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 痕
——浅析话剧《天窗》的社会背景
2020-12-05刘华珺
刘华珺
一、引 言
英国话剧《天窗》最初于1995年在英国国家剧院上演,2014年进行复排,复排并未在台词上作太大的调整。复排上演的时候,编剧戴维·黑尔(David Hare)受邀进行了一段简短的采访。在采访中他说,“那个时候,我们的国家鼓励创业,不是特别重视教师、医生、工人这样的职业;而在我看来,我们国家现在也是如此,所以,大家都感同身受。”首演与复演之时的英国政坛均为保守党的天下,推行的政策对整个社会环境有着巨大的影响。
霍洛道夫在《戏剧结构》中认为,“在世界剧作史上尽管采用的结构处理方法是多种多样的,但不难看出有两种结构类型,一种是锁闭式结构,另一种可以叫做开放式结构。”[1]以《天窗》的演出形式来看,它大致符合锁闭式结构的布局。古典戏剧结构的“三一律”法则在该剧中同样有所体现。法国人在总结了古希腊创作经验后,提出了著名的“三一律”原则:“在一天,一地完成一个事件”,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戏剧行动的地点从头到尾只能在同一个场景,剧情进展的时间不超过一昼夜,戏剧情节只能包含统一的故事。[2]《天窗》在戏剧结构上也与传统的“三一律”有极大的贴合。所有的戏剧行动均发生在同一地点即女主角的家中,整个剧情的发展在一晚上进行完毕。剧中人物在短时间内进行大量观念上的激烈交锋,展现了不同职业的人在社会背景和政策影响下建立的不同价值观之间不可弥合的裂痕。
二、社会背景——保守党执政期间的经济政策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国政府建立起福利国家制度。然而,长期的福利供给对英国的财政支出带来了巨大的负担。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面对严重的经济危机,信奉新自由主义的保守党政府上台,开始对国家政策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话剧《天窗》诞生于1995年,这正是改革初见效果的时期。
新自由主义者认为是福利国家自身的固有缺陷造成了如今的危机,认为国家只需要提供最基本的福利服务,主张社会福利服务市场化,强调个人责任。新自由主义也重视财产权,认为“市场是建立在私人所有权和追求自利的基础上。自利可以使全社会获益,所以争取在市场上获得个人好处的努力都有助于从整体上推动社会各方面的发展”[3]。剧中汤姆的观点即是来源于此。汤姆狂热地追求财富的积累和事业版图的扩张,自得于自己做了一番大事业,“我是企业家、实践家。我融入社会,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我为人们创造就业机会。”他批评拥有一等学位却去从事教师职业、热衷公益事业的凯拉,认为凯拉愚蠢又可悲。汤姆作为功成名就的精英,一直拥有强烈的优越感,从他对凯拉的贬损和轻蔑中,不难看出当时社会对于经济财富的热烈崇拜,和对教育等公共事业的轻视。
保守党执政后,实施了以私有化促进市场竞争的产业政策,其中一项内容便是将公共部门提供的商品和服务承包给私有企业,主要集中在教育、医院等公共部门。英国的私有化浪潮进行得轰轰烈烈,但从长期来看,结果不尽人意。有学者认为“私有化以后,企业追求短期利益,很少进行长期投资”,“英国劳动生产率的改善和技术创新不相对称”[4](P62)。更严重的是,“私有化同样恶化了英国的教育和职业培训水平,从而技术工人的短缺在1987-1988年达到高潮。有报告表明,在1986年雇主所投入的平均职工培训经费明显比美国和德国少,更有报告指出,英国工人的职业技术水平和法国、德国的差距越来越大。”[4](P62)
从上述背景介绍可以看出,当市场进入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这些本应由政府主导的供给人民福利、促进社会公平的非经济领域时,更会加剧社会的不公平现象。政府需要通过再分配机制来进行资源配置,使得部分社会保障资源可以以非竞争的方式被人民获取。但在英国自由主义的福利国家的制度下,一切资源都需要通过市场竞争的方式去获取,一切都开始向商品化的方向发展。剧中的凯拉在平民区教书,亲身感受到政府对于公共教育事业的忽略。学校保安毫无作用,许多老师坚持不下去而转行。只有她坚持下来,希望能帮助那些孩子,“如果我不做这份工作,就真的没有人做了”。人民原本平等享有的社会权向上层社会集中,拥有强大财富能力的上层阶级可以享有越来越多的权利,这些特权反过来维护了社会地位的差距。面对汤姆的质疑和嘲讽,凯拉激动而愤怒地指责高高在上的政客精英们只会“在议会、报纸上指手划脚,指责我们的动机,质疑我们的判断”,而不去做任何实际的工作。这无疑加剧了社会的二元分化,固化了原有的社会阶层结构,阶级差距不断拉大,阶级之间的裂痕不断加深。
三、家庭成员之间的裂痕
家庭是一个社会组成的最基本单位。在社会的期待中,家庭生活应当建立在爱和尊重的基础上,成员关系温馨和谐。但是《天窗》中的家庭成员关系疏离冷漠,彼此之间有着深深的隔阂和不理解。“急剧变化的时代和环境条件,造就出一代又一代具有不同社会特质而又处在相同的成长阶段的人群。社会特质的共有性是一代人的本质标志,而社会特质的不同则使得一代人与另一代人相区别,区别的产生自然就形成了代沟。”[5]代沟在此也可以解释为一种存在于老新两代人之间的裂痕,这一点尤其体现在新一代对于社会旧格局的反叛之中,家庭裂痕在此是社会裂痕的缩影。《天窗》中的家庭里,汤姆和爱丽丝的夫妻关系完全破裂,汤姆和爱德华的父子关系紧张,家庭成员之间相互否定、情感破裂,甚至存在着尖锐的对立冲突行为。
儿子爱德华的出场,带来的不仅是汤姆、凯拉和他自己三者之间关系的悬念,也带来了他对父亲毫不掩饰的不满和想要逃离家庭的迫切愿望。从爱德华的角度来看,母亲去世后父亲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只依靠电话和外界联系,像公民凯恩一样变得性情专制暴躁、不可理喻。两人都不属于情感外露的人,正如爱德华所说,“所有压抑的情绪,到头来都要付出代价”。缺乏理解的后果就是激烈的争吵。爱德华怀念着过去一家人的温馨时光,但他对目前的状况没有改变的能力,他只能求助于已经离开的第三者凯拉来试图弥合家庭裂痕。而从父亲汤姆的角度来看,儿子是他不能理解的外星生物。他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像是哲学家在不断质疑着所有事情的意义,这对他来说才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汤姆愤怒于儿子对自己的指责,“只知道闷头做买卖”,“就像是丧尸”。作为成功的大商人,他为自己的奋斗和创下的事业感到无比自豪,视之为最重要的财富。所以当凯拉询问他儿子的话语是否伤害到他时,汤姆立刻回应“怎么可能呢?他连只手套都别想拿走”。他和儿子对于双方矛盾的认识完全南辕北辙,像是处于两个维度,找不到相交的地方。
同样的,在汤姆对于妻子爱丽丝的回忆中,也很难认为这是一对恩爱夫妻。汤姆提及过世的妻子时,并没有太多哀伤的表现,他用熟悉的生意术语“折扣”来为自己的漠然作辩解,通过不断赞扬妻子的勇敢来掩饰自己明显的麻木。在汤姆看来,妻子临终前,他花了一大笔钱为她建了带有天窗的特别病房,每天送她一束红玫瑰。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足以弥补先前他出轨的过错,但是换不来妻子临终前的谅解。爱丽丝时常谈到“灵魂”,这个在汤姆看来没有规则、捉摸不透的东西。这也正是两人的分歧所在。爱丽丝希望拥有的是完美的爱情和心灵上的交流,在知道丈夫的婚外情后,这段爱情对她来说已经死去,此刻丈夫的一切补救手段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所以她没有指责,只是选择沉默。她拒绝玫瑰,拒绝交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以此作为对丈夫的惩罚。凯拉问道“你们从来没有开诚布公地谈过”,汤姆的回答是没有。这一切对汤姆来说都是不可理喻的,这不符合他心中的规则,因此他愤怒、茫然、孤独无助。
可以看出,在这个家庭里,成员们对事物价值的理解并不相通,由此造成了深刻的裂痕。“各种类型的社会行为、制度、思想在帮助人们获取效益的同时无不迫使人们付出各自的代价。”[6]当这个家庭通过政策的优待和自身的奋斗走上上流社会的时候,社会的影响也在这个家庭中显现出来。爱丽丝当年面对已经小有身家的汤姆的追求时强调“我是不能被买卖的”,这一细节可以看出她相比物质财富更加向往心灵上的互通和情感上的关联。而对于爱德华来说,事情也有相似之处。1995年社会矛盾已经十分尖锐,社会面临转型,也正是两年后,1997年工党击败保守党上台,针对阶层的分裂开始进行新一轮改革。此时爱德华的态度可以理解为“青年面对新产生的社会模式所赋予的文化政治框架和象征时所具有的不满和‘不安’的普遍表现”[7]。他生长于上流社会,接受良好的教育,享受充足的社会资源,他本能地感知到社会矛盾带来的不稳定并对此感到不安,同时对明白这一切却无动于衷的父亲感到不满。由此,汤姆在这个家庭中可谓格格不入。他高傲虚荣,看重实业,蔑视心灵生活。他不理解妻子的疏远,不理解儿子的思想。家庭中的每个人对待世界的方式不同,摩擦和矛盾在所难免。先前的生活中有凯拉在其中作为调和,弥补成员之间的裂痕。但在凯拉离开后,无人能够对错位的价值观和分歧做出有效的举措。社会政策带来的裂痕反映在家庭生活中,每一位家庭成员都是这道裂痕的受害者。
四、社会阶级之间的裂痕
英国政府推行经济自由主义,任凭市场经济自由发展。商场上竞争残酷,能脱颖而出的必然是丛林法则下的优胜者。如前文所言,因为福利国家制度导致政府经济走入困境,所以新自由主义者开始强调市场的作用,主张个人在市场中凭借个人努力获得福利,注重的是个人责任,人们在社会阶层中的地位取得更多是靠个人因素。“由于市场机制本身对结果平等并不关注,人们之间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阶层差距随之加大。”[8](P2)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业大亨,汤姆自然认为自己的事业是个人奋斗的结果,上流阶层带给他足够的底气和优越感去俯视那些他眼里的“底层人民”。而凯拉作为小城镇律师家庭出身的女孩,经历过大城市上层社会的富裕繁华,最后去到平民区成为一名教师,可以说她对不同的社会阶层都有过深入的接触和了解。两人出身背景不同,所经历的社会阶层变动亦不相同,自然会形成完全不同的对于阶层的看法。加之社会权利的不公平分配,导致市场主导下的社会阶层结构逐渐固化,阶层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两人的针锋相对中也体现了这一点。
在整个交流过程中,汤姆都毫不掩饰自己的颐指气使和优越感。面对凯拉寒酸的居住环境,他笃定地说下星期就能为她装上供暖系统;听说校长去到了著名的私立学校,他赞扬这是个很棒的选择。他对于财富和阶层的重视溢于言表。他强调着曾经希望分给凯拉一些股份,那些股份可以让她晋升到更高的社会阶层;得知凯拉没有继承父亲的遗产时,他十分震惊,因为那笔钱可以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作为现有社会规则下的成功者和强势者,汤姆极其崇尚法则和制度。他喜欢宗教但讨厌灵魂,因为灵魂虚无缥缈,宗教却有一套固定的规则。即使他对所谓的“董事会”“管理大师”“银行家”等不屑一顾,他也愿意在这群人面前卑躬屈膝,因为这是公司发展壮大的必要代价,这属于社会的规则,所以他遵守。这是汤姆世界的法则,成功是有理由的,因为自己的才华、能力或者个人的其他因素,倘若他人没有成功,那就是能力的不足。“精英主义的传统历史观往往认为底层群体对社会的贡献很小,不具有推动历史向前发展的强大动力。”[8](P17)所以无怪于他轻视侍应生、女仆等下层的服务人员,他对于低地位群体存在着一定的刻板印象。这一点让两人在对待司机的问题上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凯拉指责汤姆让司机在雪夜里等待他是不尊重的行为,汤姆反驳说这只是一种职业,这就是社会规则。“市场再次成为个人获得福利的唯一途径的后果是人们再次被市场奴役而成为商品。”[8](P1)司机在此刻的汤姆眼中并不是人,只是一件商品,他购买了司机的服务,理应享有司机的等候,这是一种商业行为,不涉及任何情感或是道德。这恰是凯拉不能忍受的地方。比起汤姆,凯拉在精神生活上的追求更高。即使身处平民区,她也对“听别人说话具有很高的热情”,她爱看书,喜爱过去的老电影,觉得“那个时代有我们缺少的东西”。凯拉出身于律师家庭,接受了大学教育,能够欣赏艺术家为她画的裸体画。在离开父母后,她很快接触到汤姆一家,成为他们工作上的得力助手,就此走入上层社会。在她过去的经历中,可以说她的生活条件相对优越,从未经历过底层平民生活。在离开了汤姆带给她的奢侈生活后,离开了富人区,凯拉才把目光投向了社会的大多数普通人。真心地投入到另一种生活之后,她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这个国家的真相,“过去三十年我都生活在梦里”。普通人民自然不能拥有上层阶级享有的物质资源,但是他们同样在努力地生活,同样在进行不懈的个人奋斗,这让凯拉感到震撼和冲击。在平民区的学校当老师带给了凯拉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这里的孩子当然没有上流社会的高素质,他们会骂脏话,甚至气走了校长。但是这些孩子不应该就此被放弃,不能因为他们艰苦的成长背景就注定他们只能停留在底层。学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保护,提供给他们食物和生活用品,更要教会给他们能够在社会上生活的能力,这样才能在今后真正改变这群孩子的命运。让她愤怒的是,不平等的社会政策在断送他们向上的途径,“党派分子在盼着学校出事”。或许最初来此的动机是逃离一段不光彩的婚外情,但在这份工作中凯拉渐渐找到了认同感,找到了内心的平衡。这不仅是她对于曾经对爱丽丝伤害的忏悔和赎罪,更是她希望以个人努力,为底层的人民生活做出一点改变。
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汤姆和凯拉在社会并不公平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只不过汤姆认为这是优胜劣汰的正常竞争结果,凯拉认为这一点可以通过努力改变,两人对社会持有的信念并不一致。“当人们的公正世界信念受到的威胁越严重时,人们越倾向于选择小的即时奖励,而大的延时奖励的吸引力下降会更快一些。当世界是不公正的,未来是不可预期的,那么人们就会更倾向于选择眼前的利益。”[9]如前文所说,企业家们倾向于短期利益,很少进行长期投资。无意花很长时间去改善社会现状,这是以汤姆为代表的企业家们的处世法则。健全完善的福利制度和相对平等的阶级状态,这是凯拉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形象。在近两个小时的对话中,两人的精神图景是如此清晰且格格不入,妥协无果的情况下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五、结 语
《天窗》这部话剧将矛盾聚焦于政治带来的家庭和社会的裂痕中,在两个小时的对话中塑造了充满理想的凯拉,事业成功的汤姆和他在社会急剧变化下不满又不安的儿子爱德华。凯拉和汤姆以一轮又一轮的语言交锋展示了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带来的社会中的重重矛盾和阶级之间不断加深的分歧,汤姆和爱德华的父子矛盾也展现出新一代年轻人面对现有社会结构的不满和希望打破现状的美好愿望。虽然在编剧的笔下,汤姆的固执和傲慢令人绝望,但编剧也给出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尾。爱德华为经历争吵后疲惫不堪的凯拉带来了热气腾腾的丰盛早餐,灯光在两人共享这一温馨时光的时候逐渐暗下,不同阶级的人们在此刻进行了和解。处于精英阶层和底层人民之间的凯拉在努力弥合二者的裂痕,身为上层社会下一代的爱德华与她达成了共识,或许他今后也愿意参与这一社会转型的过程。社会矛盾依然尖锐,阶级裂痕依然巨大,但总有心怀希望的人们在为此不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