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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沅陵到安江村(上)
——校长滕固与抗战初期的国立艺专

2020-12-07石建邦

油画艺术 2020年2期
关键词:艺专林风眠师生

石建邦

滕固(1901—1941),字若渠,上海宝山月浦人。在民国文化史上,滕固虽然英年早逝,但无疑是一位多面手,既是小说家,又是中国美术史的开拓者,撰写的《唐宋绘画史》至今仍被奉为经典之作;他又积极从政,是国民政府行政院参事,负责文化艺术方面的事务。综其一生,他在文学创作、文艺批评、美术史、艺术考古、文物古迹保护乃至学术译介等方面均有卓著的贡献。

1938年6月至1940年秋冬,滕固在日本侵华战争初期的危难关头,毅然出任国立艺专校长,期间负责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的合并事宜,并率领全校师生从湖南沅陵一路辗转内迁,经贵阳到达昆明,后又从昆明市内转移至呈贡县(今呈贡区)安江村,最后迁至重庆璧山,一路备尝艰辛。

长期以来,由于各种复杂因素,人们对这段国立艺专历史的了解比较模糊,本文试图以滕固为线索,对他在担任国立艺专校长期间的事迹做一梳理和还原,以弥补这一历史缺憾。疏漏之处,敬祈方家指正。

1938年6月,国民政府教育部正式任命滕固为国立艺专校长。之所以选定他接任,背后还有点故事。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正式对中国发动侵华战争,临国难而播迁,北方很多大学相继一路南下内迁。北平艺专在战争爆发不久,就在校长赵太侔的带领下,即行南下。一路从北平到汉口再到江西庐山牯岭。在牯岭,学校还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后战事紧迫,于这年11月到达沅陵老鸦溪复课1,还有一部分师生像庞薰琹等人,是于1938年元旦后到达湖南沅陵的2。

至于杭州国立艺专,大约是在11月中旬开始转移内迁的。据学生丁天缺回忆,“11月13日一早,学校贴出布告,称奉浙江省教育厅命令,即日撤退到诸暨湖墅。要求凡愿随校内迁的同学,于当日下午二时前,将行李送到总务处,由学校统一办理运输,下午四时到南星桥码头集中乘船过江”3。

当时校长林风眠匆忙带领二百多个师生员工离开西湖,向内地转辗流亡。师生一路经浙江诸暨到金华再到江西鹰潭,在贵溪短暂上课后再启程赴湖南长沙,在长沙逗留一个月,最后到达沅陵。据当时杭州艺专教务长林文铮从长沙写给他岳父蔡元培的信,学校“于去年(1937)十二月迁至江西贵溪县城,上课二星期,即举行学期考试,今年一月五日试毕。十日迁湖南,十五日抵长沙,假雅礼为宿舍”4。丁天缺说他们“在长沙逗留近一个月”,才由水路穿过洞庭湖,先到常德,逗留十多天,再换乘汽车,直达沅陵。这么算起来,杭校师生到达的时间大约在1938年2月下旬。5

当年1月25日,在国民政府行政院召开的第347次会议上,教育部提出合并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两校,改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议案,得到正式通过。6当时教育部部长陈立夫刚刚上任,他任职教育部部长七年,实事求是地说,为战时教育事业做了不少好事。他主持拟定《战时各级教育实施方案纲要》及实施要点,组织教育部人员将愿意从军抗日的流亡师生送至军校或军训班,将年幼及愿继续上学者安置入学并供给生活费。“他推动各大学在后方单独或联合复校,使大学生可以各回原校;在后方城镇建立一批国立中学及教师服务团,设立贷金制用于衣食住读,以保证十余万师生能继续学业,俾使教育事业不因战争而中辍。”7

当时的校址暂定设在湖南沅陵,两校合并后教育部指令专门设立了一个校务委员会,校委会由林风眠、赵太侔和常书鸿三人组成,并指定林风眠为主任委员。这一安排看上去似乎很公平,但实际上必然埋下后患,因为北平艺专占了两个席位,对林风眠这个主任委员而言很多时候根本无法行使职权,必然造成“三个和尚没水吃”的局面。所以从两校合并开始就矛盾不断,使学校无法走上正轨。

沅陵是湖南湘西的门户,湘西是政治、经济、文化重镇,依山傍水,风景秀美。在抗战时期,一时也有很多文化机构暂迁此地,或者经过此地再辗转贵阳和昆明。

两校合并后,双方矛盾重重。

原因很复杂,首先是北平艺专因为先到,人员不多,共有学生四十多人,教师六人,职员七人,旧居图书也极少。他们从庐山迁到沅陵后,就在城对岸老鸦溪边上租下一家私人宅院,略加修整就做了学舍。而杭州艺专后到,师生一共近两百号人,还带来很多图书教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处,不得不暂住北平艺专的学舍内,很多生活琐事引起双方矛盾。

其次,杭州艺专一路颠簸过来,由于人员众多,还运来很多教具图书和设备,因此到达沅陵时学校经费所剩无几。所以当第一次校务会议,常书鸿提出两校各拿一部分经费为应急之用,林风眠没有办法拿出来。后来谈到将来迁往昆明的计划,林风眠他们的杭州艺专方面更没有办法筹措经费。8

最后,更不容易回避的问题是,两校教学程度和教学方式也存在很大的差异。北平艺专系大专设置,入学招的是高中毕业生,很多是没有任何绘画基础的,需要从头学起;杭州艺专从预科读起,初中毕业即可报考,两校合并之后是依学年而非绘画程度分班。这样导致杭校四年级的学生仅仅相当于大一,虽然有三年严格的专业训练,却只能与刚进校门的北平艺专一年级学生同班上课。如此悬殊的水平,不仅老师在教学过程中感到顾此失彼,同学之间相处,在学业交流上也有不少困难。而且,两校校风,彼此提倡的艺术理念也同样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9

诸如此类的矛盾,还有很多,正如刘开渠说的“这时的艺专是个复杂的混合体”10。

校务委员会中,林风眠虽然是主任委员,但赵太侔和常书鸿有两席位置,导致很多事情他无法拍板做主,相互间掣制得非常厉害。赵太侔(1889—1968)是戏剧家,早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1925年回国后,应聘为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教授,兼戏剧系主任。北伐时期,他在国民政府任外交部秘书,后参与筹备山东大学(筹备过程中,蔡元培主张将山东大学设在青岛,国民政府教育部指令将山东大学改为青岛大学),并任山东省立第一中学校长、省立实验剧院院长等职。他先后两次担任山东大学校长,办学经验丰富,能量巨大。所以平心而论,当时无论从年龄、资历甚或人脉关系等方面来看,林风眠都不是赵太侔的对手,国立艺专很多老师当时就明确提出要让赵当校长。

其间,南北两校各推四位教员开会,北平艺专方面有庞薰琹、李有行、王曼硕、王临乙四位教授,杭州艺专有李朴园、王子云、雷圭元、刘开渠。八位教授参与校务决策,提了些建议,并推举李有行为教务长。11

这八位教授均颇有名望,北平艺专的庞薰琹(1906—1985)留法学习油画,回国后发起组织“决澜社”,后来在工艺美术方面有重要成就,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筹备人。李有行(1905—1982)留学法国里昂,学的是染织设计,回国后在上海美亚印染厂担任设计工作,他在北平艺专图案系的教学很受欢迎,因为既熟悉业务又懂得如何教学,由浅入深,结合得很好。王曼硕(1905—1985)毕业于日本东京美术学校,油画家。1938年赴延安,任鲁迅艺术学院美术系主任,1954年后任中央美院副院长。王临乙(1908 — 1997)是雕塑家,曾师从徐悲鸿,并两次留法学习,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央美院雕塑系主任。杭州艺专的李朴园(1901—1956)博学多才,既是戏剧家又是美术史家、美术理论家,还组织“艺专剧社”,非常活跃。王子云(1897 — 1990)和刘开渠(1904 —1993)两人都是雕塑家,都是安徽萧县人,又都留学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后来各有非凡成就。雷圭元(1906— 1989)是现代工艺美术家和教育家,早年留学法国,学习染织和漆画,回国后在杭州艺专任教,负责图案系教学多年,新中国成立后他与庞薰琹一起参与中央工艺美院的创建。

不久,八位教授两次联名写信给主任委员林风眠,内容大有质询问难之意,林风眠受不了,于3月14日一早出走。杭校学生听到这个消息后发动学潮,敦促赵太侔、常书鸿将林风眠请回来。

艺专师生将林风眠请回来不久,由于仍然无法解决两校之间、师生之间、教授之间乃至学校和教育部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最后林风眠还是黯然离去。后来,赵太侔也迫于压力辞职。

作家沈从文是湘西凤凰人,1938年1月中旬,沈从文当时带了几个人正好路过沅陵,小住在他大哥沈云麓家里,前后长达三个月。沈从文当时也从侧面耳闻目睹了一些有关艺专学潮的情形:

过不了几天,学校出了事,闹起风潮来了。一闹风潮,纠察队,打架队,以及什么古怪组织都一起出现了,风潮且牵涉到每一个教员。文铮原是杭州美专的教务长,自然也牵扯在内。以后教育部派了陈之迈先生来调停此事时,借用我家房子开会,有些学生竟装作写生,分批来到我家大门前作画,以便探听谁进谁出。我觉得这些人行为可鄙,十分讨厌……这些读书人来到后方,却打来闹去,实在看不惯。且明白纠纠纷纷,是非混淆,外边人也毫无办法。很有几个“艺术家”疑心多,计策多,沾上去说不定还有人以为我也在内,要夺他们臭皮蛋!12

在这一事件调停中,林风眠曾有信给陈之迈,要求了解庞薰琹、王曼硕等人向他反映了什么情况。13

艺专学生个性强烈,尤其杭校闹学潮当时是出了名的。此次艺专风潮,前后长达两个多月。杭校学生彦涵(刘宝森),被推选为学生自治会主席,不但领导罢课,还接管学校的伙房、财务等部门。当时师生中有不少人要求进步,积极投身革命。风潮过后,彦涵就和王文秋、陈角榆等几个同学在老师卢鸿基,同学罗工柳、杨筠等人影响下,放弃学业,离开沅陵,正式投身革命,奔赴延安。14

正是在这样一种矛盾僵局下,教育部部长陈立夫、次长张道藩等人经过一番权衡,决定指派滕固当校长。

在当时来说,之所以选择滕固确实有不少考量。首先,滕固既不是北平艺专的人,也不是杭州艺专的人,与两校没有瓜葛。其次,他是留德博士,在中国艺术史和文物古迹研究方面颇有成就,而且过去也在上海美专等校上课,在行政院任职后还兼任中山大学、金陵大学教授;他还担任故宫博物院理事、中央古迹调查委员会常务委员等职务,在学术界颇有名望。最后,也许最重要的是,滕固从政多年,在行政院负责文化艺术方面的工作,有丰富的行政经验,懂得官场运作规矩,和政府各部门之间比较容易沟通协调。

而对滕固来说,他当时之所以接受这一任命,一来雄心勃勃,希望在美术教育方面发挥自己的专长,为中国美术事业多做贡献;二来,他为人正直朴素,很不喜欢行政院的官场作风。用好友朱偰的话说:“若渠个性,豪放不羁,固不宜久处幕僚;且群小当道,邪正不分,当局虽震于其名,屈为延揽,然若渠崇尚气节,早萌去志。”15所以他当时欣然接受这一任命,希望借此机会一展抱负。

用空白血清制备低、中、高浓度的质控样品,每个浓度质控样品取6份测定作为日内精密度,连续检测3天获得的结果作为日间精密度。向空白血清中加入低、中、高浓度的标准品,每个浓度各取6份,通过计算检测值与加入的标准品的比值,取平均值得到回收率。结果表明,各药物的日内、日间精密度(RSD%)均小于15%;平均回收率在90%~110%。见表4。

6月13日,滕固正式得到教育部任命,被聘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不久即赴湘西沅陵履新。当时教育部等机关大部分还在武汉,16日那天,滕固从重庆飞到汉口。

在汉口待了一个多星期,滕固于6月24日启程赴长沙,四天后即动身前往沅陵,29日那天抵达沅陵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到任。

滕固到校后即雷厉风行,大行整顿。7月1日,是学校新学年的开始,滕固到校视事,正式开展工作。那天他“携总务长杨某及会计员二人来,手谕当天未到校之教职员,不论是否请假,均停职”16。

滕固对师生作训话,提出自己的办学宗旨:“以平实深厚之素养为基础,以崇高伟大之体范为途辙,以期达于新时代之创造”,“切戒浮华、新奇、偏颇、畸形”。另外,根据当前战火纷飞的战乱形势,艺专应担负并注重抗日宣传人才和中小学艺术教育师资之培训。17一番演讲,颇得学生方面好感。

在具体整顿上,滕固针对教职员工管理制度大刀阔斧,实行改革,拟定了校务方针及办学经费使用办法,非常具体,概括而言有以下几条18:

一、凡本校教职员中已离校或素不在学校所在地之人员,不论聘任委任,自即日起一律停职。

二、本校各处馆分配工作,指定人员所有职员暂照颁布的表格中分配工作,未指定工作人员即予疏散。

三、查明这数月来发去薪金的实数。确定经费支配之原则:办公估15%,事业估20%,薪给65%。

四、薪酬分级出差办法。

一级有两类:甲类400元,乙类210—300元;

二级:100—200元;

三级:60—90元;

四级:35—55元。

这样一来,杭州艺专的十多位教师都被滕固裁掉了,连蔡元培的女儿蔡威廉、女婿林文铮也未能幸免,其他还有黄纪兴、李树化、张光等人,均被停职。黄纪兴是蔡元培的内弟,教授法语,因为当时正在休假,晚到了几天,也被去职。北平艺专的教师也走掉不少。

据刘开渠夫人程丽娜回忆,滕固到任后,本来也要开除她的,当时有一条理由是“夫妻不能同时留用!”结果滕固那天看了程丽娜主演的戏剧《伟大的女性》,是艺专戏剧教授李朴园为她量身定做的,竟大受感动。李朴园乘机与之商量留下她,滕固马上就同意了,让她担任戏剧指导。19由此也可看出滕固为人性情的一面。

为了加强师资,充实教学力量,滕固又另聘他的留德同学徐梵澄和夏昌世。徐梵澄(1909—2000)是学哲学的,教西洋美术史的课。他上课很认真,而且博闻强记,对国学非常精通,慢慢赢得了学生的尊敬,像丁天缺后来就很服帖他。夏昌世(1903—1996)是学建筑的,他是后来到的,滕固为他破例办了一个建筑班。20留法学者秦宣夫原来是北平艺专专任教员,1936年因校长换人而去职,这时他在南下途中通过朋友介绍也得到滕固邀约,来到沅陵任教,负责素描、美术史和法文等课程。21

训话的第二天,滕固就给行政院的好友陈克文、端木恺写信,叙述接收国立艺专情形:“此间校内混乱不堪,一切真如儿戏,现正整理行政,树立种种办法,俾纳正轨,麻烦诚麻烦,但亦觉有味。”“此间生活苦极,又患腹泻,只好磨练磨练吧!”22言辞之间,踌躇满志。7月22日,他给陈克文的信里又说,“校务机构已调整,减薪及疏散人员,皆无反响,亦可谓初告成功也。此后但望国家环境好,学校亦必蒸蒸日上也”23。7月30日的信中,他又说校务进展顺利,深信“事在人为必成,去取中理必信”24。可谓信心满满。

蔡元培先生在香港得知女儿女婿双双遭到解聘的消息,非常关心,曾打电报给滕固(7月4日),甚至请褚民谊致函滕固,请他们两人多有关照,希望能保留教职。一直到7月24日,滕固才写信请叶恭绰带给蔡先生,“言林文铮及威廉教部另有借重,故未续聘”25。不知道是托辞还是横生变故,后来就没有了下文,弄得他们夫妇俩带着五个小孩滞留沅陵,失业等待,不久来到昆明谋事。

当然,滕固在沅陵处理繁杂的校务,面对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种种,尤其是在兵荒马乱的情势下,有时也不免情绪低落。好友朱偰曾回忆,“抗战军兴,辗转西迁,若渠由湘入黔,小驻沅江,尝有诗云:‘十年低首敛声华,悔将干将待莫邪。今日荒江惊岁晚,扶膺惟有泪如麻。’盖其内心生活之苦闷,不禁流露于文字间也”26。这首诗大概写于1938年岁末,他孤身一人在此偏远小镇,难免有寂寞无助的感慨。

在正常的上课教学之余,滕固还带领国立艺专全体师生投入到抗战宣传工作中去,办星期补习班,举办抗战宣传训练课等活动。

“八一三”周年纪念日,国立艺专特别组织举办了一次抗敌宣传艺展,部分作品还被登载到重庆《中央日报》等报刊上。滕固为展览专门撰写介绍文字,鼓励学生的爱国热情:

这些作品在短期间急就的,制作的同学们都不是木刻的专习者,在技巧方面自然不敢说有怎样的成就,然而在一刀一笔之间,深深嵌进了我民族抗战的伟大的一年间之高贵的血迹和泪痕,是不可否认的,这些作品已显示出一种生辣锐利的面对现实的新风格。

把木刻称作“刀笔”,不太牵强吧,这些刀笔的背后,蕴藏着不可抵抗的民族的伟力,因此我们不能仅视它为本校若干同学的制作品,简直可视作为百千万青年的热血所喷浇出的火浆,使敌人在这不可向迩的火浆前发抖。27

经过滕固的一番努力,国立艺专粗粗安定下来,渐渐走上正轨。1938年双十节那天,校长滕固特别颁布国立艺专校训——“博约弘毅”。

在校训告示中,滕固专门撰文解释“博约弘毅”四字,取自《论语》,孔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滕固说:“大哲之所教示,前贤之所引申,义至明显,我人立身行己,贵乎博约,开物成务,期以弘毅,愿诸生身体而力行之。”

在抗战烽火的特殊时刻,滕固饱含感情,在《校训》中对艺专师生寄有更深切的期望:

本校创立于抗战发轫之秋,民族存亡,系于一发,国家休戚,匹夫有责。我人于曾子弘毅之旨,尤须深切体认,服膺勿失。夫在抗战酣激,将士沐血,同胞死难,老弱沟壑之时,吾人犹得享受国家之教养,国家之厚我者至矣尽矣。我人宜急起直追,力自振奋,恪遵总理立志做大事及人生服务之明训,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以身许国,知有国而不知有身,挽救危亡,复兴民族。苟人人能负重任,人人能致远路,则不特抗战必胜,建国必成,而世界人类亦将同蒙福利。完成一己之志业在此,所以图报国家者亦在此,诸生勉乎哉。28

滕固在双十节颁布这一校训,一来表示自己正式“接管”国立艺专成功,各方面走上正轨;二来鼓舞学生士气,明确学习方向。另外,当然还有向国民政府教育部摆功示好的意思在。

不过平心而论,在抗战期间国民政府能尽力保障学生安心读书,确实颇不容易,想了各种办法。艺专学生郑为曾在生前和笔者聊起,他们那时读书是不要钱的,即使像他到别的大学去吃饭都不要钱。他在重庆读书期间,经常到中央大学去听傅抱石等人的课,中间在中央大学食堂吃饭,并不收取分文费用。这是抗战期间对莘莘学子的特别优待。

但好景不长,在沅陵还没有安定几个月,日寇战火随之蔓延过来。

1938年10月25日,武汉失守。11月10日,日军攻占岳阳,紧逼长沙。13日凌晨,发生“长沙大火”,烧了五天五夜,官方公布死亡三万多人,一座两千多年的古城被夷为废墟,损失无法估量,黎民流离失所,纷纷逃难。国立艺专虽在沅陵,同样也受波及,士兵难民纷纷涌来,各种物资告竭。11月27日,滕固在给陈克文的信中说:

长沙大火真真悲惨而滑稽,沅陵大受影响,盖难民士兵丛集,粮食米盐告缺,几乎闹乱子。又日夜警报,民众纷杂异常,入晚枪声不绝,盖击逃兵与镇压小匪也。弟除校务外,尚担任湘西抗敌宣传团副团长(此系中央驻沅及地方各机关会组,陈榘珍为团长),即毅然参加安定工作,不睡者三夜,如临前敌,……现算告一段落,一切略如常态矣。回想一过,不觉可痛可笑。弟现在才感到在院中的一切快适安静,无忧无虑,然大丈夫过过此等生活,亦殊值得,弟至今亦不悔之。29

信中提及的陈榘珍(1882—1952)系湖南凤凰人,早年毕业于湖南武备学堂,并曾加入同盟会。他号称“湘西王”,在当地很有影响,当时也帮助艺专师生做过不少事情,还帮刘开渠造了一个雕塑工作室。30

国立艺专随之奉教育部命令开始迁滇计划,12月中下旬,师生开始分批向贵阳迁移。滕固为此作诗鼓励学生,振奋士气:

抗战经秋又半年,军容民气壮于前。学生亦是提戈士,南北宾士路万千。31

转移过程一路坎坷艰辛。当时转移的方式多样,师生有的自行寻找交通工具,如搭汽车、黄鱼车等分散前往,有的则随艺专包车集体行动。据学生阮璞回忆,他们当时是包车南迁的,车队司机都是从南洋归国驾车支援抗战的爱国华侨,人称“南侨机工”,年轻胆大。结果有一天,他们有三辆车从芷江出发,一辆车在湘黔交界叫冷水铺的附近遭遇土匪抢劫,把很多人的衣服都剥掉了。司机耳门中了一弹,幸无大碍。后来幸好有军队赶到,把土匪打跑。学生们在河中看到几具土匪的尸体,以及被撕毁的学生课本、纸张,散落一地,河边有被土匪烧毁的房子,还有几个土匪的首级被挂在木牌上示众。32

有女生回忆,那天他们是倒数第二批撤离沅陵的,时间应在12月13日,由教戏剧的李朴园老师和“周教官”等人跟车随行,结果路上碰到土匪,被洗劫一空。除了搬不动的教具外,行李外套、书本钞票等全部被拿走了。大家的心情非常沮丧,车到贵阳,准备下车。驾驶员指着一摞脸盆说:“把东西带走。”有同学说:“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脸盆吗?”没有一个人肯去拿。等到了住处要洗脸时,大家才感到自己的无知可笑。33

迁校时,以研究生李霖灿为首的七名学生,还组织了一个步行宣传团。滕固对此大加赞许,并加倍发给路费。乘汽车者十六元,步行团每人发给三十二元,并请沅陵行署发一公文护照,以利沿途方便。

据参与者李浴回忆,步行宣传团出发的时候,“全校师生,有为之担忧者,有为之壮行者。因为当时湘黔公路很不太平,明暗之匪徒时有出没,抢劫杀人之事时有发生。几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学生,徒步宣传抗日,自然会引起师生们的震惊,但滕校长却非常支持。邱玺先生特为步行团绘制了团徽。于是一行七人,身背宣传品、画具与行囊上路,沿途开展览会,画壁画,进行宣传。确也遇到一些惊险的场面,最终均安然度过,平安到达昆明新校址。我是七名行者中的一员,收获之大亲有体会。事隔五十年,记忆犹新”34。

1939年元旦前后,国立艺专师生陆续抵达贵阳,并作短暂停留,休整复课。先遣队事先联络了天主教堂和育婴堂作为艺专的临时校舍。校长滕固劳累过度,痔疮发作,住院割治。期间校务及搬迁善后事宜委托常书鸿等人负责。

2月4日,贵阳遭遇日军大轰炸,艺专部分老师借住的旅馆被炸毁,幸无人员伤亡。常书鸿的行李书籍等物化为灰烬,只在瓦砾中找到自己在巴黎学习时的两块奖牌。幸好他本人那天去医院看望校长滕固,侥幸躲过一劫。35

对那次贵阳大轰炸,艺专师生们都刻骨铭心,吴冠中晚年回忆起当时的恐怖情景:

那一天我爬到黔灵山上作画,眼看着一群日本飞机低飞投弹,弹如一阵黑色的冰雹满城起火,一片火海。我丢开画具,凝视被死神魔掌覆盖了的整个山城,也难辨大街小巷和我们所住的天主堂的位置。等到近傍晚解除警报,我穿过烟雾弥漫的街道回去,看到到处是尸体,还有大腿挂在歪斜的木柱子上,皮肉焦黄,露着骨头。我鼓着最大的勇气从尸丛中冲出去,想尽快回到天主堂宿舍。但愈往前烟愈浓,火愈旺,烤得我有些受不了,前后已无行人,只剩我一人了才发觉市区道路已根本通不过,有的地方余弹着火后还在爆炸,我急急忙忙退回原路,从城外绕道回到了天主堂。天主堂偏处城边未遭炸,师生无一罹难,只住在市区旅店的常书鸿老师的行李被炸毁一空,庆幸人身无恙。36

在贵阳养病,学校即将转移昆明复课期间,滕固曾写报告给教育部,总结自己执掌艺专七个多月来的心情,自谓“对于人事之调整,秩序之安定,课业工作之恢复,最低设备之补充”等做出了许多努力和改善,但离自己的目标还有不少距离。在负责全校教师学生迁滇过程中,滕固更是兢兢业业,“对于学生之沿途工作及训导,邀各教员全数参加,使师生于困难之中,认识现实社会,约束向上,以表现国家学府之尊严”37。

1939年2月底,艺专师生先后分批到达昆明,从此翻开新的一页。

注释

1.常书鸿:《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甘肃文化出版社,1999,第32页。

2.庞薰琹夫人袁韵宜所著《庞薰琹传》(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5年)第93页记载,1937年12月31日除夕,庞薰琹和师生是在沅江的船上度过的。

3.丁天缺:《梦里孤山——丁天缺艺术人生》,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第27页。

4.王世儒编《蔡元培日记》,1938年2月15日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5.丁天缺:《顾镜遗梦》,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5,第22页。

6.沈宁编著《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32—433页。

7.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朱信泉、娄献阁主编《民国人物传》第十二卷,2005,第53—54页。

8.郑重:《林风眠传》,东方出版中心,2008,第137—138页。

9.朱晴:《朱德群——从汉家子到法兰西院士》,河南文艺出版社,2007。

10.郑重:《林风眠传》,东方出版中心,2008,第136页。

11.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第157—158页。

12.沈从文:《记蔡威廉女士》,载《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3.林风眠:《林风眠长短录》,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第191页。

14.孙志远:《感谢苦难——彦涵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第104—114页。

15.朱偰:《天风海涛楼札记》,中华书局,2009,第165页。

16.王世儒编《蔡元培日记》,1938年7月9日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7.沈宁编著《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44页。

18 .同上。

19.程丽娜:《人生是可以雕塑的——回忆刘开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20.谈健、谈晓玲:《建筑家夏昌世》,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2,第67页。但书中说他担任过国立艺专教务长,不准确。

21.秦宣夫:《秦宣夫自述》,载《秦宣夫文集》,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399页。

22.沈宁编著《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46页。

23.同上书,第447页。

24.同上书,第448页。

25.王世儒编《蔡元培日记》,1938年7月4日、5日和8月2日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6.朱偰:《天风海涛楼札记》,中华书局,2009,第165页。

27.沈宁编著《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49页。

28.根据《校训》原件照片整理。

29.沈宁编著《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51页。

30.纪宇:《雕塑大师刘开渠》,山东美术出版社,1985,第115页。

31.李浴:《滕固和他的一首抗战诗》,载沈宁编著《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52页。

32.阮璞:《往事如烟》,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5,第166页。

33.唐冠芳、张玫白:《忆迁黔途中二三事》,载吴冠中、李浴等著《烽火艺程——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友回忆录》,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

34.同注31。

35.常书鸿:《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甘肃文化出版社,1999,第33页。

36.吴冠中:《出了象牙之塔》,载《烽火艺程——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友回忆录》,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

37.沈宁编著《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第4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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