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发展与认同
——滇藏公路与奔子栏藏民国家认同的构建与维系
2020-12-07李志农
张 辉,李志农
(云南大学,云南昆明 650091)
一、问题的提出
为谋求实现社会经济发展、国家的统一治理以及巩固国防等目标,近些年来,中国掀起了大规模的公路基础设施建设热潮,其建设内容包括乡道、县道、省道以及跨区域的国道、高速公路等。便捷的交通极大促进了中国社会人员流动、物资流通和信息交换,发达的交通网络日益成为促进国民经济发展和社会良性运行的命脉,同时现代交通基础设施建设亦成为国家在进行民族国家建构与国家民族整合中的重要支撑。意识到道路在中国社会变迁与转型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近年来,学界开始积极开展相关研究。针对道路研究的复杂性、多元性和开放性特征,周永明提出所谓“路学”(Roadology)研究框架[1],指出道路的复杂多样性要求跨学科的介入,道路研究不会是某个单一学科的学术“自留地”,他提倡在道路的建造、使用、建构和消费四个环节中,多学科介入来讨论道路的社会文化生态属性[2]。在结合“路学”研究框架和道路民族志等研究基础上,国内学者关注的焦点是现代公路与沿线社区参与全球化、现代化的关系议题。朱凌飞提出现代公路的修通将过去处于“封闭”“落后”的社区纳入国家的现代治理体系下,其传统经济结构主动或者被动融入更大的政治经济关系之中,传统村寨依靠道路通车以后进入本社区的外来力量积极创造现代性[3]。现代公路作为通道确实在打破地区边界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例如,边疆地区跨境公路的通车就意味着过去的经济边缘成了现在的经济发展中心,实现内陆经济向边缘扩散的功能[4]。但是正如Adeline通过考察空间变化在当地人现代性理念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指出道路作为一种“混合空间”,不仅浓缩了历史,也具化了参与现代化进程的机遇和风险[5]。因而在周大鸣看来,封闭式的高速公路的建设,在形成所谓“时空压缩”的同时,仅仅只是对道路的两端产生影响,对沿线农村社会和村民的日常生活辐射作用微小,因为通车后沿线村庄无法将高速公路变成为村寨经济生产和日常生活可以便捷利用的交通运输工具[6]。张锦鹏也认为高速公路的封闭性特征暗示着全球化、现代化具有一定的门槛,其限制了公路沿线地区参与全球化的机会,而具有开放性特征的传统道路则相反[7]。这些研究都指出传统处于边缘地位的社区在依靠现代公路参与国家的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进程中,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未知性。在去边缘化的努力中,道路沿线社区往往处于被动应付的局面[8]。
近年来的道路研究开始关注边疆地区的道路修筑与统一多民族国家治理的议题。孙兆霞、金燕指出历史上的古驿道例如茶马古道、滇黔驿道等作为一种通道,使得王朝国家的力量得以迅速介入过去被称为“蛮荒社会”的少数民族地区[9]。进而这些远古的走廊或者通道成为维持中央王朝和边疆地区联系的命脉,对所谓的“化外之地”的“国家化”过程以及民族关系构建产生了决定性影响[10]。赵旭东通过考察驿道在特定时空条件下对地方社会文化及民族关系格局的影响,发现国家在不同时期如何以其为载体策略性地获取统治正当性的过程,国家的影响一直伴随着道路的修筑而逐渐延伸和实践[11]。置于统一多民族国家治理的背景下,道路修筑与沿线社区(特别是边疆民族地区)国家认同的构建之间的关系同样复杂而多元。
尽管当下已开始有学者认识到现代公路建设与研究对加强我国民族国家建构与国家民族整合的重要意义,然而已有研究大多只是从政治学、历史学等传统范式出发,抽象理论阐释多,实证研究少,在思考和解答我国“民族国家建构与国家民族整合”这一重大理论与现实问题时,缺少有理有例的实证研究,也并未就公路建设与研究对加强我国民族国家建构与民族认同与整合的作用进行深入讨论。本文以连接内地和藏区的交通要道滇藏公路为研究对象,通过梳理不同时期的筑路动机和主导筑路的力量以及筑路对沿线奔子栏社区社会影响地考察,来讨论公路建设对于加强沿线藏区与祖国内地联结的重要性,进而延伸讨论边疆民族地区道路基础设施建设与国家认同建构之议题。本文将首先梳理滇藏古驿道的使用情况及其对奔子栏的影响,随后将滇藏公路的修建和使用历程分成两个阶段,分别讨论在国家意志和市场经济的影响下,滇藏公路如何在滇藏古驿道的基础上形塑和维系奔子栏社区的国家认同。
二、田野点概况与研究方法
奔子栏位于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其国土面积1 452平方公里,辖7个村委会,67个村民小组,农户数为1 606户,农业人口为9 087人。其中藏族人数占全村人数的98%以上,剩余为少量的白族、汉族、傈僳族、纳西族等其他民族。①2016年之前,奔子栏下辖22个村民小组,人口超过3 000人。而到了2016年4月,原属奔子栏的22个村民小组重新划分行政版图,新成立玉杰形行政村(下辖8个小组)和叶央行政村(下辖8个小组)。由此奔子栏的国土面积和人口都有较大程度的缩减。奔子栏享有德钦县“南大门”之称,其坐落于“三江并流”的核心腹地金沙江畔,东边与四川得荣县隔江相望。由于地处金沙江沿岸的坝区,其地理位置优越,气候适宜,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农业生产主要以玉米、小麦、青稞等为主,经济作物包括小粒葡萄、油橄榄等。
奔子栏历史上是“茶马古道”重镇,是由滇进藏的必经之地,后来修筑的滇藏公路,其路线大部分和“茶马古道”路线重合,奔子栏自然又成为滇藏公路的一个重要节点。滇藏公路是新中国成立初为巩固国防,开发西南边疆,配合解放军进军西藏的四大干线公路之一。其南起云南大理下关,北至西藏芒康县,全长715公里,是214国道(起点为云南景洪,终点为青海西宁,全程3 256公里)的一段。滇藏公路自1950年8月开工,不到1年时间通车至丽江。由于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故停工5年,后于1956年8月继续施工,1959年初通过奔子栏,1961年1月修至盐井,因为地质灾害的原因又停建。到1967年7月第三次开工,至1973年10月修至芒康才真正实现全线贯通。滇藏公路修筑前后历时23年,实际施工期为11年半。进入21世纪以后,为满足云南藏区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的需求,滇藏公路历经数次升级改造,截至目前滇藏公路迪庆境内路段已经全部改造为二级柏油公路,极大提高了迪庆地区的运输能力。
笔者自2016年开始关注滇藏公路对云南藏区的影响。在2016-2018年间开展了3次田野调查,田野调查的时间分别为2016年7月-8月、2017年9月、2018年2月。本研究的田野调查点主要在奔子栏展开,同时也考察滇藏公路沿线的其他地区以获取更多资料。田野调查期间笔者主要利用参与观察法考察奔子栏社区居民的日常生活,重点掌握社区和滇藏公路互动下社会经济发展状况,利用半结构式访谈法对涵盖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村民进行了访谈,同时积极动用各种社会关系,对参与不同时期滇藏公路修筑的普通村民、社区精英(主要包括经济精英和文化精英两类)和基层官员等关键性人物进行了深入的结构式访谈,以获取更为翔实、精确的第一手材料。此外笔者在迪庆州档案馆等收集了一部分涉及云南藏区交通、经济、社会文化等的二手文献材料,并进行了详细的文献阅读和分析。
三、滇藏公路修建前奔子栏社区的交通、经济与社会
奔子栏所在滇西北地区地质状况异常复杂,其境内雪山耸立、高山巍峨、峡谷幽深,同时谷底河流密布、乱石嶙峋,险峻的地理条件使得公路建设难度非常大。因而在1950年迪庆解放以前,此地没有修通任何一条现代意义上的公路,物资流通和人员流动多依靠古驿道等交通形式。根据考古资料,远古时期的滇藏两地之间就开始有文化和经济上的往来[12]。先秦至唐,滇藏之间即存在一条古道[13]。唐时期由内地入藏的交通有了迅速的发展。永隆元年(680年),吐蕃在今迪庆维西塔城一带设立神川都督,奔子栏正是这一行政区域的核心地带[14]12。宋、元、明、清时期,云南藏区出现一条重要的集军事、文化与经济交流三重功能于一体的重要通道:茶马古道。其横越当今云南、四川和西藏三省区和怒江、金沙江和澜沧江的三江并流区域,其在汉藏文化经济交流史上有重要意义,促进了交通沿线高原经济文化的发展,为汉、藏以及其他民族间的经济和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15]。
奔子栏地处青藏高原东南部、滇西北横断山脉腹地,也是滇、川、藏三地之交界地带。从这儿往西北方向过德钦、盐井可进入西藏境内,从奔子栏渡过金沙江北上即是四川的得荣、巴塘;顺金沙江而下可达维西、大理;往东南向走,则是香格里拉县及丽江。地处这样独特的地理位置,奔子栏就自然而然成了重要的交通枢纽。在迪庆境内“茶马古道”最重要的一条线路是从丽江、桥头、十二栏杆、进中甸城,再过尼西、奔子栏后翻越白马雪山至德钦,又渡过溜筒江翻越梅里雪山至察隅、波密、拉萨,全长5千里,行程时间2月余。由于地势平坦、物产丰富,奔子栏成为滇藏古驿道上重要的一个关口,是来往马帮队必须要停留休整的地方。进藏商队要去德钦必须翻越距离奔子栏不远海拔4千多米的白马雪山,因此马帮补充粮草和人员休整要在奔子栏进行。而金沙江对岸的四川商队必须要过奔子栏的渡口方可进入滇地。历史上奔子栏的发展受益于滇藏驿道,其中以马帮队为主要客源的服务产业较为发达。当地一位老者讲道:“商业繁荣时期的奔子栏真的是店铺林立,客栈、货站、酒馆、铁铺等有几十家之多,我们祖辈很多本地人便以此作为家庭重要的收入来源;此外因为奔子栏本地的马帮队本来势力庞大,而且拥有进出西藏的特权,从中甸过来的一些无法直接进藏的外地汉人商帮便将货物转售给奔子栏本地的马帮让其运入藏区。”①访谈时间:2016年7月16日;访谈地点:奔子栏。马帮运输成为奔子栏藏民的一项生计来源,根据文献记载,马脚子②马帮组成成员分为两类:一是作为领队的马锅头,二是负责赶马的普通成员,其称为马脚子。一般来说马锅头收入远远高于马脚子。在清王朝时期进藏来回1趟,只要安全回到家,可以得到约8两银子的收入。而在抗日战争时期,从中甸到拉萨一个来回,每人管理7至11匹驮马,商号除包开伙食外,还可得半开16元、衣服1套、鞋子1双[14]150。
历史上迪庆地区社会经济的发展受益于“茶马古道”等古驿道组成的交通网络,对于促进汉藏之间的经济交往和物资流通发挥了重要作用。有研究认为汉藏贸易的真正发展是在宋元明清时期,随着“茶马古道”的兴盛,其“交易规模、交易数量较之以前有了新的发展”[16]。这一时期通过使用“茶马古道”,汉藏两地之间的物品实现了双向流动,大量汉地的物资诸如茶叶、铁器、日用品等走向了藏区万千个家庭的日常生活中,而藏区本地的土特产、毛皮、药材则进入了汉地千家万户的日常消费中。根据陈汎舟、陈一石的研究,汉藏两地之间的商品贸易涵盖多个行业领域,形成了一定意义上的汉藏间经济互补格局[17]。根据文献资料,经云南输入西藏及其周边藏区的汉地商品主要涵盖农副产品、手工业产品、日用品等,其详细内容包括茶叶、红糖、火腿、原铜、铜器、木器、瓷器、皮革服饰、宝石、鞍具、手工饰品、铁制品等。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部分商品原材料来自藏区,经过汉地加工装饰之后又返销至藏区。而由西藏经云南输入内地的商品主要包括羊毛、羊皮、野兽皮、氆氇、毛毯等,以及名贵的中药材鹿茸、麝香、熊胆、虫草、贝母、黄连等[17]。
汉藏之间的这种物资双向流动具有非常重要的社会意义:一方面是汉藏间经济体系相互依赖和高度整合的表现,中原地区人口多、自然资源储量少,但是拥有先进的加工制造业,而藏区地广人稀、资源丰沛,但缺少产品的精加工技术,物质双向流动实现各有所长、各取所需的目标,这一点的重要性在于突出体现汉藏间经济体系的不可或缺性,这也是文化融合与民族团结的根本基础;另一方面我们需要看到附着在物品身上的文化象征,汉藏间通过驿道进行物品流动的背后也是文化的流动与交融,是化解文化误解的重要推动力。因此随着“滇藏贸易的发展,经济联系的加强,各族人民在日益密切的交往中,增强了相互之间的了解,建立了平等互利、友好往来、相互信任的新关系”[17]。总的来看,在现代化的交通基础设施未进入藏区以前,由滇藏古驿道组成的交通网络所发挥的多重功能对汉藏之间的经济社会文化交流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为后来历经波折建成的滇藏公路发挥作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四、国家主导下的滇藏公路建设与国家认同的构建
20世纪50年代初期滇藏公路的修筑有以下3个重要因素:一是当时内地战事已经大部分结束,西藏及其周边的藏区成为全国少数尚未完全被解放的地区。而且由于西藏地方政府部分高层官员受到外国势力的挑拨和引诱,意欲制造“西藏独立”,其威胁了新生政权西南边疆的稳定与安全,因此进军西藏成为修筑进藏公路的最原始的动机[18]19-20;二是由于当时云南藏区几乎保留着传统藏族的社会形态,包括寺庙经济、领主经济以及政教合一的政治经济体系,使得这些区域极难推进民主改革,中央政府急需要通过某种外来力量打破这种局面;三是当时中央政府考虑到西南边疆地区从整体上来说属于经济落后地区,有必要通过基础设施建设来推动沿线藏区社会的经济发展。
1950年初根据中共中央指示,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十八军担任进藏任务,考虑到西藏战情紧急,毛泽东下达“必须一面进军,一面修路”的进藏战略指示,而时任第二野战军的司令员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则提出由青海、新疆、西康和云南四省“多路向心进兵”的建议,以收协力合击之效,亦能解决粮食与地形的困难,中央同意此建议之后,四省区先后开始组建进藏部队,同时开始修筑进藏公路[19]13。根据当时中央部署,川藏线、青藏线、新藏线和滇藏线同时开始动工修筑。于是1950年8月8日,驻滇部队在云南剑川成立滇藏公路局负责修建滇藏公路工作。因公路沿线人烟稀少,施工物资和主副食品都要从内地长途调运,为了“快修快通”,相关部门做出了分五大段施工(下关-中平①今丽江市玉龙纳西族自治县九河白族乡中坪村。-中甸-德钦-盐井-芒康)、逐段完成、逐段推进的施工方案[19]129。从1950年8月开始施工到1973年10月正式完工,滇藏公路历时23年才真正建成通车。滇藏公路的修筑是作为国家进军西藏、巩固国防、维护国家统一大战略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修筑过程中驻滇的进藏部队是主要修筑力量,而从全省各处召集各民族的民工则作为辅助力量。比如1958年9月中甸至德钦段开工,相关部门就从云南全省29个县抽调18个民族5 500余人在进藏部队的带领下进行道路修筑[14]15。
1959年初滇藏公路修至奔子栏地区,为响应国家的号召,当时奔子栏地区的很多藏族民众参加了修路,甚至一些参加了当时的民兵组织,负责保卫修路民众的安全。一位受访者提道:“当时整个德钦地区的安全形势并不好,奔子栏是一个交通枢纽,解放初期那会儿有一部分土匪就藏在金沙江两边的高山上,他们在解放以前就经常进犯抢劫奔子栏寨和过往的商帮,那会儿修筑滇藏公路的时候他们也经常抢劫和袭击筑路工人。”②访谈者:ZXNM;访谈时间:2016年7月12日;访谈地点:奔子栏下社。解放军部队在当地民兵和群众的帮助下,一边坚定不移地完成道路建设的重要任务,同时有力的打击和压制了周边匪徒的袭扰,确保筑路顺利开展的同时维护奔子栏的安宁。奔子栏的匪患是困扰奔子栏居民和过往商帮的一个大难题,解放以前从来没有被真正打压过,依靠滇藏公路的边界交通,历史遗留的匪患问题才得到真正的解决。而一位很有学识的退休教师谈道:“奔子栏的藏族群众传统上赶马技术就非常好,很多老人在解放以前就给本地的商贾赶过马帮,非常有经验,他们这批人在解放以后就直接参加了筑路的马帮队,并负责运输,帮助修路部队将食物、药品等从后方基地转移到正在修路的前线。”①访谈者:CLNB;访谈时间:2016年7月11日;访谈地点:奔子栏。此外,当时整个奔子栏的医疗条件非常差,修路部队的军医给很多当地的村民看过病,并且积极培养出了本地的医疗力量。一位当地的退休工人讲:“当时奔子栏的医疗水平在筑路军医的帮助下有很大的提升,这些军医不仅直接给村民义务看病,而且还积极培养藏族护士和医生,在当时,很多重要的手术都可以直接在奔子栏开展。”②访谈者:CLPC;访谈时间:2016年7月12日;访谈地点:奔子栏席木谷。笔者也了解到很多筑路工人当时直接住在沿线村民的家里,修中德(中甸—德钦)公路的时候正是1959年,“那会儿正是全国性饥荒潮,由于作物歉收很多村民挨了饿,那些筑路工人食物本来也不多,却将一部分食品和物资分给村民,真的非常感谢他们,是他们帮助村民度过灾荒岁月”。③访谈者:ZALM;访谈时间:2016年7月12日;访谈地点:奔子栏。这些筑路军工同奔子栏的村民结下了情谊,当地的老人现在回忆起来依然相当动情。一位退休老干部讲:“当时军民之间的关系还是比较融洽的,在整个工程施工期间筑路军工严格遵守当时政府制定的民族政策,他们也比较尊重当地藏族的风俗习惯,在涉及占用耕地、毁坏林木等问题时,能够做到及时的处理,他们真的很受当地村民的支持和拥护。”④访谈者:ZALM;访谈时间:2016年7月20日;访谈地点:德钦县。
从修筑滇藏公路的背景来看,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修筑的滇藏公路,完全由国家来充当筑路力量的核心。在初始修筑过程中,国家依靠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来推动道路建设,从全国各地调集物资、人力和设备,而地方政府和道路沿线的社区作为辅助力量通过派出修路民工、支援物资等形式来参与其中。这一时期的滇藏公路一方面服务于巩固国防、维护国家统一的重要军事战略,另一方面其附着经济与文化的能量成为打破传统藏区的政治经济格局、助推藏区的民主改革的动力。这一时期内滇藏公路从修建到使用,是国家权力主导下的行为,且顺应和实践国家的意志。因而滇藏公路对奔子栏的影响是自上而下的,道路的修建过程也是国家力量介入村寨日常运行的过程,最终公路作为外来力量介入奔子栏地区并且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文化变迁。
在滇藏公路通车以前,奔子栏所处的云南藏区没有任何一条现代意义上的公路,人们出行、物资运输和信息交换只能靠羊肠小道式的古驿道来进行。交通的不便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藏区的社会发展,而这种情况随着滇藏公路在迪庆境内的完全通车得到了根本改观。在实行以解放农奴、废除封建剥削、解决农民土地问题等为主要内容的民主改革以后,奔子栏地区所在的整个德钦县传统的政治经济体系被打破,土司、地主和僧侣的政治和经济特权被取消,大幅度的降低苛捐杂税,土地制度的改革使得每个家庭都有地可种,同时在国家援助下大兴水利和农田基础建设,藏区农户经济条件得到根本的改观[20]50-54。在遭遇旧有特权阶层强烈抵抗的背景下,民主改革在云南藏区的推进必须依靠现代公路所承载的军事、政治和经济多重力量来辅助推行。伴随滇藏公路的修筑和民主改革的推进过程,奔子栏社区传统文化与观念受到深刻冲击,新的力量重塑了奔子栏社区的社会结构与形态。
在奔子栏民众的眼中,这时的滇藏公路因改善了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而具有了无比光明的形象,也正是这条公路给村民自认为封闭落后的奔子栏带来了现代化,革新了奔子栏的传统观念和意识。这条路被认为是一条能够帮助村民实现发展进步的“光明之路”和获取幸福的“康庄大道”。在道路建设形成的积极社会效应的影响下,村民们将此时的滇藏公路视作国家形象的表征,他们对滇藏公路的认同和赞美的背后正是他们对国家高度认同的体现。在国家主导下修建的滇藏公路,对于影响和形塑奔子栏社区的国家观念发挥了重要作用。
五、改革开放以来藏民国家认同的维系
事实上由于经济条件、施工技术等多种因素的限制,滇藏公路通车后的较长时间内仍然以沙土路为主,且许多路段途径地方地处塌陷、滚石等事故多发地带,这种交通状况并不利于现代经济的发展。改革开放前后奔子栏社区的生计来源以农业为主,主要种植小麦、玉米等农作物,兼之规模不一的经济作物,比如小粒葡萄等;辅之以小规模的牧业、采集业等,服务业在此阶段内规模很小。奔子栏的迅速发展真正肇始于20世纪90年代,特别是随着迪庆自治州结束“木头财政”以后,①所谓“木头财政”就是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近30年的时间里迪庆地区实行以“资源换发展”的经济政策,进而将大量的森林资源砍伐并且通过滇藏公路运输到外地加工销售。这一时期内迪庆州的财政收入高度依赖木材开发产业的税收,在最巅峰阶段木材税收占到全州财政收入的80%左右,当地人便将其称之为“木头财政”。“木头财政”虽然推动了整个迪庆州的经济发展,但也遗留了诸多生态问题。就此议题笔者将另文撰述。在大力发展旅游业的同时,大规模地对滇藏公路进行扩建与改造。在这个阶段修筑侧重点是在原有基础上大幅度升级改造,以谋求地方社会的经济转型与社会发展为筑路目的,进而摆脱“木头财政”的发展困境,实现整个云南藏区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在这一时期,滇藏公路被当地人们理解和定义为“绿色发展”之路。因而从2001开始,迪庆州主要进行滇藏公路干线的等级提升和附着在滇藏公路周围的县、乡和村三级公路的进一步延伸。2009年12月22日,由交通运输部和云南省筹资180亿元人民币,按双向四车道、时速80-100公里的标准修建的大丽高速(大理-丽江-迪庆州香格里拉县松远桥)在大理市凤仪镇开工。这条公路全长295公里,起于大理市凤仪镇,止于丽江黄山垭口西侧,于2013年底完工。它是滇藏公路的主干线之一,同时也是交通运输部和云南省协调规划的我国第一条进藏高速公路。2010年,云南省又投资94.5亿元,将迪庆州境内仅铺设7年的环迪庆州三级柏油路②其中,该环线的香格里拉至德钦段、松远桥至香格里拉县城段属滇藏公路主干道。提升为国家二级公路,以满足当地以旅游业为主导的快速增长的第三产业的运输需求。该工程于2010年年初开工,2014年年底完工。建成通车后打破了迪庆州三县之间无二级公路的历史,数倍提升川、滇、藏之间的通达能力,奠定了大香格里拉旅游环线的交通基础。
云南藏区旅游产业的兴起,带动了滇西北地区第三产业的蓬勃发展,整个地区的经济水平亦得到根本的改观。在此背景下奔子栏亦实现经济的迅速发展,以旅游观光为主的服务产业成为当地的主要经济来源,而传统的农牧业等在居民家庭收入中的占比日趋微不足道。奔子栏作为文化旅游名镇,不仅以其悠久的人文历史闻名于世,而且其附近还有月亮湾景区、赫赫有名的宗教圣地东竹林寺以及距离不太遥远的5A级景区巴拉格宗大峡谷等诸多景点,这些是奔子栏旅游产业兴起的根基。
滇藏公路升级改造以后进入奔子栏就存在2条线路,一条是被当地人称为“老214”的旧国道,沿着奔子栏背靠山峰的山脚行走,另外一条是“新214路”,是2014年升级改造后重新规划的线路,基本上沿着村寨的边缘行走。从1959年修通至滇藏公路升级改造前,奔子栏旧公路两边已经被杂货店、超市、酒店、饭店、药店、服装店等所覆盖,形成了本地经济最繁荣的一条街,这种附着在公路边的产业被人类学研究者称之为“路畔经济”[7]。奔子栏周边的村寨主要在这条集公路与街道于一体的集市上购买日常生活所必需的物资,甚至隔着金沙江的四川德荣境内的一些藏民也过来消费。笔者在2016年7月田野调查时曾经详细调查过老公路上的店铺,初步统计这条长度仅仅两公里的街道上各种店铺数量有151家之多,其中以餐馆、酒店、杂货店居多。所以说“路畔经济”是奔子栏经济发展的基础。新公路2014年初建成,路面更宽、更平坦,路两边也有更多的空地来进行商业开发,数年之间道路两边也是店铺林立,其以招徕外地游客的酒店为主,次则是娱乐场所、餐馆、粮油店等,还有一家奔子栏最大的综合型超市也刚刚落户。根据对镇政府工作人员的访谈,截止到2018年1月,奔子栏的酒店、客栈和民宿等总计大概能够提供将近3 000个床位,基本能够满足旅游旺季的游客需求。此外笔者也曾选取数个样本家庭进行深度考察,发现他们的家庭成员分别从事酒店住宿、餐馆、超市、长途货运、客运、土特产零售、工艺品零售等诸多行业。以ZBNX老人家为例,他有3个儿子,大儿子是乡镇干部退休,回家后经营两家酒店,其中一个租给亲戚来运营,二儿子从事土特产销售,在德钦县和香格里拉都有比较大的商铺,三儿子以运输发家,后来在香格里拉从事房地产业,并在大理、丽江乃至昆明拥有商品房。根据镇政府提供的资料,奔子栏2014年农村经济总收入2 612万元,村组集体经营收入0.5万元,农民家庭经营收入2 611.5万元,其中农业收入(包括种植、销售和其他收入)865万元,林业产品(主要为松茸和木制品)收入331万元,牧业总收入307万元,运输收入236万元,餐饮住宿行业收入320万元,其他服务业201万元,其他产业共计349万元,农民外出劳务收入295.7万元。①数据来源奔子栏镇政府办公室。特此致谢。滇藏公路对于奔子栏经济发展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上述列举的林业、运输业、餐饮住宿业等行业莫不与滇藏公路有紧密的联系。而迪庆州的统计数据显示,从1997年到2010年,迪庆州接待海外旅游者从2.88万人次增加到73万人次,旅游外汇收入从0.1亿美元增加到15.39亿美元;接待国内游客从51.75万人次增加到530万人次,国内旅游收入从2.03亿元增加到16.98亿元;旅游总收入从2.86亿元增加到61.57亿元[21]131。而到了2015年,接待海内外游客1 758.07万人,其中海外游客99.89万人,接待国内游客1 658.18万人,实现旅游收入160.34亿元,同比增长23.7%[22]356。
在现代经济体系中,交通起着异常重要的作用,交通与经济之间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便捷的交通运输条件是现代社会中经济腾飞的重要基础,而经济发展的需求又促进交通的不断升级改造。奔子栏的发展得益于市场经济,而市场经济在云南藏区的成长关键在于交通条件的改善,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完整链条。滇藏公路的通车,首先促进了奔子栏地区的运输业和物流业的发展,人员流动和物资流通的成本大幅度降低;其次是公路沿线产业的发展,包括餐饮、住宿、批发、零售等产业逐步繁荣起来。伴随滇藏公路进入藏区的是充满活力的市场经济体系,而在国家实行西部大开发和支援民族边疆地区发展的政策推动下,奔子栏所在的藏区得以迅速发展现代经济体系,并成功实现社会转型。其结果是人们的生计来源大为扩充,不再单纯依靠传统农牧业,当地人们的家庭收入也随之水涨船高。根据笔者的田野调查,当地村民对于奔子栏的发展水平认可度较高。村民们认为奔子栏的发展离不开滇藏公路,而发展的奔子栏对于增加村民们的家庭收入至关重要,收入的提高使村民能够“同城市里的人一模一样的消费”。笔者访谈的奔子栏一位退休老干部提道:“滇藏公路促进商品流通和人员流动确实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奔子栏民众传统观念的转变,公路带进了外面的风气,革新了人们的发展观念,使得人们从依靠国家的经济援助转向自力更生的发展,而奔子栏的和平稳定便建立在滇藏公路带来的发展基础上。”②访谈者:LRZX;访谈时间:2018年2月7日;访谈地点:奔子栏。在这里我们要注意到经济发展对云南藏区民众国家观念的塑造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基层民众对国家的认可,体现在他们对地方经济发展水平和发展模式的认可上。换言之,在国家支持西部经济开发和边疆民族地区发展政策的推动下,国家通过基础设施建设强力带动了地方社会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而这些发展事关基层民众的切身利益和福祉,进而发展的优劣成为衡量国家民族政策的一个试金石,也成为审视民众国家认同的一个窗口。中央政府在制定民族政策的时候,秉持“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既定方针,强调当下中国民族问题形成的症结仍然是经济发展不平衡、不充分,体现在中国东西部发展差距大、群体内部贫富分化等方面。因此中国社会发展到今天,如何解决好国家内部的利益分配和共享国家发展之实惠,已经成为一个非常迫切要解决的问题。因此推进民族边疆地区全面发展(包括经济、社会、政治、文化和生态的五个方面的发展)是解决中国民族问题、促进民族团结和社会稳定、实现国家长治久安的关键环节。从奔子栏社区的个案来看,改革开放以来,政府和基层民众在发展议题上存在着强有力的共识,发展确实成为促进民族融合和民族团结、维持奔子栏及其周边藏区和谐稳定的关键要素,只有更好、更有质量的发展,只有持续不断的改善民生和促进社会公平与公正,国家才能从民间汲取源源不断的支持和认同力量。
六、余论
就奔子栏社区的个案来说,在滇藏公路的影响下该地区国家认同的构建能够取得良好的成果,其首先得益于滇藏古驿道所奠定的可靠基础,特别是汉藏之间伴随物质交换而发生的文化交流与融合,有力增强了该地区同内地的交往与联系。而在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建立以后,国家凭借滇藏公路所带来的外来力量,积极推进民主改革,进而打破并且重塑了奔子栏传统的社会结构与形态,重建了一套适应于新时代的政治经济系统,这一时期国家意志成为推动藏区构建和强化国家观念的主导力量。而到了改革开放以后,由于国家与藏区社会在发展意愿上所达成的共识,滇藏公路所蕴含的经济力量对于形塑奔子栏的国家观念发挥了明显的推动作用。在这一时期,道路、发展与认同三者之间呈现一种因果联系,国家从民间获取认同与支持得益于经济社会发展所带来的积极影响,而地方社会经济的腾飞离不开道路基础设施的大力建设。可以预见的是,在中国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内,发展的力量仍将是长时期内强化和维持奔子栏社区国家认同的重要推力。
奔子栏的个案显示,边疆民族地区的国家观念的形塑与国家认同的构建,是一个长时段的系统工程,它需要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面向力量的共同推动,而非单一力量所能达到。近代以来,中国民族国家观念兴起以后,在汹涌澎湃的民族主义浪潮的推动之下,开始从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带向边缘扩散,从中央政府向基层社会下沉,试图在全中国疆域内构筑一个强有力、统一的民族共同体。然而在云南西北部的藏区,囿于特殊的自然环境以及历史文化背景,其推动成效并不尽人意。而只有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随着滇藏公路的通车运行,倚靠附着在公路上的强大的政治、经济、文化力量,现代民族国家观念才真正进入到滇西北藏区,并开始积极推动和构建该地区的国家认同。可以看到现代公路是一个承载了多重力量的综合体,它集军事国防、文化交流、经济贸易等多重功能于一体,具有其他事物所不能拥有的作用,对于推动近代以来中国的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构建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和价值。而在不同的时期,其推动力量发挥的作用各有侧重,在构建初期军事和行政力量背后的国家意志中发挥了最大的作用,而和平稳定以后国家认同的维持,则更需要经济与文化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