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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侯建臣作品中的“泛神”

2020-12-07石囡

都市 2020年11期
关键词:散文作家小说

石囡

1

忽然想谈谈侯建臣。

这个人有些低调,因此他也是一个实力被低估的作家。说低估吧也不完全是,至少,他在国内还是颇受瞩目的。近十几年来,几乎每年的国内权威选刊里,都有他的影子。比如《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杂文选刊》《儿童文学选萃》等,《小小说选刊》还上了多次。国内名家推荐的经典阅读篇目里,也有他。

但他被一定程度地忽视,也是有的。比如,文学评论界对他的关注就不够,不能不说有点遗憾。可能是因为他涉猎较广,乡土的、唯美的、城市的、历史的,小说的、散文的、童话的。各种,难以抓住重点,会让想要研究他的人知难而退。

评论界一般喜欢有针对性的“类型化”研究,有时也会盖个帽子。比如说这个人是写乡土的,这个人是写市井的这个人是写矿山的,以及官场啦,知识分子啦,大历史啦等等。似乎,把侯建臣放在哪一个类型里,都不够准确,也不完全。

我感觉,侯建臣的作品固然体裁多样,题材也不确定,却有着一种从一而终的东西。这种东西将他的作品统一了起来。

如果非要盖个帽子呢,我想可以称为“泛神论”的人文写作。一种可以脱离题材和体裁限制的,天然的文学觉醒。他所说出的,并不仅仅是他说出的;他所观照的,并不仅仅是他表面上观照的。

就好比汪曾祺的有些作品,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到底是民俗还是性灵?不好说。

2

为什么忽然想谈谈侯建臣?

因为他是一个稀有的、有很高辨识度的作家。

有辨识度是作家成熟的标志。你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把作者名字捂住,直接看文章,看了几行说“哦,这是某某作家的东西”,这就是辨识度。我们读文章的时候,经常会说:“这个人的东西有味道”。比如说,鲁迅有鲁迅的味道,余华有余华的味道,阿城有阿城的味道。这“味道”,也是辨识度。

国内已经成名的作家中,有辨识度的,大概也不在多数。

除了辨识度之外还有什么?那就是作品中创造的世界。

优秀的作家是世界的创造者,比如马尔克斯笔下的马贡多,阿来笔下的阿坝藏区,曹乃谦笔下的温家窑,贾平凹笔下的商州。这些世界都有一个现实原型,但是要比现实多了许多迷人的色彩,是独立于人间之外的人间。

侯建臣笔下也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来源于晋北长城脚下已经衰落的一个村庄,或者所有村庄。他不给这个村庄命名:只叫它“村子”或者“老村”“小村”。为什么不命名呢?我猜想他要擺脱“名相”的束缚。这个世界可以是在东边,也可以是在西边;这个世界可以是过去,也可以是未来。因为人性和万物的灵性,是永恒的。

比如他的小说《房后有堵墙》《那驴那贼那先生》《一只名字叫花朵的狗》《老去的阳光》,比如散文《冷戏》。在这些作品的世界里,村庄永远是安静的,总是影影绰绰晃动着几个人影,没有热闹,没有动荡。这些人影看起来总是孤独的,但又不孤独。因为他们时刻在与风交流,与墙交流,与鸡呀驴呀树呀什么的交流。好像这些人也是一截一截的土垛,在造物之初与世界一起被造出来。

于是在侯建臣笔下,有了这么一片神奇的土地:人的世界、物的世界、魅影的世界三维交融。有时,一个念头或者一种幻觉,反而会成为真正的主角。于是,现实与幻觉都以实体形象存在,难以分清哪个更真实。比如《怀念水》中不存在的水,比如《奴蛋的生日》中,真正的主角是一个并不存在的陪伴者;比如《找啊找》中,真正的主角是“失去的东西”。所以,我不认为侯建臣是在给“逐渐消亡的乡土世界”立碑———这种事情很多人都在做———他是在为作为存在本体的心灵划下痕迹。

在对自己原生土地的审问中,侯建臣完成了对一个世界的塑造。这个世界连接着现实与心灵,过去与未来。当然我们知道,侯建臣的这个世界确实有一个原型:他的出生地施家村。

这么说来,侯建臣也离不开土地的积淀。

可能很多人会说,我也有积淀呀,我也写故土。可是这些年,作家们写故土、写正在消失的村庄,都写滥了。写好了,从这个虚伪的大命题中走出来,消化了,那才是积淀。消化不了的,那叫积食。

3

再从琐碎处,看看侯建臣的表达方式和感受方式。

从前,我在读侯建臣的散文集《边走边哼》《乱炖》的时候,时不时会感觉到:哎呀,阳光动了一下!呀,风动了一下,而且是一块一块的。

那时候我就想,侯建臣感受世界的方式,是与我们不同的。

许是冬天的缘故,看到戏台的时候,感觉它就正在冷得发抖。何至于就发抖了呢,四处看,原来村子也是冷的。冷砖冷瓦,显然是冷了一些时间了,都能感觉到它们一点点透出来的冷气儿;冷墙冷门,长久没有打理的寂寞与长久没有人出入的索然,让那挂着的锁都显然冷得有点儿寡寡的了。

———散文《冷戏》

在他的小说集《走着去一个叫电影院的地方》里,他与众不同的感受方式更为鲜明。

他总是通过一些微小生命甚至无生命的事物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或者说,万事万物都可以成为讲故事的人。村子可以豁着嘴讲故事,鸡们咕咕咕讲故事,风吹过来有一阵没一阵讲故事,椅子们一排一排,坐在那儿听故事。

老树们弯着腰,似乎是站得久了,有点儿站不行了;又似乎是刚才就一直坐着,想托了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站起去。

那些墙们,处处都是老年斑了,或像走风漏气的嘴,东豁一个口,西缺一牙,或者干脆就是满嘴掉落光的样子了。

———小说《一只名字叫花朵的狗

于是冰面也一闪一闪,发着贼贼的光于是冰渣子也一闪一闪,发着贼贼的光。

———小说《年年有余

在侯建臣的小说中,随处可以看到类似的描写。一开始读,只是会心地笑笑再读,就发现自己变成了树,变成了墙发现自己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变了。

这就是“万物视角”,人类不再是中心,而是宇宙的亿万分之一。

4

这就是侯建臣的叙事智慧。

侯建臣写东西,常常有两个视角。一个是“上帝视角”,在这个视角上看,人类是渺小的,甚至历史也是渺小的。另一个是“万物视角”,在万物看来,人类又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呢?

任何伟大、庄严、痛苦以及什么东西,在这视角下,都是可以消解的。消解之后不是漠然,而是一种更深的理解。

比如侯建臣写冯太后的一篇散文叫《岁月的T型台》。他不像有些人那样说冯太后是什么“千古第一”,而是带些冷静也带些怜悯,告诉人们并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比如小说《怀念水》,两个孤独的老人玩豆子,一排排椅子是观众。豆子的声音就是河流的声音,河流的声音就是东街杜二蛋的结巴的口音。两个离开村庄的老人,口袋里揣着河流和故人。对他们来讲,世界就是这么大。但比起失去王位的帝王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雕栏玉砌”和“水唱歌”哪个更永恒呢?

比如在小说《牙祭》中,刘二狗眼中的月亮就是个“烧鸡腿儿”。在一群饥饿的人眼中,世界上最大的真理就是“吃”。当然,还有饥饿者对饥饿者的怜惜,这就是真理之上的善和美。没有多少高大上的宣言。比如《那驴那贼那先生》,跟村西头毛四孩一样瘦的驴,偷驴的贼,落魄的先生,三者之间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这种谅解源于众生平等的慈悲,却归结于憨憨一笑。

“一笑”。这就是一种态度。

这种态度,让侯建臣的小说中总有那么几分不正经的“灰色幽默”。

在这一笑中,绝对真理变得模棱两可,作者不再是某种立场的代言人。作者只是和万物一起,聆听“上帝的笑声”。

我感觉,至少在小说的策略上,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方式。

5

我反复提到“泛神”,但侯建臣本人从来不在乎这些概念,他甚至是理论的憎恶者。好的作家尊重天然的直觉,那种“婴儿般”的原初体验。我在侯建臣小说中发现了这一点。他不是有意抛弃经验的束縛,而是,他本来就是“先验”的。

可能因为这样,侯建臣对“体裁问题”不是那么在意。他的小说,可能不是彻头彻尾的小说。他的散文,可能也会比小说更有故事性。他的“童话”,也许更靠近关于生命的哲学。在他的一篇童话《街拐角处的婆婆树》中,风、云、芨芨草、老鼠、婆婆、小冬,整个组成了一个魔法世界,热闹无比。可读完了,才发现这哪里是热闹,分明是孤独;哪里是什么魔法,这是现实中,某种生命存在过的标本。

有些童话,年老了才能读得懂。

6

我记得前几年,大同市组织了一次“侯建臣《房后有堵墙》研讨会”,大家针对他的一篇小说,谈到了乡土、地域和历史文化,但那只是他小说的一面。

我一向认为,尽管《房后有堵墙》被认为是侯建臣的代表作,但这篇在他的作品中并不算“上品”。《墙》是他作品中鲜有的主题先行的作品,作为“长城”代言者的他,在这一次有点用力过猛。呃,这可能算是一个意外。

貌似,侯建臣不是一个执着于某种观念或者某种“文学矿脉”的作家。在以“施家村”为原型的世界以外,他还创作了一些都市小品。比如《电话》《就是一个屁戳儿》,就很有里柯克式的幽默。比如《蛋糕》,就很有卡佛式的节制,和对表象之外东西的把控。

当然,这些众生,依然是侯建臣世界里的众生。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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