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 贵南高地上的守望者
2020-12-07王海燕
寻找传说中的金牧场
如果在高处俯瞰,祁连山南缘与昆仑山支脉西顷山的皱褶里,这一片鼓胀的山地起伏跌宕,骚动不安。曾经狂暴的沙龙被绿色长缨一道道紧缚,驯服了许多。在逐渐拓展的绿洲上,一泓又一泓金色海子锦波荡漾……那是即将成熟的青稞,荡漾成一幅独特风景。秋雨初霁。直亥神山雪峰镀上了耀眼的金光,黄河在高地北边的大峡谷浩浩奔流。千万顷阳光又倾泻在这片青南高地之上,渲染着丰收的喜悦与艰辛。我们在清晨集结,沿着101省道,向海南州贵南县进发,去寻找一处传说中的金牧场。穿越一条峡谷,南边山坡上出现一幅巨大的白海螺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山风吹过,仿佛送来一声声吉祥如意的螺号。它在一步步靠近我们。以一绺风中飞舞的经幡、一片赭红的丹霞峭壁、一段斑驳的沙梁、一顶褐色牧帐、一群牛羊、万顷金波荡漾的青稞和油菜……靠近我们。来不及更多地思索,我们就被金色捕获了。阳光是金色的,河流是金色的,连远山也反射着金光。目光被金色晕染,思绪也长出金色翅膀……停泊在远山头上的云朵,慵懒,一动不动,唯有风,吹送着金色四处流浪。就是最偏远、潮湿、阴暗、苦涩的地域以及灵魂,也能感受到那明亮而炙热的抚慰。哦,金牧场!你在过往的漫长岁月里,一次又一次诱惑过我,激发我朦胧的想象。这里是贵南腹地辽阔的木格滩,被风沙围困过、被传说渲染过的木格滩。我们会有幸遇到那位美丽的绿色女神吗?据传,她居住在沙漠深处,那里清泉密布,水草丰美,牛羊成群,仙鹤和白唇鹿在溪流边、在林间漫步。夜晚,在沙漠中迷路的善良的旅人都会听到她曼妙的歌声:善良的人哪,你又饥又渴,迈开你疲惫的双腿,跟我来吧!我给你银色的月光,给你甘美的泉水……传说,你只要追着她的歌声坚持行走,就一定能够走出沙漠,找到生命的清泉……显然,这是风沙在人们想象中塑造出的一位美丽善良的女神,她头戴火红的格桑花,身着绿色茵茵的长裙,至今游走在木格滩民间。这里自古就有沙洲之称,位于“吐谷浑道”和“河南道”的重要节点,一度为战略要冲,吐谷浑曾将牙帐设于此地。《魏书·吐谷浑传》记载:“弟阿豺立,自号骠骑将军、沙洲刺史。部内有黄沙,周回数百里,不生草木,因号沙洲。”《宋书·鲜卑吐谷浑传》中将木格滩描述得更加具体:“其国西有黄沙,南北一百二十里,东西七十里,不生草木,沙洲因此为号。”据专家考证,木格就是沙洲的意思,源于吐谷浑语,也可能与古羌语有一定的联系。这里曾经是吐谷浑王国屯田驻军之地,故有“吐蕃麦庄”之称。时光飞逝,曾经的铁马金戈如今只在砂砾中遗留了一些锈蚀的箭簇和残缺的陶片。木格滩的历史依然在续写——贵南军马场。驰骋沙场的骏马,踏云破雾,奔向残阳如血的西部天际,鼓荡出一曲曲铁马金戈入梦来的历史传奇。新中国成立初,中国人民解放军接管了国民党军队贵德军牧场即贵南军马场,为西北军马事业和保卫祖国和平做出了重要贡献:贵南牧场。天苍苍,野茫茫,祁连长风吹过,昆仑大雪飘过,一匹匹战马驰过,一茬茬牛羊生长,一代代人守望。铁器与石头持久砥砺,烈日与风雪轮番考验,在冷硬粗粝的生土里,开掘出凝聚希望的炊烟,使这里成为许许多多人们奉献青春和生命、不忍割舍离弃的故乡;三江集团贵南草业开发、青海高原最大的有机青稞种植基地……多年来,以其得天独厚的资源以及农业机械化、规模化程度较高的优势条件,一直与青海互助青稞酒股份有限公司合作,使青稞酒香溢满高原。这一波金色青稞,在艳丽秋阳下,正激动地期盼着又一轮醉人之旅……在历史风云变幻中,在时代前行的步履里,这一片沙洲之中的金色牧场不断更换着它的名字,但一种恪守如初的精神和魂魄,恒定不移,那就是这片高地上久经阳光锤炼、风雪磨砺过的——奋进不息的骏马精神,坚韧不拔的青稞魂魄。
洛加之鹰
汽车飞驶,一只鹰蓦然撞进眼帘。天空由之愈加深远,原野由之愈加辽阔。洛加,洛加!是金牧场一个地名,是天神的意思吗?洛加之鹰,是一尊鹰的巨大雕像,是神的使者,是洛加的守护。在炫目的阳光下,这只黑色的鹰隼扶摇腾空,背负苍天,一翼擦着南山的白云,一翼拂过北山的青稞。一个缓缓铺展的秋天,宏阔,绰约,丰沛,想必摄入了它的视野,一览无余——牦牛如黑色舟楫,羊群如白色哈达,在波谷浪峰间浮游、飘拂,和经幡一起,和裹着红手帕的牧女一起。一个古老、经典的场景,如此神秘,如此和谐,如此隽永。而这一切,似乎在这里渐渐淡出,如隐隐约约的牧歌,越飘越远……而时光在这片大野之上雕凿出别样的图景。逃过旱魃之手,穿越风沙的围剿,每到秋天,它们犹如一处处金色的海子,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有风路过,就喧腾,呐喊,时而从高坡上倾泻而下,时而从谷底逆流而上。风走了,它们又挺起身子,麦芒剪辑着阳光,一缕缕注入包浆的种粒,它们的脸孔或变成金黄,或变成紫红。阳光流下茎秆,滴入发烫的黑土……它们是勇敢的开拓者,逐渐成为这里的物种新家族——高原有机青稞。鹰在青稞的海子上空翱翔,我们在青稞涌浪的岸边游走,也许是3000多米的海拔,也许是青稞即将成熟的酒香,浅浅的醉意上头,看远山懶懒的云朵也仿佛重新点燃了激情,带着清凉的雨意,朝我们晃晃悠悠地游过来了。而我们身后的鹰,洛加之鹰,如今也是青稞的保护神,飞进悠远的蓝天,成为一个黑点,隐遁不见。从过马营回来的时候,一只鹰又渐渐飞进我们的视野。洛加之鹰,神的使者,洛加的守护,守护着高地上的丰饶角……
高地上的守望者
洛加,神加持过的地方。清泉的眸子里有白云飘过,溪流边的彩幡抖落风的清凉。于是,你们有幸了,青稞的家族、青稞的子孙们,犹如摩西率领族众穿越沙漠,找到了得天独厚的一方应许之地,你们在这里落脚,在这里繁衍生息。守望春秋,守望这片高地。从春天的雪花和寒风里,从一双双粗糙的手掌里,从新犁开的泥土里,出发,历经艰难险阻,走向秋的深处,迎接你们的也许是一张张丰盈的笑脸,也许是一声声无奈的叹息。但你们从未犹豫退缩,一路风尘,一路歌吟,一路走过来了。这个秋天,迎接你们的将是一场盛大的狂欢。因为,我们听闻欢庆丰收的锣鼓开始窃窃私语,我们看见急于奔赴前线的雷沃收割机已蠢蠢欲动,我们看见那些曾经的牧马人已收拾好了准备出征的行囊。高地上。你们,青稞的军团,青稞的方阵,也开始喧哗不安,像难以平静的海子,荡起一圈又一圈金色的漩涡,风旋转,云旋转,太阳旋转,蓝天旋转。仿佛大地举起一盏盏巨大的酒杯,盛满了芳香的美酒,令日月沉醉,令天地摇晃。远处,牧人的拉伊正好飘过来。这是秋日里最纯真、最动情的祝酒歌。洛加的青稞熟了,卓玛的心儿醉了。你们,如此质朴,又如此清高;你们,如此执拗,又如此谦卑;你们,如此热情,又如此冷峻……你们有着太阳的肌肤,土地的肌肤,有如青铜,有如土陶。我们记不清你们众多的名字。姑且,随意喊出几个吧——昆仑一号,有雪的品格;祁连二号,有风的秉性;黄河三号,有水的灵动;高地四号,有山的坚韧……高地上,我们遇见了许多人,他们有着古铜色肌肤,谦和而又执着,匮缺而又自足,艰辛而又快乐。他们就是你们的子孙啊——一株株守望和游走在高处的青稞!
马的传人
在青稞荡漾的岸边,我们遇见了他们。他们自报家门,都与马沾边,我是马一队的,我是马三队的,我是马六队的……我们都是马二代。马离他们远去了。当然,在梦里还常常听见马群奋鬃嘶鸣,扬蹄驰骋……现在,他们放牧青稞,放牧黑麦,放牧披碱草,放牧风雪,放牧一个关于草原生态的美好梦想……这些马的传人,从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走来,带着马的传奇,马的风雪,马的魂魄。说起马,他们的精神立马振奋,像一匹匹骏马在草原上望见了远峰上的雪光,亢奋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一个普通的人在宏大的历史时空里微不足道,像一个音符淹没在一部交响曲里一样。但对于一个经历者和见证者来说,历史赠予的创痛和幸福都会沉淀为不可磨灭的记忆,一代代接续下去。黄昏时分,我们从百里外的青稞种植基地返回过马营。这是一个正在发展中的草原集镇,在夕阳下显得清净、安详。不见当年过往的马队,一排排红瓦粉墙的民居小院十分醒目,街市上行人往来,偶尔有车辆驶过。远处,夕阳下有黄沙觊觎,但满目杨树、乌柳、柠条、披碱草等植物犹如绿色军团重重围住了沙丘。集镇上,一座院落就是马二代们的大本营。前身是贵南军马场,现在更名为贵南草业开发有限公司。进门,扑面一尊不锈钢雕塑,被夕晖镀上了厚重的铜色。这是三匹腾空而起的飞马,寓意继承浴血奋斗的光荣传统,在今日奋鬃腾飞,续写新时代的新传奇。前院,一花圃内美人蕉、千瓣葵、九月菊……正开得烂漫;后院,站立着一片密密匝匝的云杉,树下还保存着一排排旧时的房屋。它们是马一代们留给今天的遗产。将近百年的沧桑时光,在云杉的年轮上,在开裂的墙缝里,在紧闭的门窗背后,旋转,流连,使人深深感受到岁月的沉重、时光的易逝。公司老总大周,高个子,黑脸膛,直性子,祖籍河南,是马二代的突出代表。在最艰难无奈的岁月里,他,他们凭借一腔热血和希望,一直坚守着这方阵地,吞下几多怨悔,守望至今。他的前辈们熟悉马,培育了一批又一批驰骋沙场的战马。他们熟悉青稞和牧草,然而若干年前,由于时代的剧烈变革,再加上持续十年的干旱天年,有种无收,生计维艰,不少马二代背井离乡,外出谋生。大周说,有一年,他的全部所得只有600块钱……一声叹息!披星戴月,栉风沐雨。我们坚持了下来,青稞在我们手里又活了过来,散发出耀人的光气、醉人的香气。大周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看见,他眼中也散发着青稞自信的光芒——马群远去的背影里,晚风,正吹送着高地上数万亩青稞的金色消息……
夜宿过马营
这里的人纯真,青稞酒纯真,秋膘羊肉纯真,过马营上空的半个月亮也格外纯真。在这样的夜晚,驻马过马营,心情很不一样。在这样的草原小镇,你仿佛置身一处时光的桥段上,一头能回望历史的星空,一头能迎来明日的晨曦。夜央时分,七夕的月亮已经躲在远山背后,银河更加明亮,牵牛和织女仍在天河两岸遥遥相望。仿佛听到秦观八百年前的吟唱: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酒兴正酣。尤其与廷成、长玥、新才和大伟四位诗人同饮,更有千杯少的感觉。过后几天,我就读到他们唱给过马营的歌——十万亩青稞熟睡于高地之上/木格滩的风撩拨起青草的衣襟/谁的马队由远而近/哒哒的蹄音踏过月亮……(杨廷成:《七夕,过马营之夜》)在木格滩,一匹飞马驰骋而过/三千匹飞马仰天长啸/疆场,从未沦陷,雄心,从未泯灭……(刘新才:《过马营》)入梦,我听见军号嘹亮,马蹄声碎,风卷红旗如画……一幕久违的令人血脉喷张、激情勃发的情景在眼前闪过……我又看见那些斗志昂扬的男女牧马人骑着马,在过马营的土道上奔驰而过,消失在草原深处……我又看见风雪弥漫的夜晚,草原上艰难行进的马队,迎来了升起在雪上顶上的一缕血色曙光……醒来,街头广播里真的播放着起床的军号,声声入耳,使人倍感新鲜而又精神振奋。早晨黄铜般的阳光已经洒满木格滩,过马营的街巷已是人声熙攘。吃过早餐,打马回家。路过洛加时,我们又邂逅了朝暾沐浴下的青稞。刚刚睡醒的青稞,麥芒上挑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在阳光里闪闪烁烁,像一个宏大的梦境,裸呈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同行者们纷纷与青稞作最后的留影,企图把这一刻永远留存在记忆的底片上。再采撷一把金色的青稞带回家去。我说,这不是在偷秋吗?廷成说,好!就偷一把秋天回家……
王海燕 青海互助县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青海作家协会会员,海东市作协副主席。原《海东时报》副总编辑。曾创办县级文学期刊《彩虹》,编辑出版《彩虹的故乡》《神灯照亮的草原》等图书,有多篇作品见诸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