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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中的人文关怀

2020-12-06白舒荣

台港文学选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游记土耳其旅行

白舒荣(中国北京)

尤今原名谭幼今,出生在马来西亚怡保,父亲是位抗日英雄,她的文学爱好得自家中丰富的中国古典文学藏书。看她著作等身,一般人会想,她肯定是吃饱了饭没有别的事做,专以煮字为业。不然,她从踏入社会,始终是工作繁忙、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的上班族。从国家图书馆职员、报纸外勤记者,到踏入教育界成了华文老师,工作和写作,都是她的所爱。她还是位贤妻良母,是出得厅堂进得厨房的典型好女人。

对尤今来说,旅行是她重要的生活内容,或者说,她常过着旅行生活;旅行也是她的创作活动。

童年时的尤今以为顶在头上那片天就是整个世界。在读书、成长之后,觉悟到人生在世,实际上就是一趟单程旅行。她立志好好利用这张单程旅票把自己居住的世界看個够看个透。丈夫林日胜对妻子爱情宣言就是:“地球上,任何国家,不论在天涯,在海角,只要你想去,我都可以携你同去。”

从1973年开始,每年只要有工作空隙,她都会背起行囊离开狮城,在地球上走来走去。她立愿永不满足、永不疲倦,穷极一生,看尽天涯海角的每一寸土地。她说:“当这些国家和地区平平地躺在地图上时,它们只是一些相互交织的虚线和实线,然而,一旦亲身走了进去,山与河都蓦然有了生命,草与木也觉得有了感情。”她认为无论贫富、美丑,地球上每个角落,都有它独特的魅力,都值得她去看,值得她去爱。

尤今从不参加旅行团,作走马观花扫盲式旅游,而是随心所欲自己安排行程,隆而重之地对待每一次出行。在决定路线出发前,她必定先找寻有关资料,仔细阅读并扼要摘记,以便深入了解其风俗习惯、社会状态,做到胸有成竹。她甚至把重要资料读得滚瓜烂熟几能倒背如流。如果已经决定要写某个题材,总争取再三反复去同一地方多看多记,弄到自己真正熟悉和了解为止。

在旅途中,她常常天不亮便外出,似逃出长辈们视线的顽童,脚踏飞轮般直转到天昏地暗才舍得休息。她贪婪地吞噬沿途风光,对有记载的名山胜地、或不入流的一般景物,都一视同仁。更偏爱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寻幽探秘,无畏艰险,亲身体验当地人的饮食起居。

她曾进入靠近食人部落的亚马逊河原始森林,在北极圈观赏过“太阳不肯回家”的奇景,于希腊佳蓝巴佳小城,做过桃花源美梦,到乌拉圭“君子国”漫游,去成为老饕天堂的阿根廷一饱口福,也曾在土耳其尝试土耳其浴,在金字塔前骑骆驼,在死海上仰泳,在泰国罂粟园里尝鸦片,在曼谷蛇园闭着眼睛硬逼着自己灌下一杯眼镜蛇血,在罗马观赏过令人心旌摇动的肚皮舞,在荷巴特参与轮盘赌博,输掉一笔可观的本钱,在沙特阿拉伯顶着火球似的太阳开车数小时去看沙漠的雄伟面貌,还曾在海地领教过漆黑的机场没有出租车可用的困境……

为了切近生活,方便观察各地的社会状态,深入民间平民百姓,体察关注当地一般人的苦乐哀愁,旅途中尤今很喜欢住寻常百姓家,有时通过当地旅游机构代为安排,有时是到达了目的地后自己寻找。

旅途中她总随身携带着一个笔记本,把旅途中所见所闻先牢牢记在脑海里,回到住处,立即反刍记录在笔记本上。她曾在亚马逊晦暗不明的森林里,白天和导游谈天,晚上在简陋的茅舍,点上蜡烛,眯着双眼,在闪闪烁烁的灯光下,将记忆翻出,一句句一行行地写下来。茅舍旁边就是常有鳄鱼出没的亚马逊河,丛林深处时不时传来猿猴叫声,在安静无人的夜晚,令人毛骨悚然。许多肥肥大大的蚊子,成群结队地肆虐,她的两条手臂被叮得又红又肿。

黑格尔曾说:“艺术家创作所依靠的是生活富裕,而不是抽象的普泛观念的富裕。在艺术里不像在哲学里,创造的材料不是思想而是现实的外在形象。所以艺术家必须置身于这种材料里,跟它建立密切的关系。”(《美学》一卷348页)

黑格尔讲的是普泛的艺术创作,对游记作家来说,“生活富裕”“置身于这种材料里”,更是不可缺少的“依靠”。

尤今不停地在地球上广泛深入游走,迄今亚洲、欧洲、北美洲、南美洲、大洋洲、非洲的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无计其数的城市,都印下了她深深浅浅的足迹。所以在她高产的小说、散文、游记、小品等文体丰富的一百多部著作中,令她成名、最富特色也是最夺人目光的非旅行的结晶—游记莫属。

1979年,尤今随外派工作的夫婿,在沙特阿拉伯一望无际的黄沙中生活了一年多,用这段生活经历创作的《沙漠里的小白屋》于1981年出版后,使她一举成名。

著名散文家秦牧称尤今为大旅行家。她以宽厚博大仁爱的胸膛接纳地球上的每个国家和地区,把地球上的每个地方都当作有生命的个体,繁荣富强令她留恋,贫困落后也同样吸引她。

穷国、富国,穷人、富人,都是她关照和书写的对象。

在新加坡,甚至在世界华文文学界,如此多而广地,以文学性游记反映当代世界的作家并不多见。

游记易写难攻。一般根据旅行手册加上点自己行走感受的文章比较常见。好的游记不但需要作者对旅行对象多用心,而且必须具备一定的创作技巧和学识修养。

出行前做足了准备,去了目的地后认真深入生活,对其所写备足了粮草,举凡对象国的地理、历史、风土、人情以及社会生活等等方面,都了然于心,并用高超的艺术技巧表现出来,所以尤今的游记内容丰富新颖鲜活生动,像她的个人签名一样,特色鲜明,读起来兴味无穷,欲罢不能。

尤今的文笔阳光温馨。带着微笑的眼、温暖的心、博大的胸怀,无论走到哪里,看到什么,哪怕是最落后、最肮脏的所在,她也总是能从中发掘出美好、善良和希望。读了她的书,让人对生活充满了感谢和敬意。

其游记书写,常常以她对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旅行为线索,把所到之处的闻见感知,分别写成一个个片断,由若干片断,将一个国家或地区的面貌作立体式比较、全方位地呈现。这些片断各自独立成篇,又环环相扣紧密关联。分别读,是单本剧;整体看,是连续剧。 无论单本剧还是连续剧,皆活色生香、风姿绰约、顾盼生姿。

她以散文的技巧写景状物,以小说的笔法描绘人物,以报道文学的手段展现各国社会生活,以议论文的笔法表达自己的体验感悟。

也就是说,她的游记是散文,像小说,并兼具有报道文学与议论思考的品质。

立体式跨文体书写,是尤今游记的一个重要特点。

新加坡南洋大学中文系第一等荣誉学位的优异成绩,使她具有丰富扎实的文学学养。她的文字简洁干净而不贫乏枯燥,幽默生动而优雅脱俗,轻松欢快而不落轻浮。

中国大陆著名学者钱谷融、中国台湾著名作家琦君、泰国著名作家司马攻等都曾撰文盛赞她的游记。

尤今极少写静态风光景物,动态的人物描述在她的游记中唱绝对主角。她突破了以描述山水为主的游记书写传统,以人为本,把更多的着眼点,放在对人和人性的关注挖掘探索上。

在旅途中,她总是设法结交当地朋友,同他们交谈,关心并深入实地体验他们的生活。她认为这种做法,既能获得书本上和旅游资料里没有的鲜活素材,还能通过交谈、交友,了解当地百姓真实的想法,反映出更生动、更真实的社会面貌。

当过记者的职业训练,给了她善于深入生活,善于与人打交道,善于发掘人物内心世界的本领和机敏。

在她看来,“景物是千年不变的,有时一张彩色图片便胜过了千言万语,然而,人民的思想感情,却常常随着国家的政治形态与经济状况而改变,换言之,人们往往就是国家的缩影。” 把一个个国家或地区,或可爱可敬、或可憎可恨的人物带到纸面上时,某个国家或地区的特定社会面貌就在其中了。

如,她旅行土耳其后,写下一组游记,这十篇文章,犹如为土耳其画了一幅有关风土人情、社会生活、山河景物及历史记忆等比较全面的素描。

出发前她听到关于土耳其的不少负面传闻。可是当她不信邪地在土耳其的中部和西部跑了十多个大城小镇,广泛接触当地人民后,她发现不论是繁华的都市或是朴实的小镇,人民都热情友善,乐于助人。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国内治安,出奇地好,对于外来游客,不欺不抢。

在广场,不少流动小贩友好地免费送上摊子上的食物,“我们吃着时,他们愉快地眯着眼笑,待吃完掏钱来还时,他们却摇头又摆手,硬是不收”,到茶室喝茶,遇到客满,总会有人起身让座,好几次她喝完茶付费时,“店东却笑嘻嘻地称有人代付了”。她在高档的住宅区领受过主人的友好,也在首都安卡拉的贫民窟,一个小女孩,取下自己头上的发卡,放到她掌心,说“给你”,一个大男孩“从屋子里拿来了一本介绍土耳其风光的小书册说“送你”。

在伊斯坦布尔,尤今认识了一个在中学教日文的青年“爱手金”, 他无需酬劳,利用几天公众假日,带着她遍游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购物兑换钱币、参观名胜古迹,并邀请她到自己家做客……当尤今表示过意不去时,他诚恳地说:我喜欢结交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你们到土耳其来,等于进入我的家门,我希望我能盡量地帮助你们,让你们带着美丽的回忆回国去。

有一次,刚走出托普卡比宫门,一个衣裳褴褛的孩子,伸手向尤今讨钱。这种事在土耳其是第一次遇到。她打开钱包,钱还没拿出来,“爱手金”便满脸怒容抓着那小孩的手臂,把他拖到一边去,用土耳其话训他;半晌,那小孩头低低地走开了。见尤今一脸惊讶,他连忙解释说:“我们的国家是很穷。繁浩的军费开支和沉重的国防负荷直接地影响了百姓的生活。但是,尽管生活贫困,我们却是有自尊的民族。向人乞讨,不是我们土耳其人的本色。” 这掷地有声的话,令尤今动容。她写道:“我的心,猛地被一种突发的情愫抓住了—是感动也是尊敬。一个能处处顾全民族自尊的人,也必然是个气节高尚的人。

“爱手金”带她到一家中国餐馆用餐,没想到价格很高。饭后,尤今的丈夫抢着付完全款,未料,“爱手金”竟立刻拿出饭钱的三分之一坚决地还给尤今夫妻,并说:“钱,我一定还。如果你们当我是朋友,请收下。”

第二天当她提着行李正要离开,意外见到“爱手金”前来送行,并递给她一件亲手编织的毛衣,轻描淡写地说:“昨晚才织好的,选用了上等的羊毛线,穿了冬暖夏凉呐!你一定喜欢!”

尤今笔下的土耳其人不但纯朴善良自尊自重好客热情,而且工作认真负责十分敬业。

她亲自体验了一番土耳其浴,对土耳其按摩室的高超技艺有如下描述:

土耳其浴的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按摩”—这也是一项至高无上的享受。

看这土耳其女人那臃肿不堪的体型,你绝对难以想象,她十指居然灵活如斯!这时沐浴者已变成了锣鼓,变成了琵琶,任她捶,任她弹。捶时双掌翻飞、拳下如雨,沐浴者浑身乏力,几达气绝;就在气若游丝时,她转捶为弹,铮铮,触指有声,沐浴者身上每条睡得死去的筋,都被她弹得鲜活了过来,沐浴者这时仿佛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着的声音,精神和肉体,都处在高度觉醒的状态中。按摩的最后一道是“揉”。她以温柔似水的手势,把沐浴者体内那一条条不安地扭动着的筋,一一推回原位,轻轻地抚它安睡,筋沉沉地睡了,人也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好似脱胎换骨般变了一个人,走出澡堂,神清气爽,健步如飞。(见《我试土耳其浴》)

这简直是为土耳其浴做的活广告。

上世纪八十年代旅行南美洲后,尤今写下30多篇游记。跟着她到秘鲁、阿根廷、乌拉圭和巴西这些十分遥远,一般游客难以涉足的国度,进入亚马逊河丛林历险,赶印第安人的集市,尝试豚鼠肉,品味秘鲁快餐巴西咖啡,在阿根廷的不夜街流连……南美国家特有的美景风情美食餐饮在她笔下活色生香。这组游记中,她特别为流浪的印第安人、乞丐、擦鞋童、报童、老者以及“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华人移民留下不少笔墨。其中《亚马逊丛林之旅》篇对导游朱略西撒的书写十分精彩。

尤今第一眼看到的朱略西撒“穿着橙色短袖T恤,配以一条洗得泛白的黑色长裤。个子很矮小,但是臂肌结实,教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硬铮铮的钢条。”

“他肤色黧黑,脸上那双眼睛,出奇地大、出奇地灵活、出奇地有神。此刻……正友善而快活地朝我们笑着。笑意由眼角流下来,流进了嘴巴里那两排颗粒无比大而洁白无比的牙齿里,滞留在那儿。”

两笔白描,刻画出一个活脱脱的朱略西撒。

朱略西撒是在亚马逊丛林原始部落长大的土著,英语流利。他给作者娓娓讲述丛林里各种部落的传奇故事,以及他自己的奋斗经历。亚马逊森林的许多土著受现代思潮影响,放弃农耕去城市打工。因为不了解文明进化的真正意义,这些人在城市生活后,鄙弃了亚马逊森林,甚至连哺育了他们的亚马逊河水也嫌脏嫌不卫生,只喝城里带回的矿泉水。更有人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失业回家,却不耕种捕鱼,整天躺在床上抽烟喝酒听收音机。

朱略西撒对这种现象深感痛心,他虽然到城市担任导游,却仍然迷恋自己出生长大的丛林和部落。他告诉作者,自己“到城里来工作,主要是想多体验多样化的生活。我总觉得,城市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而荣华富贵,也都是过眼烟云。只有回返丛林,我才有一种真正的归属感。所以,一旦我觉得已看够了,我便会回到丛林去,一定回去。”

话虽如此,但朱略西撒的女友生活在城里,明确表示不愿意同他到丛林。他该怎么办?

通过对朱略西撒这个导游的书写,不但揭示了新时代第三世界成长在经济落后地区的年轻人普遍存在的生存困惑,也揭示出求新求變求发展的人类共性。

再如,反映西班牙吉普赛人生活实况的《音符活在山穴里》篇。作者到西班牙西部一个吉普赛人聚居、极少有旅客踏足的山城格瑞纳达,认识了一个当地导游吉普赛人责查。从他的讲述,她全面了解了吉普赛人的流浪背景和生活中的阴暗面。他们百余年前,从印度流浪到这座山城,“在城外的沙克拉蒙蒂山上,发现了好些过去为异教徒所匿居的洞穴。这些无家可归的吉普赛人,清除了洞内残存的枯骨,便这样居留下来。”时至二十世纪作者到达时,他们的生存状况依然如故,毫无改变。

作者从导游责查的讲述和实地考察,了解了吉普赛人的悲剧后,认识到这是整个社会造成的畸形现象,当她下笔描写到他们时,“从笔端流出来的,便不再是无情的嘲讽嘲弄,而是温情的刻画描绘了” 。

尤今的游记中,此类关于人和人性的书写比比皆是。它们给游记注入了人气,让游记从单纯的山水描述小说化,读起来不但更有兴味,而且加强了各国人民之间的沟通和理解,为构建和平世界添加了砖瓦。

“我热切地希望我能借着‘文学这个美丽的媒介,使世界各国一颗颗原来陌生的心灵彼此靠拢、沟通,从而减少误解,增进了解。”

这便是尤今不倦地旅行,不倦地书写游记的初衷。

特约组稿:杨际岚

本辑责任编辑:杨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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