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家乐兴盛的背景和现状

刘水云 魏永梅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我国妓乐发展史上家乐兴盛的时期。由于秦汉以来侯王赐乐制度的废坏，而官妓制度尚须到隋唐时期才真正确立，使得家妓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王公缙绅、豪门富室阶层最重要的娱乐工具。王书奴先生《中国娼妓史》称：“由三国起历南北朝至隋亡止，为‘家妓’及‘奴隶娼妓’骈进时代。……秦汉之间‘私奴隶’逐渐发达，魏晋南北朝时‘家妓’乃臻空前盛况。”(1)王书奴《中国娼妓史》，湖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页。鉴于前贤对魏晋南北朝家乐的兴盛景况多停留在直观感悟层面，缺乏对其产生背景和外在表现的全面把握和深入认识，故有必要对其作进一步探讨。

一、 妓乐之风兴盛和帝王对臣下蓄伎的倡导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我国历史上一个极其动荡、黑暗的时代，生活在这个战乱不休、灾难频仍时代中的人们，饱受着肉体痛苦和精神折磨。生命短暂的悲哀、祸福无常的迷惘、理想追求的幻灭，永无休止地困扰着他们。于是对精神自由的向往、人格独立的追求和个体存在的思考，构成了那个时代的审美思潮。这种审美思潮和社会风尚往往通过诸如“清谈名理”、“放浪形骸”、“沉迷声色”等行为表现出来，从而导致养优蓄妓、纵情声色妓乐之风的兴盛。

魏晋南北朝时期普遍盛行的妓乐之风与上层社会的倡导有关，魏晋帝王多有声妓之好，而魏武帝曹操是这一时期的开风气之先的人物。曹操为人佻易通脱，好音乐，喜声色。《三国志·魏书》卷一《武帝纪》载：“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2)《三国志·魏志》卷一《武帝纪》，中华书局，1959年，第2页。又裴松之注引《曹瞒传》称曹操“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据唐李亢《独异志》卷下载：“魏武残人性命，重伎艺。有一歌儿性甚慧，而声响入云。操爱其声未忍杀，乃于群妾中求得二人，声如歌者，密令教授，数月乃成。听之，立杀其前者。”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寝疾，临终遗命诸子曰：“吾婕妤妓人皆着铜雀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张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朝十五日，辄向帐作妓。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3)(明) 梅鼎祚《西晋文纪》卷十五辑陆机《吊魏武帝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47页。魏文帝曹丕也颇承父风，为人通脱率易且有音乐、声伎之嗜。《晋书》卷二十《礼志中》载：“魏武以正月崩，魏文以其年七月设妓乐、百戏，是则魏不以丧废乐也。”据载曹操死后，其侍姬多为曹丕所有。“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户，见直侍并是昔日所爱幸者。太后问：‘何时来邪？’云：‘正伏魄时过。’因不复前而叹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应尔。’至山陵，亦竟不临。”(4)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卷下《贤媛第十九》，中华书局，2001年，第364页。从曹丕于曹操亡故后取其姬侍，可以推知曹操之侍姬多为声妓辈，否则更是大乖人伦。曹丕曾命繁钦访求著名歌者车子，与大臣共聆其转喉发音之妙。(5)(梁) 萧统《文选注》卷四十辑繁钦《与魏文帝笺》：“正月八日壬寅，领主簿钦死罪、死罪。近屡奉笺，不足自宣。顷，诸鼓吹广求异妓，时都尉薛访车子，年始十四，能喉啭引声，与笳同音。白上呈见，果如其言。即日故共观试，乃知天壤之所生诚有自然之妙物也。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细不幽散，声悲旧笳，曲美常均。及与黄门鼓吹温胡迭唱迭和，喉所发音无不响应，曲折沉浮，寻变入节。自初呈试，中间二旬，胡欲傲其所不知，尚之以一曲，巧竭意匮，既已不能，而此孺子遗声抑扬，不可胜穷……”曹丕《大墙上蒿行》：“排金铺，坐玉堂。风尘不起，天气清凉。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脍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前奉玉卮，为我行觞。”(6)(明) 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二十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12册)，第626页。齐王曹芳也流连声伎，淫逸放荡。《三国志》卷四《魏书》第四裴松之注曰：“薄太后遭合阳君丧，帝日在后园，倡优音乐自若，不数往定省。清商丞庞熙谏帝：‘皇太后至孝，今遭重忧，水浆不入口，陛下当数往宽慰，不可但在此作乐。’帝言：‘我自尔，谁能奈我何。’……每见九亲妇女有美色，或留以付清商。”《晋书》卷二《景帝纪》称曹芳：“日使小优郭怀、袁信等裸袒淫戏，又于广望观下作辽东妖妇。道路行人，莫不掩目。清商令令狐景谏帝，帝烧铁炙之。”蜀汉先主刘备“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7)《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二》，第871页。而后主刘禅更是耽于戏乐，不谙人事。《三国志·蜀志·后主传》裴松之注引习凿齿《汉晋春秋》称：“司马文王与(刘)禅宴，为之作故蜀技，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他日，王问禅曰：‘颇思蜀否？’禅曰：‘此间乐，不思蜀。’”《太平御览》卷五百六十八引《汉晋阳秋》云：“晋文王与刘禅宴，为之作蜀旧乐，傍人皆代禅感，而禅语笑自若。王谓贾充曰：‘人之无情乃至是乎！虽使诸葛亮在，不能辅之久全，况姜维耶！’充曰：‘不如是，何由并之哉。’”东吴末帝孙皓暴虐奢纵，晋武帝泰始三年(267)，孙皓改葬其父孙和于明陵，“既入庙，比七日三祭，设诸倡伎，昼夜娱乐”(8)(宋)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七十九《晋纪一》，中华书局，1956年，第2504页。。晋武帝司马炎也是荒于声色，他于泰始九年(273)“诏聘公卿以下子女以备六宫，采择未毕，权禁断婚姻”(9)《晋书》卷三《武帝纪》，中华书局，1974年，第63页。。平吴以后，司马炎又于太康二年(281)“诏选孙晧妓妾五千人入宫”(10)《晋书》卷三《武帝纪》，第74页。，“自此掖庭殆将万人，而并宠者甚众。帝莫知所适，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乃取竹叶插户，以盐汁洒地而引帝车”(11)《晋书》卷三十一《胡贵嫔传》，第962页。。

西晋灭亡后，中国进入南北分裂战乱的状态。在北方，无论是十六国的国君，还是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的帝王，大多耽于声色妓乐。如前汉刘聪荒淫无度，同时立有皇后数人，后宫妃嫔无数，日与嬉戏。“立市于后宫，与宫人燕戏，或三日不醒，或百日不出。”刘聪待妃嫔极厚，“后宫之家赐赉及于僮仆，动至数千万”(12)(魏) 崔鸿《十六国春秋》卷三《前赵录二·刘聪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3册)，第339页。。后赵的石虎是我国历史上最凶暴荒淫的君主之一。石虎于后宫设有淫戏浴室，“用文锦步障萦蔽浴所，与宫人宠嬖者解媟服，宴戏弥于日夜，名曰清嬉浴室。浴罢，泄水于宫外，水流之所名温香渠”(13)(魏) 崔鸿《十六国春秋》卷十五《石虎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3册)，第440页。。石虎蓄有庞大的乐部，“后庭服绮縠、玩珍奇者万余人，内置女官十有八等。……正会，置三十部女鼓吹。三十步辄置一部，一部十二人，皆在平阁上，去地丈余”。他还好嬉戏，“宫妓数千人，尽着皂构，头着神弁，如今之礼贤冠也。虎左右置直卫万人，皆着五色细铠，光曜夺目。虎与皇后出，常以女骑一千为卤簿，冬日皆着紫纶巾织熟锦袴，腰中皆着金银镂带，手持雌黄宛转角弓，脚着五彩织成鞾，随时游于戏马台”(14)(魏) 崔鸿《十六国春秋》卷十五《石虎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3册)，第441页。。石虎有宠妓(一说优童)郑樱桃，艺貌非常，尤为石虎所宠幸。(15)《十六国春秋》卷二十《后赵录十·郑氏》载：“郑氏名樱桃，晋冗从仆射郑世达家妓也。在众猥妓中。虎数叹其貌于太妃，太妃给之，甚见宠惑。”《晋书》卷一百六《载记第六·石季龙上》载：“季龙宠惑优僮郑樱桃而杀郭氏，更纳清河崔氏女，樱桃又谮而杀之。”一说郑樱桃为石虎妓妾，一说为石虎优童。后人对此也颇多分歧，不赘述。刘聪、石虎作为君王荒淫的典型每为后人道及，隋卢思道《后周兴亡论》称周宣帝“耽酒好色，常居内寝，角抵逸游，不舍昼夜。分命使人征求子女，积之后宫，以千万数，此石虎之淫风也；宠姬四人，并立为皇后，车服节文与内主无别，此刘聪之乱政也”(16)(明) 梅鼎祚《隋文纪》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00册)，第301页。。十六国君王多通过战争劫夺、或赠送交易等形式获取妓乐。如后燕慕容垂灭慕容永后，“永所统新旧八郡户七万六千八百及乘舆、服御、图书、伎乐、珍宝悉获之，于是品物具矣”(17)(魏) 崔鸿《十六国春秋》卷四十五《后燕录三·慕容垂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3册)，第 714页。。《律吕正义后编》卷八十二也称：“慕容永之东也，礼乐器用多归长子及垂。”南燕慕容超母为后秦姚兴所拘，慕容超“使左仆射张华、给事中宗正元献大乐伎一百二十人于秦，兴还超母妻，厚其资礼而遣之”(18)(魏) 崔鸿《十六国春秋》卷五十七《后秦五·姚兴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3册)，第789页。。张茂惧前赵刘曜，于是“遣使称藩献马一千五百疋、牛三千头、羊十万口、黄金三百八十斤、银七百斤、女伎二十人及诸珍宝、珠玉、方域美货不可胜纪。曜大悦，使大鸿胪田崧拜茂……”(19)(魏) 崔鸿《十六国春秋》卷六《刘曜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3册)，第360页。西域天竺国曾向前梁张重华进贡乐器、乐伎、乐曲，“乐器有凤首、箜篌、琵琶、五弦、笛、铜鼓、毛圆、都昙、铜鼔等九种为一部，工十二人，歌曲有沙石疆舞曲，又有天曲”(20)(魏) 崔鸿《十六国春秋》卷七十三《前梁录四·张重华》，《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3册)，第911页。。后赵石虎曾以伎乐赠魏烈帝拓跋翳槐(21)(魏) 崔鸿《十六国春秋》卷十五《石虎上》：“是年(按： 建武二年)魏烈帝(讳翳槐)出居于邺，虎奉第宅、伎妾、奴婢、什物。”。后凉吕光曾以“驼二万余头致外国，珍宝及奇伎异戏、殊禽怪兽千有余品，骏马万余匹而还”(22)(魏) 崔鸿《十六国春秋》卷八十一《后凉录一·吕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3册)，第979页。。

北朝的北魏、北齐、北周的帝王们也多有声伎之嗜。如北齐高祖高欢之父高树生“雅好音律，常以丝竹自娱”(23)《魏书》卷三十二《高湖传附高树生》，中华书局，1974年，第752页。。后主高纬奢淫骄纵，沉溺声色伎乐。史载高纬“后宫皆宝衣玉食，一裙之费，至直万匹。竞为新巧，朝衣夕弊。盛修宫苑，穷极壮丽。……好自弹琵琶，为无愁之曲，近侍和之者以百数，民间谓之无愁天子”(24)(宋)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二《陈纪六》，第5339页。。后主之妃冯小怜“能弹琵琶，工歌舞，后主惑之，坐则同席，出则并马，愿得生死一处”(25)《北史》卷十四《后妃下·冯淑妃》，中华书局，1974年，第525页。。《北齐书》卷五十《恩幸》称：“史丑多之徒胡小儿等数十咸能舞工歌，亦至仪同，开府封王。”明杨慎也称：“北齐后主高纬耽爱音乐，乐工曹妙达、安马驹皆封王开府。”(26)(明) 杨慎《升庵集》卷四十四《乐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0册)，第332页。北周宣帝宇文赟则“散乐杂戏、鱼龙烂漫之伎常在目前，好令京城少年为妇人服饰入殿歌舞，与后宫观之，以为喜乐”(27)《周书》卷七《宣帝纪》，中华书局，1971年，第125页。。

南方东晋、南朝宋、齐、梁、陈的历朝帝王，虽然偏安于江南一隅，却仍纵情于声色。如东晋孝武帝司马曜“溺于酒色，始为长夜之饮”(28)《晋书》卷九《孝武帝纪》，第241—242页。，“不亲万机，但与道子酣歌为务”(29)《晋书》卷六十四《会稽王道子传》，第1733页。。孝武帝后陈氏本为倡家女，“父广，以倡进，仕至平昌太守。后以美色能歌弹，入宫为淑媛，生安、恭二帝”(30)《晋书》卷三十二《安德陈太后传》，第983页。。南朝宋武帝刘裕起于寒微，备尝艰辛以成帝业，故生平最为节俭。史载刘裕“清简寡欲，严整有法度，未尝视珠玉、舆马之饰，后庭无纨绮丝竹之音”(31)《宋书》卷三《武帝下》，中华书局，1974年，第60页。。据称殷仲文曾劝刘裕畜伎乐，刘裕以不解音律婉拒殷仲文提议。(32)《南史》卷四十七《崔祖思》载：“宋武节俭过人……殷仲文劝令畜伎。答云：‘我不解声。’仲文曰：‘但畜，自解。’又曰：‘畏解，故不畜。’历观帝王，未尝不以约素兴，侈丽亡也。”然唐许浑《凌歊台》诗有云“宋祖凌歊乐未回，三千歌舞宿层台”(33)(蜀) 韦縠《才调集》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32册)，第500页。，称宋武帝拥有“三千歌舞”，后人对此虽存疑议(34)(明) 杨慎《丹铅总录》卷十八《三千歌舞》载：“许浑《凌歊台》诗曰：‘宋祖凌歊乐未回，三千歌舞宿层台。’此宋祖乃刘裕也。《南史》称宋祖清简寡欲，俭于布素，嫔御至少，尝得姚兴从女，有盛宠，颇废事，谢晦微谏，即时遣出，安得有‘三千歌舞’之事也。”，但作为一代雄才大略的君主，且处妓乐高涨的时代，宋武帝拥有庞大的乐部是可以理解的。至于武帝的子孙们，多荒乐奢淫，不遵礼法。如宋少帝刘义符年少即“善骑射，解音律”，刘裕薨逝未及葬，刘义符“乃征召乐府，鸠集伶官，优倡管弦，靡不备奏；珍羞甘膳，有加平日”(35)《宋书》卷四《少帝纪》，第65页。。宋前废帝刘子业“管弦不辍，珍羞备膳，詈辱祖考，以为戏谑。行游莫止，淫纵无度。肆宴园陵，规图发掘，诛剪无辜，籍略妇女”(36)《宋书》卷七《前废帝纪》，第146页。。宋文帝刘义隆好歌新声，而太子詹事范晔“善弹琵琶，能为新声”(37)《宋书》卷六十九《范晔传》，第1820页。。文帝曾于宴饮时歌曲，令范晔弹琵琶伴奏，于时“上歌既毕，晔亦止弦”(38)《宋书》卷六十九《范晔传》，第1820页。。宋明帝好伎乐，晓音律，大臣到撝有爱妓陈玉珠者，“明帝遣求，不与，逼夺之。撝颇怨望，帝令有司诬奏撝罪，付廷尉”(39)《南齐书》卷三十七《到撝传》，中华书局，1972年，第647页。。齐武帝萧赜也有音乐之嗜，“尝于内殿环卧，合歌姬舞女奏乐于帷幔之前。为欢曲则拊几称佳；起哀声则引巾拭泪”(40)(梁) 萧绎《金楼子》卷一《箴戒篇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48册)，第809页。。齐郁林王萧昭业“在世祖丧，哭泣竟，入后宫。尝列胡妓二部，夹阁迎奏”(41)《南齐书》卷四《郁林王纪传》，第73页。，萧昭业的荒淫不孝甚至连乐伎们都深感痛心，“诸伎虽畏威从事，莫不哽咽流涕”(42)《魏书》卷九十八《萧道成传附萧昭业》，第2166页。。齐东昏侯萧宝卷“日夜于后堂戏马，与亲近阉人倡伎鼓叫。常以五更就卧，至晡乃起”。萧宝卷每出游，“巷陌悬幔为高障，置伎人防守，谓之屏除……高障之内，设部伍、羽仪，复有数部，皆奏鼓吹、羌胡伎、鼓角横吹，夜出昼反，火光照天”(43)《南齐书》卷七《东昏侯纪》，第103页。。梁武帝萧衍貌似俭约，内实多欲。史载萧衍“不饮酒，不听音声，非宗庙祭祀、大会飨宴及诸法事未尝作乐”(44)《梁书》卷三《武帝下》，中华书局，1973年，第97页。，难免有回护之嫌。其实萧衍生平爱好艳歌宫体，其《河中之水歌》有云：“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郎妇，十六生儿似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45)(元) 左克明《古乐府》卷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553页。该诗对采桑女莫愁的形象进行了极度的刻画渲染，文辞华艳，属乐府歌诗题材。萧衍不仅拥有庞大的宫廷俗乐乐部，还常以之赐人。《南史》卷六十《徐勉传》载：“普通末，武帝自算择后宫吴声、西曲女妓各一部并华少赉勉，因此颇好声酒。禄奉之外，月别给钱十万。信遇之深，故无与匹。”萧衍之子梁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也颇承父风，留连声色妓乐，且为文放荡，是宫体诗的代表作家。萧纲自称：“余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曰‘宫体’。”(46)《梁书》卷四《简文帝纪》，第109页。据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重厚》载：“侯景数梁武帝十失，谓皇太子吐言止于轻薄，赋咏不出桑中。”陈后主叔宝更是以奢侈无度及耽嗜声色伎乐以致亡国，遗污史册。《陈书》卷七《张丽华传》载：

至德二年，乃于光照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阁高数丈，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并以沉檀香木为之，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之属，瑰奇珍丽，近古所未有。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其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杂以花药。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并复道交相往来。又有王、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妤、江修容等七人，并有宠，递代以游其上。以宫人有文学者袁大舍等为女学士，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大指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也。(47)《陈书》卷七，中华书局，1972年，第131—132页。

魏晋南北朝帝王们的耽嗜声色，势必对臣下以及整个社会风气产生极大的影响。《南齐书》卷二十二《王俭传》载：“(高)帝幸乐游宴集，谓俭曰：‘卿好音乐，孰与朕同？’俭曰：‘沐浴唐风，事兼比屋，亦既在齐不知肉味。’帝称善。后幸华林宴集，使各效伎艺，褚彦回弹琵琶，王僧虔、柳世隆弹琴，沈文季歌子夜来，张敬儿舞。俭曰：‘臣无所解，唯知诵书。’因跪上前诵相如《封禅书》。上笑曰：‘此盛德之事，吾何以堪之。’”这种帝王与臣下游宴活动，往往与歌诗唱酬相照应。如陈后主“耽荒于酒，视朝之外，多在宴筵，尤重声乐，遣宫女习北方箫鼓，谓之代北，酒酣则奏之。又于清乐中造《黄鹂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臂垂》等曲，与幸臣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于轻薄。男女唱和，其音甚哀”(48)《隋书》卷十三《音乐上》，中华书局，1973年，第309页。。在陈后主之前，南北朝众多帝王也都沉溺于伎乐游宴唱酬。如宋孝武帝《夜听妓》诗：“寒夜起声管，促席引灵寄。深心属悲弦，远情逐流吹。劳衿凭若展，谁谓怀忘易。”(49)(唐) 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十二《乐部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8册)，第88页。梁武帝萧衍《咏舞诗》：“腕弱复低举，身轻由回纵。可谓写自欢，方与心期共。”(50)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第1536页。梁简文帝萧纲作有《赋得乐府大垂手》、《小垂手》(5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19页。、《和林下妓应令诗》、《夜听妓诗》(5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54页。等大量咏妓诗，其中《东飞伯劳歌二首》之一云：“可怜年几十三四，工歌巧舞入人意。白日西落杨柳垂，含情弄态两相知。”(53)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23页。又《咏舞诗二首》其一有云：“戚里多妖丽，重聘蔑燕余。逐节工新舞，娇态似凌虚。”(54)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42页。又《和湘东王名士悦倾城诗》有云：“美人称绝世，丽色譬花丛。经居李城北，住在宋家东。教歌公主第，学舞汉成宫。多游淇水上，好在凤楼中。”(55)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38页。又《咏独舞诗》云：“因羞强正钗，顾影时回袂。非关善留客，更是娇夫婿。”(56)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75页。又《咏舞诗》云：“娇情因曲动，弱步逐风吹。悬钗随舞落，飞袖拂鬟垂。”(57)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75页。又《歌》诗云：“年年花色好，足侍爱君傍。影入著衣镜，裙含辟恶香。鸳鸯七十二，乱舞未成行。”(58)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980页。梁元帝萧绎《登颜园故阁诗》诗云：“高楼三五夜，流影入丹墀。先时留上客，夫婿美容姿。妆成理蝉鬓，笑罢敛蛾眉。衣香知步近，钏动觉行迟。如何舞馆乐，翻见歌梁悲。犹悬北窗幌，未卷南轩帷。寂寂空郊暮，非复少年时。”(59)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039页。又《夕出通波阁下观妓诗》：“蛾月渐成光，燕姬戏小堂。胡舞开春阁，铃盘出步廊。起龙调节奏，却凤点笙簧。树交临舞席，荷生夹妓航。”(60)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039页。又《屋名诗》云：“梁园气色和，斗酒共相过。玉柱调新曲，画扇掩余歌。深潭影菱菜，绝壁挂轻萝。木莲恨花晚，蔷薇嫌刺多。含情戏芳节，徐步待金波。”(6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042页。又《咏风诗》诗：“楼上试朝妆，风花下砌傍。入镜先飘粉，翻衫好染香。度舞飞长袖，传歌共绕梁。欲因吹少女，还持拂大王。”(6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052页。以及《和弹筝人诗二首》(63)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054页。等咏妓诗。而作为亡国之君的陈后主陈叔宝，更是留连于声伎唱酬。史载陈叔宝“造《黄鹂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鬓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于轻荡。男女唱和，其音甚哀”(64)《隋书》卷十三《音乐上》，第309页。。其《听筝诗》“文窗玳瑁影婵娟，香帷翡翠出神仙。促柱点唇莺歌语，调弦系爪雁相连。秦声本自杨家解，吴歈那知谢傅怜。只愁芳夜促，兰膏无那煎”(65)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521页。，传达出沉酣声乐、略无节制的做派。

魏晋南北朝文臣奉命应制唱酬的大量诗作，也多涉及伎乐的内容。如梁邓铿有《奉和夜听妓声诗》：“烛华似明月，鬟影胜飞桥。妓儿齐郑乐，争妍学楚腰。新歌自作曲，旧瑟不须调。众中俱不笑，座上莫相撩。”(66)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104页。徐陵有《奉和咏舞诗》：“十五属平阳，因来入建章。主家能教舞，城中巧画妆。低鬟向绮席，举袖拂花黄。烛送空回影，衫传箧里香。当由好留客，故作舞衣长。”(67)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529页。又《新入姬人应令诗》：“洛浦流风漾淇水，秦楼初日度阳台。玉轪轻轮五香散，金灯夜火百花开。非是妖姬渡江日，定言神女隔河来。来时向月别姮娥，别时清吹悲箫史。数钱拾翠争佳丽，拂红点黛何相似。本持纤腰惑楚宫，暂回舞袖惊吴市。”(68)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596页。江总《内殿赋新诗》：“兔影脉脉照金铺，虬水滴滴泻玉壶。绮翼雕甍迩清汉，虹梁紫柱丽黄图。风高暗绿凋残柳，雨驶芳红湿晚芙。三五二八佳年少，百万千金买歌笑。偏着故人织素诗，愿奏秦声采莲调。织女今夕渡银河，当见新秋停玉梭。”(69)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596页。北齐邢邵《三日华林园公宴》诗：“回銮自乐野，弭盖属瑶池。五丞接光景，七友树风仪。芳春时欲遽，览物惜将移。新萍已冒沼，馀花尚满枝。草滋径芜没，林长山蔽亏。芳筵罗玉俎，激水漾金卮。歌声断以续，舞袖合还离。”(70)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264页。即属应制唱和之作。这种宫廷宴游咏妓诗作，对振起朝野声色伎乐之风无疑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魏晋南北朝帝王的耽嗜声色和对大臣声色淫靡的默认和鼓励，对家乐的兴盛具有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梁武帝萧衍晚年敛财事佛，以致“所部刺史、郡守初至官者，皆责其上礼，献物多者便云称职；所贡微少，言为弱惰。故其牧守在官皆竞事聚敛，劫剥细民以自封殖，多妓妾、粱肉、金绮，百姓怨苦，咸不聊生。又发召兵士皆须锁械，不尔便即逃散。其王侯贵人奢淫无度，弟兄子侄侍妾或及千数，至乃回相赠遗，其风俗颓丧，纲维不举若此”(71)《魏书》卷九十八《萧衍传》，第2187页。。萧衍对臣下的声色侈靡采取的是放任自流的态度。梁大同十一年(545)，散骑常侍贺琛向梁武帝奏启四事，其二有云：“今天下宰守所以皆尚贪残，罕有廉白者，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淫奢之弊，其事多端，粗举二条，言其尤者。夫食方丈于前，所甘一味，今之燕喜，相竞夸豪。积果如山岳，列肴同绮绣。露台之产，不周一燕之资，而宾主之间，裁取满腹，未及下堂，已同臭腐。又歌姬舞女，本有品制，二八之锡，良待和戎。今言妓之夫无有等秩，虽复庶贱微人，皆盛姬姜，务在贪污，争饰罗绮。故为吏牧民者，竞为剥削，虽致赀巨亿，罢归之日，不支数年，便已消散。盖由宴醑所费既破数家之产，歌谣之具，必俟千金之资。所费事等丘山，为欢止在俄顷。”(72)《梁书》卷三十八《贺琛传》，第544页。然而，贺琛的启陈时事引起了梁武帝和当政者的强烈不满，“时任职者皆缘饰奸谄，深害时政，琛遂启陈事条封奏，高祖大怒，召主书于前，口授敕责琛”(73)《梁书》卷三十八《贺琛传》，第546页。。其《敕责贺琛》文称：“卿又云女妓越滥，此有司之责。虽然，亦有不同，贵者多畜妓乐，至于勋附若两掖，亦复不闻家有二八，多畜女妓者，此并宜具言其人。当令有司，振其霜豪。”(74)(明) 梅鼎祚《梁文纪》卷十《武帝敕责贺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9册)，第472页。宋王回《晋蔡谟赞》也称：

晋自武帝酒色无度，王公贵人竞以酒色相侈，而王恺、石崇尤甚。恺使美人行酒劝客，饮不尽辄杀美人。崇常夜饮诸少年酒，裴绰乘醉窃卧崇妾中。明旦，裴家遣车迎绰，绰上车驰去，崇闻大怒，立杀数妾。将讼绰于朝，绰兄楷书请绰曰：“吾弟酒狂，海内足知，足下饮以狂药，而反责之礼邪？”崇方慕楷，欲交之，亦惮其辞直，乃止。其后渡江诸君家，往往犹袭故态。纪瞻为尚书，置酒请王导等观妓，瞻爱妾能歌新声，左仆射护军周顗乘酒于众中挑之而不得，有司劾顗荒酒失仪，元帝特诏宥焉。是时在位，盖不以淫醟为贬如此。蔡谟独好礼自敕，尝诣丞相导，导方作伎，设床席，谟不悦而去，导亦不留客也。谟曾孙廓，廓子兴宗，仍以好礼自敕达于朝，虽时淫暴，不敢稍侵媟之，人称其家风云。赞曰：“古者床笫之言不逾阃，而宾主燕享，所以观礼乐讲仁义也，乌有男女亡辨，昼夜荒蛊，群于禽兽而反以为乐欤。此屠余所以知中山之亡，夫永嘉之乱又验矣。而渡江君臣，犹不知以此相儆，岂以风俗之败，非召乱之著者邪？呜呼迷哉！”(75)(宋) 吕祖谦《宋文鉴》卷七十五《晋蔡谟赞》，《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0册)，第776页。

王回《晋蔡谟赞》历数晋宋以来帝王和大臣荒于酒色、殆身误国的现象，并指出帝王的倡导和纵容是其根本原因，可谓恰中肯綮。

二、 竞夸豪侈——王侯外戚家乐的歌乐征逐

魏晋南北朝历朝皇室诸王几乎都拥有自己的乐部，其中深得帝王宠幸位尊权重的侯王大多享有庞大的乐部，这与两汉皇室侯王蓄乐情况大致相似。然而魏晋南北朝外戚的蓄乐却远不如两汉普遍。为了避免了两汉外戚之祸的重演，魏晋南北朝统治者们废除了外戚封侯制度，从根本上消除了外戚集团对皇权的威胁。外戚势力的削弱，直接导致外戚蓄乐的锐减。魏晋南北朝时期皇族与外戚势力的此消彼长，使得皇室侯王的蓄乐尤为凸显。

魏晋南北朝帝王们在分封侯王的同时赐给鼓吹乐部，这一制度在南朝的宋、齐、梁、陈四朝得到了很好的贯彻。据梁沈约《宋书》载，在宋武帝七子中，文帝刘义隆等五王都曾赐给鼓吹乐部：

文帝义隆：“永初元年，封宜都王，食邑三千户，进督北秦并前七州，进号镇西将军，给鼓吹一部。”(《宋书》卷六十一)

江夏文献王义恭：“元嘉元年封江夏王，食邑五千户，加使持节，进号抚军将军，给鼓吹一部。”(《宋书》卷六十一)

衡阳文王义季：“(元嘉)十六年，代临川王义庆都督荆湘雍益梁宁南北秦八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持节如故，给鼓吹一部。”(《宋书》卷六十一)

彭城王义康：“(永初)三年，授使持节都督南徐兖二州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南徐州刺史、将军如故。太祖即位，增邑三千户，进号骠骑将军，加散骑常侍，给鼓吹一部。”(《宋书》卷六十八)

南郡王义宣：“(元嘉九年)迁中书监，进号中军将军，加散骑常侍，给鼓吹一部。”(《宋书》卷六十八)

唯长子即少帝刘义符、二子庐陵孝献王刘义真未见赐乐记载。刘义符于元熙元年(419)进位为宋太子，武帝受禅后又被立为皇太子，旋又继皇帝位，作为武帝生前诸子中地位最为尊崇者，他享有自己的宫廷乐部，赐乐与否无关宏旨。唯庐陵孝献王刘义真生前放荡纵恣，结交匪类，所行多不法，且未冠即遭杀戮，故不见有赐乐记载。然其嗣子刘绍于元嘉二十二年(445)“入朝，加棨，进都督江州、豫州之西阳、晋熙、新蔡三郡诸军事。……给鼓吹一部”(76)《宋书》卷六十一《刘绍传》，第1639页。。除了上举武帝刘裕诸子赐乐外，有关刘宋其他诸王及南朝齐、梁、陈三朝诸王赐乐的记载可谓充溢史册，故不烦殚述。北朝诸王赐乐虽不及南朝普遍，但也时见记载。如在《魏书》中，有北魏诸王赵郡王元干、北海王元详及宗室元顗接受朝廷赏赐“鼓吹”乐部的记载。由此可见，赏赐宗室侯王乐部为魏晋南北朝之惯例。

魏晋南北朝诸王除了可以获得朝廷赏赐的“鼓吹”乐外，少数侯王还能得到皇帝赏赐“女伎”的优宠。如梁昭明太子萧统“出宫二十余年，不畜声乐，少时敕赐大乐女妓一部，略非所好”(77)《梁书》卷八《昭明太子传》，第168页。。陈高祖从孙宜黄侯陈慧纪于至德二年，“迁云麾将军、荆州刺史，赐女妓一部”(78)(宋) 王钦若、杨亿《册府元龟》卷二百七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06册)，第772页。。然观其吟咏歌妓之作《名士悦倾城》(79)(梁) 萧统《昭明太子集》卷一《名士悦倾城》：“美人称绝世，丽色譬花丛。经居李城北，来往宋家东。教歌公主第，学舞汉成宫。多游淇水曲，好在凤楼中……”诗，属辞绮艳，似也有意于声伎。诸王嫁女或聚妇时，朝廷还常供给伎乐以佐欢娱。北魏高允曾上书高宗拓跋浚论时事称：“礼云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烛；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今诸王纳室，皆乐部给伎以为嬉戏，而独禁细民不得作乐，此一异也。”(80)《魏书》卷四十八《高允传》，第1074页。

魏晋南北朝诸王多耽嗜伎乐且蓄有庞大的乐部。如北魏咸阳王元禧“性骄奢，贪淫财色，姬妾数十，意尚不已。衣被绣绮，车乘鲜丽，犹远有简娉，以恣其情。由是时求货贿，奴婢千数。田业盐铁，偏于远近。臣史僮隶，相继经营”(81)《魏书》卷二十一上《咸阳王禧传》，第537页。。高阳王元雍“贵极人臣，富兼山海，居止帝宅，匹于帝宫。僮仆六千，妓女五百，隋珠照日，罗衣从风，自汉晋以来诸王豪侈，未之有也。出则鸣驺御道，文物成行，铙吹响发，笳声哀转；入则歌姫舞女，击筑吹笙，丝管迭奏，连宵尽日”。灵太后曾许诺赐元雍女伎，“未及送之，雍遣其阉竖丁鹅自至宫内料简四口，冒以还第。太后责其专擅，追停之”。(82)《魏书》卷二十一上《高阳王雍传》，第557页。河间王元琛“妓女三百人，尽皆国色”(83)(魏)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40页。。清河文献王元怿，崇佛，立景乐寺，寺中像辇“雕刻巧妙，冠绝一时……大斋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寥亮，谐妙入神”(84)(魏)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12页。。元怿去世后，其弟汝南王元悦复修景乐寺。“召诸音乐，逞伎寺内，奇禽怪兽，舞忭殿庭，飞空幻惑，世所未睹，异端奇术，总萃其中。剥驴投井，植枣种瓜，须臾之间，皆得食。士女观者，目乱睛迷。”(85)(魏)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12页。北魏河间公元齐裔孙元志“晚年耽好声伎，在扬州日，侍侧将百人，器服珍丽，冠于一时及。在雍州，逾尚华侈，聚敛无极”(86)《魏书》卷十四《河间公传附元志》，第364页。。北魏北海王元祥“珍丽充盈，声色侈纵。建饰第宇，开起山池，所费巨万矣”(87)《魏书》卷二十一上《北海王元祥传》，第561页。。北魏赵郡王元干之子元谧也耽溺声伎，甚至在母丧期间，仍不废“听音声饮戏”(88)《魏书》卷二十一上《赵郡王元干传附元谧》，第543页。。北齐清河王高岳“性华侈，尤悦酒色。歌姬舞女，陈鼎击钟，诸王皆不及也”(89)《北齐书》卷十三《清河王岳传》，中华书局，1972年，第176页。。北朝诸王大多精通音律，如后秦姚兴之弟济南公姚邕“尤喜音乐，皆能度其盈虚，增改曲调，世咸传之，号济南新调”。他们的乐部也因此教授精严，拥有绝高的技艺。如高阳王元雍美人徐月华“善弹箜篌，能为明妃出塞之歌。哀声入云，听者成市”。他另有两个歌姬一名修容、一名艳姿，“并蛾眉皓齿，洁貌倾城。修容亦能为《绿水歌》，艳姿尤善作《么凤舞》，并爱倾后室，宠冠诸姬”(90)(魏)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34页。。元琛有婢朝云“善吹箎，能为团扇歌、垄上声”(91)(魏)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40页。。

南朝诸王大多精于音乐且蓄有庞大的乐部。如宋南郡王刘义宣“多蓄嫔媵，后房千余，尼媪数百……崇饰绮丽，费用殷广”(92)《宋书》卷六十八《武二王》，第1799页。。南齐武帝奢侈无度，“后宫万余人，宫内不容太乐，景弟暴室皆满，犹以为未足”；豫章文献王萧嶷“后房亦千余人”。(93)《南史》卷四十二《豫章文献王嶷传》，第1063—1064页。临川献王萧映“善骑射，解声律”，萧映次子州陵侯萧子游“好音乐，解丝竹杂艺”(94)《南齐书》卷三十五《临川献王映传附》，第623页。。梁简文帝子南郡王萧大连“妙达音乐，兼善丹青”(95)《梁书》卷四十四《南郡王大连传》，第615页。。南朝诸王蓄乐逾制现象较为普遍，宋江夏王义恭与骠骑大将军竟陵王诞曾上奏孝武帝称：“车服以庸，虞书茂典；名器慎假，春秋明诫。是以尚方所制，汉有严律，诸侯窃服，虽亲必罪。降于顷世，下僭滋极。器服装饰、乐舞音容通于王公，达于众庶，上下无辨，民志靡一。”(96)《宋书》卷六十一《江夏文献王义恭传》，第1647—1648页。歌筵妓宴的赋诗唱和，则是南朝诸王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如刘孝绰《同武陵王看妓诗》(97)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840页。之咏梁武陵王萧纪妓乐；萧纶《和湘东王后园回文诗》(98)(明) 冯惟讷《古诗纪》卷八十一《邵陵王纶》，《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80册)，第67页。之咏梁湘东王萧绎妓乐；虞茂《衡阳王斋阁奏妓诗》、江总《和衡阳殿下高楼看妓诗》(99)(唐) 徐坚《初学记》卷十五《乐部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90册)，第253页。之咏陈衡阳王陈伯信家伎歌舞；庾信《和赵王看伎诗》(100)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391页。、《奉和赵王春日诗》(10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372页。等诗赞美了北周赵僭王宇文招伎乐高超的演技。弘执恭《和平凉公观赵郡王妓诗》：“小堂罗荐陈，妙妓命燕秦。翠质疑假黛，红脸自含春。合舞俱回雪，分歌共落尘。齐竽不可厕，空愿上龙津。”释法宣《和赵郡王观妓应教诗》：“桂山留上客，兰室命媱妖。城中画眉黛，宫内束纤腰。舞袖风前举，歌声扇后骄。周郎不相顾，今日管弦调。”(10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771页。二诗描绘了赵郡王李孝恭乐妓高超的歌容舞态之美。

魏晋南北朝外戚和皇亲蓄乐现象也较普遍。晋惠帝贾皇后妹之子贾谧以贾后之势恣其骄宠，“奢侈逾度。室宇崇僭，器服珍丽、歌僮舞女，选及一时”(103)《晋书》卷四十《贾充传附贾谧》，第1173页。。文明皇后弟、晋武帝舅王恺也豪侈奢淫，饮食、器皿、声妓之奉皆冠绝一时。景献皇后之从父弟羊琇“性豪侈，费用无复齐限，而屑炭和作兽形以温酒，洛下豪贵咸竞效之。又喜游燕，以夜续昼，中外五亲，无男女之别”。羊琇与王恺、石崇等皆“盛致声色，穷珍极丽”(104)《晋书》卷二十八《五行中》，第837页。。南朝宋徐湛之官至尚书仆射，其祖母为高祖女会稽公主。徐湛之生于贵戚豪家，“室宇园池，贵游莫及。伎乐之妙，冠绝一时。门生十余人，皆三吴富人之子。姿质端妍，衣服鲜丽。每出入行游，涂巷盈满”(105)《宋书》卷七十一《徐湛之传》，第1844页。。北齐段懿“有姿仪，颇解音乐，又善骑射，天保初尚颖川长公主，累迁行台右仆射，兼殿中尚书”(106)《北齐书》卷十六《段荣传附段懿》，第214页。。

三、 彰显才艺——士族文人家乐的宴饮游艺

优游酒色声妓作为魏晋风度重要表征，为众多不拘礼法的士大夫文人所追慕。如魏张蕃妓妾刘氏“解音乐，为曹爽教伎。蕃又往来何晏所，而恣为奸淫”(107)《晋书》卷三十八《梁孝王肜传》，第1127页。；游楚“不学问，而性好游遨、音乐，乃畜歌者琵琶、筝箫，每行悉将以自随。所在樗蒲投壶欢欣自娱”(108)(宋) 王钦若、杨亿《册府元龟》卷八百五十五《纵逸》，《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17册)，第214页。；西晋阮咸“妙解音律，善弹琵琶，虽处世，不交人事，惟共亲知弦歌酣宴而已”(109)《晋书》卷四十九《阮咸传》，第1363页。；而贵游子弟竟“相与为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希世之士，耻不与焉”(110)《晋书》卷二十七《五行上》，第820页。；东晋尚书梅陶于国丧期“家庭侈靡，声妓纷葩，丝竹之音，流闻衢路”(111)《晋书》卷七十《钟雅传》，第1877—1878页。。晋中书令王珉与嫂婢情好甚笃，“嫂鞭挞过苦，婢素善歌，而珉好持白团扇。其婢制《白团扇歌》以赠珉云：‘团扇复团扇，许持自障面。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112)(宋) 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十六《嫂婢赠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26册)，第251页。东晋闾丘冲“性尤通达，不矜不假，好音乐，侍婢在侧，不释弦管。出入乘四望车，居之甚夷，不能亏损，恭素之行，淡然肆其心志”。然而闾丘冲却以其人品之美载誉当时，世人不以其好乐蓄妓为侈僭，故“至于白首，而清名令望不渝于始”。(113)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箋》卷中《品藻第九》，中华书局，2001年，第277页。

由于养优蓄伎、纵情声色为当时风会所趋，就连素负重名的东晋第一流人物王导和谢安也未能免俗。《晋书》卷七十七《蔡谟传》载：“谟性方雅，丞相王导作女伎，施设床席。谟先在坐，不悦而去，导亦不止。”(114)《晋书》卷七十七《蔡谟传》，第2041页。又《晋书》卷七十九《谢尚传》载：

谢尚字仁祖，豫章太守鲲之子也。……善音乐，博综众艺。司徒王导深器之，比之王戎，常呼为“小安丰”，辟为掾。袭父爵咸亭侯。始到府通谒，导以其有胜会，谓曰：“闻君能作《鸲鹆舞》，一坐倾想，宁有此理不？”尚曰：“佳。”便着衣帻而舞。导令坐者抚掌击节，尚俯仰在中，傍若无人，其率诣如此。(115)《晋书》卷七十九《谢尚传》，第2069页。

作为东晋人伦之望的丞相王导，不仅蓄养家伎且于大庭广众之中欣赏家伎和僚属的伎乐俳优表演，且置大臣的讽谏于不顾，即此可观当时妓乐之风的兴盛和士大夫对声伎的耽嗜。另据《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载：“安虽放情丘壑，然每游赏，必以妓女从……性好音乐，自弟万丧，十年不听音乐。及登台辅，期丧不废乐。王坦之书喻之，不从，衣冠效之，遂以成俗。”《晋书》卷七十五《王坦之传》也载：“谢安爱好声律，朞功之惨，不废妓乐，颇以成俗。坦之非而苦谏之。安遗坦之书曰：‘知君思相爱惜之至，仆所求者声，谓称情义，无所不可为。聊复以自娱耳。若絜轨迹，崇世教，非所拟议，亦非所屑。’”据称谢安夫人刘氏“不令公有别房。公既深好声乐，复遂颇欲立妓妾兄子外生等，微达此旨，共问讯刘夫人，因方便称《关雎》《螽斯》有不忌之德，夫人知以讽己，乃问谁撰此诗。答云：‘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116)(唐) 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三十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7册)，第701页。和谢安携妓东山相似，桓温也好携妓登山。《宣城图经》载：“宣州白纻山，在县东五里，本名楚山。桓温领妓游此山，奏乐好为《白纻歌》，因改为白纻山。”(117)(宋) 李昉《太平御览》卷四十六《地部十一》“白纻山”辑《宣城图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93册)，第521页。

受普遍盛行的妓乐之风的感染，士族文人多耽溺声妓，不复顾忌。三国魏曹爽“饮食车服拟于乘舆，尚方珍玩充牣其家，妻妾盈后庭，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将吏、师工、鼔吹、良家子女三十三人，皆以为伎乐。诈作诏书，发才人五十七人送邺台，使先帝婕妤教习为伎。擅取太乐乐器、武库禁兵，作窟室，绮疏四周，数与晏等会其中，纵酒作乐”(118)《三国志·魏书》卷九《诸夏侯曹传第九》，第284—285页。。张蕃妻刘氏“解音乐，为曹爽教伎。蕃又往来何晏所，而恣为奸淫”(119)《晋书》卷三十八《梁孝王肜传》，第1127页。。王导、周顗等“诣尚书纪瞻观妓，瞻有爱妾，能为新声，顗于众中欲通其妾，露其丑秽，颜无怍色，有司奏免顗官，诏特原之”(120)(宋) 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十六《露丑通妾》引《晋纪》，《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26册)，第240页。。周顗竟于大庭广众中公开勾引纪瞻妓妾，可谓廉耻丧尽。而晋元帝宥其失礼，可见当时最高统治者对士大夫荒酒、狎妓之宽容。此外，大将军王敦“尝荒恣于色，体为之敝。左右谏之，处仲曰：‘吾乃不觉尔，如此甚易耳。’乃开后阁，驱诸婢妾数十人出路，任其所之。”(121)(宋) 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十六《开阁放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26册)，第240页。王导六世孙、齐尚书令王亮“靡衣玉食，女乐盈房”(122)《梁书》卷十六《王亮传》，第270页。。桓玄乱党殷仲文以佐命亲贵厚自封崇，“舆马、器服穷极绮丽，后房妓妾数十，丝竹不绝音”(123)(宋) 郑樵《通志》卷一百三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77册)，第936页。。梁朱异“园宅、玩好、饮膳、声色穷一时之盛”(124)《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八，第4902页。。

魏晋南北朝时期，少数文臣也曾获得帝王伎乐的赏赐。如北魏高允历事五帝、出入三省五十余年，因其性好音乐，“每至伶人弦歌鼓舞，常击节称善”，故高祖下诏“令乐部丝竹十人，五日一诣允，以娱其志”(125)《魏书》卷四十八《高允传》，第1089页。。南朝宋戴颙家世善琴书音律，宋衡阳王刘义季镇京口，“戴颙为之鼓琴，并新声变曲，其游弦、广陵、止息三调皆与世异，太祖以其好音，长给正声伎一部”(126)(宋) 陈旸《乐书》卷一百四十二《乐图论》。《宋书》卷九十三《戴颙传》也有类似记载。。戴颙善琴法音律得到帝王赐给乐部的宠遇，实属旷世殊遇。然南朝文臣受到帝王赐乐优宠者仍不乏其人。如南齐王晏、徐孝嗣以赞成齐明帝萧鸾废郁林王功分别赐给“鼓吹一部，甲仗五十人”(127)《南齐书》卷四十二《王晏传》；《南齐书》卷四十四《徐孝嗣传》。；梁沈约、范云也因早年同萧衍同列“竟陵八友”之目，后豫参帷幄、翊赞萧衍成帝业，以佐命功臣受到赏赐伎乐之殊荣(128)《梁书》卷十三《范云传》；《梁书》卷十三《沈约传》。；梁武帝还曾赐给吏部尚书徐勉“吴声、西曲女妓各一部”(129)《南史》卷六十《徐勉传》，第1485页。；陈徐陵、江总则以擅长文学见重人主，享受赐乐之宠顾(130)《陈书》卷二十六《徐陵传》：“十三年为中书监领太子詹事，给鼓吹一部”；《陈书》卷二十一《江总传》：“至德四年，加宣惠将军，量置佐史，寻授尚书令，给鼓吹一部。”，实乃文臣稀有之事。文臣之间也有常有贿赂女乐的行为。如南齐尚书令王晏“选门生补内外要局，(陆)慧晓为用数人而止。晏恨之，送女伎一人，欲与申好，慧晓不纳”(131)《南齐书》卷四十六《陆慧晓传》，第806页。。

魏晋南北朝文臣的蓄妓和他们对音乐喜好有关。史载三国吴周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132)《三国志·吴书》卷九《周瑜传》，第1265页。晋荀邃“解音乐”(133)《晋书》卷三十九《荀朂附》，第1158页。；张亢“解音乐、伎术”(134)《晋书》卷五十五《张亢传》，第1524页。；纪瞻“兼解音乐，殆尽其妙”(135)《晋书》卷六十八《纪瞻传》，第1824页。；王导从弟王廙“善音乐、射御、博弈、杂伎”(136)《晋书》卷七十六《王廙传》，第2003页。；桓伊“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137)《晋书》卷八十一《桓伊传》，第2118页。。南朝宋范晔“善弹琵琶，能为新声。上欲闻之，屡讽以微旨，晔伪若不晓，终不肯为。上尝宴饮欢适，谓晔曰：‘我欲歌，卿可弹。’晔乃奉旨，上歌既毕，晔亦止弦”(138)《宋书》卷六十九《范晔传》，第1820页。。后范晔以谋反伏法，诏籍没范晔家乐器、服玩，“并皆珍丽，妓妾不胜珠翠”(139)(宋)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四，第3920页。。梁王冲“喜听音乐，习歌舞，善与人交，贵游之中，声名籍甚”(140)(宋) 郑樵《通志》卷一百四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7册)，第529页。。

家妓的宴饮佐觞，为士大夫文人的酒筵逞艺注入了激情和动力，也为他们彰显才艺提供了舞台。这种现象在魏晋南北朝文学中得到充分的体现。如晋傅玄《历九秋》篇曰：“历九秋兮三春，遣贵客兮一宾。顾名君心所亲，乃命妙妓才人。穷八音兮异伦，微披素齿丹唇。逸响飞薄梁尘，精爽眇眇入神……”(141)(唐) 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8册)，第79页。又傅玄《前有一樽酒行》：“置酒结此会，主人起行觞。玉樽两楹间，丝理东西厢。舞袖一何妙，变化穷万方。”(14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559页。又如北魏临淮王元彧“性爱林泉，又重宾客。至于春风扇扬，花树如锦。晨食南馆，夜游后园。僚寀成群，俊民满席。丝桐发响，羽觞流行。诗赋并陈，清言乍起。莫不饮其玄奥，忘其褊吝焉。是以入彧室者，谓登仙也。荆州秀才张裴裳为五言，有清拔之句云‘异林花共色，别树鸟同声’，彧以蛟龙锦赐之”(143)(魏)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38页。。可谓诗酒与伎乐相互映发。因此在魏晋南北朝诸多表现宴饮内容的诗作中，吟咏家妓的作品占有很大的比重。诸如： 晋潘岳《为贾谧作赠陆机诗》有“嬉娱丝竹，抚鞞舞韶。修日朗月，携手逍遥”(144)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630页。之咏贾谧家乐。梁徐勉《迎客曲》：“丝管列，舞席陈，含声未奏待嘉宾。罗丝管，舒舞度，敛袖默唇迎上客。”(145)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811页。《送客曲》：“袖缤纷，声委咽，余曲未终高驾别。爵无算，景已流，空纡长袖客不留”(146)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811页。；梁王僧孺《为徐仆射妓作》(147)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769页。之咏徐勉家妓。陈阴铿《侯司空宅咏妓》诗“佳人遍绮席，妙曲动鹍弦。楼似阳台上，池如洛水边。莺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翠柳将斜日，俱照晚妆鲜”(148)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457页。、陈刘删《侯司空宅咏妓》诗“石家金谷妓，妆罢出兰闺。看花只欲笑，闻瑟不胜啼。山边歌落日，池上舞前溪。将人当桃李，何处不成蹊”(149)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547页。之咏司空侯瑱家妓。他如齐谢朓《赠王主簿诗二首》(150)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448页。、梁王筠《三妇艳》(15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010页。、梁刘孝先《和兄孝绰夜不得眠诗》(15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065页。、梁沈君攸《薄暮动弦歌》(153)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110页。、《待夜出妓诗》(154)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112页。、陈李孝贞《酬萧侍中春园听妓》(155)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653页。均为吟咏家妓宴饮之作。

四、 声色骋逐——武臣将帅家乐酒胆色欲

陈何胥《伤章公大将军》诗云：“百万横行罢，三千白日新。短箫应出塞，长笛反惊邻。槐庭惨芳树，舞阁思阳春。所悲金谷妓，坐望玉关人。”(156)(宋) 李昉《文苑英华》卷三百二《悲悼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35册)，第746页。诗作借闺中家妓以悼沙场将帅，足见武臣普遍蓄妓是魏晋南北朝家乐的重要特征。究其原因乃在于魏晋南北朝是我国封建社会最为动荡的时代。国家长期处于分裂割据的状态以及分裂割据集团之间长期的战争杀伐，使得武功较之文治更为迫切和重要，与此相应的是武臣作用的凸显和地位提高。而拥有大量的财富、蓄养数量庞大的奴婢和家伎则是武臣地位尊崇的间接体现。

赏赐官爵、财产、奴隶、伎乐是魏晋南北朝历代帝王笼络和驾驭武臣的通常做法。其中赏赐伎乐最为经济有效。因为伎乐不像官爵、财产那样稀缺，而且声色伎乐天然是消磨人的进取之心的灵药，桀骜不驯的武人若无声色伎乐之好则可能成为最高统治的威胁，中国历代统治者都非常明白这一点。为了笼络武臣为己效命，魏晋南北朝帝王们竞相采取赏赐臣伎乐的做法。而首开其风气者，乃一代枭雄魏武帝曹操。史载：“(夏侯)惇从征孙权还，使惇都督二十六军留居巢，赐伎乐名倡。令曰：‘魏绛以和戎之功，犹受金石之乐，况将军乎！’”(157)《三国志·魏书》卷九《夏侯惇传》，第268页。自魏武后，帝王效法者甚众，而其赏赐伎乐之数量也踵事增华。如宋武帝刘裕平定桓玄之乱，“诛桓氏，而子女妓妾悉为军赏之资”(158)(宋) 陈旸《乐书》卷一百六十三《晋乐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11册)，第748页。。所赐伎乐门类则包括从事仪式性音乐表演的“鼓吹”乐部和娱乐性音乐的“女乐”或“女妓”。前者如：

《晋书·刘毅传》：“以匡复功封南平郡开国公，兼都督宣城军事，给鼓吹一部。”

《晋书·何无忌传》：“迁会稽内史、督江东五郡军事，持节将军如故。给鼓吹一部。”

《宋书·檀道济传》：“进号征北将军，加散骑常侍，给鼓吹一部。”

《宋书·谢晦传》：“进封建平郡公，食邑四千户。固让，进封，又给鼓吹一部。”

《宋书·张永传》：“大中正六年，又加护军将军，领石头戍事，给鼓吹一部。”

《宋书·蔡兴宗传》：“加都督会稽、东阳、新安、永嘉、临海五郡诸军事，给鼓吹一部。”

《宋书·沈攸之传》：“进号安西将军，加散骑常侍，给鼓吹一部。”

《宋书·沈庆之传》：“进庆之号镇北大将军，进督青、冀、幽三州，给鼔吹一部。”

《宋书·刘延孙传》：“进号车骑将军，加散骑常侍，给鼓吹一部。”

《宋书·黄回传》：“持节督郢州、司州之义阳诸军事、平西将军、郢州刺史，给鼓吹一部。”

《宋书·袁顗传》：“加顗都督征讨诸军事，给鼓吹一部。”

《宋书·王景文传》：“进号镇南将军，寻给鼓吹一部。”

《宋书·刘勔传》：“以守尚书右仆射中领军如故，给鼓吹一部。”

《宋书·薛安都传》：“进号安北将军，给鼓吹一部。”

在萧子显《南齐书》中，武臣受到朝廷赏赐“鼓吹”者包括褚渊、王俭、垣崇祖、张敬儿、王敬则、陈显达、王广之。在《梁书》中载有武臣受到“鼓吹”赏赐的包括王茂、曹景宗、杨公则、吕僧珍、韦叡、王莹、昌义之、萧景、裴邃、王僧辩、杜龛、侯景等人。《陈书》中武臣受赏“鼓吹”的有周文育、侯安都、侯瑱、欧阳頠、吴明彻、周铁虎、程灵洗、淳于量、章昭达、徐度、杜棱、徐世谱、周敷、孙玚、任忠、熊昙朗、周迪等。

后者即武臣赏赐娱乐性乐部者如：

《十六国春秋》卷四十二《王猛传》：“军还，以功进封清河郡侯，赐美女五人，上女妓十二人，中妓三十八人，马百匹，车十乘。”

《梁书》卷三十九《元法僧传》：“及魏军既逼，法僧请还朝，高祖遣中书舍人朱异迎之。既至，甚加优宠。时方事招携，抚悦降附。赐法僧甲第、女乐及金帛前后不可胜数。”

《梁书》卷三十九《元法僧传子景仲附》：“景仲封枝江县公，邑千户，拜侍中、右卫将军。大通三年，增封并前为二千户，仍赐女乐一部。”

《陈书》卷五《宣帝本纪》：“诏以(司马)消难为使持节侍中大都督，总督安随等九州八镇诸军事、车骑将军、司空，封随郡公，给鼓吹、女乐各一部。”

《陈书》卷九《吴明彻传》：“五年，诏加侍中、都督征讨诸军事，仍赐女乐一部。”

《陈书》卷十三《鲁悉达传》：“琳授悉达镇北将军，高祖亦遣赵知礼授征西将军、江州刺史，各送鼓吹、女乐，悉达两受之，迁延顾望，皆不就。”

《陈书》卷十三《周敷传》：“是时南江酋帅并顾恋巢窟，私署令长，不受召。朝廷未遑致讨，但羁縻之，唯敷独先入朝。天嘉二年诣阙，进号安西将军。给鼓吹一部，赐以女妓一部。”

《陈书》卷十三《周炅传》：“以功增邑并前二千户，进号平北将军、定州刺史、持节都督如故，仍赐女妓一部。”

《陈书》卷十五《陈慧纪传》：“赐女伎一部，增邑并前三千户。”

《北齐书》卷十六《段荣传子韶附》：“世宗还邺，(段)韶留守晋阳，世宗还赐女乐十数人、金十斤、缯帛称是，封长乐郡公。……高归彦作乱冀州，诏与东安王娄叡率众讨平之，迁太傅，赐女乐十人，并归彦果园一千亩。”

《周书》卷十九《达奚武传子震附》：“赐(震)妾二人，女乐一部及珍玩等。”

《隋书》卷三十九《元景山传》：“赐女乐一部、帛六千匹、奴婢二百五十口，牛羊数千。”

《隋书》卷三十九《阴寿传》：“从武帝平齐，进位开府，赐物千段，奴婢百口，女乐二十人。”

《周书》卷四十《尉迟运传》：“高祖嘉之，授大将军，赐以直，田宅妓乐、金帛车马及什物等不可胜数。”

《北史》卷七十六《李景传》：“赐女乐一部，加以珍物。景智略非所长，而忠直为时所许，帝甚信之。”

《北史》卷六十一《窦荣定传》：“拜荣定为洛州总管以镇之，前后赐缣四千匹，西凉女乐一部。”

《北史》卷二十三《于栗磾传附于谨》：“赏谨奴婢一千口，及梁之宝物并金石、丝竹乐一部。别封新野郡公，谨固辞，不许。又令司乐作《常山公平梁歌》十首，使工人歌之。”

就以上赐乐记载可知，以“女乐”赏赐武臣和功臣乃南北朝帝王通行做法。这与赏赐“鼓吹乐”大行于南朝宋、齐、梁、陈却罕见于北朝的北齐、北周有所不同。赏赐女乐是南北朝帝王笼络武臣的惯用手法。史载陈武帝“子女玉帛皆班将士。其充闱房者，衣不重彩，饰无金翠，歌钟、女乐不列于前，及乎践阼，弥厉恭俭，故隆功茂德光有天下焉”(159)(宋) 陈旸《陈书》卷二《高祖下》，第40页。。可见南北朝帝王们在赏赐武臣伎乐上的慷慨。魏晋南北朝帝王还将因罪伏诛大臣的妇女、妓妾赏赐臣下，如十六国后赵石勒杀祖约及其亲属百余人，将祖约“妇女、妓妾班赐诸臣”(160)(魏) 崔鸿《十六国春秋》卷十三《石勒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3册)，第425页。。在一般情况下，魏晋南北朝帝王一次性赏赐功臣女乐的人数一般为十人左右的“一部”，有时则大大超过这一数目，如前秦王猛因讨慕容暐之功，诏赐“上女妓十二人，中妓三十八人”；北周大将阴寿被赐给“女乐二十人”。某些功高的武臣同时受到“鼓吹”和“女乐”的赏赐，如南朝陈名将吴明彻、司马消难。北齐段韶则两次接受女乐的赏赐，可谓宠荣一时。在当时南北割据的情况下，伎乐常被当作一种引诱武臣将帅归顺投诚的手段，如元法僧、周敷、鲁悉达、侯景等就因此受到梁武帝的女乐赏赐。侯景《上武帝表》称：“陛下授以上将，任以专征，歌钟女乐、车服弓矢，臣受命不辞，实思报效。方欲挂斾嵩华，县旌冀赵，刘夷荡涤，一匡宇内。”(161)(明) 梅鼎祚《梁文纪》卷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9册)，第 587页。“歌钟女乐”二词，表明侯景曾接受过梁武帝的鼓吹及女乐赏赐。而梁将陈琳、陈高祖陈霸先为了拉拢鲁悉达，争相授予官职和赠送伎乐，“琳授悉达镇北将军，高祖亦遣赵知礼授征西将军、江州刺史，各送鼓吹、女乐。悉达两受之，迁延顾望，皆不就”(162)《陈书》卷十三《鲁悉达传》，中华书局，1972年，第199页。。

由于赏赐女乐并不合符朝廷正规仪制，故为某些忠直谨厚的武臣所婉拒。如《十六国春秋》卷三十六《苻坚上》载：

以王猛为使持节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进爵清河郡侯，悉以慕容评第中之物赐之，加美妾五人，上女妓十人，中女妓三十人。猛固辞，坚曰：“昔魏绛和戎，犹有丝竹之赏；山甫翼周，实受四牡之锡(163)按：“四”字原阙，据《太平御览》卷一百二十二《苻坚》所辑文字补。。卿今功超二子，任过管葛，安得辞也。其敬受之，无违朕命。”

苻坚以王猛功勋卓著而赐给王猛大量女妓，不意遭到王猛坚拒。苻坚只好以《左传》所载晋悼公赏赐魏绛女乐之典故以说服王猛。其实晋悼公赐魏绛女乐在当时乃颇具争议之举，《左传》特地揭出显然具有作者的深意。苻坚援引《左传》以为说辞与前文所载曹操赐夏侯惇女乐均出一途。史载夏侯惇“从太祖征孙权还，使惇都督二十六军，留居巢，赐妓乐名倡。令曰：‘魏绛以和戎之功犹受金石之乐，况将军乎？’”(164)《三国志·魏书》卷九《夏侯惇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268页。由此可知魏晋南北朝帝王以伎乐笼络武臣的良苦用心。然夏侯惇之子、魏清河公主驸马夏侯楙竟以耽嗜声妓、多畜伎妾失欢公主及明帝(165)《三国志·魏书》卷九《夏侯惇传》裴松之注引《魏略》称：“(夏侯)楙在西时多畜伎妾，公主由此与楙不和。”，于此可见风气之转移。当然，魏晋南北朝帝王也有接受武臣献乐的例外，如北魏金紫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薛真度卒后，其子怀吉“以父妓十余人并乐器”献北魏宣武帝，“宣武纳焉”(166)《北史》卷三十九《薛安都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413页。。梁王冲“晓音乐，习歌舞，善与人交，贵游之中声名籍甚。侯景之乱，梁元帝于荆州承制，冲求解南郡以让王僧辩，并献女伎十人以助军赏，元帝授持节督衡、桂、成、合四州诸军事、云麾将军、衡州刺史”(167)《陈书》卷十七《王冲传》，第236页。。

然而，能够获得朝廷赏赐伎乐的武臣毕竟在少数，就绝大多数武臣将帅而言，自蓄家乐以供声色之娱乃通行做法。史载魏晋南北朝武臣将帅的蓄乐可谓比比皆是。如西晋苟晞：“出于孤微，位至上将，志颇盈满，奴婢将千人，侍妾数十，终日累夜不出庭户。刑政苛虐，纵情肆欲。”(168)《晋书》卷六十一《苟晞传》，第1670页。东晋陶侃“媵妾数十，家僮千余，奇巧宝货，富于天府”(169)《晋书》卷六十六《陶侃传》，第1779页。。北魏王椿“僮仆千余，园宅华广，声妓自适，无乏于时”(170)《魏书》卷九十三《王叡传附王椿》，第1992页。；薛裔“性豪爽，盛营园宅，宾客、声伎以恣嬉游”(171)《魏书》卷四十二《薛辩传附》，第943页。；李元护“妾妓十余，声色自纵”(172)《魏书》卷七十一《李元护传》，第1586页。；夏侯道迁“于京城之西水次之地，大起园池，殖列蔬果，延致秀彦，时往游适，妓妾十余，常自娱兴”(173)《魏书》卷七十一《夏侯道迁传》，第1583页。。南朝宋沈庆之“家素富厚，产业累万金，奴僮千计。……妓妾数十人，并美容工艺。庆之优游无事，尽意欢愉，非朝贺不出门”(174)《宋书》卷七十七《沈庆之传》，第2003页。；沈庆之从侄沈攸之“富贵拟于王者。夜中诸厢廊然烛达日，后房服珠玉者数百人，皆一时绝貌”(175)《南史》卷三十七《沈攸之传》，第966页。。南齐曹虎“晩节好货贿，吝啬，在雍州得见钱五千万，伎女食酱菜，无重肴”(176)《南齐书》卷三十《曹虎传》，第564页。；张欣泰“恣情闲放，声伎杂艺，颇多开解”(177)《南史》卷二十五《张欣泰传》，第692页。。梁夏侯亶“晚年颇好音乐，有妓妾十数人，并无被服姿容。每有客，常隔帘奏之”(178)《梁书》卷二十八《夏侯亶传》，第420页。；夏侯亶弟夏侯夔“性奢豪，后房伎妾曳罗縠、饰金翠者亦有百数”(179)《梁书》卷二十八《夏侯亶传附》，第422页。。陈孙玚“颇失于奢豪，庭院穿筑，极林泉之致。歌钟舞女，当世罕俦。宾客填门，轩盖不绝”(180)《陈书》卷二十五《孙玚传》，第321页。；周迪“性质朴，不事威仪，居常徒跣，虽外列兵卫，内有女伎，挼绳破篾，傍若无人”(181)《陈书》卷三十五《周迪传》，第483页。。

魏晋南北朝武臣将帅对声色妓乐的耽嗜，几乎达到了狂热的地步。如曹洪曾从曹操征刘备，曹操曾命曹洪御刘备部将马超，值马超军退，“(曹)洪置酒大会女倡，着罗縠衣蹋鼔，一座皆笑”。以致引起益州太守杨阜的不满，斥责曹洪“于广坐之中裸女人形体，虽桀纣之乱，不甚于此”(182)《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五《杨阜传》，第704页。。齐张瓌“居室豪富，妓妾盈房，或讥其衰暮畜妓。瓌曰：‘我少好音律，老而方解，平生嗜欲，无一复存，唯未能遣此耳。’”(183)(宋) 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十六《老不遣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26册)，第241页。陈章昭达“每饮食，必盛设女伎杂乐，备尽羌胡之声，音律姿容，并一时之妙，虽临敌弗之废也”(184)《南史》卷六十六《章昭达传》，第1620页。。北魏薛真度“有女妓数十人，每集宾客辄命之，丝竹歌舞不辍于前，尽声色之适”(185)《北史》卷三十九《薛真度传》，第1412页。；高聪“有妓十余人，有子无子皆注籍为妾以悦其情。及病，不欲他人得之，并令烧指吞炭，出家为尼”(186)《魏书》卷六十八《高聪传》，第1523页。。

魏晋南北朝武臣对声伎的耽溺也导致劫夺或赠送伎乐现象时有发生。如晋石崇有宠妓绿珠，色艺冠绝当时，“孙秀使人求之，不得，遂劝赵王伦诛崇”(187)(宋)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蓄家妓示客而致祸》，《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0册)，第684页。。桓玄檄斥扬州刺史司马元显“穷色于罔极之日，劫略王国宝妓妾，一朝空房”(188)《魏书》卷九十七《桓玄传》，第2120页。。南朝齐崔恭祖“掠得东宫女伎，(崔)觉逼夺之，恭祖积忿恨，其夜与慧景骁将刘灵运诣城降”(189)《南史》卷四十五《崔慧景传》，第1142页。。北魏高祐为宋王刘昶傅，“昶以其官旧年耆，雅相祗重，妓妾之属，多以遗之”(190)《魏书》卷五十七《高祐传》，第1261—1262页。。北魏李元护之弟李静“性甚贪忍，兄亡未敛，便剥脱诸妓服玩及余财物”(191)《魏书》卷七十一《李元护传》，第1587页。。北齐卢宗道性粗率，任侠。宗道“尝于晋阳置酒，宾游满坐。中书舍人马士达目其弹箜篌女妓云‘手甚纤素’。宗道即以此婢遗士达，士达固辞，宗道便命家人将解其腕，士达不得已而受之”(192)《北齐书》卷二十二《卢文伟传附》，第322页。。南朝宋萧惠开“路经江陵，时吉翰子在荆州，共惠开有旧，为设女乐。乐人有美者，惠开就求，不得；又欲以四女妓易之，不许。惠开怒，收吉，斩之，即纳其妓”(193)《南史》卷十八《萧惠开传》，第497页。。北魏刘思祖以征梁功本拟封千户侯，“思祖有二婢，美容善歌舞，侍中元晖求之不得，事遂停寝”(194)《魏书》卷五十五《刘芳传附》，第1229页。。东魏崔暹从大都督李崇平叛，“(暹)违崇节度，为贼所败。单骑潜还，禁于廷尉，以女妓、园田货元义获免”(195)《魏书》卷八十九《崔暹》，第1925页。。北齐娄定远弟李略穆提婆求其伎妾，“定远不许，因高思好作乱，提婆令临淮国郎中令，告定远阴与思好通。后主令开府段畅率三千骑掩之，令侍御史赵秀通至州以赃货事劾定远，定远疑有变，遂缢而死”(196)《北齐书》卷十五《娄昭附》，第196—197页。。南朝齐蔡道恭卒于军，其尸为魏人所得。后魏人许还道恭丧，“其家以女乐易之，葬襄阳”(197)《南史》卷五十五《蔡道恭》，第1365页。。

在魏晋南北朝蓄乐武臣中，不少人通音律、好文艺。如北齐段孝言“富贵豪侈，尤好女色，后娶娄定远妾董氏，大耽爱之……恣情酒色。然举止风流，招致名士，美景良辰，未尝虚弃，赋诗奏伎，毕尽欢洽。虽草莱之士，粗闲文艺，多引入宾馆与同兴赏，其贫踬者亦时有乞遗，世论复以此多之”(198)《北齐书》卷十六《段荣传附》，第216页。。北周宇文贵“好音乐，耽弈棋，留连不倦。然好施爱士”(199)《周书》卷十九《宇文贵传》，第314页。。南齐张欣泰虽出身将门，然厌武好文，“通涉雅俗，交结多是名素，下直辄着鹿皮冠，纳衣锡杖，挟素琴。”欣泰雅好伎乐，“恣情闲放，声伎杂艺，颇多开解”(200)《南史》卷二十五《张欣泰传》，第692页。。陈鲁悉达“虽仗气任侠，不以富贵骄人。雅好词赋，招礼才贤，与之赏会”(201)《陈书》卷十三《鲁悉达传》，第199页。。晋刘琨“素奢豪，喜声色”，以至“河南徐润以音律得幸，干预政事”(202)(魏) 崔鸿《十六国春秋》卷二《刘聪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3册)，第332页。。

五、 竞斗豪奢——豪家富室的声伎征逐

家妓作为财富和身份重要象征，同豪家富室有着天然的联系。魏晋南北朝作为我国门阀阀制度臻于极盛的时代，豪门巨室在占有大量社会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占有大量的奴婢以及同属奴婢的家伎。梁裴子野《宋略》有感于当时豪门富室之声色淫靡称：“王侯将相，歌妓填室；鸿商富贾，舞女成群。竞相夸大，致有争夺，如恐不及，莫为禁令。伤风败俗，莫不在此。”(203)(宋) 李昉《太平御览》卷五百六十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98册)，第314页。梁贺琛启陈时事称：“今天下守宰所以贪残，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今之燕喜相竞夸豪，积果如丘陵，列肴同绮绣。露台之产，不周一燕之资，而宾主之间裁取满腹，未及下堂，已同臭腐。又畜妓之夫无有等秩，为吏牧民者致赀巨亿，罢归之日，不支数年，率皆尽于燕饮之物。歌谣之具，所费事等丘山，为欢止在俄顷。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如复傅翼，增其搏噬。一何悖哉。其余淫侈著之凡百，习以成俗，日见滋甚。欲使人守廉白，安可得邪？”(204)(宋) 沈枢《通鉴总类》卷九下《梁贺琛启陈四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1册)，第617—618页。虽然魏晋南北朝统治者们也采取了某些限制职官蓄养妓乐和奢靡淫侈的政策。如齐武帝永明六年(488)敕“位未登黄门郎，不得畜女妓”(205)(唐) 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二《乐二·历代沿革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05册)，第11页。，时王宴之弟王诩与射声校尉阴玄智因触犯此条例，“坐畜妓免官，禁锢十年。敕特原诩禁锢”(206)《南齐书》卷四十二《王晏传》，第744页。。可见此条例并未得到严格执行。陈文帝天嘉元年(560)所颁布的《禁奢丽诏》称：“污樽土鼓，诚则难追；画卵雕薪，或可易革。梁氏末运，奢丽已甚。刍豢厌于胥史，歌钟列于管库。土木被朱丹之采，车马饰金玉之珍。逐欲浇流，迁讹遂远。朕自诸生，颇为内足，而家敦朴素，室靡浮华。观览时俗，常所扼腕。今妄假时乘，临驭区极。属当沦季，思闻治道。菲食卑宫，自安俭陋。俾兹薄俗，获反淳风。维雕镂淫饰，非兵器及国容所须。金银珠玉，衣服杂玩，悉皆禁断。”(207)(明) 梅鼎祚《陈文纪》卷一《崇俭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9册)，第603—604页。然彼时种种敦厉风俗的政令最终未能取得任何实际效果，统观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王公缙绅及豪家富室养优蓄伎之风可谓滔滔不返。

魏晋南北朝豪家富室大多拥有庞大的乐部，且争事侈靡，颇以伎乐相夸饰。曹丕《典论·酒海》称：“洛阳令郭珍，家有巨亿，每暑召客，侍婢数十，盛装饰，罗縠披之，袒裸其中，使进酒。”三国蜀刘琰“车服、饮食号为侈靡，侍婢数十，皆能为声乐”(208)《三国志·蜀书》卷十《刘琰传》，第1001页。。晋石崇家豪富，“宅室舆马，僭拟王者。庖膳必穷水陆之珍。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而丝竹之艺，尽一世之选”(209)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卷下《汰侈第三十》引傅亮《续文章志》，第471页。。据称石崇“常择其姿容相类者十余人，装饰衣服，大小一等，调四方玉付工为倒龙之佩，萦金为凤冠之钗，结绅绕前而舞。欲有召者，不呼姓名，悉听佩声，视钗色。各含异香，使行而笑语，则口气从风而扬。又屑沉水香末布象床上，使所爱践之，无迹者即赐珍珠百琲”(210)(明) 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三《自奉之侈》，《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3册)，第65—66页。。石崇家妓中以绿珠、翔风名闻当世。绿珠“美而艳，善吹笛”(211)《晋书》卷三十三《石崇传》，第1008页。，翔风“特以姿态见美……石氏侍人美艳者数十人，翔风最以文辞擅爱”(212)(晋) 王嘉《拾遗记》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2册)，第357页。。南朝宋阮佃夫则以寒族而暴得富贵，由是豪侈横恣，“宅舍园池，诸王邸第莫及。妓女数十，艺貌冠绝当时。金玉锦绣之饰，宫掖不逮也。每制一衣，造一物，京邑莫不法效焉。于宅内开渎，东出十许里。塘岸整洁，泛轻舟，奏女乐”(213)《宋书》卷九十四《阮佃夫传》，第2314页。。又载“游击将军阮佃夫、中书通事舍人王道隆、员外散骑侍郎杨运长等并参预政事，权亚人主……佃夫尤恣横，人有顺迕，祸福立至。大纳货赂，所饷减二百匹绢则不报书。园宅饮馔过于诸王，妓乐服饰，宫掖不如也”(214)(宋) 沈枢《通鉴总类》卷二上《宋明帝用阮佃夫等预政》，《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61册)，第261页。。南朝宋杜骥第五子杜幼文“所莅贪横，家累千金，女伎数十人，丝竹昼夜不绝。与沈勃、孙超之居止接近，常相从，又并与阮佃夫厚善。佃夫死，废帝深疾之。帝微行夜出，辄在幼文门墙之间，听其弦管，积久转不能平，于是自率宿卫兵诛幼文、勃、超之等”(215)《宋书》卷六十五《杜骥传》，第1722页。。南朝宋吏部尚书沈演之子沈勃“奢淫过度，妓女数十，声酣放纵，无复剂限”(216)《宋书》卷六十三《沈演之传附》，第1687页。。南朝宋徐湛之以贵戚豪强之故，“产业甚厚。室宇园池，贵游莫及。伎乐之妙，冠绝一时。门生千余，皆三吴富人子。资质端美，衣服鲜丽。每出入行游，涂巷盈满。泥雨日，悉以后车载之。文帝每嫌其侈纵。时安成公何勖，无忌之子；临汝公孟灵休，昶之子也，并名奢豪，与湛之以肴膳、器服、车马相尚”(217)《南史》卷十五《徐湛之传》，第436页。。徐湛之孙徐孝嗣入齐为尚书令，以废郁林王萧昭业及赞成明帝萧鸾即帝位功给鼓吹、班剑。徐孝嗣之孙徐君蒨“善弦歌，为梁湘东王镇西咨议参军。颇好声色，侍妾数十，皆佩金翠、曳罗绮，服玩悉以金银。饮酒数升便醉，而闭门尽日酣歌。每遇欢谑，则饮至斗。有时载伎肆意游行，荆楚山川，靡不毕践。朋从游好，莫得见之”(218)《南史》卷十五《徐勉之传附徐君蒨》，第441页。。时人襄阳鱼弘更是荒淫无度。鱼弘常语人曰：“我为郡所谓四尽：‘水中鱼鳖尽，山中麞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丈夫生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但欢乐，富贵几何时？”于是恣意酣赏，“侍妾百余人，不胜金翠，服玩、车马皆穷一时之绝”(219)《梁书》卷二十八《鱼弘传》，第422页。。徐君蒨和鱼弘以豪侈并称当时，然鱼弘更甚于徐君蒨，故时人有谣曰：“北路鱼，南路徐。”(220)《南史》卷十五《徐勉之传附徐君蒨》，第441页。南朝齐到撝“资籍豪富，厚自奉养。宅宇山池，京师第一。妓妾姿艺，皆穷上品”(221)《南齐书》卷三十七《到撝传》，第647页。。梁柳惔“性爱音乐，女伎精丽”，然甚畏其妇，以至略不敢视伎。“仆射张稷与惔狎密而为惔妻赏敬，稷每诣惔，必先相问夫人。惔每欲见妓，恒因稷请奏，其妻隔幔坐，妓然后出，惔因得留目”(222)《南史》卷三十八《柳惔传》，第987页。。

竞夸财富、伎乐也是魏晋南北朝豪门富室的一大癖好。晋石崇与王恺的斗富即包括家伎炫耀的内容。《世说新语》卷下《汰侈第三十》载：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223)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卷下，第467—468页。

又《晋书》卷九十八《王敦传》载：

时王恺、石崇以豪侈相尚。恺常置酒，敦与导俱在坐，有女伎吹笛小失声韵，恺便殴杀之。一坐改容，敦神色自若。他日，又造恺，恺使美人行酒，以客饮不尽，辄杀之。酒至敦、导所，敦故不肯持。美人悲惧失色，而敦慠然不视。导素不能饮，恐行酒者得罪，遂勉强尽觞。导还，叹曰：“处仲若当世，心怀刚忍，非令终也。”(224)《晋书》卷九十八，第2553页。

石崇、王恺之声伎侈靡和王敦之禀性残忍在以上两例中得以充分展现，他们所掀起的竞斗豪奢之风对当时以及后世所产生的影响同样不可忽视。据载，北魏河间王元琛即效仿西晋石崇、王恺故事，与高阳王元雍争夸豪奢。元琛曾谓章武王元融曰：“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225)(魏)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41页。然而，颇具讽刺意义的是石崇每于筵宴间诛杀劝觞家伎，却甘愿为了他的宠妓绿珠葬送性命。《晋书》卷三十三《石崇传》载：

及贾谧诛，崇以党与免官。时赵王伦专权，崇甥欧阳建与伦有隙。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时在金谷别馆，方登凉台，临清流，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被罗縠，曰：“在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本受命，指索绿珠，不识孰是。”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许。秀怒，乃劝伦诛崇、建。崇、建亦潜知其计，乃与黄门郎潘岳阴劝淮南王允、齐王冏以图伦、秀。秀觉之，遂矫诏收崇及潘岳、欧阳建等，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226)《晋书》卷三十三，第1008页。

无独有偶，南朝宋何恢也愿意以己之生命保全宠妓。《南史》卷七十七《阮佃夫传》载：

庐江何恢有妓张耀华，美而有宠，为广州刺史，将发，要佃夫饮。设乐，见张氏，悦之。频求，恢曰：“恢可得，此人不可得也。”佃夫拂衣出户，曰：“惜指失掌邪！”遂讽有司以公事弹恢。(227)《南史》卷七十七，第1992页。

宋范晔则奢于奉妓而俭于事母。史载范晔“家乐器服玩，并皆珍丽，妓妾亦盛饰。母止住单巷，唯有一厨，盛樵采。子弟冬无被，叔父单布衣”(228)《宋书》卷六十九《范晔传》，第1829页。。由于魏晋南北朝缙绅富室多蓄伎乐，故寒素不谙音乐、声伎者往往为人所讥。如南朝宋孔珪“不乐世务，居宅盛营山水，凭几独酌，傍无杂事，门庭之内，草莱不剪，中有蛙鸣，或问之曰：‘欲为陈蕃乎？’珪笑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何必效蕃、王晏常鸣鼓吹候之。’”(229)《南史》卷四十九《孔珪传》，第1215—1216页。南朝宋王琨曾赴尚书仆射颜师伯家宴，琨时为度支尚书。宴设女乐“要琨同听，传酒行炙，皆悉内妓。琨以男女无亲授，传行每至，令置床上，回面避之然后取，毕又如此，坐上莫不抚手嗤笑。琨容色自若。师伯后为设乐邀琨，琨不往”(230)《南史》卷二十三《王华传附》，第629页。。梁刘鬷“博识强正，名行自居，幼为外祖臧质所鞠养。质既富盛，恒有音乐。质亡后，母没十许年，鬷每闻丝竹之声，未尝不歔欷流涕”(231)《南史》卷五十《刘显传》，第1239页。。被梁武帝诏称“本非将种,又非豪家”的陈庆之，“性祗谨，每奉诏敕，必洗沐拜受。俭素不衣纨绮，不好丝竹”(232)《南史》卷六十一《陈庆之传》，第1501页。。

六、 魏晋南北朝家乐的表演艺术

和宫廷、官署、民间乐妓主要从事歌舞娱人活动一样，唱歌和舞蹈也是历代家妓活动的主要形式。然而，受时代和环境、社会风尚以及艺术发展内在规律等诸方面因素的影响，魏晋南北朝时期家乐的歌舞具有其独特性。

在文学艺术走向自觉和繁荣的魏晋北朝时期，追求艺术化的生活是帝王将相、王公缙绅和士大夫文的共同理想，而蓄养家乐在很大程度上使这种理想得以付之现实。魏晋南北朝家乐的歌唱，主要包括诗歌和唱曲，歌词和曲词的内容既有来自民间的民歌如吴歌、西曲，也有来自前代的诗歌如两汉乐府歌诗和当代的文人歌诗；其音乐形式大致包括六朝的清商乐以及民间新兴俗乐。

1. 家妓的歌诗和歌诗创作

魏晋南北朝诗歌艺术的繁荣发展以及文人对诗歌声律的自觉探求促成了“永明体”的出现。在诗歌文人化、格律化的同时，新兴的民歌不断地产生和涌现，并进入到文人的创作中，使得诗坛呈现出一种蓬勃发展的景象。家乐与士大夫文人的密切关系，使它能够成为文人歌诗、制曲、编舞的最早舞台实践者。《南史》卷六十三《羊侃》载：

(羊侃)性豪侈，善音律，自造《采莲》《棹歌》两曲，甚有新致。姬妾列侍，穷极奢靡。有弹筝人陆太喜，着鹿角爪，长七寸。舞人张净琬，腰围一尺六寸，时人咸推能掌上舞。又有孙荆玉能反腰帖地，衔得席上玉簪。敕赉歌人王娥儿，东宫亦赉歌者屈偶之，并妙尽奇曲，一时无对。初赴衡州，于两艖起三间通梁水斋，饰以珠玉，加之锦缋，盛设帷屏，列女乐。乘潮解缆，临波置酒，缘塘傍水，观者填咽。大同中，魏使阳斐与侃在北尝同学，有诏命侃延斐同宴，宾客三百余人，食器皆金玉杂宝，奏三部女乐。至夕，侍婢百余人，俱执金花烛。侃不饮酒而好宾游，终日献酬，同其醉醒。(233)《南史》卷六十三，第1547页。

史传记载显示，在梁羊侃所蓄养的庞大家乐中，拥有擅长歌、舞、器乐表演的各式人才，有的歌伎还来自宫廷的赠送。羊侃自造《采莲》《棹歌》二曲，其歌辞形式应为歌诗。按： 《采莲曲》见载于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棹歌》见载于《乐府诗集·相和歌辞》，均被收入乐府歌诗。早在羊侃之前的西晋石崇即已创作歌诗教授家乐演唱。石崇妙解音律，家蓄妓乐。其《思归引并序》，序曰：“余少有大志，夸迈流俗。弱冠登朝，历位二十五年。年五十以事去官，晚节更乐放逸……家素习技，颇有秦赵之声。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故制此曲。此曲有弦无歌，今为作歌以述余怀，恨时无知音者，令造新声而播于丝竹也。”(234)(明) 梅鼎祚《西晋文纪》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8册)，第84—85页。由于石崇《思归引》歌诗今已亡佚，无法考察其详细内容，然其属于歌诗殆无疑义。石崇还曾创作《明君曲》教其宠妓绿珠演唱，而绿珠也自作歌曲《懊歌》以遣怀。宋王灼《碧鸡漫志》称：“晋以来歌曲，石崇以《明君曲》教其妾绿珠……绿珠亦自作《懊歌》曰：‘丝布涩难缝。’……晋以来歌曲见于史者，盖如是耳。”(235)转引自《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08页。又《说郛》卷十九上载，石崇以《明君曲》教其妾绿珠曰：“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绿珠亦自作《懊歌》曰：“丝布涩难缝，桓伊侍孝武。”按： 《明君曲》又名《王明君》《王昭君》，为乐府歌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九《相和歌辞》载：“《王明君》，一曰《王昭君》。”《懊歌》亦为乐府歌诗。元左克明《古乐府》卷六《清商曲歌辞上》载：“《懊歌》，石崇绿珠所作‘丝布涩难缝’一曲而已。”永嘉之乱后，晋室南迁，《懊歌》也随流传江南。《乐书》卷一百六十三《晋乐章》称：“永嘉之乱，象舞歌工自胡归晋，琴瑟磬筦百无一焉。其歌曲又可知矣。至安帝隆安初，遽作《懊》之歌，有‘草上女儿’之句。既而宋高祖以季春草生之时定京都，诛桓氏，而子女、妓妾悉为军赏之资而已。然则乐歌之发，其可伪为哉。”(236)(宋) 陈旸《乐书》卷一百六十三《晋乐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11册)，第747—748页。和《懊歌》情形相似的是，《明君曲》也随晋室南迁流传到南方。《旧唐书·音乐志》也云：“清乐遭梁、陈亡乱，所存盖鲜。隋室已来，日益瀹缺。武太后之时，犹有六十三曲。……晋石崇妓绿珠善舞，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曰：‘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晋文王讳昭，故晋人谓之明君。此中朝旧曲，今为吴声，盖吴人传授，讹变使然。”《明君曲》在北方仍有流传。如北魏高阳王元雍家妓徐月华“善弹箜篌，能为明妃出塞之曲歌，闻者莫不动容”(237)(魏)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34页。。任半塘先生称：“《王昭君》汉为相和吟叹曲，因怜昭君远嫁而作，其辞不传。晋石崇以其曲教绿珠，制新歌以合舞。其辞五言、三十句，或简为四句。六朝以清商乐歌之；北魏徐月华亦有歌，因隋入唐，由吴人传授，遂变作吴声，向认为中朝旧曲，与胡声对立。”(238)任半塘《唐声诗》(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91页。

以歌唱、舞蹈、戏剧为主要表演形式的家乐，与音乐文学有着天然的联系。家乐对中国音乐文学的介入全方位的，诸如诗、词、曲等文艺形态，都有家乐的背景。从某种意义上说，一部中国家乐的演进史，也即一部中国音乐文艺之发展史。

2. 家乐的奏曲

通常认为，“曲是一种可供演唱的韵文形式。它的涵义有广狭之分： 广义的曲泛指历代各种带乐曲的文学艺术样式；狭义的曲则专指宋元以来的南曲与北曲”(243)齐森华等主编《中国曲学大辞典·前言》，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曲与诗、词同属音乐文学。曲与诗、词的关系表现为： 就音乐性而言，广义的曲涵盖了诗、词音乐；狭义的曲受诗、词音乐的影响。就文学性而言，广义的曲与诗、词具有同源关系；狭义的曲与诗、词虽同源而异派分流。因此历代文献记载中的家乐唱曲与歌诗、唱词往往难以明辨。

魏晋南北朝家乐的歌曲对中国音乐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史称燕乐九部乐中的《礼毕》为东晋庾亮家伎所造。《隋书》卷十五《音乐下》载：“《礼毕》者，本出自晋太尉庾亮家。亮卒，其伎追思亮，因假为其面，执翳以舞，象其容，取其谥以号之，谓之为《文康乐》。每奏《九部乐》，终则陈之，故以‘礼毕’为名。其行曲有《单交路》，舞曲有《散花》，乐器有笛、笙、箫、篪、铃槃、鞞、腰鼓等七种，三悬为一部，工二十二人。”(244)《隋书》卷十五，第380页。庾亮家伎能否编制并演奏如此繁复的乐舞今已难卒考，然就魏晋南北朝家乐的规模和艺术水平而言，创制像《礼毕》这样的大型乐舞不是没有可能的。按之羊侃于梁大同年间奉诏私宴魏使阳斐，“宾客三百余人，食器皆金玉杂宝，奏三部女乐”(245)《梁书》卷三十九《羊侃传》，第562页。，则庾亮家乐应有能力创制《礼毕》乐舞。

由于永嘉之乱造成的宫廷乐舞伶工流散民间，其中相当一部分流入家乐。《晋书·刘弘传》载：“时总章太乐伶人避乱，多至荆州。或劝可作乐者，弘曰：‘昔刘景升以礼坏乐崩，命杜夔为天子合乐，乐成，欲庭作之。夔曰：“为天子合乐而庭作之，恐非将军本意。”吾尝闻之叹息。今主上蒙尘，吾未能展效臣节，虽有家伎，犹不宜听，况御乐哉。’”(246)《晋书》卷六十六，第1766页。然而像刘弘这样的笃于礼法之士毕竟只是少数，许多豪族往往借机收纳甚至劫夺宫廷乐工。如宋沈攸之责萧道成“大收宫妓，劫夺天藏。器械金宝，必充私室。移易朝旧，布置私党”(247)(明) 梅鼎祚《宋文纪》卷十七《与齐太祖萧道成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8册)，第849页。。侯景攻梁京城，“取东宫妓数百分给军士”(248)(宋)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一，第4987页。。此外，朝廷赏赐功臣妓乐也是宫妓进入家乐的重要途径。赏赐女乐是魏晋南北朝帝王奖赏功臣的通行做法，前文已大量论及。朝廷所赏赐女乐应为经过宫廷曲师教养的乐部，有的曾经为帝王享用过。如梁武帝曾拣择“后宫吴声、西曲女妓各一部并华少赉(徐)勉”(249)《南史》卷六十《徐勉传》，第1485页。。宫廷乐部进入家乐，促进了家乐演奏技艺的提高，也为家乐演奏规模宏大、表演繁复的宫廷乐舞以及创制乐曲新声奠定了基础。《旧唐书·音乐志》称：“《清乐》者，南朝旧乐也。永嘉之乱，五都沦覆，遗声旧制，散落江左。宋、梁之间，南朝文物，号为最盛。人谣国俗，亦世有新声。”(250)《旧唐书》卷二十九，中华书局，1975年，第1062页。西晋宫廷乐部的散落，为东晋和南北朝家乐大量吸纳西晋宫廷乐舞即前朝旧乐创造了条件。而“人谣国俗，亦世有新声”即晋宋以来民间新兴的曲调包括吴声、西曲等。这些新兴的乐歌曲调经过文人乐工加工改造后流入宫廷和家乐，成为风行宫廷和家乐的新声。在对民间新声改造过程中，家乐主人和家伎功莫大焉。据宋郭茂倩《乐府诗集》载，隶属于“清商曲·西曲歌”的《石城乐》乃“宋臧质所作也。石城在竟陵，质尝为竟陵郡，于城上眺瞩，见群少年歌谣通畅，因作此曲”。《古今乐录》曰：“《石城乐》，旧舞十六人。”(251)(宋) 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清商曲》，中华书局，1979年，第689页。臧质既豪富，“恒有音乐”(252)《南史》卷五十《刘瓛传附刘显》，第1239页。。《石城乐》的创制，应与其家乐有关。同样隶属于《西曲歌》的《乌夜啼》，也与宋临川王刘义庆家伎有关(253)(宋) 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清商曲》“《乌夜啼》八曲”引《唐书·乐志》曰：“乌夜啼者，宋临川王义庆所作也。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义康于豫章，义庆时为江洲，至镇，相见而哭。文帝闻而怪之，征还宅，大惧。伎妾夜闻乌夜啼声，扣斋合云：‘明日应有赦。’其年，更为南兖州刺史。因此作歌。故其和云：‘夜夜望郎来，笼窗窗不开。’”。又《西乌夜飞》为宋沈攸之所作。《古今乐录》称：“西乌夜飞者，宋元徽五年，荆州刺史沈攸之所作也，攸之举兵发荆州东下，未败之前思归京师，所以歌……”(254)(宋) 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九《清商曲》，第722页。由于沈攸之家蓄伎乐，其创作《西乌夜飞》或与其所蓄家乐有关联。此外，上文所论及的隶属于《相和歌》的《明君曲》、隶属于《清商曲》的《懊歌》就是由石崇和其家妓绿珠所创制。

3. 家乐的舞蹈和乐器演奏

歌唱、舞蹈、乐器表演分行是我国古代歌舞的重要特征。清毛奇龄称：“古歌舞不相合，歌者不舞，舞者不歌，即舞曲中词亦不必与舞者搬演照应。自唐人作柘枝词、莲花旋歌，则舞者所执，与歌者所措词稍稍相应。然无事实也。”(255)(清) 毛奇龄《西河词话》卷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94册)，第564—565页。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咏妇人多以歌舞为称》则曰：“古今诗人咏妇人者，多以歌舞为称。梁元帝《妓应令》诗云‘歌声随涧响，舞影向池生’；刘孝绰《看妓》诗云‘燕姬能妙舞，郑女爱清歌’；北齐萧放《冬夜对妓》诗云‘歌还团扇后，舞出妓行前’；弘执恭《观妓》诗云‘合舞俱回雪，分歌共落尘’；陈阴铿《侯司空宅咏妓》诗云‘莺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陈刘删亦云‘山边歌落日，池上舞前溪’；庾信《和赵王看妓》诗云‘绿珠歌扇薄，飞燕舞衫长’；江总《看妓》诗云‘并歌时转黛。息舞暂分香’……”在上述吴曾所引的咏妓诗作中，不少属于咏吟家妓歌舞艺术的诗作。然细究其对歌妓歌舞表演的描述和刻画，似与毛奇龄所言“歌舞不相合”相符。参诸笔者所收集的家乐史料，也颇与毛氏所论相合。如梁羊侃家妓“有弹筝人陆太喜着鹿角爪长七寸；舞人张浄琬，腰围一尺六寸，时人咸推能掌中舞。又有孙荆玉，能反腰帖地，衔得席上玉簮”(256)《梁书》卷三十九《羊侃传》，第561页。。北魏元雍有二美姬一名修容，一名艳姿，“并蛾眉皓齿，洁貌倾城。修容亦能为《绿水》歌，艳姿尤善作《么凤》舞，并爱倾后室，宠冠诸姬”(257)(魏)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34页。。谢朓《赠王主簿诗》二首其二：“清吹要碧玉，调弦命绿珠。轻歌急绮带，含笑解罗襦。余曲讵几许，高驾且踟蹰。徘徊韶景暮，春夜别清樽……”(258)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448页。温子升《安定侯曲》：“封疆在上地，钟鼓自相和。美人当窗舞，妖姬掩扇歌。”(259)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220页。庾信《和咏舞诗》：“洞房花烛明，燕余双舞轻。顿履随疏节，低鬟逐上声。步转初行进，衫飘曲未成。鸾回镜欲满，鹤顾市应倾。已曾天上学，讵是世中生。”(260)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373页。庾信《看舞诗》：“鸾回不假学，凤举自相关。到嫌衫袖广，恒长碍举鬟。”(26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405页。只有少数杰出的家乐演员能歌舞兼擅，如前秦窦滔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262)(宋) 李昉《文苑英华》卷八百三十四《苏氏织锦回文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41册)，第 260页。；北齐后主高纬妃冯小怜初为大穆皇后从婢，小怜“慧黠，能弹琵琶，工歌舞”(263)《北史》卷十四《后妃下·冯淑妃》，中华书局，1974年，第525页。。

魏晋南北朝时期，擅长乐器，妙达音律是个人风度涵养的重要体现。如东晋桓伊“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有蔡邕柯亭笛，常自吹之”(264)(唐) 许嵩《建康实录》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70册)，第370页。。乐器表演也是魏晋南北朝家乐演出的重要内容。如西晋石崇家妓绿珠“善吹笛”；绿珠弟子宋祎“有国色，善吹笛”(265)(唐) 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十八引《俗说》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7册)，第441页。；北魏元雍家妓徐月华“善弹箜篌，能为明妃出塞之曲，歌闻者莫不动容”(266)(魏)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34页。；元琛家妓朝云善吹箎能为《团扇歌》《垄上声》(267)(魏)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第40页。；梁羊侃家伎“有弹筝人陆太喜，着鹿角爪，长七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