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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与出路:晚清上海广方言馆学生述论

2020-12-07

安徽史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粉墨全案学堂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上海广方言馆(1)上海广方言馆的名称先后有:上海外国语言文字学馆、上海学馆、上海同文馆,到1867年4月至11月间正式称为“上海广方言馆”,参见熊月之:《上海广方言馆史略》,《上海史研究》第2编,学林出版社1988年版,第72页。为行文之便,本文简称“广方言馆”。自同治二年(1863年)成立,同治九年初归入江南制造局,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改为上海工业学堂,历时42年。上海广方言馆的历史沿革、学生概况已有清晰的研究(2)在已有的研究中,最为重要的是熊月之:《上海广方言馆史略》,《上海史研究》第2编,第204—209页;苏精:《清季同文馆及其师生》,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美]毕乃德(Knight Biggerstaff)著、曾钜生译:《洋务学堂》,杭州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曾钜生:《略论上海广方言馆》,《杭州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李长莉:《晚清同文三馆对人材的培养》,《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第1期,等。,但研究多聚焦于选送京师同文馆的学生,却忽略学生群体整体性的论述。作为晚清最早设立的三所官办新式学堂之一,在科举制度仍旧存在的背景下,广方言馆学生的知识构成、出路,反映了晚清新式学堂的问题和困境,值得做进一步的研究。

一、广方言馆学生的知识构成

同治二年正月二十二日,时任南洋通商大臣的李鸿章上奏清廷,仿照京师同文馆的办法,在上海设立外国语言文字学馆,这是广方言馆之始。在招收学生时,按照李鸿章的奏请,“选近郡年十四岁以下资禀颖悟、根器端静之文童”。(3)《署理南洋通商大臣李奏请设上海学馆折稿》,《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8页。同文三馆中,京师同文馆、广州同文馆招收的对象最初都是八旗子弟,唯有上海广方言馆从一开始就从汉族文童中招考。同治八年十一月,上海广方言馆师生移驻制造局学馆,成为江南制造总局的一部分,与制造局翻译馆同在一处。并入江南制造局以后,广方言馆办学宗旨与之前有很大改变:“学馆之设本与制造相表里”(4)《署理南洋通商大臣李奏请设上海学馆折稿》,《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8页。,“虽不足称为该局之本干,然四十余年来,固已公认其为正当之肢体矣。”(5)甘作霖:《江南制造局之简史》下,《东方杂志》第11卷第6号,1914年12月1日,第23页。广方言馆的调整使得学生所习西学科目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原先仅注重西文西语到注重算学制造天文各科的学习。在“中体西用”的培养宗旨之下,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广方言馆学生“所学皆画图、算法、语言文字、兵书炮表,兼读《四书》《五经》等书,中师、西师分限督课”(6)《总办机器制造局李(兴锐)、蔡(汇沧)禀复南洋通商大臣刘》,《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42—143、142页。;九十年代,“英文、法文、算学、天文生徒,分作四馆教授……每星期前四天肄业西学、算学……后三天肄业经史、古文、时艺……兼课诗文论赋”(7)《附录近年变通从前办法酌立简明条规十则》,《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60页。,课程中西兼收,将中学、西学相结合。

广方言馆始终重视中学。吴宗濂光绪二年(1876年)投考广方言馆时,主考官命题,文题为“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诗题为“流觞曲水,觞字为韵”,考试内容完全课试国文,对外语基础则没有任何要求。(8)吴宗濂:《学生时代之回顾》,《学友》月刊第1卷第1期,1931年5月15日,第10页。广方言馆开办初期的章程《拟广方言馆课程十条》(9)《拟广方言馆课程十条》,《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19—122页。中前五条为经史辞章,之后才是算学、西文等内容。为了课习中学,“馆中延订近郡品学兼优绅士一人为总教习,举、贡、生员四人为分教习,分经学、史学、算学、词章四类,而以讲明性理、敦行立品为纲,就肄业者四十名中,度其年岁之大小,记诵之多少,性情之高明沈潜,均匀派拨四人,分课学习。西语西文之暇,仍以正学为本。”(10)《上海初次议立学习外国语言文字同文馆试办章程十二条》,《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11页。同治九年三月广方言馆再拟《开办学馆事宜章程十六条》时,曾国藩批答:“十四条之末,每月初一、十五既课试西学,初八、二十四日等日又间考经史时文”(11)《直隶总督曾批》,《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36页。,认为不必做到中西学兼顾,但实际状况是对中学的重视仍旧。丁日昌主持广方言馆时,虽以西学为首务,还是强调需兼习中学:“今后月试中学,其以策论为正课,诗赋为小课;暇仍讲肄经史,俾古今利弊得失了然于胸,不较时文为有用耶。”(12)《〈增广英字指南〉自叙》,杨少坪辑译:《增广英字指南》,商务印书馆1905年版,第1页。按照广方言馆学生周传谐的家书所载,“广方言馆每礼拜中一、二、三、四习洋文,五、六、七习中文。”(13)《上海广方言馆(上):上海广方言馆中的嘉定学生和老师》,管育民主编:《空中的足音——可以听到的嘉定历史》,上海远东出版社2013年版,第286页。中学为本是广方言馆教学的宗旨。

应当说,中学的重视是必要的,如杨少坪未来的翻译成就多有赖于中学基础的扎实。然而,在科举氛围之下,学生非常注重四书五经的课习,目的是参加科举考试以获得相应出身。曾任广方言馆洋文教习的林乐知就注意到:“已经取得‘生员’资格的高班学生——显然是有多数人——都把时间和精力用于准备参加即将在南京举行的三年一次的考举人的乡试,因此在那年夏天,他们比较少的读英语了。”(14)[美]毕乃德:《洋务学堂》,第129页。到光绪七年(1881年),广方言馆学生习制艺问题益发突出,“老班敷衍岁月,多攻制艺,不复用心西学,故中学尚有可观,西学几同墙面,此何异内地书院,殊失设立方言馆之本意。”(15)《总办机器制造局李(兴锐)、蔡(汇沧)禀复南洋通商大臣刘》,《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42—143、142页。光绪七年五月广方言馆所拟《西学章程》特别规定学生修课年限“以五年为准,五年内不许应文试,以免分心”。(16)《西学章程》,《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45页。光绪二十年又规定“仅习中学,偏废西学者,应令赴各处书院肄业,不得住馆”。(17)《附录近年变通从前办法酌立简明条规十则》,《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60页。然而,多次限制反而体现了广方言馆学生对科举出身的热望,且无法阻止学生用更长的时间投身科举。光绪十四年,清政府科举别开算学一途,广方言馆中算学学生中有生员、监生出身且文理较优者获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甲午战后,广方言馆诸生仍习与科举相关的中学:“按此馆初创时系分洋文、算学二途,听诸生认习洋文或认习算学,但均须兼习汉文。定章者自以为兼中西矣,实则所谓‘中学’者不过村学究贴括之业,所谓‘西学’者不过英文、算学,于中西实学课程未有一二,陋不可言!”(18)《致孙仲恺书(1896年6月)》,《宋恕集》下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686页。直至1901年,广方言馆学生课艺中仍有“书以道事说”“仲尼之徒皆忠于鲁论”“胡安定经义治事两斋教授生徒论”“两汉以征辟取士论”等课艺内容(19)当然,课艺中也增加了“两江救灾议”“联俄联英联日得失安在果有可恃者否”等致用内容。广方言馆课艺内容详见《南洋七日报》1901年第5、7、8、9期。,西学与举业相伴相生。

与京师同文馆和广州同文馆相比,广方言馆招收学生时相对来说选择范围较大:“傅兰雅在1867年写道,那时在上海有许多少年人在寻求学习英文的地方,这就使当地的同文馆能够挑选优秀的学生。”(20)[美]毕乃德:《洋务学堂》,第155页。至1875年,上海至少已有二十四所教习外语的学校。(21)张仲礼主编:《近代上海城市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949页。这些机构中很多是夜校或短期培训班,日校中以广方言馆最正规,广方言馆对急切学习外语的青年学子很有吸引力。特别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后,浙江、闽广儒家大族各送子弟就学,“其中人材颇盛而愿学始由渐而多矣。”(22)《上海杂志》,熊月之主编:《稀见上海史志资料丛书》第1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130页。上海广方言馆学生中,还有一些人也值得关注:留美幼童中周传谏、周传谔和黄祖莲,都曾在上海广方言馆学过外语。不过他们在广方言馆学习时间非常短暂,仅仅是预习英语而已。广方言馆还招收夜校,如王一亭在1880年入上海怡春堂裱画店当学徒期间,业余时间就到曾上海广方言馆学习外语。邹容1901年初来沪入广方言馆学习日语(23)冯自由:《革命逸史》上册,新星出版社2009年版,第226页。,同学中有贺国光、陈大齐等人,之后赴日留学。上述诸人都曾就学于广方言馆,反映着在20世纪初年外语学校中,广方言馆成为年轻一代学生外语时比较理想的学堂。然而,上述多数人的教育背景中广方言馆并不是最重要的经历,广方言馆在1900年前后逐渐趋向为外语预备学校,学生们在接受了外语培训之后,转入专门的学堂或留学才得以继续学业。广方言馆此时已失去了培养翻译人才的功能。同时,随着各地学堂的兴起,学习外国语言文字、算学等已不再是江南制造局的需求。光绪三十一年三月两江总督周馥奏请,将广方言馆改为工业学堂,广方言馆自此结束。

广方言馆学生的知识构成中,以西语见长,对急切学习外语的青年学子很有吸引力,而算学、天文、制造等科学习程度尚浅;中学实属必要,但内容与科举考试密不可分,或学堂优奖学生以功名,或学生通过科举获得出身,自始至终存在对科举制度的依附。

二、广方言馆学生的出路

广方言馆初设,章程中规定:“肄业生三年期满,能一手翻译西书全帙,而文理亦斐然成章者,由中西教习知照上海道送通商大臣督抚衙门考验,咨明学政,按照奏定章程作为附生。通商、督、抚衙门及海关监督应添设翻译官承办洋务,即可遴选承充,不愿就者听。其精通西语西文才能出众者,仍遵上谕由通商、督、抚专折奏保,调京考验,授以官职。其不能翻译全帙者,作为佾生,一体出馆。”(24)《上海初次议立学习外国语言文字同文馆试办章程十二条》,《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12页。在这个章程中,优秀的毕业生可以获得附生的资格。如不愿充当翻译,可以不就,可见翻译在当时地位不高。劣者出馆。章程中对本馆学生的定位是充当翻译,也可以参加科举,给予的出身仅为“附生”,需参加科举以获取身份,致使学生不得不致力于科举。

同文馆三馆学生的出路,一般说来,主要是担任外交人员、翻译员(不限于外交译员)、学堂教习,或供职于铁路、电报等洋务事业中。具体到广方言馆,在三年至五年的修业期满后,广方言馆学生有以下几种出路:

1.选送京师同文馆

选送京师同文馆虽然不是广方言馆学生的最终出路,但是广方言馆学生若想获得更好的出路,则必然经由选送京师同文馆。历年咨送京师同文馆学习的广方言馆学生共五批二十八人。(25)《京师同文馆学友会第一次报告书》,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1辑上册,第53—54页。

首届学生于同治六年(1867年)三月三年期满考试后,“将附生严良勋、席淦二名给予内阁中书职衔,并作为附监生,俾得就近于北闱应试;监生汪凤藻、汪远焜、王文秀三名,给予国子监学正职衔。”(26)《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折》,《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16页。对学生的奖励是给予出身,获得了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学堂修业和科举出身结合在一起。在等待一年以后,五人才于同治七年三月初九入京师同文馆天文算学馆。

同治十年三月,广方言馆再次选拔朱格仁、王宗福、杨兆瑩、黎子祥、徐广坤、金仁杰、杨兆鋆七名送同文馆。(27)《制造总局移江海关道徐》,《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37页。除黎子祥为监生外,其余均为附生。

光绪五年(1879年)广方言馆又应总理衙门的要求挑选学习法文学生二名赴京,分别是吴宗濂和黄致尧。

光绪十三年优异生送京考试,耗时极长。正月江海关道已将广方言馆英文学生程銮等五名、法文学生瞿耀彝等六名、算学学生朱正元等四名送京考入同文馆肄业一事报总理衙门,一年以后该生“仍在馆听候送考”(28)《又禀南洋通商大臣曾》,《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48页。;光绪十五年四月答复英文、法文学生“听候录取留馆”,而习算学者“无须咨送”。(29)《又移制造总局》,《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49页。到光绪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再开英文、法文学生送选之途时,“程銮、刘生顺二名业已病故,张坤德、梁普暶、王斯元、瞿耀彝、万锺元、吴锡三等六名,俱已调赴开平、云南、广东、高丽等处关局办公”。(30)《制造总局移复江海关道聂》,《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53页。因此,重新选送英文学生朱敬彝、杨书雯、陈贻范三人,法文学生刘镜人、刘式训、陆徵祥、翟青松四名。

光绪二十二年,周传经、唐在复、戴陈霖、黄书淦、徐绍甲、方传钦、陈思谦七人被选送京师同文馆,这是广方言馆最后一届选送入京学生。

在选送京师同文馆的28人中,汪凤藻的任职历程既可以看做是广方言馆学生的代表,也可算作孤例。汪凤藻为广方言馆第一届英文班学生,1868年选送京师同文馆。1878年参加岁试,以户部主事分部留馆,任算学副教习。1883年会试中进士,点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1886年任总理衙门纂修官。曾出使俄、德、日等国,1894年回国,任职翰林院。1902年10月起任上海南洋公学总办。汪凤藻可以算作是广方言馆学生中中西兼通的典型,恰恰符合了清政府对广方言馆学生理想化的形象要求,得到清政府的任用自在情理之中。

按照熊月之“广方言馆学生可考名单”(31)《上海广方言馆史略》,第14—18页。统计,在可考的103名广方言馆毕业生中,任职外务部(包括民初外交部)的总计29人,其中汪凤藻、陆徵祥、唐在礼、刘镜人、唐在复、戴陈霖、刘式训等等都曾在晚清、民国任驻外公使(32)吴宗濂:《京师同文馆学友会第一次报告书·序》,第1—2页。,广方言馆出身的学生中产生了九名外交使节。需要注意的是,在讨论他们后来成绩时,都需要考虑其京师同文馆的背景。广方言馆学生在19世纪末年最好的出路莫过于入京师同文馆继续学习,以至于研究者称“广方言馆兼具京师同文馆附属学校的性质”。(33)高晓芳:《晚清洋务学堂的外语教育研究》,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32页。研究者往往将选送京师同文馆的广方言馆学生看作是广方言馆成就的最高点。然而,如果以广方言馆历年学生560人(34)苏精先生认为广方言馆历年学生总数约300人,熊月之先生认为广方言馆先后培养的学生约560人。然而,由于广方言馆每年考试甄选黜退、学生因其他原因退学的情况不是个例,因此能够顺利卒业的学生远远少于560人。计算,选送者仅仅28人,可知广方言馆学生出路是非常狭窄的。

广方言馆先后五批二十八人被选送同文馆,更多的学生没有保送京师同文馆的机会。如作为算学馆学生胡惟德“在馆十年后才获保送京师同文馆,却因不是主修英法文而遭到总理衙门的婉拒”。(35)苏精:《清季同文馆及其师生》,第171页。直到光绪十四年,清政府科举别开算学一科,胡惟德、朱正元、叶耀元、李锡恩才得以送选。

2.任职于江南制造局

广方言馆学生在被选拔至京师同文馆继续学业的同时,也有在江南制造局范围内任职者。从目前所知的材料来看,广方言馆学生后来成为本馆教习的人员如下(36)据熊月之:《上海广方言馆史略》,《上海史研究》,“广方言馆历任教习名单”,第96—100页。:

英文教习:严良勋、汪凤藻、朱格仁、瞿昂来、朱敬彝;

法文教习:黄致尧、吴宗濂、周传经、徐绍甲;

算学教习:席淦;

天文教习:火荣业。

上述十一人中,有九人经历了选送京师同文馆学习,后经历练,然后再次回到广方言馆任教的过程。严良勋最早回广方言馆任教,1868年8月就经恭亲王奕奏准其回籍派充广方言馆教习。(37)《奕等:准严良勋回籍效用片同治七年六月十三日(1868年8月1日)》,高时良、黄仁贤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14页。广方言馆存续期内英文教习共计十名,广方言馆毕业生占到一半;法文教习十一名,广方言馆毕业生占四名;算学教习席淦是晚清著名算学教师,由广方言馆保送至京师同文馆,在京师同文馆任算学教习长达三十年之久,也曾短暂回到广方言馆任教。火荣业在广方言馆从贾步纬习天文,毕业后直接留馆。广方言馆毕业生成为本馆重用的师资,而从相反的角度,也反映了广方言馆师资匮乏的现实。

广方言馆的毕业生既有成为本馆教习者,也有留任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翻译者,他们都承担了沪局翻译西书的任务。翻译馆的正式译员中有钟天纬。(38)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96页。钟天纬1872年入读广方言馆时年已33岁,三年后被徐建寅招往山东机器局任职,1879年曾随徐建寅赴欧洲考察,回国后入江南制造局翻译馆从事翻译,与英国人傅兰雅等人翻译了许多英文科技著作。谢家福自广方言馆毕业后,被上海道冯俊光委派在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做口译笔录,他有《交涉新案》《通商简要》《兵事纪略》等译著。谢家福在光绪初年以后致力于赈灾,后又受盛宣怀之邀筹办电报事务,任上海电报总局提调,光绪十一年八月得到李鸿章的保荐,称其“识略闳通,办事干练,讲求吏治,熟悉洋情”(39)《奏保谢家福片(光绪十一年八月十五日)》,《李鸿章全集》第11册《奏议》卷11,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94页。,以知县留于直隶补用。值得一提的是,奏报时仅提及谢家福是“国子监学正衔江苏文生”,而不述其广方言馆之背景,正途意识浓厚。

3.出洋留学

广方言馆在初期的章程中,有学生出洋历练的规定:每届六年十一月大考后,“挑选超等若干名,出洋赴西国书院学习。官给资斧,每名每月银若干。三年后回籍,取具洋教习切实考语,呈请察核,从优保举任用。”(40)《西学章程》,《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47页。然而具体实施情况不详。目前已知由京师同文馆派遣出洋的广方言馆学生前后两届,共计四人,分别是陈贻范(1896年留英)、朱敬彝(1896年留英)、唐在复(1899年留法)、戴陈霖(1899年留法)。(41)苏精:《清季同文馆及其师生》,根据第203—206页资料整理。陈贻范、朱敬彝留英所学并非外交,朱敬彝派学制造铁路,回国后曾任广方言馆英文教习,光绪三十一年时曾任道清铁路监督(42)《道清铁路历年监督暨局长一览表》,道清铁路管理局编:《道清铁路卅周年纪念刊》,该局1933年版,第37页。;陈贻范在英国林肯法学院学习法律,获得律师文凭,之后在驻英使馆任职,1910年时任外务部参议上行走。唐在复、戴陈霖二人留学巴黎政学院学习外交,毕业后在外务部任职。

目前所见由广方言馆派遣留学的材料仅有一件: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五日江南制造局送广方言馆英文学生六名赴日游学,分别是章遹骏、单启鹏、张朝基、朱思榛、唐在礼、舒厚德。(43)《江南制造局为送广方言馆英文学生六名赴日游学事之详文并南洋大臣刘坤一之批文》,《中国近代兵器工业档案史料》第1册,兵器工业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8页。在这批留日学生中,多数都学习了陆军,除了朱思榛(44)留学情况不详。之外,其余五人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一届中国学生。(45)据郭荣生补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中华民国留学生名簿》,台北文海出版社1977年版,第1—4页。在他们留日之前,江南制造局制订章程,要求六人“异日学成,不准私自回国,应由驻日钦使咨回,总署考试等第,量材授官。或发外省当差,或即留京供职”。(46)《江南制造局为送广方言馆英文学生六名赴日游学事之详文并南洋大臣刘坤一之批文》,《中国近代兵器工业档案史料》第1册,第1219页。他们归国后主要任职于军界。

除了官派留学生(包括少量的留美幼童)外,广方言馆毕业或肄业学生中留学者非常多。如郭世绾,广方言馆毕业后,1905年留学英国曼彻斯特维多利亚大学,毕业后任教于北京工业专门学校、北京大学。汪懋祖早年教育也出自广方言馆(并由此成为广方言馆汉文教习袁希涛的女婿),之后到北洋大学读书、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习教育。留法生中也有多名广方言馆学生:唐宝潮1903年“于上海广方言馆法文班毕业后,在时任津海关道的堂叔唐绍仪的引介下,随新任驻法公使孙宝琦赴法留学。1905年7月进入法国圣锡军校骑兵系,成为中国留学生之入法国陆军学校之第一人。(47)《珠海唐家唐氏与近代中国留学教育》,珠海市委宣传部等主编:《珠海、澳门与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218—219页。广方言馆留欧学生李景镐于1907年12月24日在法国巴黎与吴匡时(广方言馆学生)等中国学生共同发起成立了“中国化学会欧洲支会”。李景镐1910年应学部归国留学生考试,位列优等,获工科举人衔。吴匡时留法获理科硕士学位,回国参加清政府学部第五届游学毕业生考试,成为工科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廖世功,留学法国政治科学院,专攻法国政治学及法律专业,参加学部考试,获得法科举人,得到出身并授以官职。

与晚清留学史的进程一致,广方言馆学生留学海外的时间主要集中在1896年以后,仅有少数人是广方言馆和京师同文馆派遣,大多数出洋与同文三馆派遣无关,广方言馆外语学习为他们出洋准备了初步的语言和专业知识,留学成为昔日的广方言馆学生更高的起点。

4.就职于上海及其周边地区

广方言馆学生主要来源于江浙,出馆后上海及周边地区成为广方言馆诸生集中区域。

光绪六年,盛宣怀督办天津电报局,最初急需“英文人才,故(广方言馆)英文馆学生多半途往考电报局,考取后可得每月九两之薪俸。”(48)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集》第4册(1923—1927年),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1926年8月31日,第374—375页。

晚清时期,广方言馆学生在翻译界已经很有成绩,产生了一批职业翻译家,其中可以周桂笙为代表。周桂笙幼年入上海广方言馆读书,后肄业于上海中法学堂,专攻法文,兼学英文,还曾两度游学日本,为他打下了坚实的外文基础。(49)阚文文:《晚清报刊上的翻译小说》,齐鲁书社2013年版,第147页。杨少坪1865年夏入广方言馆,先后跟随林乐知、黄宽学习,英文造诣颇深。1873年,杨少坪辑《中英万言集》,1874年辑《拼法举隅》,1879年编著刊刻《增广英字指南》(50)《〈增广英字指南〉自叙》,《增广英字指南》,第1页。,这是时人学习英文必备的工具书。1873年时,《申报》还曾连载杨少坪《别琴竹枝词》,调侃“洋泾浜”英语。周越然自广方言馆毕业,曾在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并任商务印书馆函授学社副社长,兼英文科科长,他所编著的《英文模范读本》以畅销而闻名。

广方言馆的毕业生还有成为洋务人才者,如该馆学生沈承俊毕业后就曾任京汉铁路机务总管。陈祖良则为京汉铁路工程师。(51)郭维勇:《广方言馆述略》,暨南大学中外关系史研究室编:《中外关系史研究集刊》,暨南大学《研究生学报》编辑部1986年自印本,第133页。除了在江南制造局担任教习外,广方言馆学生在各地学堂担任教习者也很多。广方言馆毕业学生中,也有创办新式学堂者。如王昭三,出广方言馆后以治经著称,先游幕于浙江、江苏,后创办婺源崇报书院等新式学堂,刊刻有《地学》《矿学》《珠算速成课本》《世界丛刊》等课本。(52)方光禄等:《徽州近代师范教育史(1905—1949)》,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0页。

研究者认为广方言馆中那些没有送到北京的毕业生在上海地区为传播新思想贡献了力量。(53)[美]毕乃德:《洋务学堂》,第155、125页。在上海近代史上,无论是政界,还是工商界,抑或教育界等各个领域都曾借重于广方言馆的学生,他们对于上海开展对外关系,发展地方经济,革新教育等方面都做出了重要贡献。(54)郭维勇:《广方言馆述略》,《中外关系史研究集刊》,第134页。由于资料的缺乏,对广方言馆学生研究过程中,尽管笔者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对该馆学生的了解仍然不能达到理想状态,大多数学生湮没无闻也反映着广方言馆学生出路的狭窄。

三、广方言馆学生的困境

从最早一批广方言馆学生情况来看,出路受阻者不在少数。首届学生于同治六年三月三年期满考试后,作为广方言馆的英文教习,林乐知原本对他学生的职业生涯充满了期待,但这些学生在完成学业的时候实际上只得到很少的工作机会。林乐知希望这些学生被安置在地方政府,尤其是在条约口岸,但各省的衙门并没有提出需要翻译的请求,令林乐知倍感失望。(55)[美]贝奈特(Adrian A.Bennett)著、金莹译:《传教士新闻工作者在中国:林乐知和他的杂志(1860—188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3页。按照原先的章程,广方言馆毕业生虽然有资格充当通商大臣或海关专员机关的翻译官,但是,“这个规定是从来没有实行的。”(56)[美]毕乃德:《洋务学堂》,第155、125页。

在没有任用的情况下,广方言馆学生将出路寄托于科举。如许延祺1870年入广方言馆,同年中浙江庚午科乡试副榜,因西学较浅,不能录送京师同文馆。(57)《制造总局移江海关道徐》,《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37页。之后许延祺脱离广方言馆,中癸酉科(1873年)举人,在其履历中记载了“诂经精舍、东城讲舍、敷文、崇文书院”(58)顾廷龙主编:《清代硃卷集成》(260),台北成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323页。的受业经历,没有广方言馆的痕迹。

光绪五年广方言馆应总理衙门的要求挑选学习法文学生二名赴京,京师同文馆称“本馆需用只在法文学生,余俱勿遣。”于是仅有吴宗濂及黄致尧入选,其余学生全部解散。(59)吴宗濂:《上海广方言馆始末记》,《京师同文馆学友会第一次报告书》,第1—2页。

多数广方言馆学生在毕业后很长时间都处于等待之中,除了选送京师同文馆外,无法谋得翻译等职位。两江总督刘坤一要求避免人才流失:“并将此项人才妥为培植,毋任散去,不惟虚糜可惜,且恐为洋人所用,是我耕之炊之,而彼获之食之。”(60)《两江总督部堂刘批》,《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43页。为了不使学生成为外国公司的雇员,光绪七年广方言馆规定:“五年内,如有升至一班中途告退者,除追缴伙食银外,另每年罚银一百两。二班者,除追缴伙食银外,每年罚银五十两。三班者,追缴伙食。四班不追,并不罚银。其各班生徒有因懒惰及犯事黜退者,除伙食、赡养银元照追外,均递发原籍,取保约束,以免中途逃作洋佣。如无银追缴者,罚作学堂丁役三年,不给工薪,工满始准退出。”(61)《西学章程》,《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46页。也就是说,如果广方言馆学生在第三年以后退学的话,需罚银并追缴伙食,而学生一年至两年的学生退学时无此规定。退学后还要发还原籍,以免为外洋公司利用。由此可见,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时可能已有广方言馆学生脱馆入外国洋行的情况。管理者虽注重广方言馆学生不为外人所用,但是如何使用这些洋务人才,并没有有效的方式。

与此同时,对于广方言馆私自出馆的学生除了罚银之外,转投其他学堂也有限制:光绪十五年初,上海电报学堂招考学生,虽规定英文需要有一二年的基础,但是特别强调“惟向在广方言馆生概不收考”。(62)《上海陈家木桥电报总局学堂春夏季甄别学生全案》,《申报》1889年1月6日,第1版。为何不收有语言基础的广方言馆学生?应当是避免不同学堂之间的人才竞争,但可以推测上海电报学堂学生由于电报事业的大发展而有更好的出路。同年六月份再一次的招考广告中,明确为“向在制造局广方言馆肄业私自逸出者一概毋庸报名,以免空费跋涉”(63)《招集学生》,《申报》1889年6月25日,第9版。,可见对广方言馆私自出馆学生控制严格。

到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广方言馆长时间没有选调至同文馆的学生,“往往学业有成,怀才莫试,徒留在馆。各学生年齿渐长,常此淹滞,或另图别业,良为可惜”。(64)《南洋大臣刘札行制造局》,《海上墨林 广方言馆全案 粉墨丛谈》,第157页。广方言馆的毕业生不能取得固定的官位,没有提升发展的希望,也就丧失学习的兴趣。(65)[美]毕乃德:《洋务学堂》,第154、155页。且学生困于其中,只“月给银一二两,拘于定例,不能私出谋差谋馆,上既不与以生路,又阻其自行谋生之路,真无处说起也。近年学生出外谋馆,非得大帽子一封八行向局总说情,则上头打起官话,万不准出去,情形无异幽闭深宫,良可浩叹!”(66)《致孙仲恺书(1896年6月)》,《宋恕集》下册,第686页。广方言馆学生不得不致力于科举,这一状况始终是广方言馆深受困扰的难题。

即便在二十世纪初年,广方言馆学生习西学同时仍旧不能放弃科举正途出身的诱惑。按照张君劢自述的记载,张君劢13岁(67)张君劢自述其13岁时考入广方言馆,应为1900年或1899年(按虚岁算法)。见张君劢:《我的学生时代》,《中西印哲学文集》上册,台湾学生书局1981年版,第163页。时考入上海广方言馆,始明白“世界上除了做八股及我国固有的国粹外,还有若干学问。”(68)《中西印哲学文集》上册,第164页。然而张君劢仍旧在读书期间应宝山县乡试,1902年中秀才,1903年转考至震旦学院。(69)不论以1899年或1900年为张君劢入学广方言馆之始,到1903年学习时间都超过三年,如果中途退学的话,都需追缴伙食银,并有罚银,不过张君劢自述中没有相关记载。他的弟弟张嘉璈在1901年时也进入广方言馆学习法文,但是不久入宝山学堂,1905年考入北京高等工业学堂,半年后留学日本。

在科举制度废除之前,在出路过于狭窄的情况下,广方言馆学生对参加科举仍然抱有期望,对科举的依赖影响了西学的吸收,这不得不说是广方言馆学生的困境。

结 语

作为晚清最早的同文三馆之一,“广方言馆的学生质量比京师和广东同文馆的学生要高”(70)[美]毕乃德:《洋务学堂》,第154、155页。,广方言馆培养了众多外交、翻译、实业、教育、军政之才,是晚清新式教育的重要成就。然而,在科举制度行将终结的背景下,上海广方言馆学生面临着中学与西学的双重压力,既无法摆脱对科举出身的依赖,又不得不寻求新的出路。梁启超在戊戌维新时期批评洋务学堂时,就指出广方言馆等学堂不能得异材(71)《学校总论》,梁启超:《变法通议》,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1页。,“其受病之根有三:一曰科举之制不改,就学乏才也;二曰师范学堂不立,教习非人也;三曰专门之业不分,致精无自也。”(72)《学校总论》,梁启超:《变法通议》,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1页。一语中的,在参加科举获得出身的诱惑自始至终存在的状态下,西学的学习又始终停留在表层而不得深入,当外交人才、翻译人才不再依赖同文三馆输出时,广方言馆的使命终将完结。上海广方言馆作为一个典型的样本,折射出晚清新式学堂的变迁轨迹。

[本文为天津社科项目“张伯苓与成志会研究”(TJZL17-001)、南开大学亚洲研究中心项目“晚清民初留美社团成志会研究”(AS190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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