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原子
2020-12-07王虎山
王虎山
1
司马丕难住了大伙儿。难住大伙儿的不是什么大事,是他的名字。
司马丕复姓司马,单字丕。一般来说,人们喜欢把姓名拆开,在姓的前面加上老或者小,老赵、小张地叫起来亲切,司马前面却不能加这俩字,太原人说话直爽,声调多用三四声,司马通常会被叫成“死马”,“老死马”“小死马”地叫,的确不雅。在姓上做文章是不行了,那就在名字上想想办法,试来试去还是不妥,单字一个丕,太原人用了四声,听起来和屁同音。一旦和屁有了关系,怎么叫都别扭。姓和名拆开不行,合起来怎么样呢?死马屁!
姓什么叫什么本来和别人没关系,好听不好听都只是一个称呼。可是,司马丕是好人。好人一定要有个好称呼。于是,太原人找到了一个精准的字儿,南为北用,舍去姓,名前加“阿”。
“阿丕”这个称呼,自我认识他起,大家就都这么叫着。
在阿丕48岁那年,他的职业生涯进入了第二十八个年头。就在新中国成立70年阅兵式结束的第八天,他遇到了麻烦。
阿丕祖籍东北吉林长白山,他个头高、腰板阔,干活肯下力气。令阿丕扬名立万的是在一场事故中,他用扳手拧下了锈死的螺丝。当时,阿丕站在高处,双腿下沉,两膀一晃,手上用力,螺丝没动,12寸的崭新扳手被拧断了,巴掌大的扳手头子砸在水泥地上,地都被砸出了坑。只见阿丕果断地扔了扳手,换上管钳子,又加了套管,紧接着大家听到阿丕大吼一声,螺丝就被他拧开了。那天,在场的头头脑脑们点点头,都记住了阿丕。
阿丕是我们这一拨人当中最早当班长的。阿丕当了班长有人不服,干活下绊子,背后捅刀子,说些不该说的话,这也难怪,单位里论资排辈讲规矩,动了谁的奶酪谁也不高兴,小小的一方世界,没什么事能用纸包住,好也罢坏也罢,传到阿丕耳朵里,好事的人们眼巴巴等着好戏开场,谁知阿丕一句话没说,精亮的小眼睛快速眨眨,白乎乎、肉鼓鼓的大烧饼脸除了几个天生的黑芝麻大小的痣以外,看不出啥来。
别看小小的班组只有十几个人,团团伙伙的倒有好几个。在阿丕眼里,不管你是老头帮,还是少年派,都一样。你有事就准一天假,好好办你的事;你身体不舒服,就歇着;你发脾气撂挑子,月底发工资,一分也不少你;你揣着明白装糊涂,阿丕更糊涂;你干活偷懒假瞌睡,你就睡,活儿,阿丕替你干;你家里有事,阿丕领人忙前又忙后。遇上阿丕,你还要咋?铁人都化成了水。
日子久了,远远近近的人都感受到了阿丕的好,好些人找到阿丕,哭着喊着要跟他一起干。阿丕也不挑,谁来谁走随领导安排,不厚老人,不薄新人,一切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阿丕成了人见人爱的香饽饽。
当然,阿丕也不是捏起来软塌塌、掉在地上摔八瓣、汁液横流的熟柿子。比如,“老中专生”发动“政变”的那次,阿丕就动了真火。那天,阿丕的大脸蛋子耷拉到肩膀上,两只小眼睛像紅外线扫描仪,在“老中专生”脸上足足盯了十几分钟,硬是把“老中专生”盯得低下了头。阿丕领着“老中专生”到了两个直径一米的阀门前,说:“比我快,我让位;比我慢,滚犊子。”结果,“老中专生”双脚悬空挂在阀门上也没关了一半。“老中专生”从领导那儿拿回控诉阿丕的十二条,当着阿丕的面撕了个粉碎,晚上还在粗粮馆请客,不过,这顿饭钱最后还是阿丕付的。
我和阿丕估计是前世有缘,他复姓司马,我复姓诸葛。分厂一千来人就我们俩是复姓,不知道是领导有意安排,还是这俩姓有着千年渊源,我和阿丕在一个班组待了二十多年。有人说我俩穿一条裤子我不反对。阿丕是啥人,我最清楚。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虽然不是什么好汉但我愿意实实在在帮阿丕,因为阿丕实实在在帮过我。
说起来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母亲病故,父亲需要我们子女轮流照顾,把父亲接到家里,照顾起来方便。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两三年的工夫,已经卧在床上离不开人了。好在我兄弟姐妹多,每年接到我家有两个月的时间,但除了年休,时间还是远远不够。
一起工作这么多年,我没提过让阿丕为难的要求。那天我俩在新东门的粗粮馆喝酒,两盘凉菜,两盘热菜,一瓶红盖汾。阿丕酒量大,三两的口杯,一根烟的工夫就能见底。我的酒量小,一口杯没喝完,脸红脖子粗,舌头就不利索了。趁着一股似醉非醉的酒劲,我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没想到,阿丕生气了。在多年的交情中,我俩没红过脸。
“诸葛,这么大的事咋不早跟我说其他都扯淡,好好照顾老人,别给自己留下遗憾,单位的活儿不用你操心,啥时候走,不用跟我说,自己看着办就行。”阿丕说完,扬起手伸直脖子半杯酒倒进嘴里,放下酒杯,我看见他两颗泪噙在眼眶里,小眼睛更亮了。
阿丕的伤心事我知道。他父亲年轻时到了太原,人生地不熟,一切从零开始,想着混好了衣锦还乡,给大人脸上添点光彩,结果几十年过去了,老家一次也没回过。老爷子退休了,身体也垮了,跟阿丕说了几回,叶落归根,想回家看看,在先人们坟头烧几炷香,和健在的兄弟姐妹们见一见。
阿丕也想着年休的时候,完成老父亲的心愿。可是班组人多,大多是上了岁数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排好的年休常常变卦,别说年休了,正常的轮休阿丕也经常放弃。老父亲的愿望推了一年又一年,身体越来越差,眼看撑不过几年了。我看不下去了,在大小领导跟前给阿丕争取了几次,可惜人微言轻,说出的话没雨点重。阿丕的父亲临终时,阿丕给我打电话,让马上过去。
老人家不行了,只有出气没进气,前后都漏了。阿丕和妻子正拿毛巾擦洗老人干瘪的身体,盆里的水黄黄的,没啥味道。阿丕的母亲拿出老衣,一件一件摆在旁边。趁着老人身体软着,我和阿丕给老人穿好衣服,眼看着老人家油枯灯灭,撒手人寰。老人家眼睛没闭上,嘴巴也没合上。阿丕急得直看我,不知道该咋办。我让阿丕跪在地上,给老人磕头,嘴里念叨上一些让逝者安心的话。阿丕磕了九个响头,老人合眼了。我在老人嘴里放了一枚发亮的开元通宝,用手托着下巴,又让阿丕祷告了一会儿,效果不好,没办法,只能把白色的毛巾卷起来掖在下巴下,才勉强合住。阿丕哭成了泪人,宽厚的身板把我的心都抖碎了,那一刻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百善孝为先,中国人都懂。阿丕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冒着被领导责骂、被同事嚼舌头的风险,成全了我的孝心。我是幸运的,遇上了阿丕。否则的话,会付出很大代价,事情还不顺利。报答阿丕,在我心里埋种,生芽,长成参天大树,风雨不动。
一瓶酒空了。“要不要再来点啤的?”阿丕没抬头,宽宽的额头皱起一道道起伏的远山,荒凉而遥远。
三瓶青岛生啤开了盖,白色的泡沫从杯底漫上来,缓缓地溢出了杯沿,洇湿了雪白的台布。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声代替了多余的语言,袅袅的青烟诉说着中年人难以言说的苦痛。此时,一列火车从厂里开出来,要开往城市边缘的一座矿山,轰隆轰隆的声音掩盖了酒馆的人间烟火。阿丕的眼神迷离,指间的香烟寂寞地燃烧,淡淡的烟雾中,他的灵魂似乎随着滚滚而去的车轮声,回到了梦中的家乡。
2
我们这家国企,说起来吓人,几十年来一直被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称作“十里钢城”,现在,它是全球最大的不锈钢生产基地,员工几万人,连上家属有三十万人。发展到现在,有近百年的历史,牛气得很。家家户户的不锈钢用具,我敢说,总有一两件是我们厂生产的。在这个小小的“王国”里,阿丕和我都是最基层最普通的职工,就像组成钢铁的最基层最普通的碳原子一样,当然,每个碳原子的经历不同,也就赋予每块钢铁不同的命运。所以说,在我们这样的钢铁企业里,阿丕和我,以及我们的工友们,就是碳原子。
年初,单位刮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安全风。单位不论大小,都要评定安全级别。既然是评定,少不了标准,于是各种标准眼花缭乱,各种规定层出不穷,芝麻大的事情既要拍照还要视频作证,平时写在纸上、拿起来看看就行的规程,上至领导下至百姓统统需要背诵。
记忆力最好的时候是学生时代,人年轻,脑子好使,最关键学习是主业。人到中年功能退化,记忆少了,回忆多了。这是自然规律。我们背的内容少,记不住也不上纲上线,受几句批评,不疼不痒的关系不大。阿丕不行,堂堂大班长,手下大兵小将十几人,顶着数不清的光环,是单位最主要的评定对象,必须达到要求。安全主管说过,班组安全了,整个单位就安全了。事实的确如此,事故大多出在最普通的工人身上。这么看来,这股安全风刮得有道理。
阿丕喝多的时候,不止一次说过,上学的时候,他经常逃课,只要不沾文化课,学啥都灵。考上技校,纯属天大的惊喜,掉下个铁饭碗,吃穿有保障,娶了妻买了房,能不珍惜吗。
阿丕把规定、标准打印了几十张,铺在铮明瓦亮的不锈钢台面上,打开屋里所有的日光灯,耳朵里塞上橙黄色的橡胶耳塞,正儿八经地坐在椅子上。你看他半眯着蚕豆大的小眼睛,把厚厚的小圆镜推到皱纹纵横的额头上,大脸蛋子富有节奏地抖动着,一个饺子还得分两口吃的小嘴开开合合,是有个学习的样。
作为好搭档,我鼓励他,“阿丕,好好背,就当记54张扑克,136张麻将,记好了能挣钱,记不住要丢‘乌纱帽。”这不是吓唬人,通知上写得清楚,讲得明白,过的级别越高,补助越高,过不了大刀一挥,考核扣钱,乌纱落地。
阿丕揉揉小眼睛,“虚头巴脑的,净整些花架子,快五十的人了,哪能记住呀,这班长让干就干,不让干拉倒。”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新旧更替是自然规律,要不社会怎么发展,人类怎么进步。一个企业要想保持鲜活的生命力,必须流淌着新鲜蓬勃的血液。其实,有些部门年后就动手了。我觉得这是好事,水涨船高,锅满碗盈,谁不希望自己的企业好呢。我看明白了,但我不确定阿丕是不是也看清了形势。有些话,我不能说,再好的关系也要保持一定距离。阿丕是我的恩人,我俩之间不能产生任何影响感情的事情。阿丕是明白事理的人,而我是知趣的人。
阿丕入定似的背诵了七八天,同事们不打搅他,各扫门前雪,生产平安无事我很佩服阿丕这股子牛劲,不声不響,尖尖的角闪着锋利的光芒,摆出向前冲锋的架势,不达目的不罢休,无所畏惧。
评审的时候,我丝毫不担心阿丕。一员老将,经验丰富,大场面见多了,又辛辛苦苦这么久,如果不行,鬼都不信。
事情往往这样,自我感觉良好,最后遂不了愿。阿丕掉了链子,塌了底子,彻底失了面子。丢三落四不说,还前言不搭后语,把评审的人弄得哭笑不得。过不了就过不了吧,扣点钱,受点批评,还有一次机会打个翻身仗。可是,阿丕是谁,厂里最老的班长,名声最好的班长,技术最好的班长,哪能让一个毛头小伙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数说一通?阿丕火了,发了一大堆牢骚,要不是我拦着,差点动了手。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阿丕给自己种下了祸根。
阿丕被撤那天,事先有消息传过来。宣布就是个形式。阿丕站在最前面,微驼着脊背,大脸蛋子耷拉在肩膀上,两只手捏成拳头,关节爆出清脆的“叭叭”声。阿丕没说话,谁也不敢和他说话。阿丕就像一颗周身布满火药时刻等待引爆的炸弹,谁都不想当这根火捻子。宣布结果的小领导是阿丕早年的徒弟,本来还想过来拍拍阿丕的肩膀,可阿丕一扭身,拿起工具走出操作台,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热浪蒸腾的现场。
我理解阿丕的心情,设身处地想一想,阿丕有多在乎这个班长。脏活累活抢着干,夜班干两个人的活,忙忙碌碌一整夜,老鹰似的展开双翼维护着这个集体。发工资的时候,看着工资条上一行窄窄的数字,阿丕总要咧开嘴“呵呵呵”地笑几声。这个班组就是阿丕,阿丕就是这个班组。
这么多年的老伙计,关键时候,我必须站在阿丕身边。我不会说豪言壮语,也不会矫情地安慰,但起码是个放心的倾诉对象。我以为阿丕躲在熟悉的角落里,顶着巨大的钢铁壳子抽闷烟,想心事。我找到他的时候,阿丕正在调整设备,汗已经湿透了后背。我呆在原地,这个出乎意料的画面击中了我。
行!老伙计,我在阿丕宽厚的脊梁后面竖起大拇指,为他叫声好。
天地宇宙中,凡是运动的物体或多或少都有惯性,就像奔跑的汽车,踩了刹车也要向前滑行。比芝麻还小的班长当久了,也有惯性。找个机会,我要敲打敲打他,有惯性正常,但滑行时间太长,会受伤的。
晚上的饭局是我张罗的,订了钢城国际大酒店的999包间。对我来说,这场饭局是最后的盛宴,落幕前的狂欢,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任何一个时代的结束都值得纪念,那里有我们曾经辉煌的痕迹。
3
阿丕七月份过生日的时候,请我去他家聚聚。做饭的是阿丕的儿子,他妻子系着蓝底碎花围裙打下手。儿子继承了阿丕的基因,不是学习的料,初中毕业上了厨师学校,冷拼热炒学了不少,饭店打工挣不了几个钱,计划自己创业,阿丕愁得拿不出钱来。他的老母亲戴着老花镜斜靠在沙发上,厚厚的镜片下看不出老太太醒着还是睡着了。阿丕开了门拉我去客厅喝茶抽烟。我觉得不对劲,七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有硝烟散尽的火药味。
“又打了?”我扭过头问阿丕。阿丕打老婆我前些年偶然撞上过一次。阿丕的老婆本来在药店打零工,多少能挣点。后来阿丕的父亲过世了,阿丕让老婆回家照顾一家老小。老婆不愿意,舍不得那两个工资,阿丕朝老婆厚实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正准备扬起巴掌抡向他老婆的时候,我进门了。阿丕的老婆躲在我身后,拉着我的袖子,哭得稀里哗啦。阿丕打老婆,我着实没想到,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后来喝酒的时候,我问过阿丕,阿丕说,女人就得时常打一打。我沉默了一支烟的工夫,想在我有限的人生阅历中给这理论找出合理的根据,遗憾的是,这理论太浅陋,粗俗。有一次,我和妻子发生激烈的口角,我搬出阿丕的理论,妻子忽然和风细雨姿态妩媚地说,有胆量你试试。妻子太了解我了,我真没胆量,妻子人漂亮,收入高,爱都爱不过来呢。
“老娘们使性子,屁股上踹了一脚……小王八犊子,翅膀硬了,敢跟我瞪眼珠子,反了他了。”
我忽然想起阿丕曾經说过,天下有三种人惯不得:老婆,孩子,叫花子。我回头看看他一米九○武二郎似的儿子,忍不住笑起来。“以后少动手,弟妹不容易,孩子也大了。”
“嗯呐。”
我来的时候想着给阿丕买点礼物,想来想去想不出买什么。按理说,过生日买个蛋糕应景,可是,阿丕血糖高。买束花吧,大男人过生日,有些花哨不实用。两个肩膀顶个脑袋过去干吃,不是我的风格。家里正好有外甥送的两瓶红酒,漂亮的木头盒子包装得很精致,好东西要分享,送给阿丕再合适不过了。
四十八岁,人生的一个坎儿。去年我也是本命年遇上逢九年。妻子给我买了红色内衣,红色秋衣秋裤,腰上还系了一根红裤带,红裤带上还挂了一个黄澄澄的照妖镜。老话说得好,本命年遇上逢九年,运势不好,说话办事要小心。有些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和道理,宁信其有,总归没坏处。
“弟妹,给阿丕买了红裤衩、红背心没?”
“买了,死犟驴就是不穿,有啥办法诸葛,给我劝劝阿丕,班长不当了,咋还那么积极,又是高血压,又是糖尿病的你看,还抽烟喝酒,不要命了?”
“得得得,别瞎咧咧了,快整俩菜去。”
“阿丕,没喝就多了?听不出好赖话不是我说你,当班长当上瘾了,改不了了?”
上周发生了一次事故,阿丕估计不敢跟家里说。检修的时候,煤气管道着火了,一米多长的火苗子把周围的人吓得四散奔逃,阿丕提起两瓶灭火器逆着人群冲了过去,那场景,和电影里演的烈火英雄一模一样。
阿丕灰头土脸地回到操作台,让领导一顿臭骂。
别看我平时不待见这个当年的小徒弟,不想搭理他。可这次,虽有欺师灭祖之罪过,但他说得对。也就是阿丕命大胆子冲,有福气。换了我真不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当时那种情况,一个叱咤风云的老班长,躲得远远的,装作没看见,或者给领导打电话看着事态失去最佳控制时间,就等一声响,这样对吗?
阿丕就这样一个人。
阿丕给我倒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头顶露出了荒芜,褐色的老人斑提前穿越肌肉与皮肤,印在松垮的白色大脸盘上,显得苍老而慵懒。我呆坐在沙发上,阿丕的种种境遇如陈旧破损的黑白胶片缓缓而过。容忍,大度,理解,付出,哪个词都包含心理的折磨,无法排解的郁闷和隐忍的委曲求全。
阿丕的家暴行径,就像拥堵的河流得不到疏通,只能找身边最亲近的人发泄,唉。
4
人命关天的事故是偶尔发生的,阿丕身上的高血压和糖尿病却是长期存在的。
这两种病给阿丕带来了大麻烦。
八月份体检的时候,我和阿丕私底下商量过,体检前几天服用一些特效药,混得过了关为原则。因为我的年龄也不小了,比阿丕整整大一岁,他倒了多少年班,我就倒了多少年班。我的血压和血糖也高,不过和阿丕相比,还是轻了很多。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虽然达不到黄牌警告,三天两头跑医院也够麻烦的。
阿丕和我不太一样,他的指标每年都被黄牌警告。我和阿丕深层次地交流过,告诫他管住嘴,迈开腿,没事干的时候多活动活动,不要在麻将桌上耗着。阿丕有他的道理,小眼睛朝上翻出一片灰白,“诸葛,你说吃不让吃,喝不让喝,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个啥意思?”
“得,算我白说,不想活了,你就糟蹋自己吧。”
“人生短短几十年,别活得太累,潇洒点,看你小心翼翼的,整得像医生,瘦成了麻秆,有意思吗?”
体检前一周,我按时按量吃药,每天自我检查,到了体检那天,指标基本控制在了正常范围。到了医院门口,我问阿丕,“喝了吗?指标正常吗?”
“哎呀,给忘了,这可咋整?”
“滚犊子!”我狠狠剜他一眼,拿着体检表不再搭理他。
复检的时候,单位把不合格的几十个人召集到会议室,枣红色椭圆形会议桌厚重而深沉,黑色的高靠背老板椅舒适高档,橘黄色水晶吊灯彰显富贵大气。领导坐在面南背北的正中间,这阵势以前没有过。几十个人没心思欣赏会议室的奢华,一个个脸色凝重,面面相觑,霜打了一样,都是瘪的。东边墙上悬挂的银幕占了半堵墙,做好的PPT图片逼真,文字清晰,解释得详细,高温特种岗位的禁忌罗列了十几条。
领导靠在椅背上,垂着眼皮说,“没想到今年这么多人不合格,没想到啊。同志们,今年不同往年,前些年检查得松,执行得不严,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为难大伙。今年不一样了,想在本岗位工作的,不管用啥办法,一定要过关,合格就行,丑话说在前头,复检不合格,谁也救不了你。当然,不想在这儿继续干的,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给大家安排舒服的岗位,换换环境,也是好事。关键看你们怎么想,怎么对待这件事。”
刚出会议室,阿丕撇着一个饺子两口吃的小嘴,“吓唬谁呢?每年都整这一套。”
话说得轻巧,阿丕还是很重视。复检那天,阿丕让我和他一起去。又不是上阵打仗,还兄弟两个一起上。没办法,谁让我俩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好友。
七点半,我到了医院门口,在早点铺要了一碗“千里香”馄饨,半笼灌汤小笼包,本来想喝二两老白干解解馋。那位说了,大清早一个人喝啥酒?老话不是说,一人不喝酒,俩人不抽烟吗?拉倒吧,昼夜都颠倒了,还讲什么规矩。倒班工人喝酒不讲究,啥时候都能喝。天气冷的时候,哥几个下了夜班到羊肉馆,烧麦头脑几壶黄酒能喝到中午。算了,陪阿丕比喝酒重要,万一喝得五迷三道了,误事儿。
阿丕家住得不远,就在医院附近,步行最多十分钟。我就像电线杆子一样杵在医院门口,看着36路公交车走了一辆又一辆,也不见阿丕的鬼影子。八点半的时候,阿丕满头大汗跑过来,白色T恤衫湿了一大片。“吃药了吗?”我顾不上讽刺挖苦,让我傻子似的在门口左张右望等半小时,吃没吃药才是我关心的重点。
“吃了吃了,早上起来就吃了。”
医院体检大厅里,复检的男男女女排了长长一溜。阿丕排在后面,脸上的汗还在往下滴。原来,阿丕的母亲早上遛弯,忘了拿家门钥匙,阿丕又跑着给老妈送了一趟。
我坐在大厅的草绿色塑料凳子上,看着渐渐缩短的队伍,觉得死气沉沉,没有了初诊时候的喧嚣和热闹,总觉得有什么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即使有人说话,也像害怕什么似的,声音很小。
负责抽血的是两个年轻的女孩,都戴着淡蓝色的口罩。阿丕伸出胳膊,戴眼镜的女孩拍了拍阿丕的胳膊,摸了摸脉搏,拿着针头等待了几秒,直直地扎了进去,没出血,往左扎扎,没出血,再往右扎扎,还是没出血。“干啥呢?纳鞋底子呢!”阿丕抽回胳膊,冲着女孩喊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你的脂肪太厚了,找,找不着。”
“脂肪太厚了?我胖关你屁事。换人!”
我站在后面笑出了声,武松似的大汉抽个血就龇牙咧嘴得像抽风,阿丕呀,阿丕,原来也有害怕的。人没换,倒是阿丕的胳膊被胶皮管子勒得通红。女孩的手指在阿丕的臂弯里摸过来摸过去,终于一针下去,黑红色的血细细地流了出来。
阿丕压着棉棒,恶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吓得女孩一吐舌头,低下头不敢看了。
“抽根烟缓缓,看你这一头汗。”我掏出烟递给阿丕一支。
血压室在楼道的最南边,一支烟的工夫就到了。阿丕看看针眼没出血,把棉棒扔到垃圾桶里,抬起脚抿灭烟头,顺手也扔进了垃圾桶。
量血压的还是初检时候的三个女护士。阿丕铁塔似的站在三个护士对面,眼睛飘过来荡过去,荡过去飘过来,座位空了也不坐上去,好像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护士们也不搭理阿丕,一会儿呆呆地看看前面,一会儿拿出手机划拉划拉,一会儿和相邻的闲聊几句。
我知道阿丕的心情,这会儿呀,肯定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掌紧贴胸口,捏着心脏喘不过气来。不瞒大家伙,我量血压的时候就是这心情,狼狈得很。说起来也怪在家测血压并不高,可往穿白大褂的跟前一坐,心情自然紧张,紧张得要死,年龄越大越紧张,违背了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的豁达规律。结果呢,血压直线上升,像在无人的高速路上飙车,指标吓人啊!
“相面呢?”我朝阿丕后背拍了一巴掌。我想和阿丕开个玩笑,让他放松放松,激烈跳动的心脏舒缓一点。阿丕深呼吸一口,好像有了主意,往前走了一步坐在中间的座位上。阿丕的一双小眼睛直勾勾盯着闪烁的数字,脸色越来越白,额头的褶皱里有了细细的汗珠。
“别盯着看,看别处,想想开心的事儿。”我在旁边尽量转移阿丕的注意力。
结果不理想,低压高压都高得离谱。
“早告诉你们不要熬夜,生活要规律,看看,高得吓人。出去坐一坐,歇一歇,一会儿再来量。”
不要熬夜,生活规律是医护人员常挂在嘴边的话。道理简单却难办。老百姓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选啥行当,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综合结果。就拿我和阿丕来说,新中国成立前父辈们就生活在北城,我们从小看着他们起早贪黑,长年累月穿着工装,骑着破旧自行车,成群结伙出入这座历史悠久的钢铁城堡。我们流着他们疲倦、无奈、勤苦的血液,闻着他们身上生冷腥涩的味道,也习惯了他们的生活。
进入钢铁城堡工作,是大多数“钢二代”的选择。
不熬夜,生活规律是退休后的生活。现在不熬夜,早起早睡,谁来养家糊口,老人怎么赡养,孩子怎么教育,住房怎么改善,家家户户的不锈钢用品从哪里来,汽车、轮船、宇宙飞船,所有用钢铁的地方怎么办?不熬夜,生活规律,说得轻巧!有时候,不是人选行业,而是行业选择了人。
血压室门口靠墙有两排椅子,稀稀拉拉坐着五六个人,看年龄都不小了。阿丕石头似的撴在椅子上,椅子咯吱一声发出抗议。原以为罐罐里捉王八,十拿九稳的事儿,却出乎我的预料,我急着问:“怎么回事?吃藥了还高?”
阿丕有些丧气,脑袋耷拉到了肩膀上。“估计是刚才跑过来有点急,歇会儿就好了。”我俩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我把一篇万把字的短篇小说都看完了。量血压的人少了。护士们伸伸懒腰,摘了口罩,喝水的喝水,玩手机的玩手机。
离阿丕一米远的座位上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后生,愁眉苦脸地不说话。看那苦瓜相,准是过不了关。
“嘿,咋了,还高?”我闲着没事儿,想活跃活跃气氛。
“别提了,出门就喝了药,还高,刚才又喝了一颗药,我就不信了,还降不下来。”老后生明显很生气,脖颈上的青筋蚯蚓似的爬了出来。
“想开点,过不了关,换个工作不挺好吗?”
“好啥好,钱少了,家里几口人咋养活呀?”
我一时无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不用站着说话不腰疼了,递根烟,借烟消愁吧。
阿丕又量了两次,还是高。护士不耐烦了,拿起笔准备在阿丕的体检表上填数据。黑字一旦落在白纸上,板上钉钉,后悔也来不及了。阿丕把小眼睛瞪得溜圆,额头上的皱纹挤压成道道深沟,薄薄的两片嘴唇紧紧地绷成一道细细的向下弯曲的括弧,千钧一发了还玩表情包,我恨不得在他花白的毛寸上扇一巴掌。关键时候就是个笨蛋,平时的沉稳干练、油嘴滑舌哪儿去了?这人哪!也不是面面俱到,事事顺意,所有的场合都能左右逢源、化险为夷,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吧。正当我为眼前的窘迫着急上火时,忽然发现这个护士长得像乒乓球明星福原爱。阿丕呀,阿丕,为了你,逼得年近半百的老汉发骚撩妹,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套了好一阵近乎,我俩聊得很热闹,就差加微信了。时机到了,我话锋一转,凑到人家姑娘跟前,声音压到接头对暗号时的分贝,“大明星,行个方便,给我这伙计填个合格算了,中午我请客,饭店随你挑。”
“大叔,你饶了我吧。现在这形势你不知道?矿山那边有人倒在岗位上,现在上班前都要量血压。要不哪能这么紧,放在过去,这算个啥。”
借着“福原爱”起身上厕所的机会,我偷偷掏出二百元塞到她手里。“福原爱”“哎呀”一声就像手里着了火,把钱扔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大叔,你可别害我。”
忽然,“咕咚”一声,一旁的那个老后生摔倒了。我和阿丕跑过去一看,老后生冒着虚汗,紧闭眼睛,晕倒了。我看着护士们风一样飘过来,七手八脚抬着老后生进了门诊大厅右侧的抢救室,心根上一阵发凉发酸发痛,眼窝里滚出了两行泪。
5
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阿丕到底喝了药没,如果喝了,为什么没起作用。是过期了,失效了?还是喝的量少了,不起作用?或者真是紧张得喝药也不管用了?
等待的过程我比阿丕着急。阿丕倒是风轻云淡,复检的事也没挂在嘴上,看不出复杂的情绪,只是少了很多话,有时候冷不丁地轻叹口气。我着急是有原因的有天晚上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无意中得到一个信息,这家医院有个三十多年没见过的小学同学,这似乎是拯救阿丕的最后一丝希望。当然,这何尝不是我的希望呢?
周末中午,在医院附近的凯旋酒店西餐厅,我和这个忘记名字、模样想不起来的老同学见了面。也奇怪,我本以为近乎陌生人的见面会尴尬冷场,不曾想,几十年前的陈年往事这位老同学记得一清二楚,很多有趣的事情重新翻出来倒也其乐融融。老同学答应尽力帮忙,但也不敢打包票。话说到这份上我已经很满意了,这世道,人求人何其难哪。
三天后,同学打来电话,血压值改了,血糖值没想象中高,只在临界状态应该没问题。我把好消息告诉阿丕,阿丕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个死胖子竟然没说一句感谢的话。
雨过天晴,蒙在心头的阴霾烟消云散。新东门的粗粮馆里,阿丕多点了几道菜,买了瓶十年汾酒,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没开封的硬盒“中华”。我也不客气帮了阿丕的忙让他度过这场危机我也高兴。一切回到了从前,活儿还是日复一日地重复,日子还是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就是这样,简单而平淡。
世上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让你猝不及防,惊掉下巴。好日子没过几天,让阿丕猝不及防、惊掉下巴的是检测项目中忽然增加了一项糖化血红蛋白。什么是糖化血红蛋白,有必要科普一下,糖化血红蛋白是血中葡萄糖与红细胞血红蛋白相结合的产物,可反映过去两到三个月的平均血糖浓度,不受每天血糖波动的影响,对高血糖和血糖波动有较大诊断意义。该死的体检中心,尽出幺蛾子。糖化血红蛋白不合格让阿丕陷入了更大的危机。
我们这工作,是一线生产单位中的一线岗位,一天三班倒,人和机器白天黑夜蒙了眼睛似的不停歇。累是累点,好在工作环境过得去,工资待遇也凑合。有人说我们是温水里的青蛙,不思进取。这话看怎么理解,冰水和开水里的青蛙又怎样?冻死和烫死的应该也不少吧。吃不饱饿不死,不好不坏,也是一辈子。再说,普通工人,老百姓一个,没选择的权利,不想干,没人拦你,想干的人多了去了,发发牢骚该干啥干啥。只有少数耿气的,一甩袖子走了。
老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可老话又说:走一处不如守一处。矛盾的两句话,说的都有道理。
复诊结束后的第二周,单位内网公布了复检不合格的名单,七八个人,有男有女,阿丕排在第二个。
下了班,小领导把我们集中在简陋的板房里,“阿丕是我们厂的元老,给厂里立下了汗马功劳,很多难干的产品都是阿丕拿下的,不瞒大伙,我没想到今年真刀真枪地实干,我真舍不得阿丕走。可是,这是职业禁忌规定的,谁也拦不住。不过,请阿丕放心,我会请示厂里,妥善安排的。”
阿丕挤在有扶手的椅子里,厚厚的镜片后面,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垂下来的大脸盘子针扎似的轻微抖动着,一个饺子分两口吃的小嘴张了几次,没说出话来,他的脸就像一口闷掉了半斤老白汾,很快呈现出浓烈的酒红色。我在阿丕的眼睛里看到两轮绯红的夕阳,灿烂如血。
“能抽不?”阿丕看了看小领导。
“这个,抽吧。”小领导拍了拍阿丕的肩膀。
小班長懂事,当着大伙的面把饭订在刚开业的“大掌柜”。
这顿饭吃得压抑,带着离别的伤感。老少爷们跟着阿丕日夜滚缠在一块,短的三五年,长的十几年,最久的二十多年,细想想,哪个人没得到过阿丕的帮助?
“阿丕,死也不要走,凭什么让你走,他们就是欺负老实人。”
“兄弟们,发现没,典型的卸磨杀驴。辛辛苦苦几十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吧,顶个屁用。”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
“别他妈文绉绉地拽词儿,赶紧想办法呀。”
“有啥办法?花钱呗。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你们哪,不能这么看问题,阿丕留在这儿有什么好,冒着几十度的高温,闻着呛死人的煤气,高低上下爬几十米,一身又一身的臭汗,就阿丕这身体,这会儿调走是最佳时候,领导不是说了要妥善安排吗。”
阿丕没多喝,也没说太多话,只是闷头抽煙,隐藏在蓝色的烟雾里。
“以前有啥对不住大伙的事,今儿一起说声对不起,哥们整一大杯,算是赔罪了。”
菜没吃几口,酒喝光了。
伙计们醉醺醺晃出饭店,有人要请阿丕唱歌,有人要请阿丕洗脚,有人要请阿丕按摩。“都回吧,明天还要上班哪。我和诸葛走走,一会儿也回了。谢谢,谢谢大家啊。”
我和阿丕坐在旋转大门的一侧,寒意顺着黑色的大理石台阶升了上来,燥热的身体轻快了许多。
“你到底咋想的?”我点着两支烟,自己一支,阿丕一支。
“暂时没想好,脑子乱得一团糟。”阿丕狠狠吸了一口,白色的烟灰生出长长一截。
“古人说,福祸相依。倒了这么多年班,借这机会,上个白班,把身体养好比啥都强。单位里吃闲饭的那么多,不愁给你安排一个轻松的岗位。不过,你也想想办法,找个最合适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心里话,诸葛,其他倒没什么,就是,就是这心里呀,整得不是滋味,难受得很。在咱这儿轻车熟路,混成老师傅了,到别的地儿,敲新锣打新鼓,重新开张,不是个事儿。”
“活儿在哪都是干,不倒班就是胜利,别看大伙瞎吵吵,说不定还羡慕你呢。我就很羡慕你,晚上能搂着老婆睡个囫囵觉了。”
6
在这个古老而庞大的钢铁城堡里,职业禁忌转岗绝对是新鲜事。老百姓觉得新鲜,思想上感情上认识上都没准备好。领导们估计也觉得新鲜,他们思想上感情上认识上准备好没有,咱一个老百姓,哪里知道。但,既然是新鲜事,总归要有新鲜的结果。
认识阿丕的人都在等,等阿丕的归宿。
生活楼换衣服,澡堂里洗澡,食堂里吃饭,上下班路上,街上遛弯,菜市场买菜,小区里遛狗,只要碰上单位的同事我都要回答他们的问题。其实,我和他们一样,也想知道阿丕的去向。虽然我给不了他们想要的答案,他们却给了我想要的结果。人这一辈子,能让这么多人惦记说好,也真是值了。阿丕,你行,是个好人。
阿丕的妻子给我打电话,让我抽空去家里一趟。我不想去。我解决不了阿丕的落脚处,最多在女人的哭哭啼啼中说些安慰的废话。下夜班的时候,在食堂碰到阿丕,阿丕面前的白色餐盘里摆着三块烙饼,两个鸡蛋,两盘小菜,一大碗玉米面糊糊,块头大饭量也大,只是吊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能还有好胃口?
“定了没?”吃饭的空档,我问了一句。
“没呢。”阿丕也在吃饭的空档回了一句。
“抓紧。”我咽下最后一口稀饭,在阿丕的餐盘里放了一支烟走了。
一脚油门,开出新东门。在金虎便利店门口我犹豫了一下。我掏出手机拨通了阿丕妻子的电话,“弟妹,今儿下夜班不过去了,阿丕的事你放心,我肯定帮忙,你在家里也劝劝,该活动就活动活动,别舍不得,这年月就是这世道。”
“诸葛啊,我也是这意思,可这个倔驴就是不听劝,说多了急眼。你和他几十年了,他听你的,你就费心了。好吧。”
“行,行,我再劝劝阿丕,不说了,挂了啊。”
阿丕的去向,坊间有两种说法。一是留在我们这里,编在白班行列;二是去后勤搞搞服务。这两种说法,应该有操作的可能性,因人设岗,在我们单位不是新闻。但是,操作难度很大,就看阿丕愿不愿意“出血”。不过,以我对阿丕的了解,他是不会在自己的身上动刀放血的。阿丕不干班长,少挣了两三千,嘴上说无所谓,其实心里是很在乎的。谁不想多挣几个呢?何况阿丕是罗锅上山———前(钱)紧着呢。对于这两个岗位,我不确定阿丕的真实想法,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岗位的收入比现在还少。阿丕也说过,再过几年就退休了,不花那冤枉钱。
在我的潜意识里是不同意阿丕花钱办事的。虽然我希望他能有个好去处,平平安安退休。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是矛盾的,似乎有些自私。我就想看看,阿丕是怎样一个结果。
坊间的说法不是官方的,是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小道消息臆想出来的。而且这次换岗的不止阿丕一个人。人多了,就有了竞争。在这个一千多人的厂子里,阿丕也是很多人能叫出名字的人,先进劳模不能说年年有吧,立功受奖披红挂彩也是常常有,电脑桌上的玻璃板底下,和领导的合影不少,有集体照,也有单个合影,不管怎么说,在几任领导的眼睛里,有阿丕这号人物。
班组的伙计们空闲的时候念叨阿丕,埋怨他从宣布那天开始,再没到操作台看看兄弟们。我说,“有什么好看的,都看得吐了。你要是变成大姑娘、小媳妇,说不定阿丕还能看看你。再说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见不着了,要是真有良心,以后多请阿丕喝顿小酒就行。”
大概过了多半月的时间,那只钉着铁掌高高悬在空中的皮靴终于落地了。落地的还有破碎的玻璃杯,满地滚的保温杯,散发着臭气的硬头劳保鞋和听不清内容的一地碎语,紧接着,是沉默,比死亡更安静更可怕的沉默。
阿丕的新岗位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熬到退休呢?我给阿丕打过去电话,响了四五声,没人接。
我用两三秒的时间思考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理很阴暗,甚至有点在伤口上撒把盐的凶残。为什么要问呢?是想听到阿丕沮丧颓废的声音,还是在阿丕失望没落的心境里添一些不值钱的安慰,又或是想印证自己狭隘的判断。
我听到了阿丕的一声叹息,一声穿越百年历史长空的叹息,这声厚重悠远的叹息划破了暗潮涌动的平静。
我赶紧挂断电话,后来索性关了机。
阳光从十几米高的窗户倾泻下一束又一束的光,直直地照射在雄壮气派振奋人心的巨幅照片上。我躲在监控的盲区,乘着灰白的烟雾飘了起来。
责任编辑杨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