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录》与四时防疫
2020-12-07方慧勤
方慧勤
顾禄的《清嘉录》,这部关于清代苏州风俗的书,记录了吴地的岁时节令,展现出一幅幅生动的民俗画卷。其中存有不少健康卫生的风俗,这些风俗既是当时人们医学常识的写照,也体现出吴地百姓四时防疫的智慧。
仪式是民间风俗必不可少的,从唐代周繇《梦舞钟馗赋》出现钟馗为唐玄宗舞逐鬼怪后,钟馗的形象就逐渐深入人心。钟馗面目狰狞,内心正直,人们相信借助他可以镇压邪魅,祛除疾病。五月是民间认为的毒月,吴俗讳恶,称之为善月。唐之前在除夕会悬挂钟馗图,后世则演变为整个五月都在堂中挂钟馗图,卢毓嵩有诗云:“看彻人间索索徒,不食烟霞食鬼伯。何年留影在人间,处处端阳驱疫疠。”除了挂钟馗图,人们还会贴天师符以避邪。到了十二月朔日,吴地还有跳钟馗的习俗:“丐者衣坏甲胄,装钟馗,沿门跳舞以逐鬼。”这项活动一直持续到除夕。其实,这些活动不过是民间信仰通过仪式表现出来,人们对病毒心怀畏惧,寄希望于钟馗来驱除疫病,换来家家户户的安康。吴地的人们在除夕当天还会祭祀众神,也有人认为这一天祭祀的是瘟神。这项活动涉及家中各个角落,门、井、圊厕、豚棚、鸡埘等场所都要祭祀。这些仪式、符箓、祭祀的习俗通过调整社会环境和心理环境来抗疫避瘟,极具仪式感。除此之外,在元夕妇女还相率宵行,走过三座桥再停下,认为可以免百病,叫做走三桥;到了四月十四,相传仙人化身为褴褛乞丐,混迹观中而居,有奇疾的人去烧香就会疗愈,叫做轧神仙,这些仪式活动在调养身心的同时,包含着人们治病祈福的朴素愿望。
在吴地风俗里,一些植物、矿物也被赋予抗疫的内涵。三月,春色苍苍,妇女们结杨柳球戴在鬓畔,认为可以红颜不老。这种看似对于美和年轻的追求,背后还和古人的卫生观念相契合。段成式《酉阳杂俎》云:“唐中宗三月三日,赐侍臣细柳圈,带之可免虿毒。”《唐书》中也有“细柳圈辟疠”的记载。其实在清明,男女都戴杨柳,吴地流行“清明不带柳,红颜成皓首”的谚语。到了端午,艾叶、榴花则被人们簪在头上,家中还瓶供蜀葵、石榴、蓬蒲等物,叫做端五景。这时候医家会将雄黄、衣香分赠人们,家家户户截蒲为箭,割蓬作鞭,配上桃梗、蒜头,悬在门上,挂在床前,用以驱邪避疫。一些小绣囊也会被缝制出来,里面盛放些许雄黄,人们将其系在襟间,这就是雄黄荷包。孩子们佩戴的小物件更为精致,多是家人亲手缝制而成,叫做健人。周瘦鹃在《端午景》中回忆:“孩子们所佩戴的健人等物,我在幼年时代也曾佩戴过的。先母工女红,所以也善于做这种小玩意儿。所谓健人者,是用彩绸缝制的一个小孩子,骑在一头小老虎背上,下面再加上袅绒的小铜钱,袅丝的小角黍,绸制的小荷包,内装雄黄或衣香。这几件东西用丝线联成一串,五色斑斓,美丽悦目,这倒又是旧时代妇女们一种精细的手工艺。为了给爱子爱女辟邪健身,他们是不惜工本的。”
与之同时流行的,还有加入蒲根屑的雄黄酒,饮用之余,涂染在小孩额头、手足心,泼洒在墙壁间,起到杀菌去毒的作用。在吴地,人们相信端午这天的药草最为灵验,因而还流传着采百草的习俗,采摘好百草制作药丸,以备不时之需。这些药草都是较为寻常的,往往就地取材,采自虎丘等山。针对儿童的健康,在八月则有天灸的习俗:“朔日,早起取草头露磨墨,点小儿额腹,以祛百病。”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风俗将人与草木生长、四季变换联系起来,季节性疾病取当季具有药性的植物以预防或治疗,无论是杨柳、蒲艾抑或草头露,都取自当月、当地,极具时令性和地域性。
经过加工的药草,会成为抗疫的重要药品:辟瘟丹。五月,吴地的男男女女都会佩戴辟瘟丹,辟瘟丹也可以在屋内点燃,加上苍术、白芷、大黄、芸香之类,用来避瘟去毒。为了免受蚊虫叮咬引发疟疾,人们还会点上蚊烟,关于蚊烟的做法,《月令事宜》有简单记载:收藏浮萍干为末,和雄黄作纸缠香燃烧。不同地区有不同的方法,大部分是采百草焚烧来驱蚊,昆山地区在端午还会将蚊烟和辟瘟丹、苍术、白芷合点,不仅避蚊,还能祛虫毒。在小年夜、大年夜,辟瘟丹再次出现在吴地人的生活中,这时候人们将它和苍术等药在炉中燃烧,称之为太平丹,杨循吉《除夜杂咏》就有“辟瘟烧术煖”之句。不论是太平丹还是辟瘟丹,都可通过点燃草本药材,熏蒸空气,调和居住环境,从而达到防疫的效果。
冬至日是吴地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在冬至前后,吴地百姓开始以食疗的方式展开防疫:“二十五日,以赤豆杂米作粥,大小遍餐,有外出者亦覆贮待之,虽襁褓小儿、猫、犬之属亦预,名曰口数粥,以辟瘟气。”口数即人口数,不仅包括人口,家养的动物亦纳入其中。口数粥的主要食材为赤小豆,人们相信赤小豆对防疫有益。关于赤小豆防疫的出处,《荆楚岁时记》中记载了一个故事:共工氏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作恶多端,在冬至日死去,死后化成疫鬼,害怕赤小豆,所以冬至日人们煮赤小豆粥以祈求躲避灾祸。范成大有词云:“大勺轑铛分口数,疫鬼闻香走无处。”这两则记载均将无形的病毒化为有形的疫鬼。对于微小的病原体,当时的人们无法看见,往往归其病因于鬼神,又或许统治阶级为了更好普及卫生常识,将瘟疫具体化为疫鬼,用百姓更易于接受的方式,来达到人人自觉防护的目的。从口数粥的民俗来看,防控相当缜密:不同年龄段都要服用,婴儿也不能遗漏;外来人员回家,有备好的口数粥待服用;猫、狗与人们朝夕相处,算作“人口”,那自然是入乡随俗。除了食疗,人们相信远离疫病还需要结合安静平和的生活方式:“二十四夜,人家早寝,谓疫鬼行瘟,故安静以避之。”重养生,重预防,调养精神,规律作息,是古人应对瘟疫的智慧。
爆竹声中一岁除,除夕放爆竹,在古代再寻常不过。“岁朝开门,放爆仗三声,云辟疫疠,谓之开门爆仗。”当时的爆仗不同于今天的烟花爆竹,范成大《村田乐府》云:“截筒五尺煨以薪,当阶击地雷霆吼。”可见这爆竹原本和竹子息息相关。火中的竹子,每烧到一个竹节,都会发出爆裂的巨响,爆竹由此得名。为什么要烧竹子呢?其实是因为竹子燃烧时响声不断,能吓得一种叫山魈的动物惊惮而逃。东方朔《神异经》记载:西方的深山中,生存着一种一尺来长的生灵,一旦它触碰或者攻击到某人,这人就会病发寒热,人们称之为山魈。人们偶然发现燃烧的竹子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山魈听到之后,顿时吓得逃匿无踪,于是这个习俗流传了下来。《荆楚岁时记》亦云:“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避山魈恶鬼。”古人依山而居者,面对山魈,或让其惊惮而走,或设法避之,都采取相对友好的方式,而非将其赶尽杀绝。山魈慢慢演化为疫疠,燃竹驱山魈的行为也进而演变成放爆仗辟疫疠的习俗,也许是在古人的认知中,山魈和疫疠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这些疫病的根源在于深山中,它可能来源于一种野生动物,抑或是一种未知的生灵,总之与人类共同居住在自然中。人们不承想着捕捉或消灭它,而是选择远避山魈,确保自己的安全。对自然和生灵心怀敬畏,不过度挤压动物的生存空间,是古人的生态观,也是人们和自然相处的最佳方式。
从《清嘉录》不难看出,吴地百姓对疾病的认识贯穿于四季的风俗中。从预防的时间来看,最容易发生瘟疫的时期是端午、冬至前后,故而人们将仪式、食疗等举措并用,对各个阶层、流动人口甚至动物都进行缜密地防控,体现出对瘟疫的高度重视。在各种习俗和仪式的背后,是人们对疾病所形成的统一认知,对于未知世界充满敬畏。四月廿八的药王生日,就体现出人们对医药的崇拜。某一季节避免或治愈了某种疾病,也并不代表着这种疾病彻底远离了人们。从一个新年到另一个新年,周而复始,人们借助习俗的运转,强化着对健康的认知,提醒着彼此疾病并没有被根除,而需要保持警惕,未雨绸缪。
习俗这一形式灵活易行,容易被人所接纳,它既是美好祝愿的寄托,也呈现出独特的地域和文化特色。在人们接纳和尊奉这些习俗的同时,也无形中为他人、为自己强化了卫生和医学常识。《清嘉录》中夏初的卖时新、立夏见三新等,无不体现饮食新鲜洁净的习惯,十二月的掸埃尘,家家户户洒扫门闾,去除尘秽则是在强调个人卫生。从卫生的角度试想,每个人在相同的时间里,做着同样的事情,不仅颇具仪式感,而且有着非凡的意义。毕竟,健康与卫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还有赖于公众参与。当然,健康与卫生也并非只是人类的事情,人类生活在自然中,也有着其他的朋友,《清嘉录》中,人们将家养动物纳入口数,关心其健康,六月六还会牵猫犬到河边洗澡,避免虱蛀,关注其清洁。对处于深山中的野生动物则是智慧避让,而绝非伤害。事实上,人和动物共同依赖自然生存,如何平衡这之间的关系,也许更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