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的结构错误和赫胥黎的人格残缺
2020-12-07仝语蒙
仝语蒙
摘要:乌托邦文学无疑是理想的,但是其蓝图与真实状态的间隔又似乎模糊不清。该文希望建立一个论点:乌托邦非现实性是建立在其政治框架和其伦理框架的不契合上。通过对最著名的两本乌托邦文学的分析作为事例,本文愿展示奥威尔因过度“重视”人导致它的乌托邦不可长存;相反,赫胥黎过度在意体系和谐而导致他的人沦落为抽象的人。
关键词:乌托邦文学;奥威尔;赫胥黎;美丽的新世界;社会加速度
当进步的概念变成仪式,变得不可动摇,它那极权主义的特质就耗尽了所有乌托邦的梦想。在后现代,如同鲍德里亚所哀叹的那样:“真实变成了我们正确的乌托邦-但是这个乌托邦已经不再建立于不可能的领域中”(Baudrillard,1994:119)。末世传说已经过去,我们“迷醉于各式各样的消失,我们的消失”(1994:153)。因此,如同福山(1989)所指出的,反乌托邦就不仅见证了历史的终结,还描绘了我们当下灵魂的肖像。这一肖像不再驯顺而是反抗的。然而,由于乌托邦中那种讽刺的传统仍然存在(Rothstein, 2003:4),从这一角度来看,乌托邦和反乌托邦都服务于同一目的。因此,在文本分析之前,需指明一点:反乌托邦和部分乌托邦是类似的——它们偏离了社会真相去构建一个极端的景观。如果乌托邦,如莱维塔斯(2011)分析的那样,建立了一个不可达成的希望或仅仅为一个欲求的话;反乌托邦或许是最终绝望的一个投影。它的意义不在于如何达成它而是为什么它会存在。因此,乌托邦中的矛盾,如同在《1984》和《美丽的新世界》中存在的,并不会取消它们的价值,恰恰相反,它证实了它。
当奥布莱恩拷问温斯顿时,他说:“The Party seeks power entirely for its own sake. We are not interested in the good of others”(Orwell,2018:332)。因此,党最终而唯一的目标就是为了累积权力并延续其统治,其余任何的考量都是次要的。因此,党的最终胜利就是用政治权力取代任何一种类型的真理,彻底操作在其权威下的子民。从认识论上讲,党切断了通过逻辑推理和经验感官所获取真理的可能;从伦理学上讲,它阻隔了社会中的人交往的可能[i]。因此,在最终,温斯顿反转了他对茱莉亚的感情和对老大哥的憎恨。由此来看,奥威尔的描绘似乎是对极权社会危险的警告。然而,这幅肖像的极端化会使他乌托邦的结构不稳定。
为了指出这种不稳定性,本文需阐释罗萨(2017)对社会增长(escalation)和加速(acceleration)的区分。简单来讲,增长代表着因科技创新带来的生产力进步,而加速则包含着在科技领域,社会系统领域,主观领域节奏变快的三重概念。然而,对此文本分析来说,强调社会系统领域的加速便足够了。罗萨将其定义为:“一个代表目前时间范围内功效,价值,和行为领域的经验和期许的集合——这集合的衰退速度的增长。”(Rosa,2017:76)简而言之,它或许暗示着一个共同体分享的价值规范的转换速度的加快。从罗萨来看,增长和加速的动态交互会引出两种类型的社会:1.加速度社会,在其中增长的速度低于加速的速度;2.减速度社会,在其中增长的速度高于加速的速度。而对他而言,一个永远加速度的社会,就如我们的后现代一样,会冲入一个深渊当中(Rosa 2017:322)。
如果将罗萨的模型用于《1984》,这乌托邦中基本的冲突在于政治控制和自然(逻辑,感官)真理的形成。因为奥威尔将政治控制推入极端,因此,为了构成一个减速度社会,党需要创造一个系统:在其中修改各种真理的速率要高于真理自然产生的速率。然而,它的乌托邦没有完成这样的任务,这便是他操作性的矛盾。
例如,为了摧毁过去,党需要持续不断地重写历史记录。通过小说的描绘,似乎有一整个记录部门来负责伪造各个媒体的海量的档案。即便劳动力似乎是充分的,但在执行中,这个结构是脆弱的。一个典型的事例就是在憎恨周(Hate Week)中党决定改变它的敌人。从罗萨模型的角度看,修改敌人的决定只需几小时就可以通过官方宣传渗透整个大洋国;然而实际的后备工作却是巨大的。通过奥威尔的描绘,整个档案部门需要在6天内连续工作18个小时。因此增长的速率远不及加速的速率。即便修改敌人只是一个偶发状况,但奥威尔还简化了整个工作流程。这个系统中最严重的不平衡在于:第一,党内的决策只需几个核心党员在短时间内做出;然而修改档案的工作负担却是指数增长的。即使是2:15的核心-边缘党员比例也不足以弥合这不对称的负担。第二,党的多个政治谎言不可避免的会自相矛盾,因为党的统治愿望不可能永远和现实契合。因此,说谎本身的负担就会指数增长[ii]。这种通过多谎言弥补一个谎言的恶性循环对于任何一个极权主义政权都是致命的。
和这一理论相符,对于温斯顿的折磨就如同一个不真实的“VIP”服务。核心党员为此付出的精力远超过它的产出——他们过分的残忍是不“经济”的,甚至是不必要的。因为,即便奥布莱恩在某处没说服力地为自己辩解(Orwell,2018:320),直接处决无疑是一种更便当的方式。具体来说,在整个审讯过程中,温斯顿接受了长时间“一对一治疗”,而对他的拷问甚至经过了3个阶段。在第一阶段之后,温斯顿被穿着黑色制服的党内知识分子审讯,这些知识分子无疑是内党成员。于是荒谬的是,温斯顿,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党叛徒,在改变了他“错误观点”之前居然经历了一个“多对一”服务。除此以外,奧布莱恩居然殚精竭虑地去研究温斯顿写的所有细枝末节的东西去控制他的心灵。在拷问的第二阶段,小说无疑暗示了奥布莱恩读过温斯顿所有的日记并仔细分析了它当中的意识形态。这让温斯顿产生了奥布莱恩全知的错觉。然而,如果考虑党内的等级结构,内党人员精力和友爱部囚犯的数目,这种精致的“治疗方案”几乎不可完成:只有一个名为奥布莱恩的首席拷问官,但有无数的“温斯顿”在101房间外等候。因此,这种审问计划无疑会拖垮党的统治:一个恶性循环形成了,政治谎言的崩溃会带来更多的思想犯,而过量的思想犯会耗尽友爱部的资源。于是通过战争来消耗剩余价值的理论变得可笑地不必要。
于此相反《美丽的新世界》解决了过度加速的问题。通过调节中心机械,有效的控制,在赫胥黎的反乌托邦中,人被一个成熟的机构系统又自动地洗脑。世界掌控者用最小程度的政治资源消耗来构建了一个成熟的社会等级结构。因此“经济性”的考量是重要的(Huxley,1932:16-35)。所以《美丽的新世界》似乎为《1984》的反题:在此,独特的人被经济性牺牲了,为结构和谐的服务摧毁了伦理学的考量。
具体而言,《美丽的新世界》是一个先定论的类柏拉图式社会。为了联系情感的热忱和阶级身份,系统采取了古典调节和催眠教学作为内化阶级意识的方式。例如它通过催眠让Beta等级的儿童内化:“Im really awfully glad Im a Beta, because I dont work so hard.”(Huxley,1932:20)的信息。通过这种调节,每一个公民都会捍卫自己的阶级价值。但讽刺的是,这种价值是为了政治稳定服务的。一个减速的正向循环便形成了: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质疑现存状况,每一个政治条例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卢梭所谓的公意。由此,民主变成了同义重复。这种政治模型的伦理基础是心理/经验的享乐主义。由此个体的幸福在于收获最大的,超越痛苦的快乐。从而这种快乐仅仅为感官的,如西季威克所言,其为:“一种理性个体的内在所感和外在可欲的感觉”(Sidgwick,2017:60)。而这种享乐是通过公开的性享受,药物和催眠达到的。通过行为主义的调节,享乐主义的快感和政治需求重合了。但是这种重合是虚假的,因为于此存在的人被物化或动物化,其作为类(human species)的特性和高级需求被否认了。因此,这种伦理基点是还原论(reductivism)的。正如伯纳德威廉姆斯所批判的:“还原论…倾向于把每一个考虑缩减为同一基准…这种假设曾经很强大但却是完全无基础的。”(Williams,2006:17),这种抽象道德在他看来是一种不得体的误解。因为真实的伦理生活是复杂的,行为主义的抽象就否认了它出发的源头。
积极心理学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卡尔罗杰斯曾批判《美丽的新世界》具有一种巨大的僵化性(Rogers,1995:394);而每一个个体是倾向于变得独特和有区分的(1995:115)。同理,马斯洛在得出他的需求层级理论时也强调对于人而言,他们有“去求知和理解的欲望”(Maslow,1987:23)和“美学需求”(1987:25)。而在《美丽的新世界》中,上述二者是在“正常公民”中普遍缺乏的,于是因此,人就被物化了。他们变成了没有灵魂的欲望容器,失去了理解诗歌,爱情以及幸福作为本质上矛盾的存在的能力。
注釋
[i]因此,人的感情被导入到爱国主义的狂热,这点已经被安德森在他著名的著作中指出。(Anderson, 2016: 141-3)
[ii]见汉娜·阿伦特对政治谎言的精湛分析(Ardent,1993:2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