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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利工程与神话建构:浙江宁绍地区“梅梁”传说的生成与演化

2020-12-07

民俗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水利

耿 金

“梅梁”传说是浙东宁绍平原著名的词林典故,流传久远。其传说母题大致为:绍兴境内大禹庙中有一根横梁夜化为龙,潜入鉴湖与湖中龙斗,昼前返回庙中。当地人见梁上有水且布满萍藻,大异,乃以铁索锁之。南宋时,梅梁故事在宁绍平原东部鄞县核心水利工程它山堰中出现,称堰下有一枕木,视之如卧水之龙,乃梅梁也。故事随即还延伸出禹庙梅梁与它山堰下梅木为鄞县东南大梅山古梅树上下两段。南宋中后期,平原北部余姚县境内梅澳湖区也形成有关梅梁的神话传说故事,故事称梅澳湖中有一沉木,乃古梅树砍伐后所剩之根,湖中间有龙吟,是古梅树化为梅龙后的寻子之声。通过对神话传说生成、演变过程的梳理可以发现:三地围绕“梅梁”逐步形成一条前后递进的故事演绎与解释链条,反映出当地重要水利系统的演变过程。该传说典故于两宋时期形成后在宁绍地区流传,清代当地著名文人如黄宗羲、全祖望对此典故皆有关注。黄宗羲在编《四明山志》时将禹庙梅梁、它山堰梅木故事收入。(1)参见黄宗羲:《四明山志》卷一《名胜·它山》,吴光主编:《黄宗羲全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19页。全祖望对梅树为梁虽有疑义,却也认同梅梁传说。(2)参见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五《小江湖梅梁铭》,清嘉庆十六年刻本,第5-7页。当代学人对梅梁传说也有过梳理,但只集中论述绍兴禹庙中的“梅梁”故事(3)参见赵宏艳:《两宋绍兴禹庙梅梁信仰民俗形成考》,《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年第5期;赵宏艳:《宋代越地禹庙“梅梁化龙”俗信形成原因考》,《兰台世界》2017年第11期。,未能对宁绍平原境内其他两地的梅梁故事进行探析,也没有系统梳理梅梁故事生成过程及与当地水利工程的关系,而这对于解析整个梅梁传说的形成、演变十分重要。本文通过对梅梁故事在宁绍地区的流传史实进行全面梳理,探索当地神话传说形成与水利工程演变的内在关系,思考浙东地区民间文化形成中的水利影响。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指正。

一、“梅梁”:从神木到神龙

明人陈耀文所撰《天中记》为著名类书,其将史实分类编排并注明出处。在卷十三“殿”类下,作者列述了历史上的各种名殿,其中一条史料记载的是南朝陈初重建太极殿的故事。故事中提到一件奇闻:“樟柱,初侯景之平也,火焚太极殿梁,元议欲营之,独缺一柱,至陈永定二年,有大樟木大十八围,长四丈五尺,流泊陶家后渚……起太极殿。”(4)陈耀文:《天中记》卷十三《殿·樟柱》,明万历刻本,第60页。其大意说的是南朝陈高祖霸仙在平侯景叛乱时,宫中太极殿毁于战火,后欲重修大殿,但独缺一木,此时有大樟木顺江流而至,太极殿遂成。陈耀文注释此条文献源自《陈书》,查《陈书》高祖本纪确有此记载。(5)参见姚思廉:《陈书》卷二《本纪·高祖下》,中华书局,1972年,第37页。在“樟柱”条后,陈文还提及此前东晋时修宫殿也缺一木:“昔晋朝缮造,文杏有阙,梅梁瑞至,画以標花。”(6)陈耀文:《天中记》卷十三《殿》,明万历刻本,第60页。陈注此说来自《太极殿铭》,查该铭文为南朝陈时沈炯所写,沈炯平侯景乱后任陈朝尚书左丞。幸今仍能阅沈铭文,与陈注文一致。(7)参见沈炯:《太极殿铭》,欧阳询辑:《艺文类聚》卷六十二《居处部二》,宋绍兴本,第11-12页。东晋、南朝都城皆在建邺(8)西晋建兴元年(313),避愍帝讳,将建邺改建康(治今南京市区)。参见沈约:《宋书》卷三五《州郡志一》,中华书局,1974年,第1029页。,其地处长江之滨,应常有大水冲带巨木至城下的事件发生。与陈修太极殿随江而至的“樟木”不同,东晋修宫殿瑞至者为“梅梁”,所成之殿为梅梁殿。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中记载了“梅梁殿”的来历:“梅梁殿。《金陵览古》曰:在台城中,太极殿也。晋太元中,仆射谢安作新宫,造此殿,欠一梁,时有梅木流至石头城下,因取为梁。殿成,乃尽梅花于其上,以表嘉瑞。”(9)王象之著,李勇先校点:《舆地纪胜》卷十七《建康府·历代宫苑殿阁制度》,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778页。修大殿者乃东晋名臣谢安,修殿时缺一梁木,后“梅木”随江流至石头城(今南京)。明人彭大翼的《山堂肆考》也专门收录了“梅梁”与“樟柱”之事:“梅梁。梅梁殿在台城内,晋太元间,谢安作新宫造殿,少一梁,时有梅木流至石头城下,因取为梁,及殿成,乃画梅花于上,以表瑞也。樟柱。樟柱殿,亦在台城内,陈高祖作太极殿,少一柱,忽有樟木,大十围,长四丈余,自流于陶家渚,遂取以造殿。”(10)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百七十《宫室》,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7-18页。故事中所修宫殿虽不同,但逻辑基本一致,皆是因修宫殿缺一梁,梁木随江流至,于是殿成,只是梁木分别为樟木与梅木。

梅木造殿故事的源头并不始于东晋、南朝,目前所见史料记载最早起于三国孙吴时期,但主要是以都城中心运送梁木并在途中沉水为主要情节的故事。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中注释《禹贡》“五湖”时提及一个名为“梅梁”的湖泊,乃太湖东岸的五个水湾之一:“梅梁湖在西洞庭山之东北。相传孙吴时进梅梁,至此沉于水。”(11)顾祖禹著,贺次君、施和金点校:《读史方舆纪要》卷十九,中华书局,2005年,第900页。即三国时孙吴建大殿,从外地运来之梁木于西洞庭山东北处沉水,故得名。《吴中水利书》中又记太湖东岸的五湖不包括梅梁湖,但五湖之外还有三湖,分别是“梅梁湖、金鼎湖、东臯里湖”(12)单锷:《吴中水利书》,清嘉庆《墨海金壶》本,第13页。。清代《苏州府志》中具体指出了三湖位置:“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东曰梅梁湖,杜圻之西魚查之东曰金鼎湖,林屋之东曰东皋里湖。”(13)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卷八《水·太湖》,清光绪九年刊本,第2页。“梅梁湖”处的注解为:“《洞庭记》:吴时进梅梁,至此,舟沉失梁,后每至春首,则水面生花,今洞庭有梅梁里。”(14)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卷八《水·太湖》,清光绪九年刊本,第2页。梅梁里属苏州府姑苏乡,为今苏州市金庭镇后埠村。除梅梁湖,湖州地区还有梅溪。外地运来的梁木,有不少沉没于苏州、湖州附近的湖泊、江河之中,因此形成当地诸多以“梅梁”命名的水域。从以梅梁为名的湖泊、溪水等地名分布范围看,孙吴时以都城为中心,在江南形成了一个大范围的木材供应区。

在早期梅梁建殿的故事叙述中,木材无论是从周边采伐运送而来,还是随江流而至,皆与绍兴禹庙无关,故事的核心区在今南京地区。宫殿修筑后,在梁木上画梅花以表祥瑞,可能是影响早期梁木“梅化”的重要原因,对此下文有详细解析。禹庙中的梅梁传说在宋代以后才成为主流,此后故事主体也逐渐转移到了禹庙与鉴湖中,并逐步形成当地广为流传的“梅梁化龙”故事母题。

绍兴禹庙梅梁传说分前后两个阶段,即由梅梁生枝叶到梅梁化龙转变。对于前者,诸多文献都有记载,南朝刘宋任昉《述异记》载:“越俗说,会稽山夏禹庙中有梅梁,忽一春而生枝叶。”(15)任昉:《述异记》卷上,明《汉魏丛书》本,第17页。宋代类书《太平御览》称:“《风俗通》曰:夏禹庙中有梅梁,忽一春生枝叶。”(16)李昉:《太平御览》卷九百七十《果部七·梅》,《四部丛刊》三编景宋本,第3页。这里的《风俗通》当指东汉时期的《风俗通义》,其中记录有大量神话异闻,唐代人一般称《风俗通》。若确如《风俗通义》所记,则早在东汉时期,禹庙中就有神木梅梁了,但此神木只表现为生枝叶。

宋代以后,禹庙梅梁故事出现新变化,即梅梁出现的时间被推后了。北宋初,孔延之《会稽拾英集》记载,绍兴禹庙“在会稽东南十余里稽山之下,禹尝会东南诸侯,计功于此,后没,因葬焉。少康立祠于陵所,今有禹坟,窆石犹存。或曰梁时修庙,欠一梁木,夕有风雨,漂至一木,乃梅梁也”(17)孔延之:《会稽掇英总集》卷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第13页。。禹庙在先秦传说时期即已修建,只是到南朝梁修禹庙时,才忽有一木漂至,即为梅梁,这与建邺宫中修殿时梁木漂至的故事情节几乎一致,禹庙梅梁传说或受其影响,但已无法考辨。早期禹庙中的梅梁生叶的故事在宋代主流文献中被梅木漂至及之后的“梅梁化龙”替代了。南宋初,王十朋在《会稽三赋》中也说到绍兴禹庙有二圣物:梅梁与窆石,称:“《越绝书》曰:少康立禹祠于陵所,梁时修庙,欠一梁木,夕有风雨漂一木至,乃梅梁也。窆石在禹陵之前。窆葬下棺也。旧《经》曰:禹葬会稽,取此石为窆”(18)王十朋:《会稽三赋》,明嘉靖本,第19页。。王十朋引“秦少游诗云:一代衣冠埋窆石,千年风雨锁梅梁”(19)王十朋:《会稽风俗赋》,《梅溪集》重刊委员会编:《王十朋全集》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31页。。秦少游即秦观,为北宋年间人,可推断梅梁化龙故事最晚形成于北宋年间,但化龙详细史料只能追溯至南宋年间。目前所见,以嘉泰年间(1201-1204)施宿主持编修的《会稽志》记载最为完整:“禹庙。在县东南一十二里。《越绝书》云:少康立祠于禹陵所。梁时修庙,唯欠一梁,俄风雨大至,湖中得一木,取以为梁,即梅梁也。夜或大雷雨,梁辄失去。比复归,水草被其上,人以为神,縻以大铁绳,然犹时一失之。”(20)施宿:《(嘉泰)会稽志》卷六《祠庙·会稽县·禹庙》,李能成:《(南宋)会稽二志点校》,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01页。《会稽志》中记载的情况与王十朋记载相近,但增加了梅梁夜晚或大雷雨天失而复归,且归来后水草覆其上,人以为神,用铁索锁之等情节。那梅梁为何会消失?去了哪?此疑问在稍晚些的宝庆《四明志》中有详细交代:

大梅山,县东南七十里,盖梅子真旧隐也。山中有石洞、仙井、药炉、丹竈,遗迹犹存;山顶有大梅木,其上则伐为会稽禹祠之梁,其下则为它山堰之梁。张僧繇图龙于其上,夜或风雨,飞入镜湖与龙斗,后人见梁上淋漓而萍藻满焉,始骇异之,乃用铁索锁于柱;它山堰之梁,长三丈许,去岸数丈,岁久不朽,大水不漂,或有刀坠而误伤者,出血不已。(21)胡榘修,方万里、罗濬纂:《(宝庆)四明志》卷十二《鄞县·卷第一·叙山》,《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5146页。

这段文字是南宋宁绍地区叙说梅梁传说的母题。大梅山上的古梅树砍伐后一分为二,一为禹庙中的梅梁,一为它山堰下的梅木。而禹庙中的梅梁为何能飞入鉴湖,并与湖中龙斗,乃因张僧繇(22)张僧繇乃南朝萧梁著名画家,以擅画龙而闻名,留下“画龙不点睛”绘画传奇。在梅梁上画龙,梅梁于是化龙而去。这段文字与此前梅梁故事相比出现了新的水利载体,即它山堰。

目前所见宁波最早地方志乾道《四明图经》中有它山堰建成过程及影响的记载:唐代地方官员王元暐在鄞江上游大溪它山处累石为堤,使江河分流,“引它山之水,自南门入城,潴为西湖,阖境取给,始无旱暵之忧,它山堰之为利溥矣”(23)张津:《(乾道)四明图经》卷二《渠堰》,《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4884页。。在《图经》所记它山堰中并没有梅梁,笔者通阅《图经》也未见大梅山及山上古梅树记载。只是到了宝庆《四明志》中才出现上文所引文献,即大梅山产古梅树,伐后一分为二,一为禹庙梅梁,一为它山堰下梅木。

可推测此说法应该出现在乾道以后至宝庆年间。宋代以后的文献就基本以此为叙述模板,如明人刘绩在《霏雪录》中的记载就很具代表性:“禹庙梅梁,乃大梅山所产梅树也。山在鄞县东南七十里,盖梅子真隠处……山顶大梅树,其上则为会稽禹祠之梁,其下则为他山堰之梁。禹祠之梁,唐张僧繇图龙其上,夜大风雨,尝飞入镜湖,与龙斗,人见梁上水淋漓湿,萍藻满焉,始骇异之,乃以铁索鎻于柱;他山堰之梁,长三丈许,去岸数尺,岁久不朽,大水不漂,因刀坠悮伤之,出血不止。”(24)刘绩:《霏雪录》,中华书局,1985年,第10-11页。禹庙梅梁、它山堰梅木以大梅山为媒介形成关联。

比宝庆《四名志》成书早一些的嘉泰《会稽志》中也记有“梅梁”,且梅梁故事又增一水利载体:梅澳湖,但湖中梅木传说自成体系,与禹庙、它山堰略有不同。传言梅澳湖边梅树众多,春秋时期的吴国在苏州附近修苏台,即以古梅木为材:“梅澳湖。在县(按:余姚)东北一十八里,东即烛溪湖,此其澳曲也。旧经云:昔有梅树,吴时采为苏台。梁湖侧犹多梅木,俗传水底梅梁根也,今巨木湛卧湖心,虽旱不涸不露。秋八月,或有声如龙吼,震彻数里,土人谓之湖淫。”(25)施宿:《(嘉泰)会稽志》卷十《湖·余姚县·梅澳湖》,李能成:《(南宋)会稽二志点校》,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89页。这一记载已将湖中的“梅梁根”龙化。在梅澳湖的故事叙述中,梅树产于梅湖边,湖底横卧之木乃原古梅之根。南宋张淏编修的《(宝庆)会稽续志》在记载梅梁时,因说法众多,于是将各种说法汇总一处,其中有唐代文献《十道志》的记载:“吴起建邺宫,使匠人伐材。至明塘溪口梅下,俄见树长,堪为梁。伐材还都,梁已足,无用,而此木一夜飞还。土人异之,号曰梅君,今在溪中,水旱则自浮沉。”(26)张淏:《(宝庆)会稽续志》卷七《杂记·梅梁》,《宋元方志丛刊》第七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7170页。所述梅梁故事发生在建邺(今南京),很明显该文献中的“吴”只可是三国孙吴。唐宋文献中都讲述了伐梅树作梁的故事情节,但时间不同,这并非史实本身正误所致,神话叙述中时间、人物的易置、替换十分常见,而细节上的差异也无法证实。我们也并不渴望对梅澳湖边梅树伐为梁木的史实复原,对神话叙述情节过于较真,反而使研究者陷入文本的困境中。因此,只需明确唐代湖区即有梅梁传说便可。只是该传说与禹庙、它山堰梅梁略有不同,出现梅梁砍伐后未用而飞回,并化身为“梅君”,而梅君在南宋的文献中消失了,替换成了“龙”。虽然湖区梅木伐后未用,但也属建邺建宫殿的故事体系。

于是,梅澳湖中的梅木产地就与禹庙、它山堰处出现了差异,而这其实是两套传说源头矛盾的结果。梅澳湖中的梅湖传说依附的是早期建邺城建宫殿的故事,这一故事在东晋、南朝时期的文献中就有记载;而禹庙、它山堰中的梅木则属于禹庙梅木体系,这二者在南宋时期才完成结合。两条主线其实是两种神话源头的体现,元代文献曾努力将这两条主线合并,元人刘仁本《羽庭集》收录诸多个人诗文,在《龙井寺祷雨诗二首》中提及梅梁,诗人在梅梁下自注言:“梅梁事,吴孙权伐四明山之大梅为栋梁,折为三,一沉他山堰下,一越上大禹庙,一在余姚之烛溪湖。”(27)刘仁本:《羽庭集》卷二《五言律诗·龙井寺祷雨诗二首》,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页。这将三地“梅梁”统一为一条线索。但因文献在流传中保留下不同时代的痕迹,还是限制了后人对神话故事的随意加工。

宁绍梅梁故事的流传在地理空间分布上,与当地最重要的水利工程基本吻合,禹庙中的梅梁与鉴湖相关,其他两地梅梁也都“潜在”本地最重要的水利工程中。从时间上看,禹庙梅梁传说的时间要早于它山堰,大致在北宋年间;梅澳湖中的梅木传说有早期建邺修殿缺梁木传说之遗留,至少在唐代就已形成,但南宋中后期才在地方志文献中被再“发现”;它山堰梅梁传说大致形成于南宋中后期。那梅梁故事中的梅木是否真有本体?梅树曲折,如何作为大殿之横梁?为何梅梁传说会发生在以上三地?要回答这一系列问题,就需要进一步解析三地梅梁故事中的“梅木”到底是何物。

二、“梅梁”是何木?

梅梁,顾名思义即以梅树为梁,但史实可能并非如此。为何要纠结于梅梁到底是何种木料呢?此问题看似多余,实则是解开宁绍梅梁故事生成逻辑的关键。梅梁故事中应该存在时人对“梅梁”本体认知错位,形成梅梁、梅树与梅龙之间的内在关系链条,并在当地重要水利工程中显现,从而建构起当地以水利工程为载体的梅梁神话网络体系。

(一)禹庙中的梅梁

梅梁究竟是何木?最便捷之法当为查验禹庙横木。不过,早在南宋年间,时人已指出禹庙梅梁非梅木。《方舆胜览》撰者称:“今梁在禹殿,长不能寻丈,乃他木耳。犹绊以铁索,抑亦好事者为之也。”(28)祝穆撰,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方舆胜览》卷六《浙东路·绍兴府·古迹》,中华书局,2003年,第114页。难道是此前的梅梁被替换过,才出现“乃他木耳”?这种解释不无可能。但笔者以为,更为可信之解释当为:梅梁本就不是梅树,从树木材质看,梅树弯曲,不适合做大殿主梁。清初绍兴萧山人来集之在其所著《倘湖樵书》中言:“今之梅树,其可为梁者甚少,而况作太极殿之梁与姑苏台之梁乎?若夫梅山之树,上可作禹庙之梁,而下作他山堰之梁,犹长三丈许,固是神物,不待其斗龙、出血而始为异也。”(29)来集之:《倘湖樵书》卷十二《梅梁》,清康熙刻本,第7-8页。梅山上的梅树如果能做禹庙梅梁、它山堰下横木,能长三丈多,这本就已为奇事,更何况还能与龙斗、出血。清初宁波鄞县著名文人全祖望也质疑梅树为梁的科学性:“从来大木之以坚久名者,曰梓、曰柏、曰栗、曰杉、曰楩楠,不闻其以梅,嘻,亦异矣哉。”(30)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五《杂碑铭·小江湖梅梁铭》,清嘉庆十六年刻本,第6页。此外,钱泳在《履园丛话》中对禹庙中的“梅梁”实物有过考证,其言:“梅梁。禹庙梅梁,为词林典故,由来久矣。余甚疑之,意以为梅树屈曲,岂能为栋梁乎?即如金陵隐仙庵之六朝梅,西川崇庆州署之唐梅,滁州醉翁亭有欧阳公手植梅,浙江嘉兴王店镇有宋梅,太仓州东园亦有王文肃手种一株曰瘦鹤,皆无有成拱抱而直者,偶阅《说文》梅字注曰:‘楠也,莫杯切。’乃知此梁是楠木也。”(31)钱泳撰,张伟点校:《履园丛话》,中华书局,1979年,第77页。钱泳对本问题的解决做出了积极尝试,这种尝试是基于对“梅”字本义的解析,依据的是《说文》中对“梅”之释义。《说文·木部》:“梅,枏也,可食。从木,每声。楳,或从某。”段玉裁注《说文》言:“《召南》之梅,今之酸果也;《秦风》、《陈风》之‘梅’,今之楠树也。”(32)汤可敬撰,周秉钧审订:《说文解字今释(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773页。梅本有两层意思,可食者指酸果,而木材一般指楠木。从材质上看,楠木作为殿宇横梁无疑是十分优质的,明清时期皇家宫殿修筑时仍要到南方山区寻找楠木。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中又对汉代以前的“梅”进行考订,指出“枏”即“梅”,乃楠木。详文如下:

1.3 观察指标 记录两组患者手术时间、住院时间、并发症发生率。采用疼痛视觉模拟评分量表(visual analogue scale,VAS)评价疼痛程度,评分越高则疼痛程度越重。采用腰椎功能障碍指数(oswestry disability index,ODI)评价功能障碍情况,评分越高则表明功能障碍越严重[3]。比较患者术前、术后的VAS评分及ODI评分。采用改良Macnab标准[4]评价疗效,包括优、良、中、差4个维度。

枏,今所谓楠木。《群芳谱》:枏生南方,故又作楠。黔、蜀诸山尤多,其树童童若幢盖,枝叶森秀,不相碍若相避然,又名交让木。文潞公所谓移植虞芮者以此,叶似豫章,大如牛耳,经岁不凋,新陈相换,花黄色,实似丁香,干甚端伟,高者十余丈,粗者数十围,气甚芬芳,纹理细致,性坚,耐居水中,今江南造船皆用之,堪为梁栋,制器甚佳,子赤者材坚,子白者材脆,年深向阳者结成旋纹,为斗柏楠。(33)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卷十六,齐鲁书社,1994年,第462页。

《史记·货值列传》也载“江南出枏、梓”(34)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九,中华书局,1982年,第3253页。,枏为楠木,乃当时江南特产,可解释三国、东晋时建造宫殿所用“梅梁”材料问题,即当时南方王朝修建宫殿,主梁以楠木为主。建邺周边地区当时应该有大量楠木分布,才有以都城为核心,形成多个运“梅梁”沉水的地名。不过,周宏伟先生认为“梅梁”应该就是大梁之意,“梅”即“大”,是百越地区古音遗留,并举江西地区的“梅岭”就是大山之意为佐证。(35)此观点于2019年7月16日在昆明召开的第二届“水域史工作坊:从水出发的中国历史”专题论文报告会后,由周宏伟教授点评提出。应该说,这一观点颇具价值。桂馥《义证》中也曾指出“(枏)或从某”,“《说文》‘楳’亦‘梅’字。馥案:梅、楳皆假借,当作某”。(36)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卷十六,齐鲁书社,1994年,第463页。即梅木可能是某木之意,并不确指,而既然能为梁,自然是大的。本质上,无论梅梁是确指楠木,还是泛指“大”梁,都皆非“梅树”,因梅树在植物特质上并不适宜作为殿宇最关键之横梁。

(二)它山堰下的梅梁

它山堰下“梅梁”在文献中一出现就与禹庙梅梁捆绑在一起,即二者乃鄞县东南七十里大梅山古梅树砍伐古木,《方舆胜览》记:“梅梁,在禹庙中。按《四明图经》,大梅山在鄞县东七十里,盖汉梅子真旧隐也。山顶有大梅木,其上则伐为会稽禹庙之梁,其下则为它山堰之梁。禹庙之梁,张僧繇画龙于其上,夜或风雨,飞入镜湖与龙斗,后人见梁上水淋漓而萍藻满焉,始骇异之,乃以铁索锁于柱。”(37)祝穆撰,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方舆胜览》卷六《浙东路·绍兴府·古迹》,中华书局,2003年,第114页。从目前文献看,乾道(1165-1173)间所修《四明图经》中并没有关于大梅山的记载,只在宝庆(1225-1227)《四明志》中有详细记载,上文已有论述。从文献形成的时间先后顺序看,祝穆《方舆胜览》在宝庆《四明志》之后,《方舆胜览》中关于“梅梁”与大梅山的记载应该是来自于更晚近的宝庆《四明志》。

宝庆《四明志》以及魏岘《四明它山水利备览》的记载与梅梁化龙卧于江中的记载相近,也成为此后它山堰梅梁故事的叙述范本。《水利备览》载:“梅梁在堰江沙中。《鄞志》谓:梅子真旧隐大梅山,梅木其上,为会稽禹祠之梁,其下在它山堰,亦谓之梅梁。禹祠之梁,张僧繇图龙于其上,风雨夜或飞入鉴湖与龙斗,人见梁上水淋漓而苹藻满焉,始骇异之,乃以铁索锁于柱。它山堰之梁,其大逾抱,半没沙中,不知其短长,横枕堰址,潮过则见其脊,偃然如龙卧江沙中,而百年不朽。暴流湍急,俨然不动,有草一丛生于上,四时长青,耆老传以为龙物,亦圣物镇填者耶。”(38)魏岘:《四明它山水利备览》卷上《梅梁》,中华书局,1985年,第2页。无论是梁木如龙脊卧于江中,还是被掉入水中的刀刃所伤即流血不止,都显示它山堰下的梅木已逐步“龙”化。

从宝庆《四明志》对它山堰治理、维护的记载看,它山堰在唐代修筑后,因处于山麓,一直受山区泥沙淤积问题的困扰,山上泥沙顺水而下沉于堰体周边,严重威胁堰体自身正常运转,所以进入北宋以后人们就多次维修堰体,清除淤沙。如北宋熙宁、元祐、建中靖国及南宋嘉定、绍定年间都曾系统维修过堰体,清除淤沙是其中的一项重要工作,间隔不超过二十年(39)参见胡榘修,方万里、罗濬纂:《(宝庆)四明志》卷四《叙水》,《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5035页。,以减轻山区溪水带来的泥沙压力。目前考古发掘显示,它山堰下的梁木应该是在南宋乾道至宝庆年间的某次洪水事件中,被从山上冲至堰下的。生活在南宋庆元至景定年间(1195-1264)的魏岘在所著《水利备览》中记载了一段关于它山堰筑堰所用木材来源的史料:“耆老相传,立堰之时,深山绝壑,极大之木,人所不能致者,皆因水涨乘流忽至,其神矣乎。”(40)魏岘:《四明它山水利备览》卷上《堰规制作》,中华书局,1985年,第2页。这或许是时人将南宋年间山水冲巨木沉于堰下事件错位到了早年“立堰”上。1993年冬,鄞县水利、文物部门在修筑堰下防冲护坦时挖去上面覆盖的砂石,在堰的南北两端发现两根巨木,两木为一整体,树干根部在上游,枝体在下游。其中一根露出沙面的巨木最大直径0.75米,树身暴露部分长达13.5米;另一根位于此木南端20-30米处,直径达0.8米。树木千年不朽,推测为溪口树(栲)或大松树,而非梅树。学者推测有可能是在堰成后,某次洪水将上游树木连根带体冲下,过堰顶后沉于堰下,又被沙石掩埋,后人在巨树沉积上另做防冲护坦。(41)参见缪复元:《它山堰考疑》,中国水利学会水利史研究会、浙江省鄞县人民政府编:《它山堰暨浙东水利史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年,第86-92页。它山堰修建于唐代,此后虽有扩建,但根基在初建时应该就完成了,考古挖掘出的两根巨木并非堰底木料,而在堰外,不是奠基木料。基于以上史料梳理及考古报告推测,它山堰下之梅梁传说应是在横木被山水冲淤于堰下后当地附会禹庙梅梁而形成的,从目前文献记载大致推测可能发生在乾道至宝庆年间。

(三)梅澳湖中的梅木

梅澳湖为烛溪湖的一部分,烛溪湖在余姚县东北十八里,东南西三面环山,惟东北一面为湖塘,“一名明塘湖,又名淡水湖,周二十余里,湖西南一曲,又名梅澳湖,俗谓之西湖”(42)穆彰阿:《(嘉庆)大清一统志》卷二百九十四,《四部丛刊》续编景旧钞本,第23页。。南宋乾道《四明图经》中还没有梅澳湖的记载,王象之《舆地纪胜》中出现“梅湖”记载:“梅溪、梅湖,在余姚,夏侯曾先云:‘梅湖又有溪澳也。’”(43)王象之著,李勇先校点:《舆地纪胜》卷十《绍兴府·景物上》,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57页。这里的梅湖即梅澳湖。《纪胜》中并未说梅澳湖与梅梁有关系,但有“梅梁”记载,只是此处“梅梁”只指绍兴禹庙梅梁,无涉梅澳湖。(44)参见王象之著,李勇先校点:《舆地纪胜》卷十《绍兴府·景物上》,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57-558页。在施宿主持编修的《(嘉泰)会稽志》中,对梅澳湖的记载提及了湖中水底有梅梁根。需要说明的是,梅澳湖周边确实多梅树,嘉泰《会稽志》称梅湖因湖周边多梅树而得名,王十朋也指出“越多梅花,又余姚有梅澳湖,以梅得名”(45)王十朋:《会稽风俗赋》,《梅溪集》重刊委员会编:《王十朋全集》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29页。。此前建康修宫殿需要大梁,从各地运来梁木,上文《十道志》中已提及“明塘溪”(灼溪湖)下见梅木长,伐为梁木。梅澳湖中的梅木在修宫殿故事脉络下形成梅树与梅龙的传说并借当地多梅树的“事实”将传说落实。因此,梅澳湖中的梅木与鉴湖、它山堰在产地上就有所不同,三者根本上属于两条故事体系。

禹庙梅梁与它山堰梅木因大梅山古梅树而关联在一起,虽然禹庙、它山堰、大梅山在地理空间上并不毗邻,且大梅山并不以产梅树得名,后人在山上也未曾找到梅树古迹(46)参见鲍贤昌、陆良华编著:《控寻古鄞》,宁波出版社,2012年,第118页。,但仍形成了此三地梅梁传说的完整体系。可见,人们并不关心神话真假,只是按照需求来创造神话罢了。当然,这种创造也不能全无依据,大梅山上流传的梅福修仙传说或许即是其依据。大梅山位于鄞县东南七十里,相传汉代梅福辞官后到会稽隐居修仙,《汉书·梅福传》载:“梅福字子真,九江寿春人也。少学长安,明《尚书》、《穀梁春秋》,为郡文学,补南昌尉。”(47)班固:《汉书》卷六十七《梅福》,中华书局,1964年,第2917页。又:“至元始中,王莽颛政,福一朝弃妻子,去九江,至今传以为仙。其后,人有见福于会稽者,变名姓,为吴市门卒云。”(48)班固:《汉书》卷六十七《梅福》,中华书局,1964年,第2927页。传言山上存留着梅福修仙的各种遗迹,如丹井、石洞等,周边也延伸出诸多带“梅”字的村名、地名,如梅溪、梅峰、梅隆、梅岭庙、梅隐庵、梅熟塘等。南宋楼钥有诗歌记大梅山:“此山名大梅,驱车入山麓,试问山中人,山名竟谁属?禅家开道场,为说梅子熟,僊家指为岩,曾此隐梅福。或云古有梅,其大蔽山谷,至今二梅梁,灵响皆其族。”(49)楼钥:《攻媿集》卷三《古体诗·大梅山》,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第5页。梅梁神木的神性与仙人修仙关联,自然可以解释禹庙、它山堰下之神迹。

三、水利系统与梅梁神话

尽管中华大地上自古就流传着各种类型的神话故事,但“神话”一词却属舶来品。该词源于古希腊的mythos,近代在日本翻译成“神话”后传入中国。国人正式使用“神话”概念并用于分析中国文化始于章太炎、梁启超等人,章太炎效仿日本的中国神话学研究,将上古无法证实的部分处理为神话,此后神话学在古史辨研究、俗文学运动、民族调查三条路径上深化发展(52)参见谭佳:《中国神话学研究七十年》,《民间文化论坛》2019年第6期。,形成当前神话学研究的繁荣局面。中国神话内涵在很多时候被等同于上古创世神话,而除创世神话外,其实还包括有关自然现象及其变化的神话、有关诸神在天上和地下生活的神话、动植物神话,等等。(53)参见刘魁立:《神话及神话学》,马昌仪选编:《中国神话学百年文论选(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574-575页。就区域而言,各个地方也会形成属于本地的神话故事,而且在各个时代也表现出不一样的特点,当然,传说的本体也是多元而丰富的。宁绍地区以宋代为主要形成时代的“梅梁”传说,以实物(水利工程)为载体,构建起了宁绍本土以“水利工程-神木-神龙”为关系链的地方特有神话体系。以现代人的理性眼光看,神话传说中诸多情节是荒诞臆造的,但却可能包含着对某一时代风俗习惯的记述,或以某种方式反映了古人的思维观念或生活状态,任何神话传说都包含着历史的内核。而神话传说的“亦真亦假”,或者说它们在信史上表现出的复杂情况,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神话的历史化”过程造成的。(54)参见何顺果、陈继静:《神话、传说与历史》,《史学理论研究》2007年第4期。在解构“梅梁”传说的形成过程以及对梁木本体进行“复原”后,我们将此神话的构建面相“全面”(或也只是部分)呈现,但这并不是本文研究之最终目的。神话传说的形成、流传以及演变,本身是特定时空背景下人与外在环境的互动呈现。梅梁传说中暗藏着一条主线,即时人对当地水利工程的态度与期望,这条主线或许才是催生梅梁故事形成之内因。

宁绍地区的水利工程根据时代发展脉络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山麓湖泊型灌溉水利系统、滨海海塘水利系统及平原内闸堰水利系统。山麓湖泊型灌溉水利系统以绍兴山会平原的鉴湖、宁波鄞县平原的广德湖为代表。这一类型的水利系统在宁绍平原水利系统中较早完成构建,鉴湖筑堤蓄水始于东汉,广德湖蓄水功能在唐代修浚后得以充分发挥,但该水利系统在早期平原发展中虽起重要作用,却最早遭到破坏,鉴湖于南宋中期基本围垦,广德湖在北宋政和年间也遭垦废。在平原水利系统的发展中,此后又不断深化出海塘水利系统及内部闸堰水利系统。前者以绍兴地区开展较早,进入唐代,山会平原北部开始逐步修筑海塘,在宋代基本形成北部海塘体系;从宋代开始,绍兴东部的上虞、余姚以及宁波慈溪北部平原(简称“三北平原”)的海塘修筑也逐步开始,并以宋代修筑的大古塘为海塘水利系统之起始,海塘抵御北部潮水,防止潮水冲刷、倒灌平原,随着平原内的土壤不断与海水分离,大部分土地开始由早期的涂田变为淡地,成为海塘内主要的农业用地,但由于海塘内农田缺水,需要在南部靠近山麓地带蓄水灌溉,于是宋代以后,塘内诸多湖泊蓄水灌溉海塘内围垦之农田,构成北部海塘水利系统的一部分。这些湖泊是北部海塘构建后塘内农田最重要的灌溉水源,如上虞县夏盖湖,余姚县灼溪湖、牟山湖,慈溪县杜湖、白洋湖以及本文中的梅澳湖。在海塘水利系统构建的同时,宁绍平原内部还发展出闸堰水利系统,主要设置于江河交界、江海交汇处,其中堰水利系统就以宁波鄞县的它山堰最为典型,而闸水利系统则以绍兴山会平原北部的三江闸为代表。这三种类型的水利系统构成了宁绍平原水利的主干框架,主导着当地社会、经济乃至文化发展走向。

在禹庙梅梁传说中,叙事核心围绕梅梁与鉴湖中的龙斗展开。鉴湖位于宁绍山会平原南部山麓地带,是经人工筑堤并将沼泽低地蓄水变成的大型湖泊,形成于东汉永和五年(140),属于平原早期的山麓湖泊型水利系统。宋代以后随着北方人口大量南迁,特别是两宋鼎革之交移民大批进入绍兴地区,当地人口密度加大,农业垦殖需求增加,不断有官员提议废鉴湖为田以广民食。至南宋庆元二年(1196),徐次铎即称“湖废塞殆尽,而水所流行,仅有纵横枝港可通舟行而已”(55)施宿:《(嘉泰)会稽志》卷十三《镜湖·复湖议》,李能成:《(南宋)会稽二志点校》,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245页。。南宋中期以后鉴湖就全部垦废了。在鉴湖的垦复问题上,一直存在两派对立观点,一派主张“废湖为田”,这一派从北宋年间就有人在鼓吹,如北宋政和四年(1114)越州太守王仲嶷等人主张完全废掉鉴湖,认为一则鉴湖已自然淤淀,二则围垦鉴湖不妨碍民间水利,三则围垦后可以增加粮食生产和国家赋税收入;另一派则主张“废田复湖”,如景祐三年(1036)越州知州蒋堂等人,北宋熙宁二年(1069)越州通判曾巩等坚持复湖,此外,进入南宋后,王十朋、徐次铎等人也极力主张复湖。(56)关于鉴湖废湖派与复湖派观点的详细论述请参见张芳:《鉴湖的兴废及有关废湖复湖的议论》,盛鸿郎主编:《鉴湖与绍兴水利 纪念鉴湖建成一千八百五十周年暨绍兴平原古代水利研讨会论文集》,中国书店,1991年,第58-68页。从水利工程和水文变化看,鉴湖垦废与北部海塘修建有极大关系,随着北部海塘的逐步构建,在北部地区也逐渐发育出新的灌溉水源,而且由于海塘对咸潮的阻隔,鉴湖原本蓄淡的功能也遭到削弱。(57)参见耿金:《9-13世纪山会平原水环境与水利系统演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6年第3期。加之山溪水源带来的泥沙淤积,导致鉴湖在南宋中期以后完全遭到围垦。禹庙中梅梁神话早在东汉时期就有显现,但与鉴湖并无关系,直到北宋年间,出现新的神话构建后才与鉴湖有关,这本身反映了鉴湖水利工程在其生命史过程中的处境变化,即进入宋代后,当围绕鉴湖垦废而出现矛盾时,一些神话故事逐渐被请入争论主体之中,以实现或明或暗之目的。

它山堰下梅木涉及它山堰水利工程,该水利工程自唐代以后就成为当地最重要的水利工程之一,特别是广德湖垦废后,其作用更显重要。唐代中期以前,宁波平原由于海水倒灌和水利工程不发达,农业生产只能利用周围山麓的陂塘、湖水、溪水水源,规模小且分散。唐开元二十六年(738)设明州,辖鄮、慈溪、奉化、翁山四县,唐大历六年(771)鄮县县治迁至今三江口。五代梁开平三年(909)吴越钱氏改鄮县为鄞县。(58)参见胡榘修,方万里、罗濬纂:《(宝庆)四明志》卷一《郡志卷第一·沿革论》,《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4996页。鄞县中部为平原,东西为丘陵山地,西为四明山,东为天台山余脉。西北来姚江与西南来的奉化江在县城三江口汇合后东流入海,是为甬江,平原被奉化江分为东西二片,东面称鄞东平原,西面为鄞西平原。唐代在三江口治县城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鄞县平原虽临江却饮水、灌溉困难,甬江受东海潮水倒灌,盐分含量较大,不能用于农业灌溉,也不能作为生活饮用水源。

鄞县平原早期的灌溉水利系统以人工水库为主,平原西部有广德湖,东部有东钱湖。广德湖原名甖脰湖,是在一片盆湖洼地基础上人工围堤筑坝而形成的。唐大历八年(773)县令修浚后改名广德湖,贞元元年(785)明州刺史任侗再次疏浚,灌溉田亩四百余顷,成为仅次于东钱湖的重要人工水库。唐中期以后,废湖呼声不断,北宋淳化二年(991)当地农民盗湖为田,此后咸平、天圣、景祐年间又不断有人垦湖,至政和七年(1117)官员楼异上奏垦广德湖为田,以租税支付高丽使臣来贡费用,第二年广德湖即全部被开辟为农田,共得田八百顷,自此鄞县农业灌溉遭受严重影响。(59)参见邹逸麟:《广德湖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5年第2期。湖泊灌溉工程是滨海平原区最早形成的水利体系,绍兴山会平原的鉴湖也如此。但湖泊灌溉不能解决鄞西平原的潮水倒灌问题,平原西部的山溪水汇入鄞江再入奉化江,因潮水倒灌未能起到灌溉水源作用。故唐代中后期即对县西边四明山水系进行整治,王元暐主持修筑了它山堰,又配套修筑了引水工程乌金、积渎、行春三碶,构建起它山堰水利灌溉系统,以配合湖泊灌溉水利系统。乾道《四明图经》载:“先是厥土连江,厥田宜稻,每风涛作沴,或水旱成灾,侯乃命采石于山,为堤为防,回流于川,以灌以溉。通乎,润下之泽;建乎,不拔之基,能于岁时大获民利。自它山堰灌良田者,凡数千顷,故乡民德之,立祠以祀,后封为善政侯。”(60)张津:《(乾道)四明图经》卷二《祠廟》,《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4884-4885页。从此以后,“溪江中分,咸卤不至,清甘之流,输贯诸港,入城市,绕村落,七乡之田,皆赖灌溉”(61)魏岘:《四明它山水利备览》卷上《置堰》,中华书局,1985年,第2页。。这不仅缓解了城市用水问题,也将平原灌溉农田范围进一步拓展。北宋广德湖垦废后,它山堰水利工程的作用就更为关键了。

历史时期梅澳湖属灼溪湖的一部分,灼溪湖也名明塘湖,其三面临山,东面为塘,历史时期湖面广20余里,在今慈溪横河镇梅湖水库附近。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载:“烛溪湖,县(注:余姚)东北十八里,三面界山,东为湖塘。有东西水门。湖中又有明塘溪,一名明塘湖,又名淡水海,周二十余里,溉境内十三都之田。湖西南一曲又名梅澳,亦曰湖洼,俗谓之西湖。成化中以乡民争水盗决,乃筑塘分湖为二。”(62)顾祖禹著,贺次君、施和金点校:《读史方舆纪要》卷九十二《浙江四·余姚县·灼溪湖》,中华书局,2005年,第4226页。明成化年间,为止乡民争水,官府在中间横筑一塘,将梅澳湖与灼溪湖分开。梅湖中的梅梁传说在唐《十道志》中就有记载,但到南宋中后期才进入府志当中,原因应当与湖泊在当地农业生产中的重要性显现有关。

灼溪湖、梅澳湖是宁绍三北平原北部诸多灌溉型湖泊的代表,这些湖泊地处大古塘内,可视为海塘水利系统的组成部分。在滨海平原地区,海塘保护农田免受潮水危害,湖泊则为农田提供灌溉水源,“水利莫大于湖陂、海堤。湖以蓄水之利,堤以御水之害”(63)邵友濂等修纂:《(光绪)余姚县志》卷八《水利》,成文出版社据光绪二十五年刊本影印,1983年,第133页。。这些近山湖海积平原基本沉陆于公元10世纪以前,主要灌溉水源为山麓地带的湖泊群。这些湖泊有些是在原本农田区割田造湖基础上构建的,如上虞县北部的夏盖湖;而大部分则是依托山麓地带溪水自然汇聚后,通过人工设置塘坝而形成的水源地,与现代意义上的水库性质相似,诸如余姚境内的灼溪湖、汝仇湖、牟山湖,慈溪境内的杜湖、白洋湖,这些湖泊在当地农业灌溉体系中具有不可替代性,因此,很多地方都有称当地湖泊为“二天”的说法,慈溪杜、白二湖湖区的水利文献《杜白二湖全书》称当地“去江远,不得股引江水为渠,吻大海,海咸不可溉,以故旱辄不登,水则山潦滔陸,至没田庐之半,无所农桑谷畜。汉时始作杜白洋湖,东西南距山,北通故塘,注近乡诸山水以溉田,时其钟泄,于是兹乡为沃野,无凶年。其后湖堙,唐刺史任侗大兴卒浚筑之,民颂为二天,因命曰二天湖。”(64)王相能辑:《慈溪县鹤鸣乡杜白二湖全书·序》,石光明、董光和、杨光辉主编:《中华山水志丛刊》第34册,线装书局,2004年,第301页。湖泊是当地农业生产的重要依靠,历史上当地因为垦湖与护湖而不断引发冲突,甚至械斗死人。(65)参见沈春华纂修:《慈溪师桥沈氏宗谱》卷三《义士永十一公传》,上海图书馆藏1913年铅印本,第48页。灼溪湖对余姚、慈溪北部大古塘内的农田灌溉也十分重要,明弘治、正德年间,余姚人胡东臯致仕回乡后,见家乡灼溪湖水利失修,十分忧虑,率乡民至乡社祈福,称“烛溪湖塘,潴水溉田,一乡之所天也”(66)颜鲸:《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胡公东臯传》,焦竑:《国朝献征录》卷五十六《都察院三》,明万历四十四年徐象橒曼山馆刻本,第26页。。湖水被乡民视为“天”,足见其重要性。

在宋代以前,余姚、慈溪一带居民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姚江平原,平原以北还是杭州湾口南岸的海涂,经过宋代的整治,这一地域沿海海涂获得了开发。灼溪湖周边农田沉陆并被逐渐开发成熟,大致始于唐代后期,唐明宗(926-933)时,今湖区龙南孙氏灼溪派始祖已定居孙家境,从事农业垦殖。(67)参见浙江省慈溪市农林局编:《慈溪农业志》,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1年,第11页。但在宋代大古塘修筑以前,农业发展严重受制于北部的潮水。北宋庆历(1041-1048)年间,余姚县令谢景初开始大规模筑海塘,王安石在为谢筑塘撰写的《记》文中称,海塘“自云柯而西,有堤二万八千尺,截然令海水之潮汐不得冒其旁田者,知县事谢君为之也”(68)张元忭等纂,李能成点校:《(万历)绍兴府志》卷十七《水利志二》,宁波出版社,2012年,第349页。。此后宋元时期修筑的海塘基本是在此海塘基础上进行的修补,也是余姚、慈溪、上虞北部海塘的起始,明清不断向北拓展海塘。宋代海塘修筑后,大古塘内部农业开发条件更为成熟,但对灌溉水源的依赖程度更高。故南宋中后期,随着大古塘带来的农业水环境渐趋于稳定,北部以湖泊为灌溉水源的农田体系基本形成。在灌溉体系的维持中,维持湖泊存续不仅需要疏浚水域,确保湖塘安全,不被周边湖民围垦,也需要在文化的建构上做出努力。神话传说具有规训人们行为的作用,将湖泊附以神灵,本身有保护湖泊水体的功能与价值。

在三地流传的梅梁故事中,都出现了“龙”,龙本是中国古代文化制造出来的神兽,有善变特性,可幻化为各种动物乃至某个物件,《管子》中有段话或许代表古人对龙这种不具象神物之认知:“龙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则化如蚕蠋,欲大则藏于天下,欲上则凌于云气,欲下则入于深泉;变化无日,上下无时,谓之神。”(69)颜昌峣:《管子校释》,岳麓书社,1996年,第351页。在宁绍地区,龙也往往被幻化为鳗、蜥蜴之类的动物,具有降雨功能。例如,传说宁波阿育王山渊灵庙旁的井中就有灵鳗:“环庙有圣井七,自东晋时已著灵异。中井有二鳗,其一金线自脑达于尾,其一每现光耀,折花引之,则双红蟹或二虾前导而后出焉……邦人祷雨必即之。”(70)袁桷:《(延祐)四明志》卷十五《祠祀考》,《宋元方志丛刊》第六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6353页。在奉化县西北五十里有一水源隐潭,“每遇亢旱,祷其潭,其潭有小蛇出没,旋应如响。皇朝尝遣中使投金龙玉笄于潭,以祈灵贶。”(71)胡榘修,方万里、罗濬纂:《(宝庆)四明志》卷十四《奉化县志·叙水》,《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5184页。县西南一里有“灵济泉”,据传北宋时有牧童于县西南灵泉浣衣时,“得巨鳗持归,脔为九段,烹之釜之,良久不见,急往泉所视之,而鳗成九节,复游泉中,邑人皆灵之。”(72)胡榘修,方万里、罗濬纂:《(宝庆)四明志》卷十四《奉化县志·叙水》,《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5184页。灵迹传说引起地方政府的重视,元丰七年(1084),县令向宗谔开始开浚其泉,泉水虽深不盈尺,然“不为水旱而盈河”,且“岁旱祷之,所谓九节鳗者立现,则甘泽立应”(73)胡榘修,方万里、罗濬纂:《(宝庆)四明志》卷十四《奉化县志·叙水》,《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5184页。。此外,鄞县有天井山,山上有三井,当地有旱灾则求雨于此,“旱暵祈请得蜥蜴或蛇蠏之类,自山下望之,弈弈有光,雨辄应;每欲雨则云雾先兴于此山,山有龙王堂”(74)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七《山川考》,《宋元方志丛刊》第六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6237-6238页。。其中,蜥蜴、蛇蝎等动物可视为龙之化身。大梅山上也有诸多与龙有关的神祇,清初余姚人黄宗羲在《四明山志》中称大梅山中多龙穴,“山腹有槎木二十余丈,常吐光明。高僧传云:大梅山中多龙穴,神蛇吐气成楼阁”(75)黄宗羲:《四明山志》卷一《名胜·大梅山》,吴光主编:《黄宗羲全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18页。。地方在旱灾时塑造了各种神异之物,并倡导修庙宇、筑神像来宣传神迹。龙可化为各种动物,诸如蜥蜴、蛇蝎等,梅梁自然也可成为龙的化身。

在民间传说中,龙还是施雨之神,陆游多次在绍兴山阴降雨有感的诗文中都提到了梅梁化龙与湖中龙斗返回禹庙,当地便下起了雨。其庆元五年(1199)所作《喜雨》诗言:“去年禹庙归梅梁,今年黑虹见东方。巫言当丰十二岁,父老相告喜欲狂。插秧正得十日雨,高下到处水满塘。”(76)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三十九《喜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519页。在嘉泰元年(1225)所作的《七月十七晚行湖塘雷雨大作》诗中,其感慨道:“江潮默应鳗岫溢,铁鏁自脱梅梁还。”(77)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四十七《七月十七晚行湖塘雷雨大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849页。宁绍地区有龙王庙、龙王潭等众多具有祈雨功能的庙宇、神迹分布,如鄞县有诸多龙潭,洞井龙潭、雪头山龙潭,太白山龙洞,“旱暵祷之辄应”(78)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七《山川考》,《宋元方志丛刊》第六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6253页。。奉化州白龙潭,在州东南十一里。宋至和元年(1054),郏修辅有记文称:“潭方阔十余丈,巨樾下一穴,相传有神物宅焉。自潭导渠分为数派,溉灌民田八千九百二十二亩。”(79)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七《山川考》,《宋元方志丛刊》第六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6254页。慈溪白龙潭:“在县之东南七里,花墅湖上,水出严间,又名冷水湾。上有龙王祠。宋建炎三年正月六日,并淳熙十四年六月十九日,据赐庙额。宝祐六年正月,勅赐顺济庙。”(80)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七《山川考》,《宋元方志丛刊》第六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6255页。不同水利工程中出现的梅梁化龙故事,正切合水利工程的灌溉功能以及民众在旱时的祈雨心理。从民俗传统看,请龙王求降雨在宁绍地区有深厚历史根基,遇到天旱少雨,当地就要晒龙王求雨,称“请圣”。如宁波北仑区的霞浦镇,因靠海缺淡水,稻田灌溉主要靠降水,天旱时就“先将龙王菩萨抬到露天晒,几天还不下雨,就敲锣打鼓将菩萨抬到长山岗龙潭去求雨,点香烛,放爆竹,孩子们都跟到那里去看热闹,有时还要到十五里外的马番龙潭去求雨,传说最灵验的是镇海口外的一个小岛上请的‘蛟门老龙’,请龙队伍还未离岸,就乌云密布,大雨倾盆”(81)张钦康口述,张和声采访整理:《宁波故乡旧俗》,《史林》2009年增刊。。20世纪50年代初,宁波鄞县出现干旱迹象,多个乡镇的村民开展传统习俗中的“请龙王”(即“请圣”)活动。鄞县南部的姜山一带,当地求神群众在河滩上挖河鳗,传说本地老马岭龙王即为鳗精,请龙王活动遭到地方工作队抵制,甚至引发冲突。(82)参见缪复元等编著:《鄞县水利志》,河海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510页。请龙入水利工程,应当也是百姓应对潜在威胁的一种办法。

梅梁故事在当地最重要的水利工程中流传当非巧合,虽然它山堰下横木来源确有偶然性。鉴湖在南宋垦废以前本即为山会平原最重要的灌溉水源,梅澳湖进入南宋后也成为余姚北部平原海塘内重要的灌溉依赖,它山是鄞西平原在北宋政和年间广德湖垦废后最关键的水利工程。因此,三者皆为当地民生所系,保障水利工程正常运转极为重要。对湖泊而言,要维持湖泊存续,保证湖水的灌溉功能;对堰闸(主要是它山堰)工程,则要适时维修,以便正常运转。而水利工程被外力损毁的案例在宁绍平原屡有发生,如存续近千年的广德湖、鉴湖在两宋之际都被围垦了,民众对水利工程存续与否本身有不安全感。在此背景下,神灵被“请进”水利工程的叙事体系中就显得顺理成章,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神话故事,即使在逻辑上存在诸多硬伤,也不影响其神话叙述体系的构建及故事本身的流传。以此言之,神话流传本身即是人们愿望的延伸,人有需求才有神话存续的土壤。

四、结 语

梅梁典故以“梅梁”为核心,从大殿之梁到禹庙之梁,本是殿中“神木”,但在禹庙中逐渐具有了“化龙”的神性,而宁绍它山堰、梅澳湖“梅木”也在虚实之间构建了化龙传说。这一神话的生成与演化本身具有丰富的文化史意义,但更为重要的是,宁绍地区梅梁故事以当地最重要的水利工程为载体,显示出水利对当地的重要性,故而具有水利史考察之意义与价值。水利是民生所依,因而宁绍地区围绕水利建构了本地重要的神话资源,其背后折射的实是当地民众对水利工程之态度。鉴湖、它山堰、梅澳湖其实代表了宁绍平原三种类型的水利系统,即以鉴湖为代表的平原内部湖泊蓄水灌溉水利系统,以它山堰为代表的闸堰水利系统及属于海塘水利系统一部分的滨海湖泊水利系统。以梅梁化龙传说叙说当地水利工程,本身是文化建构与文化重塑的过程,而通过神话传说的演绎与流传赋予当地水利工程神性,目的在于维持水利系统的正常运转。

鉴湖作为绍兴山会平原最重要的水利工程,其生命史从东汉永和五年到南宋中期,南宋后期鉴湖被大量围垦,水域被湖田取代,鉴湖对于调节当地水旱平衡的作用消失,平原水利系统在此后直到明嘉靖间三江闸修建完成以前一直处于河网水利系统逐步构建阶段,水利的基本功能由内河水网和北部海塘承担。(83)参见耿金:《13-16世纪山会平原水乡景观的形成与水利塑造》,《思想战线》2018年第3期。在此背景下,禹庙中的“梅梁”化龙与鉴湖中的龙斗而降雨的水域条件就不具备了,这一传说也就在当地失去了流传的土壤环境,所以南宋以后禹庙中的梅梁传说就逐渐淡化了。但它山堰作为宁绍鄞西平原最重要之水利工程,自唐代修筑后一直在本地农业灌溉、城市供水上占有重要地位,因此它山堰下之横木卧于江中并为龙之所化的说法于此后一直流传。梅澳湖是浙东宁绍平原北部滨海湖泊群中的典型代表,在宋代大古塘构建后,平原内的农业灌溉用水几乎全赖塘内山麓地带的湖泊水源,湖泊的存续在当地农业发展、地方社会正常运转上都有绝对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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