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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移、互换与想象:博物馆叙事性展览中的“他者”视角

2020-12-07任晓莹

东南文化 2020年5期
关键词:鹿鸣燕国他者

任晓莹

(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 上海 200433)

内容提要:博物馆作为提供历史阐释与生成公共记忆的场所,其历史类展览具有特殊的意义。“他者”(the other)是人类学的重要概念之一,在叙事性展览中恰当运用“他者”视角,能够提供多角度、多层次的藏品解读,激活展览所呈现的历史叙事。“呦呦鹿鸣:燕国公主眼里的霸国”“漂海闻见——15世纪朝鲜儒士崔溥眼中的江南”借由“他者”视角展开叙事,藏品不再单纯作为永远存在于当下的、被观赏的物品,而是成为可以通过观众的感受捕捉、存储和回忆的故事,完成了从“物”到“事”的转化。通过身份或心理的互换,将静态的物品转变为生动的历史叙事,让观众获得感同身受的体验。这说明,将对国家、民族、宗教、性别等身份认同的感知作为历史类展览的切入点,可以激发观众在参观中产生移情效应。博物馆展览应当将藏品看作唤起观众情愫和感知力的媒介,而非默默无言的艺术品。

历史类展览能以物证丰富公众的历史记忆。在繁复的青铜器、瓷器和遗址、墓地的微缩复原中,人们总能窥见一段历史的某个侧面。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类展览是具象和结晶的、是由博物馆提供的历史阐释。此外,历史类展览是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和观众个体情感之间的接口。通过观众的交流和讨论,展览的意义超越了个体的历史知识累积,成为不同社会群体、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相互交流的工具、语言和记忆的载体。

近年来,随着国内博物馆在“让文物活起来”方向上的诸多探索,出现了强调重视观众、重视研究成果转化和文化传播的广泛讨论[1]。在“讲好中国故事”方面,许多历史类展览开始打破以往常见的长时段、宏观文明的叙事偏好,在策展中选取历史的某个侧面以小见大,注重对某一历史时期的社会风貌和具体故事的讲述。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历史类展览尝试使用体验式的叙事方式,借由“他者”(the other)视角展开叙事,在参观者与历史事件中的人物之间培养情感纽带。

本文借由两个国内案例,探讨在历史类展览中引入“他者”视角构建个体化、体验式的叙事方式的作用,以及差异化的故事性叙事对于历史类展览的重要意义。“他者”视角既关乎策展团队选择什么角度邀请观众进入展览叙事,也有助于促进主体位置的交换,鼓励观众主动移情,进而从“他者”视角对原本的历史过程与历史故事产生新的理解:通过“他者”视角,藏品不再单纯作为永远存在于当下的、被观赏的物品,而是成为可以通过观众的感受而捕捉、存储和回忆的故事,完成从“物”到“事”的转化,从而推动历史类展览成为生成公共历史记忆的基础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这两者之间沟通的媒介的可能。

一、“他者”视角:从人类学概念到展览的叙事手段

“他者”最早是哲学学科的概念,产生自人们希望认识自己的原动力。人类首先是在与自然、与其他个体间的关系中不断认识和界定自己,由此发展出对自身的理解和定位就是“我者”(the self)。他人和外物都是个体认识自身的参照物,人们借他者产生衡量自我价值、特征或共同人性的标尺[2]。现代人类学者在学科诞生之初就以研究文化的普同性和多元性为己任[3],因此在衡量人类学与其他社会科学的区别时,首先强调人类学是对“他者”的具体研究。

那么,人类学“他者”的范畴是什么?一方面,根据对“我者”的不同定义,“他者”就会指向不同的人群或文化分类。既有“人群”的他者,也有“文化”的他者。对犹太人而言,非犹太人就是他者;而在西方视角下,汉学、埃及学的研究对象都是相对于西方文化的他者。另一方面,“他者”不仅存在于不同群体和文化之间,也存在于同一群体或文化内部。位于一个体系中心的人会将体系内的各种边缘群体当作“他者”。而被认为是“他者”的文化和人群,本身也是具有自觉意识的主体,也就是说,互为“他者”的现象才是这一概念的真实表现。

“他者”何以起作用?在人类历史上,对超越自身界限事物的好奇心是人类永恒的故事来源。这些话语通过与之相关的知识生产,如冒险故事、旅行游记、神话传说等,构拟他者的形象,使未知的故事可知,将外来的事物纳入原先对世界的理解[4]。人们持续不断地渴望跨越自我与他人之间的距离,在无数次与他者相遇的过程中,加深对自身的认识。人类学者黄剑波认为,他者作用的层次有印证、反思和重构的三个层面:首先,当人们产生对“他者”的认识时,大多会比照他者和我者的相似性和差异性,即“印证”;其次,人们会反思这种对比如何影响了“我”对自身的想象和认识;最后,面对这些差异,人们会想知道应如何做,由此上升到价值和道德判断的层面[5]。人类学正是在不断认识和重新整合“他者”和“我者”概念的基础上,从研究异邦、异地的他者,发展到以他者的眼光研究自己,重新审视对本土的固有认识。需要注意的是,“他者”和“我者”看起来与另一组人类学概念“客位”和“主位”有相似性,但后者主要指人类学开展研究的方式,意在强调观察者的导向性,而“他者”和“我者”则首先指向身份认同[6],进而突出“他者”和“我者”在历史过程中的碰撞、互换与变迁。

事实上,“他者”与“我者”的关系在博物馆语境中同样存在,主要表现在展览内容、展览策划过程以及观众对展览的观看和理解三个层次。对于展览内容而言,为展示中华文明的历史进程而策划的通史类展览遵循“我者”的叙事方式,是对“我者”的展现;而诸如以展示异邦、异文化、少数群体、边缘群体为主题的展览就是以“他者”为对象,或属于人群意义上的“他者”,或属于地域、文化意义上的“他者”。对于“他者”类展览而言,“他者”与“我者”之间的张力还存在于展览策划的过程中:策展团队需要作为“我者”理解和解构作为展览对象的“他者”,并通过这种理解,在展览中重述“他者”故事。策展团队所提供的解读与自身的教育、习得的观念以及价值取向,即“我者”身份,密切相关。而观众在观看“他者”类陈列时,也是从自身角度出发,通过展览理解“他者”,从而生成个体化的情感和体会。在这几组“他者”与“我者”的关系中,“他者”往往是从“我者”的视角去叙述和解读的,具有某种同构性。

值得注意的是,“他者”在近年的历史类展览中还较为突出地呈现为叙事性展览的一种“讲故事”手段,表现为以原有陈列对象之外的一个“他者”的经历或视角组织叙事。首都博物馆2014年的“呦呦鹿鸣——燕国公主眼里的霸国”(以下简称“‘呦呦鹿鸣’展”)和浙江省博物馆2016年的“漂海闻见——十五世纪朝鲜儒士崔溥眼中的江南”(以下简称“‘漂海闻见’展”)即为这一类展览:从标题开始即强调“他者”和“眼中”,通过将叙事主体放在展览对象之外的个体上,以“他者”的视线和经历观察展览对象,展开故事,引导观众加入其中。

二、“呦呦鹿鸣”展与“漂海闻见”展:“他者”视角的运用

“呦呦鹿鸣”展缘起于2013年的北京地区博物馆展览季工作会议[7]。当时,首都博物馆和山西博物院的工作人员在沟通中发现山西霸国墓地出土的青铜器揭示出燕国公主曾经远嫁霸国的史实,将西周时期的燕国与霸国联系在一起,也将北京与山西联系起来。以此为题,首都博物馆工作人员策划了“呦呦鹿鸣”展,意在表现北京地区社会历史演化进程中的细节,向公众推介考古研究的新成果,且有别于山西博物院2012年策划的“发现霸国”展。

以反映西周时期霸国的社会宗法礼制文化为主题,“呦呦鹿鸣”展借助燕国公主远嫁的线索,以《诗经》中的西周社会风俗为背景,以燕国公主的视角观察西周的霸国社会,讲述她所经历的出嫁、祭祀、丧葬、宴饮的过程,从而展现霸国有别于燕国的礼仪规范[8]。第一单元为“出嫁:合二姓之好”,介绍西周同姓不婚、两姓联姻的制度,从而引出燕侯旨为远嫁霸国的姑姑制作的青铜器,以及具有礼仪功能的车马构件等藏品矩阵。第二单元为“祭祀:国之大事”,突出介绍《礼记》中记载的用器制度,特别将小体量的文物以祭台形式组合化展示。第三单元“丧葬:事死如生”介绍了西周的赗赙制度,突出了赗赙作为治丧和外交活动的性质,并将出土物与复制品一同展出。第四单元为“宴饮:明君臣长幼之义”,强调西周时期宴会礼仪有尊卑高低之别,以森严的礼制教化社会和维护特权。展览以玉鹿造型作为主题联通各个部分,并制作了“礼”和“以和为贵”的主题展墙,紧紧围绕“燕国公主眼中的霸国”这一出发点。

与“呦呦鹿鸣”展相比,“漂海闻见”展则更为特殊。1488年,朝鲜文臣崔溥从济州赶往罗州,途中遭遇海难,在海上漂泊13天后,船只被吹到了明朝的浙东沿海。崔溥一行人先在浙江台州登陆,后经当地官员审查核实,经浙江宁波、绍兴、杭州,后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到达明代都城北京。此后经陆路返回朝鲜,共经历135天。回到朝鲜后,崔溥在李朝成宗的要求下,将这段奇幻旅程写成《漂海录》——这便是“崔溥眼中的江南”的由来[9]。“漂海闻见”展由浙江省博物馆与韩国国立济州博物馆共同策划筹备,以崔溥行程和记录为基础,使用中韩两国26家博物馆共三百余件藏品,以陈列的方式对《漂海录》进行延伸性解读。展览有三个重点:以浙东运河段为重点寻访崔溥踪迹;展现明代中期的江南风物,包括服饰风尚、商贸、女子首饰钗环等;展现明代中国与朝鲜的文化交流。

回顾“漂海闻见”展,则会发现这是一个有关“他者”的复调故事。在第一单元“崔溥与朝鲜”对崔溥生平的解构中,展出了《漂海录》最早印本、崔溥墓碑拓片、墓葬中出土的青铜碟等。以15世纪朝鲜李朝政坛的风云变幻为背景,观众得以了解崔溥的出身、两次参加考试、进入朝局,熟悉当时政坛的派系情势,了解崔溥缘何受到成宗的提拔,晚年又如何卷入“甲子士难”而死于非命;所展出的儒生服饰也让观众关联到诸多韩国影视文艺作品。一个博学多才、在士林中享有盛望却命途多舛的“他者”形象逐渐鲜明。

展览的重点是第二单元“意外的中国之行”和第三单元“江南风物”。《漂海录》的完成是崔溥一生的高光时刻,这段短暂的传奇漂流经历使他成为第一个走完京杭大运河的朝鲜人,而走陆路经宁波、绍兴到杭州,再沿着京杭大运河从水路到北京的经历,以及他对明代江南社会风尚事无巨细的记录,使本次展览成为可能。在这部分叙事中,策展团队选择了大量出土于江浙地区的明代文物,如浙江嘉兴王店李家坟明墓出土的丝织服饰、江苏常州武进王洛家族墓和江苏江阴青阳邹令人墓出土的金银首饰等,并与《漂海录》两相对照,使观众有机会借助崔溥这一明代和江南之外的“他者”,重新观看当时的服饰文化、饮食起居、文人风尚和城市风貌,从“他者”再看“我者”。在第四单元“大明与朝鲜的文化交流”,展览主题放大至明朝与朝鲜交往的历史。崔溥在《漂海录》中历数李朝与大明文人之间唱酬的经历,展品也以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奉使朝鲜唱和诗卷”等相印证。至此,展览回到“他者”和“我者”的直接关联上并结束叙事。

“呦呦鹿鸣”展和“漂海闻见”展分别表现的是霸国礼制的青铜礼器和明代江南地区的社会风貌,因此燕国公主和崔溥是天然的“他者”。对于这两个叙事性展览,他们在客观上承担了从自身角度去“观看”和“理解”的职能,叙事语言也因此围绕这种营造出来的“他者”视角来组织。在通常的历史类展览中,对话发生在策展团队与观众之间:策展团队营造对话的情境,基于对观众认知过程组织展览语言,让观众在体验中感知、思考和判断——或增进观众的理解,或挑战其原有认知[10];观众则在观展中产生个体化的解读,通过观众留言簿、社交网络等平台发表见解,以再创造的方式丰富藏品意涵,从而构建社会记忆。在这组关系中,对于观众来说,“看展览”是自身与博物馆的互动,而观看历史类展览则是对作为“我者”的中华文化自身历史的理解过程。但是,“呦呦鹿鸣”展和“漂海闻见”展在这组固定关系之间增加了一个“他者”角色,并由此设置了策展团队和观众以外的“理解”藏品的第三个视角,从而构建出一个理解展览的新角度。

三、位移、互换与想象:“他者”何以作用

对于观众来说,“他者”视角的作用发生在两个层面。

首先,“他者”视角的运用使观众解读的对象发生了转换。对于叙事性展览而言,对话通常发生在观众与展览之间:“呦呦鹿鸣”展设置了帮忙观众理解霸国青铜器礼器和鼎簋制度的环节;在“漂海闻见”展中,观众被邀请去欣赏一位明代贵妇人的妆奁和衣饰。其间的张力来自观众与“物”的互动,通过引入“他者”,对话关系转而发生在观众与燕国公主、与崔溥之间,解读方式从“观众和展品”之间的不断沟通,变成了观众去理解历史人物和观众所观察的对象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来自真实“他者”的邀请。而在这一关系中,引发观众兴趣的是一段回忆、一个个体化的故事[11]。此前,物与物之间的逻辑联系本身可能是松散的、缺乏情绪的,而当它们被纳入一个由人讲述的故事时,观众的理解视角就发生了变化。燕国公主与崔溥分别是这两场展览的历史事件的亲历者,是展品作为实用品时的见证者,由他们的视角展开的叙事更为真实和生动,更能够企及观众的内心、点燃他们对这段历史的想象。如“漂海闻见”展在第一单元描述崔溥跌宕起伏的一生,强烈吸引了观众在情感上的关注,而当观众开始在情感上参与时,就更容易理解展品内涵并构建起带有个人风格的知识解读。

其次,“他者”视角的设置使国内观众得以借助“外部”眼光重新观看自身的历史文化,为形成更立体和更细节化的历史解读提供了可能。对于霸国礼仪制度和明代江南风尚,燕国公主、崔溥和观众都是“他者”,身处于霸国和明朝的“外部”。而国内观众虽然并不处于华夏文明圈之外,但由于时间与空间的跨度,是面对文物和考古遗址的隐形的“他者”,容易产生不理解和隔膜感,这也是历史类展览之所以“不接地气”的根源:明明是自身的文化,却不能自如地感受。在这个意义上,燕国公主、崔溥与观众的身份视角有微妙的重合。通过借助他们的目光,观众获得了从“外部”再次感受“内部”的机会,借由异文化的彼此想象,获得了理解自身文化的新角度。通过将对人物想法、感受的想象与实物相关联,获得了欣赏和理解历史文化的补充性视角。可以说,“他者”视角不但赋予了展览故事性,而且从整体上改变了观众对信息的接收和理解过程。

一直以来,历史类展览存在的两个难题影响着信息传递的有效性和对观众的企及。难题之一来自历史过程。由历史事件生成的文献记载、文物和考古遗址,是历史的“表相”(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它们产生于某种历史“本相”(historical reality)之下人们的企图与行动抉择[12]。区域史、断代史、民族史都是各种企图、抉择与情感交融互动所产生的复杂过程,具有多面性与多线性,这使得对历史的叙述也需要部分地体现这种复杂性,最终才能呈现真实感。难题之二则是历史类展览本身。一些博物馆的历史类展览对文物背后的历史文化信息挖掘不足[13],策展角度较为固定,展览语言也较为模式化。结果是这些历史类展览常常是主题宏大但叙事单一的同质化产物,难以唤起观众的情绪和感知,也就很难上升为个体乃至群体记忆的凝聚。

对于策展团队而言,“他者”视角是“讲好中国故事”的有效手段,也是重组藏品的“引线”。“呦呦鹿鸣”展和“漂海闻见”展分别旨在展现霸国的礼制文化与明代的江南风貌,通过分别引入燕国公主和崔溥,展览获得了讲述故事和组织材料的框架。燕国公主远嫁霸国,她眼中的霸国是什么样子?崔溥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明代江南在他这位外国人眼中与朝鲜有何不同?以“他者”的视角和经历为经,以社会文化的不同方面为纬,构成了符合情感与逻辑的天然叙事框架。而这种由异文化的主体想象本土文化的视角,使得历史参与者的多重身份和历史细节的复杂性被揭示出来,展现出多面性、多线性的历史“本相”。此外,在展品选择上运用“他者”视线,可以激活相当多过去静置于单线历史发展叙述中的藏品。例如,“漂海闻见”展选择了江浙地区明墓出土的首饰、服饰和用具,展现崔溥所经之地的代表性文物,并以寻访崔溥路线为主题拍摄了视频,寻访了今天仍然能看到的诸多古迹,他我互现,抚今追昔。而在展览手段上,也促进了对突出故事性的展览工具的使用。例如,“呦呦鹿鸣”展根据《小雅·鹿鸣之什图》布置了霸国的宴饮场景,让观众得以想象燕国公主远嫁之后所经历的礼仪和宴乐,静置的场景因此获得了生命力。

四、小结:运用“他者”视角“讲好中国故事”

除了展览之外,2005年日本放送协会(NHK)拍摄的纪录片《新丝绸之路》也是运用“他者”视角讲故事的案例。其中最后一集《西安不朽之都》讲述了西安从唐代国都到今日西部重镇的历史变迁。摄制组根据2004年出土于西安东郊一方墓志的记载,由演员堺雅人扮演墓主人日本国判官井真成,重新探访他当年信步走过的大雁塔和大明宫,从亲历者的视角为观众讲述唐代长安城的雄伟壮丽[14]。镜头中,演员漫步在大学校园内、闲坐在教室中,对比当时各国学子来长安求学,今日的课堂上同样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学子。纪录片通过使用这一“日本来使”的他者视角,将观众成功带回了唐朝,也展现了现代西安的发展。

安德里亚·范霍克(Andrea Van Hook)在探讨纪录片的创作时认为,“纪录片工作者的任务不仅在说一个故事,更多的是要发现那个蕴藏在大量资料中的一开始似乎没有任何结构的故事”[15]。这句话运用在展览策划中也十分切实。一般认为,与“人”直接相关的展览语言更能够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走入他们的内心,人们常常将这种本能反应(如闪回、似曾相识的感受和由此产生的同理心)产生的强烈情感当作更准确、更真实或更接近真实的东西[16],因此更能激发观众的感知力。此外,借由“他者”的目光观看“自身”的历史,促进了主体位置的交换,鼓励观众的主动移情,通过“他者”的眼光构建起由外部理解内部的新视角。凡此种种,使得藏品不再单纯作为永远存在于当下的被观赏的“物品”,而是进入可以通过观众的感受而捕捉、存储和回忆的“叙事”,完成了从文物到故事和记忆的转化。展览因此更容易成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沟通的媒介,从而促进集体记忆的生成。

从这些案例来看,“他者”视角首先是“讲故事”的一种手段。近年来,从“讲好中国故事”出发,要求关注藏品背后的社会文化信息,制造多元意义叙事的呼声日益增多[17]。在这一探索过程中,由主题入手改变原有结构的叙事性历史类展览开始出现。这些展览的特点是通过以小见大的方式选取历史细节,以故事性的叙事语言反映某一时空的社会、经济与文化变迁。上海博物馆于2010年举办的“鉴真和空海:中日文化交流的见证”和浙江南宋官窑博物馆于2016年举办的“临安人的一天:杭州民间收藏的南宋器物”都属于此类;采用“他者”视角的“呦呦鹿鸣”展与“漂海闻见”展也是如此。

实际上,这种放弃宏大叙事、选择一个小的故事点深入挖掘,是近代史展览的常见主题。传统的古代史展览的重心通常是“物”,辅助展品、多媒体装置和各种互动装置都围绕各种文物而展开。而在近当代史展览中,“事”往往才是中心,将时间顺序和地理位置、事件、人物等结合起来安排展线,虽然涵盖的时间跨度更小,但是起伏更大、情节更加紧凑[18]。“讲故事”的转向使古代史展览将类似近代史展览的以“事”和“人”为中心的安排作为一个抓手。以事件的时间进程为主线,将事件分为起因、经过、结果、影响等章节,多维度、全景式地呈现社会背景和故事的发展过程,叙事线远比通常的历史类展览起伏更大,而运用“他者”视角即为讲故事的一种角度。

相对于其他叙事类陈列,“他者”视角的特殊性在于在引导观众进入叙事时能够制造陌生感,帮助观众消除固有印象。由于传统历史类展览的叙事模式一直以来较为固定,在观看本国的历史类展览时,观众往往已经对其内容有高度简单化和概括化的认知。这不仅表现为对一些普通藏品失去兴趣,也包括对展板和说明信息的视而不见。“他者”视角吸引观众进入另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的位置,从对方的角度观察曾经熟悉的物品,不但能暂时放下既有观感,观察到之前没注意过的地方,也有助于进一步将“他者”感受与个人感受相关联,重新对藏品产生兴趣。正如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言,对知识的热情,如果仅仅导致某种程度上学识的增长,而不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在可能的程度上使求知者偏离他的自我,那么它归根结底能有什么价值可言?[19]

此外,“他者”视角的运用促进了对历史的多视角和多线性的再现。在同一段历史中,不同参与者、不同群体和不同社会层面会有不同视角,因此是复调的、非单线的。而在传统的古代史展览叙事中,展览语言通常是客观的、中性的,常常从文明史发展角度客观评判陈列内容的历史价值[20]。“他者”视角的引入使得原有的中性立场被取消,情绪和感受得以显露出来;藏品的“物质性”被削弱,“他者”眼中的“社会”显露出来。这就促进了对同一历史过程进行不同角度的切割,展现历史过程的复杂性,为观众带来更真实的感受。

迄今为止,国内博物馆的展览策划在挖掘内涵、做好编剧、运用恰当的形式方面已经取得了丰富成果,这些都是对于“讲好中国故事”的响应。相对于其他举措,“他者”视角是其中非常特别的一种。并不是每一个历史类展览都有可以使用的“他者”故事,但仍然能够给我们一些启示。博物馆的功能是双重的。一方面,博物馆是记忆的神殿,文化与历史在博物馆中被保存、解释和表现;另一方面,博物馆是公共活动的空间,是观众接触和理解未知、产生交流和对话的场所,观众在此凝聚情感并生成集体记忆。随着对“讲好中国故事”的更多探索,传统历史类展览将被注入更多新的生命力,开创更多的讲述方式。

(本文写作过程中受到复旦大学文博系陈淳教授和周婧景副教授、复旦大学人类学与民族学研究所丁玫副研究员以及独立策展人龚辛女士的帮助,谨致谢忱。)

[1]陆建松:《博物馆展览策划:理念与实务》,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10页。

[2]黄剑波:《作为“他者”研究的人类学》,《广西民族研究》2002年第4期。

[3]王铭铭:《他者的意义——论现代人类学的“后现代性”》,《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

[4]Isabel Santaolalla.Close Encounters:Racial Otherness in Imanol Uribe’s Bwana.Bulletin of Hispanic Studies,1999,76(1):111-122.

[5]同[3]。

[6]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2010年,第141页。

[7]杨文英:《重大考古发现展览策划的新尝试——“以呦呦鹿鸣——燕国公主眼里的霸国”为例》,《北京文博文丛》2016年第S1期。

[8]谭晓玲:《远的迁移——“呦呦鹿鸣——燕国公主眼里的霸国”展览记》,《北京文博文丛》2016年第S1期。

[9]倪毅:《漂海闻见——15世纪朝鲜儒士崔溥眼中的江南》,《艺术品》2017年第1期。

[10]宋向光:《主题展内容构建及叙述策略》,《自然科学博物馆研究》2018年第3期。

[11]郑奕:《相关性共鸣度同理心——博物馆企及观众的关键所在》,《东南文化》2018年第1期。

[12]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部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37页。

[13]a.陆建松:《如何讲好中国文物的故事——论中国文物故事传播体系建设》,《东南文化》2018年第6期;b.周婧景:《“阐释性展览”:试论当代展览阐释的若干问题》,《东南文化》2019年第6期。

[14]陈桃:《NHK〈新丝绸之路〉的叙事研究》,兰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35页。

[15]吴慧雯:《跨文化传播环境下纪录片文化差异研究》,南昌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4页。

[16]G.Hoskins.On Arrival:Memory and Temporality at Ellis Island.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Society and Space,2012,30(6):1011-1027.

[17]尹凯:《重置与转向:当代博物馆理念的梳理与思考》,《东南文化》2018年第4期。

[18]刘佳莹、宋向光:《历史陈列的叙事学模型解读与建构——从内容设计到展览表现》,《中国博物馆》2017年第2期。

[19]Michel Foucault.The history of sexuality:The use of pleasure.London:Vintage Books,1990:8.

[20]同[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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