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吕祖谦思维世界的逻辑原点
2020-12-07陆昇
陆 昇
(中共金华市委党校 浙江金华 321004)
吕祖谦(1137-1181)字伯恭,浙江金华人,南宋乾道、淳熙年间重要的思想家,与朱熹、张栻并称为东南三贤。他学识渊博、视野宏阔,长久以来,人们对其思想概括呈多维面向:性命之学有之,事功学有之、史学有之、心学有之,理学亦有之,难名“一学”,皆言“博杂”。然博必有边界,杂亦有通约。纵观吕祖谦的一生,政治思维串联了其一生的重要事件,成为其思维世界的逻辑原点。
承前启后:政治世家的家学传统
吕氏家族在赵宋政权极尽荣耀,“本朝一家为宰执者,吕氏最盛”[1]。他的先祖吕蒙正、吕夷简、吕公著在北宋时都曾官拜宰相,伯祖吕好问辅佐高宗在南方建立政,功业横跨两宋。吕氏家族至吕祖谦已经十世官宦,虽家道中落,但仍能蒙荫入官。孟子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吕氏家族富泽绵延的一个重要法宝应该是诗书传家,吕氏家族是学术世家,家族学者载入《宋元学案》有六世22人之多。特殊的政治地位加之深厚的家学渊源促使吕祖谦承载延续家族荣耀,传承家学传统的使命与责任。
“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德”的学统
钱穆言:“自东汉以来,因有累世经学,而有累世公卿,于是而有门第之产生,自有门第,于是有累世之学业。”[2]学者罗莹曾对宋代48个文化家族进行统计,像吕氏家族这样既因事立功,在政坛上具有影响力,又文脉相承,拥有学术话语权的家族别无他者。吕祖谦先祖都是科举入仕,且博通经史,六世祖吕公著是吕氏家族载入《宋元学案》第一人,也是吕氏家学的实际开创者。后经高祖吕希哲、曾祖吕好问、伯祖吕本中等几代人努力逐渐形成吕氏家学。全祖望在评价吕本中时言:“愚以为先生之家学,在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3]“吕祖谦也言:“看史非欲闻见该博,正是要‘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4]
“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德”的学统使吕氏家族德业交著,而且弥补了南渡后文化断层的局面,全祖望在阐释吕氏家学时言“故中原文献之传,犹归吕氏,其余大儒弗及也。”[5]元朝彭飞言:“祖谦以中原文献之传,岿然为渡江后大宗”。[6]蒙文通指出:“南渡之学,以女婺为大宗,实集北宋三家之成。”[7]可见,中原文献之传是吕氏家学的标志,这里的中原超越了河南乃至黄河流域的地理概念,泛指北宋,且具有政治意涵,文献最早出现在《论语·八佾》,朱熹注释曰:“文,典籍也;献,贤也。[8]文献不仅涵盖书籍等文化载体,还包括没有记录在册的言行轶事、风俗礼仪等文化精神,据吕祖谦释:“昔我伯祖垣公受中原文献之传,载之而南……于是嵩洛、关辅诸儒之源流靡不讲;庆历、元祐群叟之本末靡不咨。”[9]文献应该包括以嵩洛、关辅之学,以及庆历、元祐之政、前者记言,后者制度。无疑吕祖谦是中原文献之传集大成者,不仅弟吕祖俭为其作的《圹记》、朱熹的《祭吕伯恭著作文》予以肯定,后世著作如《宋史》《宋元学案》均有记载。
“不名一师,不私一说”的学风
吕公著治学杂博,宽厚包容,广交天下学人,与当时主要学派如新学的王安石、象学的邵雍、二程的理学都保持良好私人关系。其子吕希哲因父而转益多师,遍交名宿,集益之功,至广且大,形成“不名一师,不私一说”的吕氏学风。希哲之孙,吕本中学术成就更超前辈,出入各学派,吸收各种思想,主张“不偏不倚,德无常师”的为学之道。吕祖谦从小就跟随吕本中,伯祖过世后从游林之奇、汪应辰、韩元吉、刘勉之、胡宪、芮煜、张九成等学者。尽管吕祖谦曾师从多人,对于吕祖谦学术格局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吕氏家学,如林之奇是吕本中的弟子,汪应辰也曾师从吕本中,张九成与吕本中关系甚好。《宋史·本传》说:“祖谦之学,本于家学。”由于吕祖谦学问、气质与“东莱先生”吕本中极为相似,又称“小东莱”。
吕祖谦除家学和师承之外,广泛交接,考察吕祖谦的学人交往谱系可见,吕祖谦俨然为连通江西之学,浙东之学、湖湘学、闽学的学人网络中心,他既与朱熹、张栻、陆九渊私交甚笃,引为同调,又与陈亮、叶适等亦师亦友,颇有交游。他始终与各派交往心平下气、持论公允、无门户之见。《东莱学案序录》载:“小东莱之学,平心易气,不欲逞口舌与诸公角,大约在陶铸同类以渐化其偏,宰相之量也。”吕祖谦主张道一多途,主持鹅湖之会,疏离朱陆分歧,力求天下学术复归于道一。吕祖谦重视事功,参与调和朱熹与陈亮的王霸义利之辩。
“以广大为中心、以践履为实”的学脉
吕祖谦曾在《祭林宗丞文》中云:“以广大为中心、以践履为实,致严乎辞受出处,致察乎邪正是非”,叙述吕本中与林之奇间的学术授受。吕祖谦继承“以广大为中心、以践履为实”的学脉,学术视野宽广,学术胸襟宽阔,不仅左右当时,通过协调各派、奖掖后学,成为南宋乾淳之际当之无愧的学术领袖,[9]而且惠及后世,影响南宋及元明清几百年的学术发展。
吕祖谦所处的南宋乾淳年正值传统儒学第二期发展的完成时期,学术思想异常活跃,形成以道学为主要理论的新儒学。全祖望言:“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 ,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10]尽管三家学术旨趣不同,但都源于洛学,朱学出于程伊川、陆学宗程明道,受家学熏陶的吕祖谦则统合二程,把理与心统一起来,并认通过致知与力行的方式呈现,开创了理论新境域。他的思想以性命之学起,既包含“世界一理贯通,事事物物皆有理”的理学思想,又囊括“心外有道,非心也”的心学思想。并提倡经世致用,通过“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者”沟通理学与功利。
作为南宋浙东学派的核心人物,吕祖谦自觉培植后学,陈傅良受教于吕祖谦,叶适求学于吕祖谦,陈亮受吕祖谦的学术接引,以致黄灵庚教授认为永嘉学派、永康学派宗于吕学,是吕学的后学。[11]吕祖谦的思想一直绵延至宋濂、黄宗羲和章学诚乃至近代,可以说其经世致用的思想影响了浙东学术的未来发展方向。如今,他以广大为心的世界眼光,以践履为实的实践意识依然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内外相合:从政实践与史学研究
宋代对史学极为重视,根据《宋史·职馆》记载,不仅有国史院、实录院、史馆等众多史学机构,又有检讨官、著作郎等不下19种的史官设置。吕氏家族“盖其正献公而上,勋德行治皆在太史氏”,[12]有绵延十代的修史传统。基于史官经历及参与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吕氏家族在政学两界有着极强的影响力。吕祖谦27岁考中进士后又登博学宏词科,两宋期间只有34人登上博学宏辞科,足见其对历史典籍的熟稔程度。他为官二十多年先后任太学博士、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管、秘书省正字、著作郎、直秘阁等职务,无论是从事史官、文官还是学官皆能立足现实,以其精湛的史学造诣提出优化政治文化和政治法度的举措,力求将内圣外王升华为实体达用之治,促进了近世治体论的源起。
治道原理的史学进步性
吕祖谦所处的南宋孝宗乾道、淳熙年间,是南宋政权立稳脚跟,意欲有所作为和系统反思北宋倾覆的历史时刻。吕祖谦抓住这一历史机缘,拓展史学研究的价值,把历史研究的目光从过去转向当前和未来,投向回溯立国根基,审视立国规模、确立国之大纲。认为“读史要先看统体,合一代纲纪、风俗、消长、治乱观之。”[13]他指出史学研究的价值不仅是以往事实的重建,更是当代意义的创新,他主持重修《徽宗实录》,修正秦侩编撰时的讹误,劝谏皇帝汲取历史教训,进行改革。
吕祖谦所处的南宋时期,社会文化中心南移,门第等级削弱,平民阶级崛起,公共性逐渐生长。吕祖谦秉持“天下事向前则有功”的历史进步观,推进天理向公理的转变。他认为史是代表着天下的“公义”,治道的正途是“公义而公行之”。因此他在《淳熙四年轮对劄子》就婉讽孝宗“独运万机”,认为君主必须依靠政治社会的力量,广揽豪杰,适度的分权任责,“志士仁人进在朝廷,共兴治道,则通天下为一体”。他在《大事记解题》阐释了公共论域的运行机理:“君子为是,非一人之私言也,天下之公论也。天下之公论不能尽隐。不行于上,必传于乡党闾里,而世之好事者必相与珍贵而扶持之。”他提倡天下为公的精神,“盖唐虞君臣皆不认天下为己有,故无一不出于至公。
吕祖谦开启浙东学派“言性命必究于史”的治学路径,[14]其根本动机是政治经世,就如梁启超在评价浙东学派时说:他们不是在为做学问而做学问,是为政治做学问。[15]吕祖谦关心国家前途命运,关注社会现实,重视民生,他遵循孔孟的传统,认为国家兴亡系于百姓,天理与天机存在民众自发的生活中。王者事功不仅要围绕君主本位的富强目标,而且要实现民众生活的最大幸福乃至整个宇宙世界的和谐安详。[16]因此,他反对独善其身,鼓励人们参与时务,积极践履泽被百姓。他任严州州学教授时作《乞免丁钱奏状》,指出民不聊生的惨痛状况,淳熙四年轮对,直斥孝宗“民力惮尽”。他任著作郎期间受命编撰《文海》,其中收入之诗多言田里疾苦,虽然当时议论纷纷,但这本书受到孝宗极度嘉奖,赐名《皇朝文鉴》,御批:观其用意,有益治道。[17]
治法纲纪的历史有效性
南宋偏安江南一隅,内外交困,社会矛盾尖锐,加之各种体制机制弊病,急需改革。吕祖谦没有沉溺在“内圣”的德性涵养,而是着力开辟“外王”的现实事业,致力于构建合理的政治秩序。他借力良好的史学功底,有理有据地阐释当时的政治现实,在《淳熙四年轮对劄子》中指出“文治可观而武绩未振”“法度具存而穿蠹蚀”。[18]不同于之前的学者重视性道,疏于制度,吕祖谦提出要重振纲纪。他所编撰的《皇朝文鉴》中选取较多奏疏、诰、制等“高之大册”,探讨立国规模。他著述的《历代制度祥说》,多与治国相关。此外,他所编撰的《大事记》《十七史章节》《通鉴祥节》等立意均在咨政。
吕祖谦承载“中原文献之传”的政学统绪,对历代经济、政治、文化等各项典章制度密察文理,力求通古今事势变达于当前治体。他提出应该在继承的基础上扬长补短,进行温和渐进的改革。他注重历史研究,对历史人物的功绩不做道德的评价,而作治效评价。认为历史研究不仅吸取道德教训,而且要获得实际事功的借鉴,在其编撰的《左氏东莱博议》中,他遥援三代,分析国家政治的兴衰,为南宋治国理政提供历史借鉴。
吕祖谦重视治法,肯定法律的功用,[19]“盖君臣父子兄弟是内治,制度纪纲是外治。内外相维持,皆不可欠缺。”[20]他强调君主个人德行、官员的道德素质无法支撑治法执行,必须“先立其大者”,明确纲纪法度。他认为法律不应系于人主的好恶,须体现仁义之气,符合人情物理的规则。政策法度的制定应从既存风俗出发,吸收公共意见,“政治所及者浅,俗之所持者深。此善觇人之过者,未尝不先其野而后其朝也。”法并不局限于一般的格式律令,仁义道德、礼乐刑政都属于广义的公共法则。
上下互济:移俗美政的实学教育
宋代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继孔子之后的第二次社会讲学运动,吕氏家学的开创者吕公著即“自少讲学”,吕祖谦对教育抱有强烈的热情,指出“时事所以艰难,风俗所以浇薄皆由讲学不明之故。”[21]认为“讲实学多,在下移俗,再上美政”。故而,不论是担任宗学教授或严州教授等官居时期,还是守孝离职期;不论是康健期还是卧疾期都未中辍讲学和著述,把人生的三分之一时间都奉献给了教育实践。他创办了南宋四大书院之一的丽泽书院(当时未命名),制定中国书院史上第一个学规,编撰《东莱博义》《古文关键》等影响千年的教材,学生规模超过同时代张栻和朱熹,把中国的书院教育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一直影响到明代。他在中国教育史上留下了博学实干,尊重学术自由的传统,“讲实理、育实材而求实用”的实学教育理念至今不乏借鉴意义。
养实德,以德教为本
受变法、党争等影响,南宋初期官学衰弱、士风日下、科举腐败。为改变社会不良风气,重振世道人心,吕祖谦教以学生“三德三行”(至德、敏德、孝德;孝行、友行、顺行)以立其根本,主张以明理之教启发学生的德性,帮助学生塑造良好品格。在教学内容上,既有格物致知的道学,又有重视身心的德性之学;在教材编撰上,既重视科举事功,又体现道德原则。他把“敬”作为学者入道之门,教育学生排除私心杂念,把学习历史知识,文献典故与修身养性统一起来。他本人身体力行,做到为官一地,教育一方。担任严州州学期间整顿学舍,制定《乾道四年九月学规》,学规因简明易懂被后世书院奉为圭臬,延用至书院改学堂。学规的第一条即强调要以孝悌忠信为本。告诫学生要把心思用在学问的长进上。担任太学博士期间,以德行道义训导生徒,对一些不合情理的规章制度进行改革,实现人心稳定。
讲实理,明理躬行
吕祖谦批评当时“推求言句功夫常多,点捡日用功夫常少”的浮躁学风,力倡“淳厚笃实”的学风,要求学生潜心明实理。他提出了系统的为学方法,指导学生读书要存长久心,只有“涵泳渐渍,玩养之久”才能有所得。要循序渐进,从易到难,反对“今日读某书,明日读某传,习其前而忘其后”。要突出重点,提出学问要以《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孝经》为本,对《易》等经典要见得句句是实。要存疑心、除成心,要独立思考,提高判断力,“不安于故而进于新者也”。要兼收并蓄百家之言,“反己就实”吸收他人观点。他对经典的讲解既不脱离传注,又不拘泥文本,往往附经起意或离经广意,立足现实问题和平日所学,并编撰《己丑课程》《己丑所编》《春秋讲义》等教材强化经典的阐发。他要求学生回答问题也要根据自身切身体会,讲求“实理所在。”他强调致知与力行并非两截,力行亦所以致知,“知犹识路,行犹进步,知而不至则行必不力。”[22]特别指出践履功夫须在危难处试验,如此方能无往不利。
求实用,学者当为有用之学
吕祖谦是一位在理论与实践中始终保持开放多元的学者,他认为学问应具于实用,有益于人世。他通过省试考官等经历看到了科举考试的弊端,但他认为不能随意抛弃否定科举制度,毕竟科举仍是读书人改变命运、实现政治理想的途径。于是他提出科举工具论,利用科举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务实地对学制进行调整,把科举纳入教学内容,编撰科举课试教材,明确科举考试所占学时,帮助年轻人实现理想。与此同时,他以“百工治器,必贵于用”为喻,引导学生经世致用。他教育学生提升生活能力,指出学问不应离开百姓日用之事,“为学当自四事起,饮食、衣服、居处、言语”,[23]指出所学均为临事而设,不要“见一事而得一理,非善观事者也”,[24]要学会触类旁通,以求通万事。强调为学对变化气质的作用,从偏处用力,如暴戾者当和顺,鄙吝者当宽裕,懦弱者当强,急性者当缓。
吕祖谦的教育理念与之前教育理念的最大不同便是事功。他把培养利国利民的“实用”人才作为教育的终极目标,表现在他教士子科举的态度比同时代的张栻和朱熹都积极。在教授科举的基础上,他还辅之以国政,使其通达政体。自乾道三年为母守孝期间在明招山开始讲学以来,因其道德学问及在政治社会上的影响力,慕名而来的学生络绎不绝,有近三百人之多。后其又在金华以私学形式正式讲学,一时间金华成为最受欢迎的求学圣地,踵武相接,为天下小邹鲁。纳兰成德序《东莱书说》言及:“吕成公讲道金华,四方从游者千人。”在培养人才方面,吕祖谦深谙“人各有偏处”,于是在寻源流上下功夫,不限一律齐,使学生充然各有所得。吕祖谦在学生中倡导儒者之效,其门下学生多关心国事,坚持正义,俊杰辈出,载《宋史》者甚多。如永嘉学派代表人物叶适、政治家乔行简、文学家巩丰等。直至今天,我们依然能从吕祖谦的教育思想中获得启示。
结语
政治思维通贯于“主盟斯文”的吕祖谦通一生,成就了其宽容、开放、多元的儒者形象。他试图将道德性命之学与经事致用之学安顿在一起,不仅将政治思想体系提升到近世治体思想的高度,而且呈现了近世儒学的多样性面貌,为我们辩证认识理学、经世事功学提供了珍贵的线索。不仅如此,其承前启后的学术道统,内外维持的政治秩序,上下交正的道德理想不仅展示了宏阔的思维世界,而且找寻了一条通向近世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