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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喜神”的由来、地位、作用及其泛指和讳称的用法

2020-12-05

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陈 晓

论“喜神”的由来、地位、作用及其泛指和讳称的用法

●陈 晓

(合肥师范学院音乐学院,安徽·合肥,230061)

“喜神”最初作为择吉术中的一类神煞而存在,在择吉术系统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当择吉术应用于兵法时,“喜神”对于用兵打仗,也有近乎决定性的作用。在普通的民间生活中,与择吉术中的说法相对应,“喜神”首先是一位能够给人带来幸运的喜庆吉祥之神。至少从明代开始,“喜神”又渐渐演变成为一位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守护人心之神,并因此衍生出“喜神方”的说法,以及“迎喜神”和“游喜神方”的民俗。明清时期,“喜神”与另一位择吉术中的神煞“天喜”之间有互相混淆的情况,其指代性也发生了泛化,成为人画像、遗像、“戏神”等的代指或讳称。

喜神;由来;地位;作用;泛指;讳称

唐宋以来,“喜神”这个名词开始频繁在文献记载中出现。从现存文献来看,“喜神”既是民间喜闻乐见的喜庆吉祥之神,还可指一般的人画像,有时则特指祖先的遗像,清代以来也被一些传统戏班作为“戏神”供奉。毫无疑问,不论是对于传统文化、民俗乃至戏曲,“喜神”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但是当前学界关于“喜神”的认识,仍有许多模糊乃至误解之处。孙晨旭先生《“喜神”母题探究》一文历数了唐代以来的“喜神”概念,指出“在唐代‘喜神’这一概念似乎与行军等特定环境下的术数观念相联系,是宗教的产物,而到了宋代之后,‘喜神’的这种观念找到了物质的载体,更多用以指代‘画像’,元代则更加明确了‘喜神’作为祖先遗像的这一功能,……明清‘喜神’的概念演变为俗神并与民俗化活动相结合”,并认为“‘喜神’喜自事,喜自人,是在原始意味中对原生殖追求的延续和亘古不变的祭祀话题,即这一母题蕴含对子嗣和祖先的崇拜”[1](P225、228)。虽然论及了“喜神”的多种功能及其发展演化的过程,但是对于“喜神”本身的来历,以及“喜神”之所以具备多种功能的原因,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探讨。确定“喜神”的由来,是理解“喜神”在传统民间的地位、作用,进而理解“喜神”为什么拥有多种身份的第一步。

一、“喜神”的由来及其在择吉术中的地位

现存文献中,“喜神”最早出现在成书于东汉的道教经典《太平经》里。《太平经》卷一百一十二《不忘诫长得福诀》中,有“天上昌兴国降逆明先师贤圣道天地喜神出助人治令人寿四夷却”[2](P585)一句,“先师贤圣”以下以三字为一句,也就是“道天地,喜神出,助人治,令人寿,四夷却”,提到了“喜神”。《不忘诫长得福诀》同时还提及“贵神”“富神”“凶神”,反映了东汉时期择吉术中神煞的存在情况。

择吉术是一种用天干地支配合五行八卦来预测吉凶进退的占卜术,包括的种类很多,占卜的具体方法互有差异。这些择吉术的共同特点之一,是有着数目繁多、名称各异、或吉或凶的各路神煞。据清乾隆年间官方编撰的《协纪辨方书》,“选择神煞,古有建除、堪舆、丛辰诸家”[3](P88)。又据《四库全书总目》“六壬大全”一条,“六壬与遁甲太乙,世谓之三式;而六壬其传尤古,……盖亦易象之支流推而衍之者矣”[4](P924-925)。根据以上记载,神煞之说最早可以溯源至《周易》,涉及到建除、堪舆、丛辰、六壬、遁甲、太乙等诸多不同系统的择吉术。显然,这些神煞的存在与人类早期社会对鬼神的信仰有关,但关于这些神煞的具体发源,今天已经难以考证。《四库全书总目》“御定星历考原”一条指出,“然神煞之说则莫知所起。《易》纬《乾凿度》有太乙行九宫法,太乙,天之贵神也。汉《志》兵家阴阳类亦称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又阴阳家类称出于羲和之官,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拘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则神煞之说自汉代已盛行矣”[4](P931)。也就是说最迟到汉代,这种包含了各路神煞的择吉术就开始风靡一时了。“喜神”最初也是作为择吉术中的一类神煞而存在的。

这些择吉术中包含的神煞,相互之间既有联系也有区别,在流传的过程中又交叉沿袭,错讹不断,导致后世的神煞系统比较混乱,所以《协纪辨方书》称神煞之说“顾其义不尽传,起例尤多袭误”[3](P88)。“喜神”的情况也比较复杂。《滴天髓阐微》是宋人京图撰述的一本命理书,其中卷三《六亲论·何知章》记有一句口诀“何知其人吉,喜神为辅弼”,句下有原注“柱中所喜之神,左右终始,皆得其力者必吉”,又有清人任铁樵注文说“喜神者,辅用助主之神也。凡八字先要有喜神,则用神有势,一生有吉无凶,故喜神乃吉神也。若柱中有用神而无喜神,岁运不逢忌神无害,一遇忌神必凶。”[5](P32)这里说的“八字”,是指形成于宋代的“八字论命术”,是一种用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四柱”,每柱取天干地支各一个字,共计八字,配合阴阳五行、《易经》八卦之说,来预测吉凶祸福的择吉术。所谓“用神”,是指“日主所喜,始终依赖之神也”[5](P22-23),也就是命理学家所认为的决定命运的最主要的神。“喜神”则是一类可以辅助“用神”的神煞的总称,只要是对“用神”有利的,就可以称为“喜神”。“喜神”又叫做“吉神”,有了他的帮助,就可以逢凶化吉、喜上加喜。因为这个原因,“喜神”在八字论命术中地位很高,“命中只有喜用两字,……除用神、喜神、忌神之外,皆闲神客神也”[5](P22-23),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喜神”或“吉神”的这种辅助主要神煞的重要地位,在其他择吉术系统中也有体现。例如明代星命学著作《张果星宗》认为“喜神”是一种星辰,“主婚姻财喜之类”;“制者,用星受制也”句下有注文“吉神制则凶、凶神制则吉”,“辅者辅弼也”句下有注文“吉神辅弼者吉、凶星辅佐者凶”[6](P13),所谓“用星”“吉神”“凶神”,与八字论命术中的“用神”“喜神”“忌神”类似。又例如明代壬学著作《大六壬金口诀》记有口诀“又推何神立何干?看其喜神重人临”[7](P103),可见在星命学、六壬学等择吉术系统中,“喜神”或“吉神”同样有着重要的地位。

二、“喜神”在民间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晚唐时,曾经担任过武安军(今湖南长沙)左押衙的易静,著有系列词作《兵要望江南》,用词体的形式,记录了兵法中占卜择吉的要点。其中有《占六壬》共四十五首,其二十五首写道:“课中恶,忌见战雌神。传送是春登明夏,秋寅冬巳爱伤人。日与喜神亲。”其二十七写道:“行兵课,切忌反吟凶。若遇喜神应解退,恶神立败祸来冲。反覆我军中。”[8](P425-426)这是现存文献中,关于“喜神”与兵法之关系的最早记录。《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艺术典(第七百六卷)·术数部·汇考二十一·奇门遁甲》也记载说“五阳为喜神治事,可以出军征伐”[9](P8)。从这些文献可以看出,当择吉术应用于兵法时,“喜神”对于用兵打仗,也有近乎决定性的作用。

在普通的民间生活中,与择吉术中的说法相对应,“喜神”首先是一位能够给人带来幸运的喜庆吉祥之神。成书于元末明初的《老乞大·朴通事》记载了一段算命先生的言语:“且住,我与你选个好日头。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是天干,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是地支,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你则这二十五日起去,寅时东迎喜神去,大吉利。”[10](P355)所谓“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指的是建除家系统的“建除十二神”。算命人是一位贩卖货物的小商贩,要去卦铺找算命先生算一算回程的好日子,算命先生告诉他“寅时东迎喜神去,大吉利”,可见在元末明初时,民间就有外出远行时找算命先生占算日程吉凶的习惯,而“喜神”则是保证能够出门遇吉的关键。又例如清代民间通俗公案小说《施公案》第五十回:“乔三拿我当喜神,哪知是你的丧门星!”[11](P10)这里的“喜神”与“丧门星”相对,指的都是喜庆吉祥之神。小说中描绘的场景和语言,都是当时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充分说明了至少从明清开始,民间就开始将“喜神”视为不可或缺的喜庆吉祥之神。

至少从明代开始,“喜神”又渐渐演变成为一位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守护人心之神。例如明人洪应明《菜根谭·概论》第一八〇条写道:“疾风怒雨,禽鸟戚戚;霁月光风,草木欣欣,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12](P130)又例如清人徐珂编著的《清稗类钞·异禀类》“丁文恪九十九岁”一条:“内务府总管丁文恪公皂保,汉军人,寿至九十九岁而薨。袁简斋尝往谒,问养生之方,丁曰:‘薄滋味、少愠怒六字而已。’又曰:‘人在世,居心行事不可一日无喜神护持。’袁拜而识之。”[13](P3430)清人赵慎畛《榆巢杂识》“喜神图”一条:“过萱草书堂,见喜神图一幅,为朱勤恪皂保所作。题云:‘凡人居心行事,不可一日无喜神护持。’谅哉!人未有宅心不厚而能吉祥止止者也。”[14](P149)“喜神”可以令人内心和平,可以使人健康长寿,也可以让人处处见吉祥,所以一天都少不了“喜神”的护持。“喜神”的这种守护人心的作用,更多地被相对风雅的文士阶层所接受。与底层民间对“喜神”的接受相比较,作为守护人心之神的“喜神”,少了几分逢凶化吉的迷信成分,而更多的是强调内心的平和中正,是一种自我修养的体现。

因为“喜神”的守护作用,传统医术甚至认为“喜神”和人的健康有着直接的关系。例如元人李鹏飞《三元参赞延寿书》说:“悲哀、憔悴、哭泣、喘乏,阴阳不交,伤也。故吊死问病,则喜神散。”[15](P4)而人有了“喜神”护持,甚至生病了也不用吃药,疾病就可以自己痊愈,例如清人钱澄之《田间易学》就记载说“无妄之疾,勿药有喜”,《火传》云“喜者,治病之良方也。人有喜神,则不用药而病自去矣”[16](P350)。这是“喜神”在传统医术中的作用。

“喜神”对于人的生活有着如此重要的影响,以至于民间又有“养喜神”的说法。“养喜神”的说法最早可以追溯至宋代,宋人史堪《史载之方》卷上“明熹脉”一条说:“春戌、夏丑、秋辰、冬未,四时之喜神,取五行之养气为用,皆历三辰而数,如春以戌为喜神,即正月在戌,二月在亥,三月在子,四时放此而推……”[17](P60)认为“喜神”与“养气”有关,这是把择吉术与传统医术结合后的产物。而在文士阶层那里,“养喜神”的内涵则偏重于自我修养,例如《菜根谭·概论》第二三三条写道:“福不可徼,养喜神以为招福之本;祸不可避,去杀机以为远祸之方。”[12](P166)清人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六十一《东林学案四·霞舟随笔》写道:“见危临难,大节所在,惟有一死。其他随缘俟命,不荣通,不丑穷,常养喜神,独寻乐处,天下自乱,吾身自治。《履》之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象》曰:‘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玩之可得守身法。”[18](P1494)引用《周易》卦爻辞,正说明了“喜神”与择吉术之间的联系;而“随缘俟命,不荣通,不丑穷”的话语,则可以看出在明清文士这里,“养喜神”其实已经成了道德修养的代名词,与择吉术中的那个神煞“喜神”之间的联系,已经不太明显了。

由于“喜神”又能够“主婚姻财喜之类”,所以结婚的时候也要拜喜神,例如晚清言情小说《泪珠缘》第七十四回写道:“当下主人拜过喜神,两新人随叩过了头,送神易位,交拜成礼,送入洞房。”[19](P375)民国小说作家程善之《残水浒》:“王、郁两人也听说新娘美貌,要想看看,便喝手下人:‘看新娘须好好商量,休得持蛮罗唣。’那边人道:‘不是这话,新娘是拜喜神封轿门,倘若不曾到亲郎家里,先开轿时,触犯喜神,非大富贵人,才不妨事。’”[20](P150)结婚不但要拜喜神,而且要避免“触犯喜神”,这些都是由于民间笃信“喜神”能够带来吉庆而衍生出的婚喜民俗。

“喜神”在民间生活中的重要性,从“喜神庙”的广泛存在也可见一斑。清人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记有“精忠庙”,“庙祀岳忠武,康熙时建,……庙有铁铸秦桧夫妇像跪门外。旁有喜神庙,伶人所祀也。”[21](P211)这是清代康熙年间修建的喜神庙。北京朝阳门外东岳庙西廊喜神殿有《梨园重建喜神殿之碑》,记载“燕都朝阳门外东岳庙开山宗师张公留孙始建于元代,……其西廊喜神殿则南府供奉所修,以奉梨园祖师者也”[22]。据王芷章先生《清升平署志略》,南府是清代负责承应宫廷戏曲演出的机构,设立于乾隆五年(1740年),这说明清代乾隆年间也修建过喜神庙。又据《燕京岁时记》记载,“妙峰山碧霞元君庙在京城西北八十余里。……庙东有喜神殿、观音殿、伏魔殿,庙北有回香亭。庙无碑碣,其原无可考。然自雍乾以来即有之,惜无记之者耳”[23](P59),根据这条材料,喜神庙的修建可以上溯到雍正年间。此外,近代徐世昌辑有《晚晴簃诗汇》,其中记载“钱一清,钱塘人。吴山喜神庙道士”[24](P8924),说明在江浙一带也建有喜神庙。清人李汝珍《镜花缘》第五十五回:“闺臣道:‘请问师傅:宝刹可供魁星?’末空道:‘间壁喜神祠供有魁星。’”[25](P397、398)魁星是主管功名文章的神,与普通读书人的前途息息相关。喜神祠兼供魁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喜神已经完全融入到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一位民间生活必不可少的俗神。

三、“喜神方”与“迎喜神”、“游喜神方”及“祭喜神”的民俗

在择吉术中,“喜神”与其他神煞相比,更多地依赖于其与“用神”,也就是命中主神,之间的关系,因此衍生出“喜神方”的说法,以及“迎喜神”和“游喜神方”的民俗。据宋本《五行精纪》,喜神“盖取十干遇生己之位也,谓甲遇壬见癸之类,水能生木,馀准此,若人遇之,主有大福禄也”[26](P18)。这是关于“喜神方”的比较早的记载。

在《协纪辨方书》中,“喜神”被安排在年、月、日、时四大类神煞中的“时神”一类。这种编排方式有待商榷。“喜神”并不是固定的某种神煞,相反,“喜神”可以是很多种神煞,只要能够起到辅助“用神”作用的神煞,都可以是“喜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同一种神煞,在不同的生克关系条件下,既可以是“喜神”,也可以是“凶神”,所以《六壬大全》在论神煞“青龙”时说“凡占公事,虽以青龙为喜神,若披刑杀入卦,贼日干,却主凶,以其为杀神也”,“青龙”视生克变化情况,可以从“喜神”变成“杀神”。《元史》卷一百二十记载元太祖铁木真时期的武将察罕“尝行困,脱靴藉草而寝。鸮鸣其旁,心恶之,掷靴击之,有蛇自靴中坠。归,以其事闻。帝曰:‘是禽人所恶者,在尔则为喜神,宜戒子孙勿杀其类。’”[27](P2955)可见元太祖铁木真也很熟悉“喜神”这种随生克关系而发生变化的特点。《协纪辨方书》中记载的其实并非“喜神”,而是“喜神方”:“甲己日艮方寅时,乙庚日乾方戌时,丙辛日坤方申时,丁壬日离方午时,戊癸日巽方辰时。其日之方与其时并取利用,然亦需与其他神煞参论”。《协纪辨方书》又引《御定星历考原》说:“物以相见为喜。《易传》曰:‘相见乎离。’离者,南方之卦也。于五行为火,于十干为丙。喜神者,见丙也。……”[3](P258)也就是说,如果是甲己日的丙寅时分,在八卦方位中相对应的艮方,就会遇到“喜神”。清人朱浩文《奇门旨归》一书中也记有“喜神方”:“甲己在艮乙庚乾,丙辛坤位喜有缘。丁壬离宫嘻嘻笑,戊癸巽上乐便便。”[28](P5)与《协纪辨方书》中的记载大体相同,只是缺少了对于时辰的限定,如果按照《协纪辨方书》的编排体例,《奇门旨归》中的这位“喜神”应该归为“日神”一类。

相传为三国时诸葛亮所撰的《奇门遁甲秘笈大全》中记载有另一种“喜神方”:“甲己寅卯喜,乙庚辰戌强,丙辛申酉上,戊癸巳亥良,丁壬午未向,此是喜神方。如甲己之日,寅卯二方乃喜神之所在也;余仿此。凡出行、赌戏,宜向之。”[29](P164)与《协纪辨方书》和《奇门旨归》相比,在“喜神”方位的表示上使用地支而不是八卦,应该是另一种择吉术系统推算“喜神方”的方法。

择吉术中关于“喜神方”的记载,与明清以来民间“迎喜神”及“游喜神方”的习俗直接相关,反映了“喜神”在民间的重要地位。据罗开玉先生《“游喜神方”习俗考》一文考证,清代及民国时期,四川、北京、长沙和江浙一带民间,广泛存在着“迎喜神”及“游喜神方”的习俗。[30](P90)从现有记载来看,最迟在元代就有“迎喜神”的风俗。元代诗人马臻《霞外诗集》有一首《除夜》,其中写道:“竹爆声残灯烬垂,坐听更漏隔年期。喜神宜向迎须早,穷鬼难驱去任迟。”[31](P34)前引《老乞大·朴通事》中也记载有“寅时东迎喜神去,大吉利”的说法。所谓“宜向”“寅时东迎”,就是喜神在某一天的具体方位。又据《燕京岁时记》“迎喜神”一条,“除夕接神以后,即为新年,于初次出房时,必迎喜神而拜之。”[23](P93)新年“必迎喜神”,说明至迟在清代,“迎喜神”的风俗就已经与新年节庆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了年节民俗的一部分。

此外,清代民间还有“祭喜神”的风俗。据清代方志《皖政辑要》,在徽州府祁门县,宁国府南陵县,池州府贵池县、铜陵县、石埭县、东流县,寿州凤台县、宿州、灵璧县,颍州府阜阳县等多地,均有“春祭喜神”的风俗,由官方拨付祭祀经费白银一两六钱。[32](P458、459、460、462)

四、“喜神”与“天喜”、“欢喜佛”的混淆

明清时期,“喜神”与另一位择吉术中的神煞“天喜”之间有互相混淆的情况。“天喜”在《协纪辨方书》中属于“日神”类神煞,与建除家系统“建除十二神”中的“成日”有关,又叫“天医”。《协纪辨方书》卷四“建除同位异名”一条说:“按月建后二辰生气也,又后二辰即生气之生气也,故曰天医。又成日也,万物莫不喜其有成,故曰天喜。历书以春戌、夏丑、秋辰、冬未为天喜日,而曹震圭谓母喜见子,然亦有成就之义。”[3](P145)卷七“喜神”一条同样引用曹震圭说:“大抵物之所喜者,母见子也。”[3](P258)引用同一个人的同一种理论来分别解释“喜神”和“天喜”,可见《协纪辨方书》对于“喜神”和“天喜”的分辨,其实并不是十分的清楚。成书于明万历年间的《断易天机》中记载有“周公断趋谒歌”,其中有一句“喜神驿马兼财禄”,注释为“若得天喜驿马,又见财禄上卦最为吉神也”[33](P358-359),也是把“喜神”和“天喜”混为一谈。前引《奇门遁甲秘笈大全》中有“如甲己之日,寅卯二方乃喜神之所在”的说法,而《协纪辨方书》中则有“甲己寅卯日为天喜”的讲法,这也反映了“喜神”和“天喜”发生了混淆的情况。专门记载方术的书籍已经混淆了“喜神”和“天喜”的区别,民间可想而知,更是把“喜神”和“天喜”画上了等号。据张江裁《北京梨园金石文字录》记载,北京崇文门外东晓市精忠庙共留下4处碑记,其中《重修天喜宫祖师像碑记》作于光绪七年(1881年)左右,记载“溯自前明建立精忠庙,其左旁有天喜宫,奉祀祖师塑像”,廖奔先生据此得出“似乎北京艺人供奉喜神为祖师始自明末”的结论。[34](P193)。供奉“喜神”祖师塑像的“喜神殿”也叫“天喜宫”,也说明了“喜神”和“天喜”这两种原本不同的神煞,在民间流传过程中出现了合而为一的情况。

“喜神”与藏传佛教密宗信奉的“欢喜佛”,又称“喜金刚”“喜佛”,也有混淆的情况。据明人于慎行《谷山笔麈》,“元成宗建天宁、万寿寺,寺中塑秘密佛,形像丑怪,即所谓演揲秘密法也。传闻大内有一秘殿,内塑喜神,主上大婚,先期入参,虽沿旧俗,亦有深意,然不可闻于世也。演揲儿法,一名大欢喜秘密禅定,故曰喜神。”[35](P200)据《元史》卷二〇五《哈麻传》,“演揲儿,华言大喜乐也。……其法亦名‘双修法’,曰‘演揲儿’,曰‘祕密’,皆房中术也”[27](P4583),“欢喜佛”就是“演揲儿法”的本尊佛。也有学者认为“所谓‘演揲儿法’不过是一种‘能使人身之气或消或胀、或伸或缩’的‘运气之术’”[36],与象征男女双修的“欢喜佛”没有关系,把“演揲儿法”与“双修法”联系在一起是《元史》的误记。不论如何,元代确实存在着出自择吉术的神煞“喜神”与出自藏传佛教的“欢喜佛”相互混淆的情况。“喜神”与“欢喜佛”的混淆,又被附会到一些道教邪术上。据南宋洪迈文言志怪集《夷坚志》卷十九《玉女喜神术》一条,“一女未出适。辄有孕。父母疑与人为奸。……父意茅山方士所为,乃托故具斋,悉集十里内道流,使女自帷中窥之,果某观中道士,颀然秀整,类有道者。擒问之具伏,遂缚致于县,县令考其迹状,曰:‘某所行盖玉女喜神术也。’”[37](P694)书中提到的“玉女喜神术”,显然是指一种男女淫乱的邪术,这里的“喜神”应是象征男女双修的“欢喜佛”,与择吉术中的喜庆之神其实没有关系。

出现这种混淆情况的原因,一是由于神煞系统过于复杂,如前所述,即使是在择吉术系统内部,流传过程中也是错讹不断,一般人就更难以分辨;其次可能是因为类似前文所引《菜根谭》所显示的那样,在文士阶层那里,其实并不看重“喜神”作为择吉术中的神煞的功用,而是把它作为一种内在的修养来体会,至于“喜神”的具体所指反而变得模糊了,这样一来也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混淆不清的情况。

五、“喜神”泛指和讳称的用法

“喜神”概念混淆不清的结果,就是它的指代性发生了泛化,一些出于忌讳不好直接称呼的事物,民间就倾向于用具有喜庆属性的“喜神”来指代,例如人画像。大约从唐代起,古人开始忌讳人影,唐《酉阳杂俎》卷十一记载:“道士郭采真言,人影数至九。……又说九影各有名,影神:一名右皇,二名魍魉……”“宝历中,有王山人,取人本命日,五更张灯相人影,知休咎。言人影欲深,深则贵而寿。影不欲照水、照井及浴盆中,古人避影亦为此。古蠼螋、短狐、踏影蛊,皆中人影为害。近有人善炙人影治病者。”[38](P848-849)因为忌讳人影,所以称人画像为“影神”,例如《西游记》第四十九回:“那八戒与沙僧,一齐飞跑至庄前,高呼道:‘都来看活观音菩萨!都来看活观音菩萨!’一庄老幼男女,都向河边,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礼拜。内中有善图画者,传下影神,这才是鱼篮观音现身。”观音菩萨被人画了画像,称为“传下影神”。《西游记》第三十二回:“旁边有听着指点说话的,道:‘大王,这个和尚,象这图中猪八戒模样。’叫挂起影神图来,八戒看见,大惊道:‘怪道这些时没精神哩!原来是他把我的影神传将来也!’”八戒被人画了像挂出来,连精神头都没有了,可见人画像在民间传说里还是颇具负面法力的,需要避讳,避讳的办法就是把人画像称为“影神”,后来又用“喜神”来指代人画像,也称作“神子”,例如明人冯梦龙《三教偶拈·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且说济公,在周画工门首过,见画一个神像在壁间。画工曰:‘济公你看,这是兀谁喜神?’济公曰:‘倒像我的嘴脸。’画工曰:‘你为人好,我白替你画,如今你也自赞几句。’济公道:‘容易。’便题云:‘面黄似蜡,骨瘦如柴。这般模样,只好投斋。也有些儿差异,说禅不用安排。’画工大笑。济公将了神子,作别入城。径到裱褙铺徐家。徐裱褙见济公来,千欢万喜,道:‘连日少会,且请坐吃三杯。’济公道:‘且慢着,待我干了正事,吃也未迟。’袖中摸出神子,道:‘这幅小像,就要与我裱一裱。’”[39](P61)“影神”也有称之为“彩神”的,例如明人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六记载:“彩神图,苏州见周文矩彩神图卷,……即今所谓喜神也。”[40](P224)从这些文字来看,“喜神”的意义至迟在明代就出现了泛化,不仅仅是择吉术中的神煞,一般的神像和普通人画像,都可以用“喜神”来指代。作为人画像的“喜神”,往往还配有相应的赞语。

“喜神”在指人画像时,有一个特殊的用法,就是作为遗像的一种讳称。遗像既可以是祖先的画像,也可以是刚刚故去的人的画像,孙晨旭先生《“喜神”母题探究》一文已经作了详细的说明。[1](P225、228)“影神”也可指遗像,例如明人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崔生抬头看时,但见:……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新亡的长女。”这里指的是刚刚故去的人的画像。又例如《二刻拍案惊奇》:“高文明道:‘伯伯过年,正该在侄儿家里住的,祖宗影神也好拜拜。……’”这里指的是祖先的画像。与“影神”相配合的,还有“影堂”和“影舆”制度。[41](P50)“影神”“喜神”都可指遗像,而“影神”的这个意义显然和它作为人画像的本义更为接近。相较之下,可以更明显地看出,“喜神”作为遗像的意义,是它在指代性发生泛化之后,衍生出的一种讳称的用法。

宋人宋伯仁撰有《梅花喜神谱》,其序文称梅花“其态度冷冷然清奇俊古,红尘事无一点相着,何异孤竹二子、商山四皓……”,作者于是“图写花之状貌,……并题以古律,以梅花谱目之,其实写梅之喜神,可如牡丹竹菊有谱,则可谓之谱,今非其谱也。”[42](P1-2)作者说“以梅花谱目之”“今非其谱也”,说明所谓《梅花喜神谱》正和“牡丹竹菊”之“谱”不同,它的重点不是给梅花作谱,而是“其实写梅之喜神”,是品味梅花“冷冷然清奇俊古,红尘事无一点相着”的神韵,实质上反映的是作者如同梅花一般的人心。《四库未收书提要·梅花喜神谱二卷提要》解释说“曰喜神者,殆写生之意”,钱大昕《竹汀先生日记抄》:“读宋伯仁《梅化喜神图》……曰喜神,盖宋时俗语。以写像为喜神也。”[43](P239)把《梅花喜神谱》的“喜神”理解为给梅花画图,应当说是不准确的。汪曾祺先生判断说:“宋伯仁画梅,只是取其神韵,‘喜神’是诗意化了的说法,是从人像移用的。”[44]《梅花喜神谱》的“喜神”不是梅花图的代称,而是指梅花的神韵及其反映出的人格,和《菜根谭》“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中的“喜神”有着相通之处。这也是“喜神”泛指用法的一种体现。

清代以来,“喜神”也被一些传统戏班作为“戏神”供奉,有时也指戏班用作道具的木偶娃娃。“戏神”作为戏曲行当的行业神,有着自己的起源和发展过程,一般认为“大多数地区的声腔剧种供奉老郎神”[34](P189)。据陈晓、邹旻《论传统戏班供奉的“戏神”与“喜神”的区别与联系》一文判断,北京地区戏班开始用“喜神”代指“戏神”并加以供奉,是在清代宫廷戏曲演出承应机构“南府”成立之后。[45](P32-36)另据夏枝巢《清宫词》记载,“南府祀二神,男曰喜神,女曰喜音圣母……像具后服,前有仁宗、成王二牌位,盖一则所谓当今万岁牌,一则成王曾管乐部也”[46](P26)。虽然叫做“喜神”,牌位却是仁宗和“曾管乐部”的成王,可见这里的“喜神”实际上指的是“戏神”,和择吉术完全没有关系。用“喜神”来指代“戏神”,同样体现了“喜神”的指代性发生了泛化。

六、结语

中华民族历来重视吉祥喜庆,从《周易》开始,就处处可见“有喜”的说法,“喜神”也由此应运而生,成为后世民间喜闻乐见的吉庆之神。最初的“喜神”作为择吉术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无疑带有许多荒诞的迷信色彩;但是随着文化的演进,可以看到,不论是底层民间“迎喜神”、“游喜神方”或“祭喜神”,还是文人雅士“养喜神”、画“喜神”,“喜神”的迷信属性都在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人性中渴望吉祥喜庆、平安喜乐的朴素情感;“喜神”也逐渐由择吉术中的神煞,演化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俗神,同时指代性发生泛化,成为人画像、遗像、“戏神”等的代指或讳称。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喜神”无疑是荒谬的,属于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但同时也应注意到,“喜神”所反映出的文化心理,其实只是一种植根于人性深处的简单愿望。在扬弃了迷信属性之后,“喜神”所象征的,就是人对于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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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607

A

1003-1499-(2020)03-0017-07

陈晓(1972~),男,安徽合肥师范学院音乐学院副教授。

2019年安徽省社会科学创新发展研究课题攻关项目“安徽民歌传承人口述史料采集整理与数据库建设研究”(2019CX054);2020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长江中下游地区滩簧腔系剧种的文化生态与传播路径研究”(20YJA760007);2020年安徽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安徽民歌数据库及其文化生态圈的构建”(SK2020A0141)。

2020-09-03

责任编辑 春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