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
2020-12-07张慧兰
张慧兰
一
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冬天黑得早,下午五点不到,天空就像一个圆圆的锅盖罩住了地面。一般这样的天气,集贤镇菜市场比平日收摊早。收摊后的菜市场遍地狼藉,污水横流,此时是菜市场保洁员孙桂娣最忙碌的时候。
打扫完最后一排摊位,把垃圾拢堆,孙桂娣直起身子,捶捶腰,这才收了工具,脱下工作服,骑上电动车去找老伴田世宝。
田世宝在离集贤镇较远的一处建筑工地做事,十分隐蔽。进入深冬后,工地上的活停了,工人们也都回去了,田世宝主动要求留下来。他对工头说,他照看工地不要钱,唯一的条件是允许他仍旧住在平日与工人们一起住的这间房子里。这处工程已接近尾声,没什么需要照看的,可看田世宝可怜兮兮的样子,工头答应了他的要求。房子很宽敞,工人们搬走后,里面空空荡荡的。田世宝在里面摆了一张床,搁了一块放生活用品的案板,外加一个电饭煲和炭炉,就成了他与孙桂娣临时的家。
孙桂娣回家时,田世宝正在炭炉上炒菜,大蒜炒萝卜丝。炉火很旺,锅里发出咝咝咝咝的响声,电饭煲也正冒着热气。见到孙桂娣,田世宝招呼道:“老婆子,快坐会,马上吃饭。”孙桂娣没应声,径直走到窗户边。这栋楼的窗户全都是铝合金,表面看严丝合缝,但总感觉有风不停地往里钻。孙桂娣不由得叹了口气。田世宝问:“怎么了老婆子?”孙桂娣说:“你说我们还要在这住多长时间?这有家不能回,算什么事啊!”田世宝笑着说:“怎么,又想家了?”孙桂娣说:“今年儿子们回来过年,我想晚上回去把家里收拾一下。”田世宝想了想,说:“那我们赶快吃饭,吃完饭就回去。”孙桂娣一下子高兴起来:“真的?”田世宝说:“嗯。不过,我听人说最近拆迁工作抓得紧,拆迁办到处找人签协议,有时晚上还要到农户家里做工作,我们可得提防着点。”孙桂娣说:“怎么提防?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就算他们找着我们,还不是一句话,不签!”田世宝说:“老婆子,很多事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你说不签就不签?政府那些吃公家饭的人那么好打发、好说话?你忘了上次我们差点被他们抓住吗?”
一个多月前,有一天,孙桂娣和田世宝傍晚回家,关起门收拾房间。孙桂娣无意中从窗户里看见有几个人朝他们家走来,赶紧叫田世宝看。田世宝二话不说,拉着孙桂娣就从后门逃走了。他俩躲在屋后的竹林里,亲眼看着那群人围着房屋查看了好几遍,前前后后敲了几次门,直到确认他俩不在家才离开。等他们离开,田世宝摸了摸孙桂娣的额头,发现她满头大汗。等那群人离开好久,两个人这才偷偷摸摸进了屋,连灯也不敢开,黑灯瞎火清了几件衣服,连夜赶到了工地。事后,田世宝说,肯定是有人看见他们回家,报了信,拆迁办的人才跟过来。
孙桂娣想起这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问田世宝:“老头子,你说我们今天回家,会不会又碰上拆迁办的人?”田世宝笑道:“我看你是被他们吓怕了,哪有那么巧的事?拆迁办的人什么事都不做,成天就盯着我们一家?来,快吃饭!”
田世宝知道孙桂娣有心病,说是回家做清洁,其实就是想看看房子。田世宝家是三间三层的楼房,已经建了十多年,可看上去依旧崭新如故。为建这座楼房,田世宝和孙桂娣起早贪黑忙了十多年,还欠下一屁股债,直到前两年才还清。可六月初镇政府突然发文,说毛林村被开发商买下了,他们这座楼房要拆掉,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事实上,田世宝心里,放不下的除了房子,还有门前那棵合欢树。田世宝祖籍广西上林县刁望村,一九四五年日本兵血洗刁望村时,父亲独自一人侥幸逃脱,来到了武汉,在集贤镇毛林村安顿下来。田世宝五岁那年,父亲种下了这棵合欢树,如今已有五十年历史。父亲曾对田世宝说,刁望村村前村后都是合欢树,花开时节,美若仙境。
三年前,父亲临终时叮嘱田世宝,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要把合欢树保留下来,代代相传。为此,田世宝绝不会轻易让人毁掉这棵树。而拆迁就意味着这棵树将不复存在。那样,他将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父亲交代?田世宝还答应过父亲,自己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刁望村去看一看,代父亲祭拜被日本兵杀害的爷爷奶奶以及其他亲人的亡灵,了却父亲的心愿。
二
田世宝和孙桂娣吃过饭,看看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才推出电动车回家。时间不算晚,却正是夜间下寒气的时候。尽管反穿着一件旧棉袄,可田世宝仍旧感觉寒风直往胸口钻。坐在后面的孙桂娣似乎很紧张,一句话也不说,田世宝能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眨眼间变成了冷气,直往自己的后脖根扫。
在临近村子两百米的地方,田世宝叫孙桂娣下来,自己推车,两个人轻手轻脚往家走。浓浓的夜色中,毛林村一片寂静,看不到一丝光亮。八月份村子里拆迁,除了一户魏姓人家和田世宝家宁死不签拆迁协议外,几乎所有的房屋都拆了。眼前的毛林村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他们两家的楼房孤零零地挺立着。前些天,田世宝听人说,有人给他们这些宁死不签协议的人家起了个名字,叫“钉子户”。田世宝想,看样子,自己就是公家人眼中的钉子,不拔除眼中钉,那些人是不会罢休的。
田世宝将电动车推到自家楼房前停好,绕着房屋转了一圈,随后捡起几个石块朝屋后的竹林扔去。石块所到之处,茂密的竹林发出一阵响声。见四周毫无反应,田世宝这才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放心地推着车招呼孙桂娣一起进屋。进了屋,两个人赶紧把门拴好,连灯也不敢开,跟做贼一般。孙桂娣说:“先烧点开水喝吧。”随即摸黑来到灶门口,点燃了柴火。很快,屋子里冒出一阵烟火的味道。灶膛里忽明忽暗,渐渐地有了一丝暖意。孙桂娣坐在灶膛门口,将快冻僵的手伸进去取暖,然后不停地用手摩挲脸部。这天气,冷得快赶上下雪天了。
田世宝坐在厨房里抽了两支烟,望着坐在灶膛门口的孙桂娣一声不吭。他在想儿子回来过春节的事。田世宝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田有明结婚后和媳婦一直在广州打工,已有好几年没回家过春节。今年媳妇怀孕了,明年三月的预产期。大儿子早就跟田世宝打招呼,房子不能拆,到时候媳妇要回来生产坐月子的,没了房子,住政府安排的过渡房肯定不行。二儿子田有亮大学毕业后跟女朋友在武汉市内上班,儿子在事业单位,女朋友做医药销售。两个人从大学谈恋爱一直到现在,因为房子问题迟迟没有结婚。听说家里拆迁还建,田有亮多次劝田世宝,赶紧把协议签了,把还建给他的那套房换成现金在城里买房交首付。大儿子和二儿子的态度截然不同,田世宝左右为难。
不过,儿子们的态度在其次,田世宝不想拆房的真正原因是嫌拆迁费太低,心里不平衡。听人说,开发商给的拆迁费是每平米两千元,可不知怎么,摊到拆迁户头上,每平米仅八百元。田世宝算了一笔账,自己三百多平米的楼房,若是按面积算,可还三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其中一套若是折成钱,最多也只八万多,可八万元能抵什么事?田有亮说,在城里交首付至少得三十万。所以,田世宝横下心不签协议,除非開发商每平米追加到一千二百元才行,这样自己至少可以多得四万元。四万元可不是小数目,自己和孙桂娣省吃俭用得几年才能攒下这笔钱。
说起来,田世宝这两个儿子都很孝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电话问候他们,家里缺什么马上就会快递回来,镇上那家百世快递的老板都把孙桂娣认熟了。每次孙桂娣去取快递,只需大着嗓门喊一声:“我儿子的快递!”老板立马就会递给她。田世宝在外跟人谈起儿子,也是一脸的高兴与自豪。
这会儿,孙桂娣烧了一锅热水,摸索着清洗堂屋里的香案、桌椅,一边唠叨过年要置办的东西。没有亮,孙桂娣忙手忙脚,不时把东西撞得叮当响。摸摸点点搞了好半天,刚进门时还有些担心的孙桂娣总算安下心来。看看时间不早了,两个人洗了头脸,正要上床,忽然听到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田世宝赶紧朝孙桂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出声,两个人猫着腰躲在房里听屋外的动静。
一会儿,有人来到大门口敲门。田世宝和孙桂娣屏住呼吸不出声。见屋里半天没反应,外面的人叫起来:“田老头,孙太婆,你们开门吧,我们知道你们回来了,想把政策跟你们讲一下!”这是毛会计的声音,田世宝再熟悉不过了。过了一会,毛会计又叫道:“田老头,我知道你不想搬,可我们也没办法,现在拆迁户全部责任到人,我们好好谈谈,你就不要跟我们躲猫猫了。”田世宝和孙桂娣照例不理他的叫喊。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声音叫起来:“田大爹,麻烦您开开门吧!有什么事可以商量,政府这边的政策都挺优惠,凡是年前签了拆迁协议的农户,每个农户还可享受奖励,你们可不要错过机会啊!”孙桂娣一听,本能地张了张嘴,想问问到底有什么优惠和奖励,被田世宝快速地捂住嘴。随后,那个声音又叫道:“田大爹,我知道您有难处,可您得跟我们说啊,我们会妥善解决您的困难的。您就把门打开吧!”听这声音,田世宝觉得非常耳熟,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外面喊话的这个小伙子是镇政府新招的村官谢小强,六月底曾配合毛林村干部来家里做过工作。因他个子不高,白白净净,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跟小儿子田有亮很相像,所以对他印象特别深。可这会,田世宝认定一个理,不管是谁,自己都不能被拆迁办的人牵着鼻子走。田世宝悄悄地附在孙桂娣耳边说:“老婆子,不管他,骗我们呢。你明天还要做事,走,我们上床去睡。”随即两个人摸到床边,衣服也没脱,扯过被子囫囵睡下,任外面怎么叫喊也不理。没想到,经过白天的劳累,加上这一惊一乍,两个人都疲累万分,倒下去就睡着了。
半夜里,田世宝醒来,整个屋子静悄悄的。一阵阵寒气从窗户里冒进来,像一把把细小的匕首刺进来,田世宝连打了几个寒战,这才发觉自己和老伴身上的被子早跑到一边去了。田世宝帮孙桂娣盖好被子,摸黑起床,看了看手机,一点四十五分。他轻手轻脚走到大门口,又踅到后门口,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暗夜里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田世宝回到房间,裹紧大衣,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烟,想起前半夜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拆迁办的人都是顺风耳千里眼?不然,为什么自己前脚到家,他们后脚就跟了来呢?想了半天,田世宝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情非常重大,自己肯定属于重点对象,上了黑名单。并且,按毛会计的说法,镇里的拆迁工作责任到人,看样子年前是不会放松的。再说他们明明知道自己回家了,肯定不会就此罢休。想到这里,田世宝顿时紧张起来。他想,与其明天早上被他们堵在家里,不如趁现在夜深人静悄悄溜走,年前就不回村子里来了。
田世宝再也坐不住,他来到床边,轻声叫醒了熟睡的孙桂娣。孙桂娣睁开眼睛,问:“怎么了?屋子外的人走了吗?”田世宝说:“我刚才听了好半天,没动静,估计走了。”孙桂娣说:“走了?那你还叫我干什么?”田世宝说:“我感觉明天早上他们肯定会堵在家门口,我想现在就回工地去!”这一说,孙桂娣的瞌睡全跑了,只得从床上坐起来:“那依你的,我们这就走!”
田世宝打开大门,木门在暗夜里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随即,一股重重的寒气袭了上来。这样冷的天,坐电动车肯定难受,田世宝想,干脆两个人步行得了。
田世宝牵着孙桂娣出门,随后把大门锁好,正往外走,忽然听到附近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田世宝暗叫一声“不好”,赶紧拉着孙桂娣往前跑。孙桂娣腿脚本就不好,加上衣服穿得多,浑身上下裹得像个陀螺,哪里跑得动。
两个人跑出十多米远,遇到一个小土坑,孙桂娣一个趔趄,腿脚一歪摔倒在地。紧跟着,两个人影快速地跑到田世宝和孙桂娣眼前。果然是毛林村毛会计和村官谢小强。
三
毛会计看田世宝气咻咻的样子,没好气地说:“田老头,我们又不是土匪抢犯,你跑什么跑?”田世宝说:“你比抢犯还要狠!”毛会计哭笑不得:“我抢你什么东西了?好生找你谈话你不理,非得让我们深更半夜在这里挨冻受饿守着你,你以为我们愿意啊?”田世宝说:“你们挨冻受饿活该!你们不就想抢我的房子吗?告诉你,我田世宝还是那句话,不签!”谢小强说:“田大爹,这寒天冷冻的,干脆到我们拆迁办去说吧。”
田世宝望了望孙桂娣,孙桂娣正在一旁揉脚,嘴里嘟囔着:“我说他们没走,你偏不信,这下好,逮着了吧?”听了孙桂娣的话,田世宝忽然硬了气:“逮着就逮着了,看他们能拿我怎么办?走,去拆迁办!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不敢去的?”说着,把孙桂娣搀起来。见孙桂娣腿脚不方便,谢小强说:“孙大妈,到拆迁办也不远,干脆我来背您吧!”说完弯下腰,背起孙桂娣就走。
毛林村村委会就在毛林村东头约两里地的位置,前几年单独做的一栋两层楼,因附近几个村子都在拆迁,镇上就把拆迁办定在了毛林村村委会。田世宝跟着谢小强往拆迁办走时,心里一直在琢磨,待会毛会计问自己问题该怎么答复。
天依旧黑得浓稠。暗夜里,谢小强背着孙桂娣有些吃力地走在前面,毛会计在田世宝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田世宝满腹心事夹在中间。
拆迁办灯火通明,几个小屋聚满了人,看样子都是像逮田世宝一样逮住的钉子户,拆迁办工作人员分成了几个小组,正在同他们谈判。谢小强把孙桂娣放在椅子上坐好,又请田世宝坐下,随即给他泡上茶、递上烟。田世宝看到那碧绿的茶叶在茶杯中上下翻滚,感觉自己的心也七上八下。
毛会计笑着说:“田老头,你不要总抱着敌对的态度跟我们谈话,说实话,我们办事都是站在你们的角度思考问题,尽量帮你们争取好的政策和待遇,你怎么就不理解呢?”田世宝说:“什么好政策?拆迁把人逼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这叫好政策?搞得我们东躲西藏,提心吊胆,这也叫为我们着想?”毛会计说:“田老头,拆迁是上面的大政策,是地方经济发展的需要,把土地腾出来搞开发,对大家都有利。再说,拆迁后的农户都有还建房,以后还安排就业,有什么不划算的?”田世宝说:“划算不划算,这账我心里清楚!反正我不想拆!”
毛会计恳求道:“田老头,上面的任务压得紧,要求我们村年前必须拆完,不然影响全区的发展进度。你就配合一下吧,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毛会计在村里一向趾高气扬,今天这么低声下气跟自己打商量,田世宝感觉很受用。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说:“这样吧,我提两个要求。第一个要求,我大媳妇怀孕快生了,你们先给我两间房养孙子,房子我们自己租,你们付钱。”毛会计为难地说:“现在所有的拆迁户都住过渡房,你们也只能暂时住那里。”田世宝说:“大媳妇说了,过渡房又矮又小,像个牛棚,连身都转不开,怎么生孩子?”毛会计说:“这不只是暂时嘛!等还建楼建起来就好了!”田世宝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还建楼建起来至少得三年,我的孙子都会打酱油了!”毛会计不作声。田世宝说:“我还有一个要求,我那三层楼可以换三套房子,我只要两套,另一套你们给现金,按每平米一千二百元算,我小儿子要在武汉买房子。我就这两个要求,答应不答应,你们看着办吧!”说完,站起身,冲孙桂娣说:“老婆子,我们回去吧。”孙桂娣欠了欠身,想站起来。
谢小强赶紧把孙桂娣按在椅子上,笑着说:“田大妈,您别慌着走。您看,田大爹提的这条件我们哪能满足得了,您就体谅体谅我们吧,配合一下,把协议签了,其他条件慢慢谈。”田世宝说:“不行!我们签了协议,到时候,你说这也不行,那也满足不了,我们找谁去?”毛会计说:“田老头,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这政策上该给你的我们都会一视同仁,其他条件也不是说你想怎样就怎样,要是每个人提的条件都得满足,那还不乱了套?”田世宝反驳道:“你觉得我提的条件不在理是吗?我们现在住得好好的,媳妇要生孩子,你们却要把我的房子给拆了,是你们不在理还是我们不在理?”说完,气呼呼地拉起孙桂娣就要走。孙桂娣脚疼,“噢——噢”叫了两声。毛会计见状,忙叫谢小强把孙桂娣背回家。田世宝说:“不行!”毛会计愣住了:“怎么了?”田世宝说:“我老婆子天天在市场做保洁,你们把她的脚崴了,明天不能去做事,这损失怎么办?”毛会计哭笑不得:“田老头,你该不会要我们赔钱吧?这样吧,拆迁的事我们也不逼你们,等春节你们儿子回来了再说,好吧?”说着,朝谢小强使了个眼色。谢小强二话不说,强行把孙桂娣背起来往外走。
田世宝只得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跟在谢小强身后回了家。
四
刮过几阵北风,下过一场小雪,一转眼,春节快到了。腊月二十,田世宝和孙桂娣从工地搬回了毛林村。
之前,田有明给田世宝打电话,说腊月二十四到家过小年,叫田世宝把家里的房间都收拾好,免得到时候媳妇回来挑剔这挑剔那。田有亮也给田世宝打电话,说他和女朋友赶在腊月二十五到家,叫田世宝夫妇不用担心,只管把家里的年货备丰盛一点,还特意提到女朋友喜欢吃辣,家里卤菜时尽量多给一点辣椒。女朋友是湖南人,特别喜欢吃辣,这一点去年过年田世宝夫妇就知道了。听了田有亮的嘱咐,考虑到大媳妇怀孕不能吃辣,夫妇俩打算单独分两次开卤锅卤菜。
临近春节,菜市场比平日热闹十分,垃圾也比平时多出几倍。每天,孙桂娣做完保洁,晚上回家还要做清洁,帮田世宝办年货。一连几天,夫妇俩都忙到深夜。
这些天,田世宝和孙桂娣忙得不亦乐乎,可心里却一点也乐不起来。前两天,同样被视作“钉子户”的魏姓人家不知得了政府的什么好处,被拆迁办的人做通工作,把拆迁协议给签了。签协议的第二天,拆迁办就派人把他的房子给拆了。拆下来的砖石材料拖了好几车,最后,魏老头还在房屋的废墟上放了一挂十万响的鞭炮。当时田世宝正在家门口清扫合欢树的落叶,陡然响起的鞭炮声把他吓了一跳。
魏家的情况跟田世宝家差不多,当初魏老头曾找到田世宝,跟他信誓旦旦,说两家人要同仇敌忾,不达要求绝不让步。没想到,这么快,魏家就缴械投降了。现在,整个毛林村仅剩下田世宝家的楼房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形单影只。这让田世宝莫名地有些心虚。更令田世宝感觉可气的是,毛会计和谢小强这些天对他不理不睬,仿佛自己已是瓮中之鳖,很快就会束手就擒一般。
腊月二十五,田有明和田有亮先后回到家。家里陡然增加了四个人,平日冷清的屋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田有明和媳妇住在二楼,媳妇怀孕月份深了,肚子挺得老大,上了楼就不想下来,吃饭喝水都由田有明送到楼上。田有亮和女朋友住三楼,女朋友是个手机控,一刻不停地玩手机,进了房也不出来,吃这吃那也要田有亮往房间里送。田有明和田有亮不时穿梭一样楼上楼下跑。田世宝夫妇就跟保姆一样随时候着。如今的年轻人都这样,两个人见怪不怪,想儿子媳妇们好不容易回家过年,該马虎的马虎一点,看不惯的只当没看见,只落得彼此开开心心和和睦睦就好。
之前有一次一家人讨论房子拆迁问题时,田有明和田有亮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最后不欢而散。后来,田世宝一直坚持不签协议,田有亮也多有不满,几次打电话,说田世宝偏心,向着田有明。当初田有明高考失利,要求复读,田有亮也正读高一,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太好,田世宝没让田有明复读。田有明也经常抱怨田世宝,说当初他要是复读考上大学,人生的命运就全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为此,田世宝一直担心这次春节回来两个儿子会不会闹什么别扭。可几天过去,两个儿子相安无事,彼此都和和气气的,田世宝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怎么会偏心呢?只不过是想替他们争取最大的利益罢了。
腊月二十九晚上,和往年一样,家里祭过祖,然后吃团年饭。一家老小六个人稀稀松松坐了一桌。以往,田世宝的父亲在世时,每年吃团年饭,都要先汇报家里一年来的收成,随后要求每个人谈全年的收获和下一年的打算,最后,田世宝的父亲还会来一段总结和祝福,搞得像政府机关的工作会一样。这种形式让人紧张兮兮的,大家不是很喜欢,但几十年也坚持了下来。父亲走后,这个惯例延续下来,每年的主持人则变成了田世宝。待菜全部摆上桌,每人的杯子里都盛满了东西,田世宝清了清嗓子,说了一段开场白,无非是庆祝全家团聚,欢度春节之类的吉利话。
田世宝还没说完,门外响起了毛会计的声音:“田老头在家吗?”话音刚落,就见毛会计和谢小强抬脚迈进了堂屋。毛会计又恢复了平日的神态,大大咧咧地说:“哎呀,两个儿子都在家,原来是家里吃团年饭啊!”田有明和田有亮忙起身跟毛会计打招呼。田世宝没好气地说:“吃团年饭有什么稀奇的,你们家不吃团年饭?”毛会计说:“今年忙,哪有时间吃团年饭?这不,我给你们送福音来了!”说着,叫谢小强把手里拿着的几页纸递给田世宝。
田世宝不解地问:“这是什么?”谢小强说:“我们把您的要求如实向上级反映,根据实际情况,开发商基本同意了您的条件,这是我们草拟的一份拆迁协议,您看看吧!”田世宝看了看协议,拆迁款这条仍旧没有达到要求,遂沉下脸说:“哪里同意了我的条件?你们骗我呢!白纸黑字,当我是文盲啊!”毛会计涎着脸说:“你再仔细看看,条件已经够优惠了。在我的大力争取下,考虑到你们家祖籍广西,开发商才作了一定让步,把单价提高到每平米九百元。并且,只要你们在正月底之前拆迁,政府还一次性单独奖励五千块钱。这些,协议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我想,要是没什么意见,你就把字签了吧!”田世宝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还没达到要求,不签!”毛会计有些尴尬,转脸对田有明和田有亮说:“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吧。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待毛会计走后,田世宝把协议递给田有明和田有亮,问他们有什么意见。田有明和田有亮对望了一眼,都说这事由田世宝做主,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团年饭继续进行。可有了刚才的插曲,大家都吃得很拘束,无声无息,似乎各有心事。不一会,大媳妇说身体不舒服,上楼去了。紧接着,田有亮的女朋友也上楼去了。孙桂娣有些担心地问:“老头子,这次我们不签,会不会最后连优惠和奖励政策都没有了?”田世宝信心十足地说:“怎么会呢?你看,这次他们不就把拆迁款提高了吗?不要怕,我们再坚持一下就胜利了。”说着,田世宝站起来,举起手里盛满可乐的杯子:“来,为我们今年春节的团聚,干杯!”田有明和田有亮赶紧站起来,跟田世宝碰杯,随后一饮而尽。
夜深了。窗外,天空飘起了雪花。那雪花就像怕冷的孩子,寻着热气往窗户里钻,没想到,一挨着窗户,整个身子就没了,化成了水,再也不是自己了。
五
三天年一晃就过了。初四的早上,田有明说他想把媳妇送到娘家去玩一段时间,然后自己直接去广州打工。田有亮和女朋友初七上班,到了初五也回武汉了。待他们走后,热闹的家一下子又冷清下来。
對于乡下人而言,过了初七八,该走的亲戚走完后,也该跟往常一样下地劳作了。可自从前两年土地被征用以后,村民们就手无寸土,无地可种。现在,田世宝的工地还没开工,孙桂娣上班时间也没到,两个人陡然闲下来,每天大眼瞪小眼,日子一下子惶惑起来。
从初九开始,天气一天比一天好,阳光明媚,大地春回。田世宝全身的骨骼也开始苏醒,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可这些劲偏偏没地方使,憋得田世宝心里疙疙瘩瘩的。
正月十三,田世宝接到了田有亮的电话。田有亮说,他已经跟广西上林县人民政府联系好了,近期田世宝和孙桂娣可以回刁望村去参观。问田世宝打算什么时候启程,他好安排行程,提前购票。田世宝知道,为了实现自己这个愿望,田有亮还是挺有心的。去年十月,田有亮发了一条微博,其中特别提到一九四五年日本兵在广西上林县血洗刁望村的历史,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许多热心的朋友为田有亮出谋划策,多方联系,没想到现在居然成功了。田有亮说:“爸,机不可失,这次刁望村非常重视,有专人接待你们,并且到上林县后的一切费用我都安排好了,你和妈两个人完全可以放心地去旅游一番,替爷爷了却多年的心愿。”田世宝心里正闷得慌,想了想,便答应了。
正式出发是在正月十五。那天上午,田世宝和孙桂娣穿戴一新,带上行李箱,满心喜悦出了家门。锁上门,田世宝不放心,怕没锁牢实,又把门推了几下。明亮的阳光照在合欢树上,微风中,树枝轻轻晃动,似乎在向田世宝夫妇挥手告别。
果然如田有亮所说,田世宝夫妇在南宁市下了火车,便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接待他们,并全程陪同,一路上乘车吃饭住宿,安排得井井有条。
田世宝夫妇是在到达上林县后的第二天来到刁望村的。可是,跟父亲描述不一样的是,刁望村并没有成片成片的合欢树。问及村民,说合欢树的嫩果荚容易被小孩子误食,出现嗜睡呕吐等症状,所以政府全部改种了观赏性的花木。如今,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刁望村已成为上林县有名的旅游村,背山环水,风景如画。政府还集中打造了农家村舍,统一了建筑风格与布局,村前村后保持了原生态风貌,阡陌相通,鸡犬相闻。在村后的一座陵园里,矗立着一九四五年被日军屠杀的村民的墓碑。田世宝在那些墓碑上,找到了父亲曾跟他无数次提起过的爷爷奶奶以及姑姑叔叔的名字,田世宝抚摸那些名字,像触摸亲人的脸庞,止不住泪如雨下。
当天晚上,田世宝夫妇住在当地一户村民家里。入夜,山风轻吟,田世宝久久不能入睡,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翻滚着父亲曾给他描绘的画面:穷途末路的日本兵为了将村庄据为己有,他们将村民绑缚着背靠小山站成几排,随后残忍地用机枪扫射,村民们鲜血四溅,倒在那片开满鲜花的土地上。盛开的合欢花与父老乡亲的鲜血,把天空都映红了。当时,田世宝的父亲因跑到山上玩耍躲过了一劫。他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连一声呼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枪杀,而他只能把身子埋进草丛,把衣袖塞进嘴里,颤抖不已……
离开刁望村那天,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提议跟他们合影留恋,并且拍了好多视频,其中一个视频要田世宝配合说几句话。田世宝想起被杀害的爷爷奶奶以及乡亲们,一下子进入情境,说得声泪俱下。小伙子表扬田世宝说得好,说这是非常真实的爱国主义教育的影像资料。田世宝也不管这些资料是否有爱国主义教育的作用,出来三四天,他有些归心似箭了。小伙子原准备安排田世宝去当地的一所小学参观,第二天再返回武汉,田世宝推辞了。小伙子只好临时更改行程,提前一天安排田世宝和孙桂娣返汉。
田世宝和孙桂娣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家已是晚上七点。夜色漆黑,天空中还下着小雨,这让毛林村显得更加凄清冷静。还没走近楼房,田世宝抬头望去,突然发现合欢树上有个什么东西不时闪着绿光。那东西很小,藏在两根枝丫间,若是不注意,根本看不到。等近前一看,竟是一个摄像头!田世宝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家早就被拆迁办监控了!难怪每次回家都被他们逮住了!怒火嗖地蹿上心頭,田世宝几天来的好心情全没了。广西之行田世宝感悟很多,返程的车上,他想回来后就把拆迁协议给签了,政府有心给老百姓办好事,自己不能因一己私利影响大局。可万没想到,拆迁办的人竟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田世宝怒气冲冲地打开家门,搬出一架长梯,叫孙桂娣找来一根竹竿,自己爬上梯子挥舞竹竿,直到把摄像头敲得不再闪光才住手。
半夜里,孙桂娣早已入睡,可田世宝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几天,可能因为水土不服,田世宝常常夜里拉肚子,而且一蹲就是几支烟的功夫。这会,田世宝的肚子又开始闹腾了。田世宝憋不住,赶紧穿衣起床,裹了件大衣,戴了一顶雷锋帽,一路小跑,到后面竹林里的茅坑去解手。气温很低,田世宝缩成一团,蹲在四处漏风的茅坑里,点燃一支烟,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田世宝排了三四次,直到肚子似乎彻底清空了,这才惬意地提起裤子走出茅坑。等他摸黑走到屋前,突然看到门口有一个庞然大物,正伸着长长的黑手在拆他的房子!田世宝顺着那只黑手望过去,楼房已矮了一大截,房顶被掀翻,三楼和二楼的墙体也垮塌了!田世宝陡然记起还在屋子里睡觉的孙桂娣,惊恐地大叫:“老婆子!老婆子!”一边拔脚就往屋里跑,没想到屋门被堵住了,田世宝转身就往后门跑。
听到田世宝惊恐的叫声,一个男人慌慌张张从那个庞然大物里跑下来,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对着那边大声叫喊:“毛会计,你们快过来!怎么屋子里还有人啊?你们快过来救人吧!”
“老婆子!老婆子!”天仍旧是那么黑,唯有田世宝的叫喊像一道道利剑划开天空,露出一丝丝惨白。
六
当晚,孙桂娣就被送进了医院。好在发现及时,孙桂娣除了腿部被砖石砸伤造成骨折,并无大碍。
毛会计和谢小强守在孙桂娣身边,不停地给她赔礼道歉,说拆迁办考虑到他们外出旅游不在家,这才安排挖掘机晚上去拆房。可谁也没想到,田世宝和孙桂娣竟提前一天回来了。这完全是一个误会,一次意外。
田世宝一直铁青着脸坐在旁边,等他们说完,这才瓮声瓮气地说:“你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信!我要告你们!你们私自安装摄像头监控我们,并且强拆我的房子,这些都是违法的!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有权有势,就欺负我们平头百姓!”毛会计强笑着说:“我们连得罪都不敢,哪里还敢欺负你们啊!”田世宝说:“这件事迟早都要给我个说法!等我儿子田有亮回来了,我就叫他帮我写状纸,我要告你们!”
毛会计表情有些复杂地看了谢小强一眼,迟疑了一会,转向田世宝:“田老头,我可以拿性命向你保证,摄像头可不是我们安装的,不信你去问你的小儿子!”田世宝一惊:“问他干什么?”毛会计说:“摄像头是你小儿子安装的。为了让你尽快签协议,早点拆迁,只要你们回家,他就打电话告诉我!”田世宝一听,顿时懵了:小儿子这么做,不成内奸了吗?毛会计避开田世宝疑惑的目光,继续说:“这次你们去广西后,你的两个儿子一起回来,说跟你商量好了,由他们代签协议。协议签字,我们才敢拆你的房子。不然,打死我也不敢强拆啊!”田世宝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是我儿子回来代我签了协议?”毛会计见田世宝神情有些不对,忙说:“田老头,我以为你们协商好了,你千万要冷静,你们谁签都一样!协议还是年前给你的那份协议,该给你的优惠与奖励我们一定会落实到位!”田世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想不通,之前态度相左的两个儿子为什么瞬间结成了同盟,把他架空,连招呼都不打,就把拆迁协议给签了。田世宝隐隐感觉头有点痛,毛会计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清了。
第二天一大早,田世宝给田有亮打了个电话。田有亮赶紧说:“爸,你别生气,你听我说,年前毛会计拿过来的那份协议我仔细研究并且核实过,确实是最优惠的政策,我们不能再硬顶着不签了。之前,大哥不肯拆房其实就是想多得一点房产。后来,我也想通了,大哥在家以后照顾你们多一些,他多得一点利益也是应该的。所以我跟大哥大嫂协商,只要能给我们十二万块钱首付费,属于我的房产全部给大哥,哪怕将来增值也不反悔。大哥同意了,所以我们一起回去签了字,拆迁办就把房屋给拆了。”田世宝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怎么不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把房产给分了?那房子可是我和你妈一分一厘挣下的,拆不拆应该我们说了算!”田有亮说:“爸,我们不跟你说,不就怕你为难吗?你别生气,你放心,将来我一定好好赡养你们!”田世宝冷笑道:“我算是明白了,你为什么要我到广西去参观,你这是用的调虎离山之计啊!儿啊,算你高明!”田有亮说:“爸,人都要与时俱进,识大体,顾大局,房子迟早都是要拆的,你不觉得将来搬到镇上比住在村里方便舒服吗?”田世宝气呼呼地说:“你少拿这些道理来压我,不要以为你自作主张我还要感谢你!”
挂了电话,田世宝坐在椅子上,心情沮丧。以前,他以两个儿子为傲,可现在,他陡然觉得儿子离自己是那么遥远而陌生。尤其是小儿子田有亮,心思细计谋多,远没有憨厚朴实的谢小强让人觉得踏实心安。忽然,田世宝念头一闪:莫非上林县那个接待自己的年轻小伙子也是田有亮一手安排的?如此一想,田世宝的心竟如掉进了冰窟窿,一点点变得冰凉。
按照拆迁办的安排,田世宝和孙桂娣住进了镇上的过渡房。转天,毛会计通知田世宝,第二天将去毛林村清场,将他家房屋废墟上的瓦砾砖石等全部转运走,问田世宝想不想回去再看最后一眼。田世宝当然想去,他问毛会计,门前的那棵合欢树打算怎么办。毛会计说,他们尊重田世宝的意见,打算把它作为一棵历史悠久的观赏性花木保存下来。田世宝没作声。
当天晚上,田世宝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都是老家房屋的样子。记得十多年前,家家户户盖房用的预制板基本靠买,可为了省钱,田世宝家盖房的预制板都是自己做的。炎炎夏日,田世宝和父亲搅拌好水泥和沙石,然后把它们倒入地上的预制板石槽里,滚烫的沙石混合着田世宝与父亲的汗水落入石槽,像新生活的希望落入玉盘,滴溜溜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一年,田有明十二歲,田有亮十岁。田世宝的父亲很好强,就因为自己不是本地人,凡事都想比本地人做得好。因此,田世宝家的楼房做好后,比村子里别人家的三层楼都要高那么一截。想起往事,田世宝热泪纵横。
第二天,田世宝和孙桂娣坐谢小强的车回毛林村。一路上,谢小强不时说几句笑话,想逗田世宝开心。可田世宝一直阴沉着脸笑不起来。
拆迁办并没有动用太多设备,一台挖掘机,一辆货车。田世宝和孙桂娣赶到时,挖掘机正用它长长的笨重的手臂把那些碎石瓦砾捞进斗厢,再把它们倒进货车。那手臂力大无比,就像在田世宝和孙桂娣的心里抓挠一样,一阵阵地痛。
那天,阳光很好,合欢树伸展着腰身,枝条上已然可以看到嫩绿的叶芽。眼见着房屋越变越矮,合欢树便越发显得高大了。这个曾经居住了四五十户人家的村子,如今彻底变成了一片荒地,没有房舍,没有人迹,更没有鸡鸣狗叫。田世宝回想起上林县的刁望村,那个风景如画、怡然自得的古老村落,想起了自己留宿在那里寂静的村夜,又想起回家后的那天晚上,拆迁队强拆把老婆子压倒在屋子里的情景……
田世宝越想越气,突然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取出一把板斧,朝着合欢树的树身砍去。孙桂娣惊叫一声:“老头子,你干什么啊?你疯了!”谢小强见状,赶紧跑过去想抱住田世宝。可谢小强毕竟体小力弱,哪敌得过田世宝积蓄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力气?
田世宝就那么挥舞着板斧,一下,两下,三下,像一个勤劳的伐木工一样,砍伐着他心爱的合欢树。一股股树汁从合欢树粗壮的身体里倒流出来,像田世宝眼里的老泪,浑浊,昏黄,热乎乎、黏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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