃枝拒绝了呢?

秉武的这种说法虽然不完全正确,却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在他说这话时,秉文早已毕业多年,成了我们这儿的文化馆馆长。那时他已和我们当地一位高官的女儿结婚多年,且育有一儿一女。那高官并不是什么好鸟,贪污腐败不说,还包养着好几个情人。秉文早就看不惯岳父一贯的颐指气使,在一次巡视工作中竟然实名举报了岳父。岳父入狱后,妻子和他大闹一场,离婚撇下俩孩子跑了。郁闷中的他天天在家喝酒,直到胃出血,然后被秉武送进医院。那时秉武已经发迹,是我们这儿的人大代表。官商勾结,他最懂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被秉文气得暴跳如雷,就在医院的病房里,他气急败坏地指着秉文的鼻子质问:“当年你不肯溜须拍马留校,丢掉了桃枝;现在你大义灭亲举报,又丢掉了家庭!你以为全天下就你最正直啊?”

声音震耳欲聋,秉文静如止水,一脸沉默地对着窗外发呆。

关于桃枝和秉文分手的原因一直流传着两个版本。

版本一里,秉文扮演了负心汉的角色。

秉文在植物园勤工俭学的日子里,除了浇水、除虫和打药,还学会了像老教授那样奋笔疾书。不过他写的并不是科研论文,而是一些零碎的文字。那些文字有诗歌,有散文,有小说,也有写给桃枝的情书。一次学校的文学社举办“三行情诗”征文大赛,秉文被老教授说动,投了稿。他虽学的中文专业,但自认没有写作的天分,只想在毕业后老老实实做一名语文教师,谁料过了几日公告贴出来,那首诗竟然获得了一等奖。文学社通知秉文,颁奖典礼将在学校礼堂举行,届时两名副校长和文学院院长会受邀出席,因此需要本次征文大赛一、二、三等奖获得者精心准备获奖感言。颁奖典礼那天,由于应邀出席的校领导过多,文学社只安排了秉文一个获奖者发表感言。感言中,秉文以自身为例谈了个人的奋斗史和情感史,因为故事朴素,细节真实,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被他打动了。那尚是大家愿意相信“寒门出贵子”的年代,彼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也是大学生人手一本捧读的经典著作,秉文那一番感言经校领导审核、修改和推荐后,很快发表在了校报的显眼位置。一时间,秉文成了大学里的名人,被树为榜样,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就立刻会冒出一大批“热心的读者”,将他团团围住,问东问西。他们大多是文学青年,问的问题也与文学有关,那都是些基本常识,翻开课本即可找见,根本难不倒秉文。秉文口若悬河,对答如流,赢得了很多人的赞美和掌声。秉文特别享受这些赞美和掌声,因为此前他从未由于拥有长于别人的某种技能而获得大家的认可,过去的岁月留给他的只有贫穷和自卑。现在,被众人热捧让他如沐春风,如临山巅,他很快就耽于这种自我营造出的过分虚无与膨胀中无法自拔。他逐渐变得浮夸和虚荣起来,在毫无节制的欲念中丧失了真诚。面对桃枝这个从城乡接合部来的女生,秉文再也不会觉得她光芒闪耀,因为已经有不少女孩子给他塞情书了。那些情书热情、奔放、大胆,某些词语和句子仿佛长着撩人的触手,让他脸红耳赤又欲罢不能。从前他总觉得桃枝熠熠生辉,但现在,他只感到她普通平凡。与那些漂亮又大方的城市女孩相比,城乡接合部来的桃枝是方枘圆凿的。秉文以忙碌为借口,渐渐疏远了桃枝。桃枝当然找秉文谈过,还在我们这儿生活的时候,她就认定长大了必嫁秉文,所有人也都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尤其在失去父母后,她早就把秉文当作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否则她也不会与他报考同一所大学。但秉文言辞躲闪地欺骗了桃枝,他告诉她:“我只不过是在利用他们而已,大家生在同一个世界,我并不比他们愚笨,凭什么他们就过得活色生香?资源是属于所有人的,我要尽可能努力地拿回本该属于我的那部分!”桃枝明白秉文来到大城市经历过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因为那些痛苦也正是她所经历过的,但让她没想到的是,秉文竟然把这种痛苦当成了往上层攀爬的借口和动力。作为他未来的妻子,她必须要与他讲清楚这种利害关系,可是,秉文似乎早有预见,她还没有开口,秉文就表示他懂得游戏规则,决不会干出引火焚身的蠢事来。

大四第一学期,秉文已经成了校园里著名的作家,由于各方资助,他的处女作文集得以在国内一家三流出版社自费出版。彼时,秉文一再被推上学校的“热搜榜”,一时间,作为风云人物,邀约和情书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朝他飞去,掌声和鲜花环绕着他,新闻和评论热捧着他,让他彻底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毕业前夕,他竟然让一个爱慕他的同乡姑娘怀孕了。姑娘的父母都是公务员,知道后来学校讨要说法,非要告他强奸。倘若不是怕此事公之于众引起强大的负面舆论,学校将毫不犹豫地开除他的学籍,尤其了解到那姑娘是自愿献身的情况后,此事也就没再追究下去。但是一毕业,秉文就被姑娘的父母带回去举行婚礼了。

版本二中,那个负心的人被换成了桃枝。

桃枝发现自己比同学漂亮是在院里举行迎新晚会的时候。生活在我们这条街上的那些年,她几乎从未关注过这个问题。那些与“美”有关的事物通通都被她自动屏蔽了。那时,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学习上,考上大学,离开这条街,是她唯一的目标。回报当然没有辜负付出,她如愿了。在去往北方那座城市的途中,很多男生给她献殷勤,他们长相英俊,衣品又好,言谈举止颇有风度,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欢喜。但是,坐在她身边的秉文就不一样了,她能明显感觉到当他们与她搭讪时,他们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耀眼的光芒狠狠地将秉文灼伤了。起初,对于来自陌生人的殷勤,桃枝的确是感到欢喜的,可是当她看到自己的心上人表现出那副自惭形秽的窘迫模样时,她就心疼得想哭。他们极力想要逃离故乡,他们以为只要撇开故乡,只要跳出熟悉的环境,就可以不再被伤害。可当他们千辛万苦走出故乡后,那些来自陌生人的言行举止还是将他们伤害了。如果说此前的伤害来自于“被动接受”,那么现在则属于“主动认领”。那些由故乡带给他们的敏感和脆弱的神经早就像蛛网一样裹满了他们,他们自以为摆脱了故乡,实则终其一生可能都还活在故乡早就暗中布下的阴影中。目睹了秉文的难堪后,桃枝发誓不再回去,这辈子都不。她憎恶我们这条街带给了她花费多少时光都难以抚平的痛楚。她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在城市里活出个人样来!上大学没多久,秉文就整天既神秘又着急地往校外跑,每次桃枝问,他都推说有大事要办。起初桃枝总是对秉文的奇怪行为进行揣测,然后陷入胡思乱想,但有一次远远地跟踪他去过一次后,她就在释然的同时感到了莫大的失落。她知道他之所以那么卑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他太想让自己变得强大,变得富有,只有如此他觉得才可以配得起她。可是,他只想着自己成功,从未关心过桃枝的想法。桃枝固然不想过那样贫困的生活,但她也不想秉文为了她而失去尊严。或许她已经渐渐明白,幸福可以分享,但贫困只能叠加。因此,当后来再有男生向她示好时,她就慢慢说服自己不再拒绝了,即便是后来做了秉文的女朋友。其实,秉文向她示爱的那个晚上,她在心理上是拒绝的。之所以会答应,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难堪。她当然是爱他的,但她已经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否则,沉重的现实问题会将他们压死。接受他只是权宜之计,之后她会找个合适的机会离开他,哪怕背负骂名。不久,院里举行迎新晚会,桃枝因为长相出众、身材高挑被学生会文艺部选中了。此前,她从未跳过舞,她觉得在众多人面前扭来扭去有伤风化,可是当她看到同学们穿着单薄的衣服在排练室里对照着大镜子做出各种妖娆的姿势时,她才发现人的肢体语言原来可以如此美。她放下成见,加入了他们。正式演出那天,她換了舞蹈服,还化了妆,那是她第一次化妆。妆成以后,她周边的同学们都惊呆了,他们只知道桃枝素颜时就很漂亮,孰料她扮上妆容后简直就像一盏明灯,让旁人黯然失色。当他们在舞台上表演时,台下的所有观众都目睹了桃枝的风姿,她当然不是跳得最好的那一个,但她绝对是最漂亮的。那一双双明亮而热烈的眼睛,布满期待也布满欲望,她当然明白那些眼睛,可她不仅不觉得正身处危险,反而十分享受。过了不久就有消息传出,她被一个极有钱的教授认作了干女儿,吃穿不愁,用度自由,成了登上枝头的凤凰。秉文想不通,问过也劝过她,但她只是冷冷地回应道:“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大学毕业后,桃枝通过那个教授的关系顺利留校任教,而为情所伤的秉文,则只能像一封未投妥的信件一样,被“退回”到了我们这儿。

当然,以上两个不同版本的故事只是传言,至于真伪则有待考证。虽然在大学毕业后,秉文真的回到了我们这儿,桃枝也真的留在了那所大学里,但关于他们分手的原因,两个人谁也没有对外透露过。

很多年来,这些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倒是让另外两个局外人神伤不已。秉武时常会和桃花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桃花一直持“女人变坏就有钱”的观点,而秉文则力挺“男人有钱就变坏”的看法。毋庸置疑,他们思考和看待这个问题必然是参考了自身经历而言的,具备极强的主观意愿,带有很大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始终无法做到公平公正。桃花一脸嘲讽:“你不过是喜欢我姐又怎么也得不到她罢了。”秉武立刻针锋相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在你心中我永远都不如我哥。”

或许,多年前的那场聚会也是支持他们各自观点的一个理由。临近秉文和桃枝毕业,他们四个人曾在北方那座省会城市里相聚。那时,桃花已经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并为后来回到我们这条街买下那间发廊积攒了不少资本,而秉武也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拥有了自己的生产作坊,做起了小老板。作为那次聚会的发起人,秉武主动承包了聚会期间四个人所有的开销。在那段短暂却难忘的时光中,四个人衣着鲜亮,频频进出于各种公开场合,谈笑风生,引人注目,别人在他们身上已经找不到过去艰苦岁月烙下的痕迹。尤其是桃枝,她的一颦一笑中饱含超凡脱俗的优雅气质,秉文与之相比虽然略逊一筹,但经过了知识的浸润和时间的雕刻,也颇有学者之风。桃花调侃秉武:“你真像个暴发户。”秉武却回答:“我的财富距离真正的暴发户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末了,他反过来嘲弄桃花:“倒是你,一身名牌,一看就知道小日子过得不错。”他们俩互相挤对,几乎承包了那次聚会的所有笑点。后来,他们谈到未来的发展打算,桃花说“外面的世界我还是没逛够,等够了,我就回家”,秉武附和道:“我同你想的一样。”可是,当他们将目光投向秉文和桃枝时,四个人却都陷入静默之中。

相聚之前,他们就听闻桃枝已获得留校任教的资格,而秉文还在踌躇——本来他有好几个相对不错的工作可供选择,可是第一批公布的留校名额里也有他,为了能留校,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办理各种手续,可最终不仅没能留校,还失去了原来的那个几个工作机会。后果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非是回生源地参加工作——但谁也不愿意说出来。或许,大家的“不愿意”并不单单只是处于失去选择工作机会的考虑,连锁反应之后产生的现实问题就横亘在面前,如果秉文要回到我们这儿来的话,他和桃枝势必会分开。当然,也有另外一种方法可以让他们不分开,那就是,桃枝放弃留校,与秉文一同回到我们这儿来。但再想想当初他们为了能远走高飞而付出的血泪和受到的屈辱,谁也没能说出这种残忍的话来。

这次聚会过后,秉文就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后来他被安排在文化馆做创作员,没多久就和一个官员的女儿结婚了。成为父亲后,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时时坐在办公桌前透过窗户朝北望。两三年之后,桃花回来了,又过了两三年,秉武也回来了。

但大家谁也再没见过桃枝。

直到桃花罹患艾滋病去世前,桃枝才以教授的身份自大学毕业后首次回到我们这儿来。桃枝那时候还不到三十五岁,但已经是博士生导师,多年过去,她依然没有结婚,别人问及原因,她只是淡淡地笑:“世界太大了,两个人穿越千山万水在茫茫人海中找见对方已经是不容易,更何况我要的是灵魂伴侣。”这话当然不足以将悠悠众口堵上,因此,每一次当反驳的声音充斥在耳畔时,她都告诉自己的内心世界:你并不寂寞。

桃枝不在我们这儿的这些年,至少在那些或真或假的流言中过得并不寂寞。其中有一两个流传得最为广泛,一个说她虽然没有结婚,但是身边从来不缺男人,男人之于她,不过是枕边的玩物、身体的点心,正因如此,并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娶她为妻,但想要被她睡的男人却从北方那座省会城市的这头排队排到了那头;还有一个说她不是不想结婚,而是不敢结婚,因为她一直被那个极有钱的干爹牢牢把持。她干爹属于官员型教授,位高权重,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曾经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追桃枝追得发狂,桃枝虽也喜欢,但知道只要干爹在,她就不可能过上正常的婚姻生活,便狠心拒绝了。谁知对方以为自己不够用心,追得更加疯狂,结果没几日,那人就在夜路上被套麻袋后打斷了双腿,至今都没查出凶手来。

躺在病床上的桃花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憔悴的容颜,这么多年来,她就是靠着这张脸把男人勾引到床上,再把他们兜里的钱哄骗进自己兜里的。现在她病了,脸也毁了。她看上去就像一截碳化的木头,又黑又瘦,基本没有什么人样。这对爱美的桃花来讲,是比死亡还可怕的灾难。于是,她爬起来有气无力地对桃枝说:“姐,我想化妆。”

桃枝扶着她,郑重地说:“医生交代了,你不能化妆。”

“我知道自己没几日了。”桃花说,“你就满足了我吧。”

“不许胡说!”桃枝扭过头去,她不想让桃花看见自己流泪。

桃花苦笑着拉起桃枝的手安慰她:“我不过是摆脱了眼前的世界,要去另外的世界开始新的生活了,姐你应该祝福我。”

桃枝噙着泪说:“好。”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桃花安放在床上,掖好了被子,就离开了。那天,桃枝含着泪水跑遍了我们这儿,为桃花买到了最贵、最好、最全的化妆品套装。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一直都是桃花在为她付出,甚至可以说,她如今光鲜亮丽、受人尊敬的前途全是靠桃花剥去一件一件衣物、一次又一次委身于别人而换得的。还在上学时,她每个月都会收到一笔钱,一开始它们是出现在她的书包里的,后来它们又出现在了汇款单和银行卡上。她知道每一张钱都是怎么来的,但是她从不去计较那些问题,不能计较、因为她知道,每一张钱上都沾染着桃花的贞洁。计较它们,就是逼迫桃花,就是放火杀人害命。

还在上高中时,有一次放假她闲在家里做题,那天,屋外刮起了大风,开着的窗户被大风吹得摇摇欲坠,像一片纸,左右剧烈地摆动了没几下就被轻易撕碎了。玻璃落地的声音让她感到惊慌,像是灾难来临前的先兆,她刚疑惑地站起身来,就有另一片玻璃从另一扇开着的窗户上坠落到了她的习题册上。那块玻璃瞬间碎成了多把尖锐的刀子,假如她没有及时起身,它们将一起插入她的头顶。她后怕地哭喊起来,离开桌子躲到没有窗户的墙角瑟瑟发抖。大风像是要把整个屋子掀翻,她感觉到处都在晃动。她想起了桃花,她想要告诉她,家就要被大风吹散了。父母死后,她和桃花就是这个家的所有人了,现在家即将被吹散了,她得保证这个家的家人安全。她知道桃花在发廊里,便冲出屋子,在大风里跌跌撞撞地朝发廊跑去。风和她同向,因此她几乎是被吹到发廊门口的。此前她从未来过发廊,但现在她必须进去。发廊的大厅里有男有女,他们发出轻松的笑声,那笑声让她紧张。有人认识她,看她神色慌乱,他们反倒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捉弄她的欲望,因此当桃枝开口请求他们把桃花喊出来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告诉桃枝:“她就在楼上,你自己去找吧。”桃枝只觉得他们不想代劳,却万没料到他们是想看她难堪的模样。桃枝在他们的注视下走到了楼梯口,那楼梯很短,没几步就上去了。二楼有几间用简易木板搭成的房子,每间房子都锁着门。所有房子都没有窗户,她不知道桃花在哪间。有各种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有的微弱,有的强烈,有的急促,有的舒缓,有的长,有的短,但没有一种不令她感到面红耳赤。她终于明白他们叫她上来的意图。她转过身想走,有一间房门却突然开了,一个男人抖着屁股背对着她提裤子,塞进裤腰的衬衣底部,鲜艳的红色裤头正好闯进了她的视线。她又气又羞,抬腿就往楼下跑。她步子迈得大,又着急往外跑,一不小心就跌倒在了楼梯的拐弯处,继而在一阵天旋地转的响动后,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发廊的大厅里,全身的关节像被卸开了一样,到处都松松垮垮。她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推开发廊的门就逃跑了。大风并没有减弱,天空中尘土飞扬,她宁愿被刮走也不想躲在发廊的墙下避风。

那天,只有我知道桃枝在大风中哭了多久,也只有我知道她被刮倒多少次后才回到了家。入晚风不刮了,桃花回家后看见桃枝在埋头做题。她想问桃枝白天去发廊找她有什么事,但是她却看到窗户上有几块玻璃不见了,空荡荡的窗框全部被坚硬的木板封死了,像大补丁——那些歪歪扭扭的钉子努力想要把这个家补好。她问:“是大风把玻璃吹落了吗?”桃枝头也没抬,淡淡说道:“已经没事了。”

此后她們谁也没再提起过这件事。但在后来,那个男人抖着屁股提裤子的场景和冒出他裤腰的那一缕鲜红的裤头,却反复将桃枝从睡梦中惊醒。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要么正蜷缩着抽搐,要么枕边已经湿透。

回到医院后,桃枝看见秉武和秉文都在桃花床边守着,秉武的身边还有一个妆容漂亮的年轻女子。十多年过去,秉武和秉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秉武红光满脸,一头浓发倒背在头顶,看上去与他的身份般配极了;而秉文则黢黑枯瘦,沉默得像个物件。

秉武拉着身边的女子为桃枝热情介绍那是他新婚的妻子,秉文却只是安静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桃枝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揉着秉武的头发说:“傻小子,结婚喜酒我没喝上,孩子的满月酒我可一定得喝。”秉武的妻子在一旁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回答。秉武却笑着说:“那当然,到时候还让孩子认桃枝姐做干妈呢。”桃枝把眼睛都笑弯了,她说:“那敢情好。”

桃枝不知道该和秉文说什么,秉文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于是两个人对视一眼后,立刻把话题扯到了为桃花化妆的事上。秉文建议把我们这儿最专业的化妆师请来为桃花化妆,桃枝却执意自己动手。见到化妆品后,桃花几近枯死的眼窝里又重见了光明。桃枝的化妆技术仿佛有妙手回春的功效,她只花了一个小时,居然就将病入膏肓的桃花打扮得像她十来岁时那样光彩照人。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模样,桃花满意极了。她对桃枝说:“姐,我想回家。”

于是所有人带着桃花回到了我们这条街上。秉武开车在路上行驶,透过车窗,桃枝看见我们这条街上平地起高楼,仿佛换了人间。原来的发廊还在,但已经关门大吉,墙上好几处地方都写着“拆”字,映衬之下显得低矮破烂,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在我们这条街上那么辉煌过。桃花说:“当年在外面攒够可以买下这间发廊的钱之后,我就回来了。”

桃枝淡淡地看了两眼,说:“我知道。”

桃花又说:“其实我就是想恶心他们。”

桃枝搂着桃花孱弱的肩膀说:“你受过的苦,我全都知道。”

桃枝和桃花回来的消息被传得人尽皆知。对于桃枝,大家自是不便说什么,但对于桃花的到来,街上所有人都反对。他们早就把这些年我们这儿发生的全部坏事都归结到了桃花身上,是她把外面的厄运带来了,也是她从外面带来了艾滋病。都要死了,难道还要回来祸害人吗?他们围堵在我家门口,叫嚣着让桃花滚出我们这条街。桃枝出门去讲道理,结果他们连她也不放过,居然辱骂她是“破鞋”。于是,趁着所有人都搅和在这场越闹越大的是非中时,桃花留下一封遗书后,悄悄跑到曾经枪决过罪犯的那片石滩投水自尽了。

那个湖是我们这条街的饮用水源之一。桃花被找到的时候已经被湖水泡肿了。没有人不詈骂她是个天生的扫把星,活着死后都要恶心人。愤怒的人们把整个湖都抽干了,他们不仅叫嚣着让桃枝赔偿一切损失,还说不许土葬桃花,说必须把她烧成灰烬,否则艾滋病毒会从她逐渐腐烂的尸体中弥漫出来,直至把我们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感染了。事情一度闹得很僵,政府也派了官员和警察来处理,最后是秉武出面将桃花的尸体拉去火化,并承诺日后出资修建一个饮水厂,这事才算作罢。

桃花的葬礼办得极其简单,没有哀乐,没有道场,甚至连亲戚朋友都没有。她的照片就静置在骨灰盒上,枣红色的相框里,黑白照片上的桃花永远停留在青春时。她依旧那么年轻漂亮,庄重中甚至透出淡淡的清纯,完全没有烟花之相。湿漉漉的地上燃着一盆湿柏枝,噼噼剥剥燃烧着,清幽的香味在这条街上几天都不曾散去。

秉文终于还是单独约了桃枝在街上的茶馆见面。那是雨后的下午,被洗刷后的人间显得静穆严肃,他们和从前一样,还是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

秉文抿了口茶水缓缓开口:“你还好吗?”

“一直很好。”桃枝说。

“我离婚了。”秉文低着头,又抬头,满怀期待。

桃枝看着秉文,说:“我听说了。”

秉文又说:“俩孩子都归我,一儿一女。”

“这样最好。”桃枝说,“我们的悲剧,他们该是不会再上演了。”

秉文思忖着对桃枝说:“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琢磨,你父亲当年杀人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他性本恶……”注意到桃枝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秉文继续说,“现在就再也听不到谁家没生出儿子,丈夫就把妻子和新生儿全部杀死的事了。”

“毕竟杀了人。”

“你父亲还喝了酒……那片坟场就要被开发来盖楼了,我的意思……你是不是考虑一下迁坟?”

“万丈高楼正好镇住他的阴魂!”

桃枝说完,秉文沉默地用双手抱着茶杯来回搓,或许他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为什么桃枝一旦离开我们这儿就再也不想回来。

桃枝看着窗外说:“现在看,我应该并不比这条街上任何一个男人逊色。”

“你很优秀。”秉文说,“我是个男人,却不如你有气魄。可我以为做人不能丢失了内心的高贵,如果我是你,当年那个教授玷污了我,我决不会以做他的助教为条件而选择沉默。虽然秉武一直骂我迂腐,但我知道自己一直都有底线。”

桃枝沉默了良久说:“其实,当年是我主动勾引了他。”

秉文听完惊愕地将嘴巴张成一个大洞。

“从小我就在一个想儿子的家里长大,所有人从早到晚都在说生儿子的事,所以我极度敏感又处处好强。你上学,我也要,你考大学,我不能输,系里的留校名额只有一个,作为女人,我还有什么优势吗?”

秉文不说话,很久才抬起头对着天花板泪流满面:“可怜我一直以为男尊女卑只是时代造就的。”

后来,桃枝要赶火车,他们只好在茶馆门口分手。秉文伸出手想和曾经的恋人告别,但桃枝并没有伸手,而是走近他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拥抱。她伏在他耳边说:“回去我也要结婚了。”

秉文抱了她很久很久,才说:“祝福你。”

桃枝说:“因为我也快要当妈妈了。”

秉文说:“你做不了秉武孩子的干妈了,他私生活混乱,早丧失了生育能力。”

“桃花在遗书中说她原以为自己会嫁给秉武,尽管她和无数男人睡过,但她始终认为自己还完整地保留着最初的贞洁。”

两人谁也没再说什么,就那样沉默地散去了。

火车在飞,铁轨两边的风景疾驰而过。当桃枝擦去残留在眼角冰冷的眼泪时,她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被一心想要生儿子的父亲拿半把安眠药毒杀后不知道埋在哪里的妹妹。然而,她又想,无论如何,我们这儿已经没有能牵扯她心扉的东西了,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而我却依然像过去很多年那样,长久安眠在阴暗潮湿的桃木花盒里,静静地看着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东家的猫西家的狗,以及南来北往的车马男女,从我们这条街上进进出出,像这世间所有有人、有烟火、有生活地方的一样,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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