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维对接法”看环境史研究中的资料分析①
2020-12-07杨庭硕邵晓飞胡文竹
杨庭硕,邵晓飞,胡文竹
(吉首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湖南吉首 416000)
引言
在环境史研究中,不管是文献资料、田野资料,还是考古资料,搜集完毕之后关键是要进行综合分析,而综合分析就必须做到多个维度的对接重合,并聚焦于同一点去揭示其因果关系。当然,要揭示的并不是自然规律以及由此造成的后果,而是人类活动怎么在有意识或无意识中带来的生态问题,以及这样的问题在今天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1]。这正是今天环境史研究的目的。据此,“四维对接法”是指在处理环境史的资料时,需要综合考虑“时间、空间、环境、文化”四要素。如果同一条资料能够满足这4个要素,那么相关的资料就比较可靠可信,可以成为编纂环境史的依据。反之,那就有可能是虚假的资料,以这样的参考资料去讨论环境变迁时,就需要特别小心谨慎。
从常识上看,展开环境史的相关研究时,总希望得到明确的因果结论来,即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了什么样的环境变迁?但如果我们所理解的原因和结果,不处于同一个时间界面上,不处于同一个空间范围内,不处于同一个自然生态环境中,也不在同一种文化类型之内,那么即便构拟出自认为是正确的结论,其实也可能是误判。因为,若将“时间、空间、环境、文化”这四要素作为变量,那么一个变量必然要对另一个变量发挥作用,在“四个维度”不能对接的情况下,自变量就不可能导致你心目中设想的那个因变量。据此,所依靠的资料即使都是对的,但预设的因果关系也不一定能够成立,以此所形成的结论更经不住检验了。这样的因果关系假设,在资料的甄别过程中就需要首先淘汰掉,否则的话,不管下一步做出什么努力,结论都必然是以讹传讹。
为此,在综合不同学科的分析方法后提出“四维对接法”,借以揭示环境史研究的目的与意义,及其资料甄别的方法,但愿能够引起相关学者的关注。具体而言,“四维对接法”需要综合考虑古今生态景观的差异,时间、空间的差异,以及文化类型的差异。
一、古今生态景观不容相混
在先秦典籍《战国策》中记录了如下一个故事,可以帮助揭示区分古今生态景观的差异在环境史研究中的重要性。
战国时,有一位纵横家叫江乙,在楚国安陵君门下做门客。江乙为了让安陵君能够得到楚王的赏识,于是献计让安陵君一定要找准机会向楚王献殷勤,并请求“以身为殉”,之后就会得到重用。3年过去了,安陵君却迟迟没有行动。江乙十分着急,还说以后再也不会来见安陵君了。安陵君听后回复说:他未曾“忘先生(江乙)之言”,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不久后,楚王终于在一个名为“云梦”的地方,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围猎。原文生动地记录了整个围猎的全过程。当楚王在最开心时感慨说:“乐矣,今日之游也!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矣?”安陵君听后马上哭着回答:如果楚王不幸去世,那么他就和楚王一道死去,继续在黄泉之下侍奉楚王。楚王听后一时高兴,把500亩的土地划给安陵君,正式封他为楚国下属的诸侯。江乙的谋划果然取得了预期的成功。①参见《战国策·楚策一》之《江乙说于安陵君》(节选):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霓,虎嗥之声若雷霆,有狂兕车依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壹发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乐矣,今日之游也!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矣?”安陵君泣数行而进曰:“臣入则纶席,出则陪乘。大王万岁千秋之后,愿得以身试黄泉,蓐蝼蚁,又何如得此乐而乐之。”王大说,乃封坛为安陵君。君子闻之曰:“江乙可谓善谋,安陵君可谓知时矣。”
这个故事,此前的历史学研究者主要是从政治的视角,探讨纵横家这种角色在战国时的社会作用和政治影响,对原文中提到的生态特点要么就不予理会,要么误以为都是一些浮夸之词不足凭信。但搞环境史研究时却不那么想,其间原因有四。
其一,在这段文字记载中,明确提到楚王这次围猎动用了1 000辆战车。当时的战车通常都是4匹马牵引,连马带车总长超过7米,车上能载3-4人,车下还要配备10多个步兵随车而行,意味着这次围猎总共动用的兵力超过万人,其规模之大可想而知。但原文中却未提及如此大规模的车队是沿着什么样的道路行驶。我们都知道,在当时的社会大背景下,修路极其艰难,交通并不发达,一般仅是“城”与“城”之间有驿道相通。而当时的驿道,最多也只能允许2辆战车对位而过,那么1 000辆战车组成的车队以什么样的方式行进?从今天来看似乎就难以理解了。
其二,在原文中明确提到,夜幕降临后,包围猎场的士兵们举起了篝火作环形状连成一片,就像天上降落的云霞一样壮观。试想,楚王和他的随从们能够将全部围猎部队的布防实况尽收眼底,说明该次围猎的地点位于宽阔平坦的平原上,而且还要在没有山麓、森林阻碍视野的情况下,才可能呈现文献中所能记载的狩猎场景。换句话说,原文中提到的“云梦”,应当是一片很大的平原,只不过在洪水季节时会被水淹,水退后才会露出草地和灌木来。这应该是当时“云梦”这个地方的真实生态景观。然而,这样的生态景观却与今天的江汉平原很不相同。因为,当时没有开辟稻田,也没有修建城市,更没有修建高速公路。也正因为如此,“云梦”才会成为野生动物的乐园,也才值得动用千军万马去展开规模性的狩猎活动。
其三,原文中还明确提及,当整个围猎队伍举起了篝火擂鼓呐喊时,被围猎的动物发出的嚎叫声,像雷霆一样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这样的描写是否属实呢?答案确实值得加以仔细甄别。原来,这样的沼泽地从大体上看虽然很平坦,但实际上也有细微的起伏,在蜿蜒的河道或崎岖的小山丘遮蔽下,当然会留下灯火照射不到的阴暗处。那些被围猎的野生动物,一旦被火光和喊声所惊吓,肯定会逃往没有火光的阴暗处藏身。问题在于,这些被围猎的动物,不管是食草动物,还是那些凶猛的食肉动物,受到惊吓后都会躲避到阴暗处寻求庇护。当相对弱小的动物与它们的“天敌”逃到同一个地方时,必然会相互敌视、攻击,从而发出响亮的嚎叫声。那些想要躲避“天敌”离开阴暗处的弱小动物,逃出去后又会被外面围猎队伍声势浩大的呐喊声所惊吓,从而不得不逃回阴暗处。但它们逃回阴暗处,又再一次与自己“天敌”相遇,还得逃出去,如此往返不绝。猎物就这样在被围的场地内,不断地拼命奔跑,不断地发出嚎叫,直到筋疲力尽。由此看来,原文中的描写,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显然属实,也值得相信。因为,在围猎的过程中,动物之间因时聚时散而不断地受到惊吓,被逼得走投无路累得“半死”之后,才利于人们大规模展开大规模围捕。
其四,原文中还写到,有一头最雄壮的野水牛,在慌乱之中直接跑到了距离楚王仅有咫尺之遥的战车旁边。楚王则站在车上使用弓箭捕杀,仅一箭就射中了野水牛的头部,水牛也随即倒下。于是,全军欢呼声雷动,恭贺楚王狩猎成功,武艺高强。从今天的角度看,这好像是个神话,因为从来见人就跑的野水牛,怎么会乖乖地跑到楚王战车前找死?这似乎不可思议。但在当时的制度安排下,其实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事情。考虑到当时楚王的军队高举着火把,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擂鼓声,肯定会将野兽吓得四处乱窜。如果围猎部队按照野水牛的生活习性,去为楚王创造一个最佳的狩猎机会,诱导它朝楚王所在的位置逃生,那么这只野水牛其实不是去找死,而是被整个楚国的军队制造的假象迷惑了。因而这段描写并不是神话,而是当时狩猎场景的写真。这一切都是整个狩猎活动提前安排好的,目的就是讨楚王的欢心。当楚王第一个射中野兽后,其他人才敢按照等级的差异,按级别等而下之地射杀不同等次的猎物,直到把被围的野生动物全部射杀,整个围猎活动才结束。
把上述4个方面的资料整合起来,不难想象当时的“云梦”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态景观?用今天的术语说,就是典型的“湿地生态系统”。这样的生态系统,由于受到季节性的水淹,所以长不出大树来,只能生长成出小灌丛和湿生草本植物[2]。这其实与上述4个方面的说明都完全吻合。至于楚王的战车为何可以在湿地生态系统中穿行,也应当有合理的说法。原来,在人们没有修筑长江大堤之前的江汉平原地区,不管是长江、汉水,还是其他支流,都会经常发生季节性的改道。这种情况在今天南美洲的亚马逊平原还可以看到。其间的地理原理很简单,任何一条河流在洪水季节,都会携带泥沙而下,流入平原区后泥沙都会沉淀到河床底部。日积月累之后,河床就会变得比周边的土地稍高,其后的河水就会向较低的地面流走,留下来的废弃河道都是沉积下来的细沙和鹅卵石。在这样的故河道上,当时的1 000辆战车完全可以畅通无阻,而且正好可以作为围猎的通道。这也是当时的自然生态系统的固有特征之一。
总之,《战国策》的这一记载,如果把有关生态的信息汇集起来,复原战国时代江汉平原的生态景观完全可行,可靠性有充分的保障。除了《战国策》之外,还有很多先秦典籍提到过“云梦泽”这个沼泽的名称,《庄子》《墨子》《吕氏春秋》都有类似的记载。文献资料还明确指出,当时的中国共有9个大泽,其中有一个“云梦泽”在今天的江汉平原。
值得指出的是,先秦所说的“泽”不能理解为“固定水域”。这是因为先秦时代的典籍将固定水域称为“湖”,将较小的固定水域称为“泊”。“泽”则是指会造成季节性水淹的湿地。这样的生态景观,其典型特征是,植被以耐水淹的植物为主,并零星散布着小株灌木。因而,在古代汉语中,“湖”“泊”和“泽”的含义不能混为一谈。先秦典籍都将“云梦”称为“泽”,恰好足以佐证当时的江汉平原,显然不是固定的水域生态系统。然而,在此前的研究工作中,很多学术前辈的理解却出现了偏差。
此前,我国知名学者都曾写过影响深远的著述,认定有关“云梦泽”的记载值得怀疑。他们认为既然有一条长江可以把水直接泄入海洋,那么绵延数千里的“云梦泽”其水从何而来?这些水为什么会滞留在江汉平原上不走呢?他们就是以这样的理解为依据,认为在《战国策》等先秦典籍中,对“云梦泽”广阔和浩大的记载都言过其实了。另还认为当时的江汉平原除了长江和汉水外,最多只有几个小水洼,哪有可能形成纵横几百里的湖泊呢?加之,《战国策》《庄子》和《墨子》还记载有,在战国时期楚国的领地内还能够长出高大的乔木来,还能够造出楼台亭阁,还能够射杀到老虎。这显然是山区,怎么可以理解为是一片汪洋呢?从表面上看,这些前辈的论证真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毋庸置疑。但如果回到环境史资料分析的轨道上看,他们的分析显然靠不住。原因全在于他们所引用的资料和需要分析的结论之间,存在着不容忽视的时间和文化上的错位。其实是用今天沿江沿河都修筑了防洪大堤后的景观,去复原先秦时代没有修筑大堤以前的环境特点,也就是与我们所说的“四维”没有完全对接。因而,尽管他们的依据都没有问题,但得出的结论都偏离了历史的真相。
需要解决的关键问题恰好在于沿江沿河修堤防肯定是有人类才能办得到事情,其他动物都不可能办到。而人类修堤防当然是要保护城市和农田的安全,但却在无意中限制了江河的自然改道,以至于堤防修得越牢固,环境的变迁也就更剧烈。先秦时代,即使要新建大堤,规模都很小,而且不可能把整个长江和汉水都护起来。但其后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宋代以后,朝廷大规模推广水稻种植,这就使得长江和汉水的堤防越修越高、越修越长、越修越坚固。这样一来,在无意中造成了一个始料不及的后果:每当洪水季节,虽然洪水不会淹过大堤、淹没房屋和田地,对农耕文化来说是一件大好事,但其负面效应不可低估。长江洪水的冲刷会将河床向下切割,日积月累之后,河床的底部会越来越深,越来越靠近海平面。最终,不管是长江,还是汉水,乃至所有长江的支流都不会改道了,而是“乖乖”顺着河道流淌。再随着时间的推进,江面的高度比周围地标的高度会越来越低。于是周边所有的洪泛期形成的季节性沼泽,即使到了洪泛期,水都会自然地流向长江干流,而不会滞留在平原上。这样一来,古代的“云梦泽”就会越来越小。
上述结果,从好的一面看,开辟稻田变得很容易了;从坏的方面上讲,当年的湿地变了个底朝天,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陆地。这样的情况一旦发生后,用今天所看到的江汉平原的景观,去复原战国时代的“云梦泽”的生态景观,肯定会变得牛头不对马嘴。原因全在于,时代变了,文化变了,环境景观也就变了,水流的区位也变了。据此,立足今天的景观,无论提出什么样的因果假设,都会与历史的实情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二、时间尺度的差异不容相混
在进行资料分析时,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关键问题则是,不能将地质年代与人类社会的年代混为一谈。这是因为地质史研究所采用的时间尺度是属于超长度的时间计量单位,动辄以万年、十万年计,甚至百万年计,而人类社会的时间尺度是以年为计量单位,相隔100年已经是很长的时段了。以至于人类的文明史,不管是中国,还是外国,其时间跨度都不会超过7 000年。然而,地质史上所存在的新生代,时间上跨度却存在着6 000万年,把两者混为一谈,在时间上本身就不能够对接,要做到“四维对接”那更是无从谈起。时下最大的障碍恰好在于,自然科学的研究在世界范围内,特别是在中国普遍被社会主流所看好,社会科学工作者往往都以征引自然科学的成果为荣,但却在无意中导致了时空对接上的错位,由此而提供的资料肯定在环境史研究中都派不上用场,只能忍痛淘汰。如下几个例证值得认真品味。
日本知名学者安田喜宪等人在研究稻作文化起源时,就大量引用了来自地质学家的资料。由此而得出的结论认为,到了世界的最后一个冰期结束之际,野生稻慢慢地扩展了分布范围后进入到长江流域。但不久以后,全世界又进入了小冰期,长江流域又受此影响而气温骤降,促使野生稻开始普遍结实。当时的远古人类就是在此基础上将水稻驯化,从而衍生出中国境内的河姆渡稻作文化、良渚稻作文化等属于新石器时代的文化类型来[3-4]。其间值得认真对待的关键问题恰好在于,地质学家所言完全正确,但需要注意的是所讲的“冰河期”和“间冰期”,其实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时间跨度动辄几千年甚至上万年。即使处于所称的“冰河期”,长江流域最低温度下降到了零下10摄氏度,江河都冻成冰块了——这在地质史上是完全可能的事情。但从地质史来看,从开始进入冰河期,到冰河期达到极致,其间的时间跨度长达几千年,上万年,甚至是几十万年,而每年平均温度下降还不到0.001摄氏度。如此细微的气温下降,不要说水稻(生长期只有100多天),就是人类也无法感知,甚至现在最精密的测量仪器也不一定测得准确。然而要建构稻作文化,关键是靠人类的感知和人类在感知基础上的创造和发明,才能确立和实现,并被整个社会所接纳。人类生命只有几十年,平均气温下降不到1摄氏度,人类连自己都感受不到,怎么可能在此基础上启动相应的文化建构呢?其间的偏差,仅仅是时间概念上出现的偏差,从而导致在分析资料时出现“四维对接”上的错位。据此得出的结论,同样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尽管他们都是著名的稻作文化专家和地理学专家,但得出的结论却信不得、用不得,只能淘汰了事。
另一个例子是物候学专家竺可桢先生,他研究物候学成就斐然,但他的结论中同样存在着时间跨度和地域跨度错位的问题。据《唐书》中的记载,唐玄宗年间御花园中所种植的橘子树,竟然结实长出了果实来,举国上下认为是“祥瑞”征兆,为此还举行了盛大的庆典。竺先生以此认定,唐玄宗时代全球气候变暖了[5]。从表面上看,这个结论似乎说得上是滴水不漏,令人不得不相信,但要提出反证同样轻而易举。就在那次事件后不久,诗人白居易回家守孝写了一首绝句,全诗云:“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6]该诗描述的地点仍然是在长安城附近,但是厚厚的积雪把竹子都压断了,气候变暖又将从何谈起呢?如果再做深层次的剖析,就不难发现问题出在橘子结籽的地点,不是发生在乡村,而是在深宅大院的皇宫内。皇宫的周边高墙林立,高墙内的建筑又鳞次栉比,寒风又吹不进来,橘子正好又种在相对温暖的角落,再加上冬天皇宫内要烧炭、烧火取暖,这样也会导致小气候变暖。在这样的皇宫内,其实已经和“温室”没有什么差异了。在这样的条件下,偶然让橘子树在北方度过几年,直到结出果实并不是件怪事,更不是天赐祥瑞。因而让橘子结实,其实不需要气候变暖,单凭人造的小环境就可以办到,如果单凭橘子结实就断定全球气候变暖,显然是犯了以偏概全的误判。再看白居易的诗,明明写着雪可以把竹子压断,而两条史料的时间差距仅仅几十年,那么气候到底是变冷了,还是变暖了?像这样的结论,在理论解释上出现的一个明显的漏洞,就是在时间的尺度上拉开了差距。同样的例证还有南宋绍兴年间,范成大被派遣到开封时,冬天的运河水结了冰,要用人砸开冰河船才能通过。于是,今天的人们又会借此认定,到了南宋年间全球气候又变冷了。诸如此类的议论,实际上都误用了地质史上的时间尺度,去解读人类文明史短时段的环境变迁。
外国学者也是如此,《大象的退却》一书,目前已经翻译成了汉文。该书就是依据商代甲骨文中多次提到狩猎大象,而且猎获的大象数量可观,一次就能达上百头。但到了今天,中国大地上除了西双版纳有大象外,其他地方大象基本已经绝迹了。该书作者认为,这是因为全球气候已经变冷了,大象耐不住寒冷所以就逃难到了南方[7]。这样的结论同样不靠谱,要知道,大象是可以经得起长途迁徙的大型动物,在温暖的夏季,从南方跑到北方觅食,被商代的人猎获,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讨论气候是否发生了变化。需要讨论的却是,在先秦时代,所有的大江大河都没有修筑大规模的堤防,河水可以自然改道,以至于无论是长江,还是黄河,都不会是一条河道流入大海,而是分成了密如蛛网的支流分别汇入海中,每条支流的水都很浅,大象要涉水过江并不是一件难事。冬天水退以后,天气变冷再跑到南方避寒,对大象来说也不是难事。由此看来,牵扯上全球性的气候变暖还是变冷完全没有必要。理由很简单,即使进入冰河期或是进入间冰期,从商代到现在短短4 000余年的跨度,人类和大象都感知不到温度的升降。即使温度下降或上升,都不足以影响大象的行为方式,生搬硬套地使用地质学家的结论,不仅没有必要,而且会误导读者。
三、空间的差异不容相混
在资料分析时,空间的位移也马虎不得。时下,不少苗族出身的学者就乐于相信南宋年间朱熹所纂的《记三苗》一文,发生的地点是在今天湖南的西部。而今天的湖南省西部除了湘西州外,其他地方苗族都很少,但贵州境内却是苗族分布的大本营。于是,有些学者仅仅根据不同时代的记载做比较,就轻率断言苗族是从东边往西边迁移。幸而,这样的结论在历史文献中记载极为明确,不必牵扯到自然科学的结论就可以查个水落石出。其间的原因很简单,朱熹在写《记三苗》时,不仅贵州没有建省,就连湖广也没有建省。今天的湖南在当时归江南西道管辖,其辖境范围已经深入到了贵州省内。如今天的黔东南、铜仁等地,在宋代时被称为“沿边溪洞”,也由江南西道代管。元朝时设立的湖广行省,其辖境也深入到了今天的贵州东部。
由此看来,这些学者所引的资料虽然都可靠,但他们却没有注意到省界发生了变化,原先归湖广管辖的西部地区,后来成了贵州省的辖地,就不在湖南的管辖范围内了。也就是说,移动的是“省界”,而不是苗族居民迁到了西面的贵州省。事实上,贵州省是到了明朝永乐年间才建的新省。在此之前,后世的贵州辖地要么归湖广管辖,要么归四川管辖,要么归云南管辖,学者们不注意“省界”已经做了变动,单看文献的记载以及今天的苗族分布区,就下结论说“苗族西迁”。这其实是一种研究工作中的错觉,也是资料分析时需要排除的干扰因素。否则,类似的误判,研究者自己也许都没有意识到,才会导致以讹传讹的结果,最终贻害无穷。
“夜郎自大”这个成语早已脍炙人口,但西汉时期的“夜郎国”到底在哪里?当代学人也众说纷纭,成了没完没了争论的议题。查阅历代典籍后不难发现,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被称之为“夜郎”的地点确实随处都有,四川有之、湖南有之、贵州有之、云南也有之。于是,相关的学者各执一端,都想把西汉时期的“夜郎国”搬到自己所在的省份去。而且同样都会找到证据,谁也说服不了谁。其实这个问题的解决,本身并不是一个难题,难就难在当代的学者不注意核对自己所用的资料,到底是出自哪一个时代?到底是指哪个地区?
以《史记》《汉书》为依据的学者,通读了两书关于“西南夷”的记载后,明确注意到“夜郎国”的“牂牁江”,凭借“牂牁江”可以直通番禺(今广州)认定,“夜郎国”理应是在今天贵州省境内的北盘江沿岸;云南的学者则一口咬定,云南的南盘江水路也可以直通广州,因而“夜郎国”在今天云南省的曲靖和石林市一带;四川的学者认为,夜郎国在明代的四川境内,而且今天的遵义市下辖的桐梓县还有“夜郎坝”可兹佐证;湖南的学者们又认为,汉代“夜郎国”就在今天湖南省境内的新晃县。但是,学者们都鲜有注意到,自从南北朝的南朝东晋以后,包括今四川在内的整个大西南,都脱离了中央王朝的管辖。而朝廷为了维护国家的统一,从东晋王朝开始就在其管辖区设置了很多“侨置郡县”。如“夜郎侨置郡”,其所在的位置就在今天湖南省的新晃县。唐代时也设置过“夜郎县”,其封地就在今天的遵义市下辖的桐梓县“夜郎坝”。而唐时,汉代所称呼的“夜郎”,其实已经落到当时南昭地方政权的手中。于是,来自四川、湖南、云南方面的学者,他们所下的结论都有据可依。这其间发生的误判就在于,没有联系时间、空间必须对接的这一基本原则。即他们用不同时期的“夜郎”去勾连西汉时期所建的“夜郎国”。由此而引发的争论可以说是没完没了,但汉代的“夜郎”却从来没有移位,移位的只是在不同时代被称为“夜郎”的封地。
其实,但凡是水路不通广州者,肯定不是西汉时期“夜郎国”的故址。因为西汉时的交通乃是从当时的犍为郡(今天的川南地区)进入牂牁江,而真“夜郎”肯定也就在北盘江上,而不可能在其他地方。可见,只有平息了这样的争论,围绕“夜郎国”的研究也才落到实处。但其间还隐含另外一个教训,那就是今天的学者很容易感情用事,总想把名胜古迹搬到自己所属的家乡去。这显然不是学术研究,而是在感情用事。而我们在研究环境史时,千万要防范这样的感情用事,否则的话可靠的结论永远会失之交臂。
总体而言,错用“地望”是环境史研究的大忌。在这方面,沿革地理的研究可以为环境史研究帮上大忙。以贵州为例,被称为“清水江”的河流就有多处。除贵州境内的“清水江”外,还有另外一条位于今天的湖北省,另有一条在今天的宁夏回族自治区。即使在贵州境内,除了黔东南的“清水江”,黄果树瀑布下游还有一条河也叫“清水江”。所以做环境史研究,如果不清楚是哪一条“清水江”,是那一条“清水河”,在资料汇总时就必然会张冠李戴,造成普通人难以识破的误判。而如何去防范这样的误判,显然是兑现“四维对接”的难点和关键支点所在。
四、文化差异不容相混
当代的民族学家已经达成共识,人类的文化类型大致可以分为5种,即狩猎-采集文化、游牧文化、游耕文化、农耕文化和工业文化。据此,相关民族文化所属的类型不同,其核心价值也存在区别,对所处生态环境的影响也表现得各不相同[8]。这对于环境史研究来说,弄清楚相关民族文化所属的文化类型,一点也不能马虎。
举例说,但凡属于固定农耕文化类型,通常都需要有意识地超长期积累起改变地形和地貌的文化,而狩猎采集类型的民族却不需要这样做。如黄淮平原的沼泽被排干、钱塘江海水今天已经不会灌进西湖,这都是农耕民族文化运行的后果;狩猎采集民族则不同,如我国东北的狩猎采集民族,不管是赫哲人,还是鄂伦春人,他们都没有建构起对所处的生态环境进行大规模改造的文化要素。
然而,即令是固定农耕民族,他们对资源的利用方式也会表现得很不相同,造成的生态后果也会大相径庭。在我国,至少有20多个民族都种植水稻,而且按照国家规定都是把水稻当作主粮去种植,但种植的办法却千差万别,初步统计至少有不下60多种不同的种植方法。
田野调查表明,宁夏银川的回族、新疆塔里木盆地的维吾尔族种植水稻根本不需要插秧;西双版纳的部分傣族种植水稻甚至不需要修筑田坎。而某些民族则建构了“梯田”“圩田”“架田”等技术复杂、类型多样的水稻种植体系。在哀牢山区,由高山区的彝族、中山区的哈尼族和低山区的傣族共同建构的“元阳梯田”,但不同区段的民族所种的水稻品种,所实施的耕作方式、用水方式却表现得各不相同。其原因在于,该地不同地域的水温各不相同。
汉族在洞庭湖周边实施的“圩田”种植,修成“圩田”之初年年丰收,20年之后则变得颗粒无收,于是不得不“退耕还湖”另开“圩田”。其原因也是洞庭湖地区的水温太低。一般人都习惯于认为,种植水稻怕的就是洪涝灾害,可是若采用“架田”办法种植水稻,那么就可以既不怕水淹,又不怕干旱,更不需要施肥。这是因为固定水温中本身容纳的营养成分,完全可以满足水稻生长所需。类似案例,不一而足。
在全球化竞争背景下,随着产业链的全球重新分布,纺织服装产业转移的问题日益凸显,全球服装行业面临新一轮的资源再配置过程,发达国家也在逐步推行纺织服装再工业化进程,如何在新一轮的产业链重新布局过程中,牢牢掌控行业的高端价值链——产品开发环节,是避免我国服装行业的空心化的关键。
试问,如果研究不同历史时期的环境变迁,不弄清楚上述各族文化类型中,种植水稻的不同技术原理,环境适应的手段,以及由此派生的生态后果,我们又怎么能说清楚环境在人类的作用下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变迁?
同样是游牧文化类型,其生态后果也会很不一样。我国蒙古族的牧场即令经历了数百年的放牧,在雨量相对丰富的地带,如陕西、山西、宁夏、内蒙古交界的毗邻地带,要找到百年的老古树并不是难事,这得归功于早年他们饲养的骆驼。这是因为,骆驼每年都要采食新发的嫩叶,以至于树长得再大,雨量再缺乏都不会枯死[9]。因为,经骆驼采食后的树木,其水分蒸发量得到了控制,树就不会枯死,等到当年雨季到来时再大量吸收水分,就可以再长出新枝来,到第二年的春天再留给骆驼啃食。
在我国西南的彝族游牧区,牧民们反而采用“烧火地”的方式,将很多本可以长得很高大的阔叶乔木、灌木等“杂树”进行清除,以达到维护和平整牧场的目标[10]。另彝族乡民还采用人工手段将树木矮化,以此给牲畜提供越冬饲料。这些树木包括芸香科的橘子树、山楂科的茶叶和木樨科的女贞树等等。这些高大乔木长不高,并不是生物属性和环境不好所使然,而是当地民族文化不愿意让它长高。
阿尔泰山和天山的哈萨克族、蒙古族牧民放牧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阿尔泰山的草地可以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沙漠边缘,哈萨克牧民放牧时要按照季节进行严苛的路线规划,并以此建构出了一套完整禁忌习俗[11]。牧民们一般要确保牲畜只能往山顶方向一面吃草,一面行进,而不允许畜群掉过头来沿着草地下山。牲畜要下山,则只能穿越森林。然而,牲畜在森林中不管多么难于行走,它们就是不能从草地经过回家。这些牧民告诉我们,如果让牲畜沿着草地顺坡下山,那么整个草地来年就会寸草不生,草原也就会彻底退化。其间的原理在于,该地区在新生代曾经是冰川,草地下方都是由冰碛石堆砌而成。这样的冰碛石没有营养成分,也不能保水,更长不出草来。如果要让这样的地方长上草,就得等待森林的枯枝落叶腐烂,再加上牲畜粪便的铺垫形成腐殖质后才行得通。但一旦被牲畜搅乱腐殖质层和冰碛石,牧草种子落地后就不会生根,牧草也就长不出来了。
以上3个地区的游牧民族,3种不同的游牧方法,又分别代表着3类不同的生态景观。试问如果把上述3类游牧方式张冠李戴,其真相将如何得到揭示呢?我想答案不言自明。至此,仅以如下一个文化事实为例,借以帮助我们深化认识环境史研究中“四维对接法”的重要性,以此希望引起相关学者的警惕。
从中国南方到东南亚地区,考古学家从距今40 000年前到5 000年前的遗址中,提取到棕榈科好几个种属(如桄榔属、鱼尾葵属、砂糖椰子属、西谷属等)的淀粉和花粉遗迹,确凿无误地证明了从原始社会开始,该类物种就被古人用来提取淀粉充作重要的食物来源[12]。从历史文献上看,《后汉书》明确指出,在今天的滇黔桂地区的古代民族就是靠“桄榔木”为主粮维持生计。①范晔撰,后汉书·卷八十六·南蛮西南夷列传第七十六。该书载:“句町县有桄桹木,可以为面,百姓资之。”我国唐宋两朝的诗人,也多次描述食用桄榔食品,利用“桄榔木”做成各种器具的诗句。凭借这样的资料,我们可以说种植“桄榔木”显然可以是一种优秀的文化传统,甚至不妨说是一种已经失传的重要的农业文化遗产。虽然在当代中国,只有在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还将“桄榔木”作为救荒植物去利用,但在今天在南洋群岛,乃至美拉尼西亚群岛,依然还有众多民族将“桄榔木”(如“西谷米”)作为主粮作物进行种植和利用。
五、结论与讨论
综上所述,“时间”“空间”“环境”“文化”这4个维度,对环境史研究而言缺一不可。不管我们要澄清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民族所处的环境,发生了什么样的变迁,都必须严格要求这4大要素同时指向一个点,其间任何一个要素发生变迁,相关人群所面对的环境就会大不一样。在这个问题上以偏概全,张冠李戴肯定不会得出正确的结论来,只有对4者进行综合分析,环境史的研究才能落到实处。与此同时,有3个问题还值得反复强调并加以澄清。
其一,环境史研究的对象主要是指近10 000年来在人类的活动中,因为人类的活动而引发的无机环境和生态变迁[13]。10 000年以前的生态变迁那应当属于地质史研究的内容,不应该由历史学和民族学去加以研究。因为研究这样的对象需要的是地质学方面的知识和科学素养,历史学、民族学对这样的内容不是强项,不该勉为其难。但对于近10 000年的环境变迁史,自然科学家的结论最多只能仅供参考。因为这样的时期,已经进入人类社会文明时代,人类对环境的干预、改造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众多的环境变迁都是因人而起,自然规律所造成的影响则降到极其次要的地位。
其二,人类面对的无机环境和生态环境千差万别,在地理空间上,有时哪怕是1公里之隔所处的生态环境都会迥然不同。因而对环境史的研究如果不能做到精准对位,泛泛而谈数百乃至上千平方公里的环境变迁,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对山区更是如此。时下,不少年轻学者一谈到研究气候特点时,都习惯于抄录相关县、市气象局的资料为佐证。这种做法早就习以为常,但却很少有人提出质疑。为了满足“四维对接法”的需要,我们就不得不说“不”。原因很简单,县气象局提供的资料只能代表“气象百叶箱”测定的温度,与研究者关注的那一条山谷,或者那一条河流的气候特征肯定会风马牛不相及,在山区就更是如此。如果我们引了这样的资料等于没有引,倒不如亲自去测量好。另外,在我国西南和西部地区,有不少县域的总面积超过10 000多平方公里,一个气象站能够代表这么宽范围的气象特点吗?这是值得我们反思的研究思路。
其三,不同民族文化对环境造成的影响极为复杂。不管发生负面的还是正面的环境影响,对当时的民族和人群而言,并不完全有意为之,因为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根本无法预测后果。也就是说,在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环境已经改变了。诚如上文提及的那样,为了保护村寨或者农田,修筑堤防本身是无可厚非的事情。问题在于,修一道堤防守住自己村庄似乎并无大碍,但江河两岸全部修筑堤防而且联结起来,那情况就不同了。再如,在我国南方丘陵山区种植水稻,任何人都会下意识想到把稻田周边树枝砍掉,或者把枝条修掉,让水稻多接受一点阳光,水稻产量肯定会增加。但当我们做出这样的决定时千万不要忘记,之后的水稻病虫害肯定会越演越烈,最终还不得不使用剧毒农药才能维持产量。然后,我们又在无意中却被迫吃着含有毒药的水稻。
这些问题之所以值得反复强调,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样的事情正在我们眼皮底下不断地重演,而且上演的规模越来越大,但当事人群总是把责任推给自然界,就是不愿意承担自己的责任。这才是环境史研究的责任和重担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