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猴
2020-12-06钟茂富(中国福建)
钟茂富(中国福建)
常八叔家在城郊,独门独户,屋后是一片山。所谓门户,就是一间茅寮,搭在一块坡地上。菜园里有两棵桃树,桃树旁有口枯井,多少年不出水了。他用水都是到山脚的溪边挑。
八叔有个祖传的卖跌打膏药手艺,传到他手上不知多少代了。父母去世早,他很小时就到集市上摆地摊。江湖郎中说是郎中,往往都有些旁门左道,或有点功夫,或会点戏法,或以杂耍招揽顾客,当地人称之撮把戏。八叔不会撮把戏,也不善扯着嗓门揽场子,一天卖不了几个钱,勉强为生,连个老婆都没讨到,大半辈子了还是孤身一人。
那天日暮时分,八叔卖膏药回来,看到一只青猴在树上摘桃吃。他没有赶它,等它吃饱了蹿下地,才发现这猴儿走路一瘸一拐,原来它的右腿被一个铁夹子夹住了,还流着脓血。八叔招了招手,猴儿要逃去,孰料那铁夹子却一下挂在地面枯枝上,猴儿拉扯不动,痛得吱吱直叫。八叔双手比划着走上前,猴儿似乎懂了他的善意,不再挣扎。他把猴子抱在怀里,双脚用力踩开铁夹子。八叔看了看伤口,还好脚骨没断,给它小心敷上药膏。八叔还买来蛋白粉,每天冲水喂它喝。
伤愈后青猴没有离去,八叔卖膏药时就带着它。青猴聪明乖巧,经常跳到八叔肩上做出怪模样,有时还在场中翻筋斗作揖,逗得街人围观。八叔的生意逐渐好起来,手头也宽绰点,每天还能喝两杯小酒。
不觉已是九月初,茅寮外掠过一阵凉意。八叔闲来无事,正要早睡,青猴跳上床來,拉他的衣袖要他起来。“死猴子,走开。”八叔推开猴子,那青猴再次跳上来,吱吱叫着拉他往外走。八叔随青猴走过一段迷离的山路,转过山坳,但见眼前一片豁然,清朗的天空上,雪白的银河倾泻而下,直直垂到三棵大松树下。青猴跳跃来到松树下,双爪乱扒,不久就露出一块大石板。这就是村中流传久远的“天河窖”了。八叔背着一瓮沉甸甸的奇珍异宝,走在坠叶纷纷的寂静里,真像一个梦。
他把山坡上的茅寮拆掉,建了一座围屋,上中下三堂出水,钱却还没花掉多少。他又入股乡办林场,拥有一千多亩喝露水长大的树木,躺着都有钱进账。他还在经过三棵松树的水口,捐建了一座平板桥。
他不用再冒着风雨到街边卖膏药了,摇身一变成了村里的红人,村人对他的称呼,也悄悄从常八叔变成了“常八公”。自此,祭祖时他上头炷香,宴会时他坐主宾位,连走路时众人也拥他走中间道。这让他很是受用—有尊严的生活,真好!
青猴也不用跟他赶集奔波了,毛发被他打理得光滑顺溜,不过青猴似乎比以前更顽皮了,时常跳在他的肩上,抓抓他的脑袋,捏捏他的耳朵,挠挠他的腋下。有时客人来访,青猴也不老实,在客厅乱窜乱跳,还时不时爬上他肩头嬉闹。
“这卖膏药的猴儿真好玩。”有一回八叔参加族里的一个宴会,村里一个有头面的人酒后失言,话里带点奚落。八叔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风听见有人在转角处悄声说“耍猴的来了”。
八叔听到这些话耳根发热,觉得尴尬,有点不喜欢青猴了,他不想让人们因为看见青猴而想起自己卑微的过去,于是把青猴带到山上,要将它放归自然。可青猴发出吱吱的哀求声,赶它也不走,总是跟在后面跑回来。八叔狠了狠心,用绳子拴起它,放到枯井里,每天往井下扔点吃的。
奇怪的是,没了青猴的打扰,八叔并没有多开心,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有次喝醉了酒回来,趴在床边吐了一地,八叔睁开眼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想自己半生孤寡,一个帮衬的亲人都没有,反而是青猴给自己带来好运和快乐。他才意识到,青猴是自己少不了的朋友。
八叔不禁深深自责,踉踉跄跄跑到枯井边,解开系在桃树根上的绑绳,把猴儿从井底拉上来,松了套索。
此后,他时常带着青猴四处溜达,再也不忌讳别人的嘲弄。他依然去敬头炷香,依然坐主宾位,依然大大咧咧走在中间道,别人叫他耍猴的,他不再生气,只是乐呵呵一笑。
这天晚上,八叔参加村里一个老人的生日宴。酒酣耳热,席间闲聊起邻村出现野狼吃羊的事。众人不以为意,话锋随意转,八叔用往常一样的呵呵声,与众人喝到尽兴才散席。
月华似水,八叔乘着月色踢踢踏踏走过一段山路,不觉来到家门口,正要招呼屋内的青猴开门,突听身后闪过一道黑影,未及细看,那怪物已如一阵黑风旋卷过来。他心头一惊,循着墙根撒腿就跑。跑到菜地时,黑灯瞎火,他一脚踏空掉到井底,只觉得一阵剧痛,接着井口传来狂嚎不止的狼叫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狼的嚎声才消失,八叔痛得快昏过去了,就在这时,听到井口传来说话声。他抓住人们扔下的绳子爬了上来。
“要不是猴儿把我们引来,你可能要死在井底了。”村里人说。
八叔瘫坐在地上,许久才缓过神来。猴儿仿佛知道他受伤似的,没有蹿到他肩上嬉闹,围着他叽叽叫着。
八叔的眼里滚下两滴泪。
第二天传来消息,追他的那条野狼,被村人赶到后山就找不到踪影了。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特约组稿:凌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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