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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文化”的集体无意识解读

2020-12-05李浩然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人格集体群体

李浩然

一张20世纪90年代的剧照毫无预警地爆红网络:葛优饰演的季春生瘫躺在舒适松软的大沙发上,所传达的慵懒和颓废气息与当代青年的精神状态不谋而合。在短短几个月里,“葛优躺”成为使用频率极高的词汇,并入选《咬文嚼字》《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7)》年度十大网络用语。“葛优躺”持续发酵,类似语意如“废柴”“毒鸡汤”“小确丧”“佛系”等,当代青年纷纷给自己贴上了“丧”的标签。与此同时,歌曲《感觉身体被掏空》风靡网络,随后以传达“丧文化”为主题的影视作品如《马男波杰克》《伦敦生活》等在豆瓣影视分别以9.3、8.7分获得较高评价及普遍接受。“丧文化”成为了“我国新闻媒体争相报道、学术界逐渐关注和社会大众重点讨论的一个公共议题”。①萧子扬、叶锦涛、马恩泽:《我国网络青年“丧文化”的研究进展:一个文献综述》,《北京青年研究》2019年第1期。

早在2016年9月,《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引导青年人远离“丧文化”侵蚀》的时事评论,文中从价值和语言两方面谈及“‘丧文化’对于个人的成长以及社群的和谐,都有极大的危害”,并呼吁“彻底远离‘丧文化’的侵蚀”。②夏之焱:《引导青年人远离“丧文化”侵蚀》,《光明日报》2016年9月30日。紧接着董子铭指出“移动互联网的‘碎片化’助力了情绪释放,社交媒体重建了‘部落化’的丧文化圈,表情包UGC则催生了解构经典的丧文化狂欢”。③董子铭:《情绪释放与技术催生:新媒介环境下的“丧”文化解读》,《新闻界》2017年第11期。随后董扣艳认为:“丧文化现象折射出深刻社会变革中90后青年群体真实的生存样貌,呈现了经济社会全面深化转型时期青年群体复杂多样的社会心态。”①董扣艳:《“丧文化”现象与青年社会心态透视》,《中国青年研究》2017年第11期。杜骏飞也持相同观点:“丧文化在青年群体中代表了主流。”②杜骏飞:《丧文化:从习得性无助到“自我反讽”》,《编辑之友》2017年第9期。刘雅静认为“‘丧文化’看似崭新的表达方式和传播方式,未必能赋予青年亚文化崭新的文化意义”,她提倡将关注视野转移到“丧文化”的主体状态上来,并定义“丧文化”的受众群体为“退缩型主体”,认为这种主体的明显特征是“丧失了批判力与行动力、无力将个人与历史联结、陷入自恋主义”。③刘雅静:《“葛优躺”背后的退缩型主体——“丧文化”解读及其对策》,《中国青年研究》2018年第4期。

然而,“‘丧文化’的符号话语结构恰好是建立在对主流‘鸡汤’话语的‘消解’与‘解构’之上,但其实质内涵上却未必能真正做到”,其表象之下的内核需要进行重读和阐释,因为“‘丧文化’所具有的先锋性和深刻性都被颓废和幼稚的表象所遮蔽”。④意娜:《丧文化:一种对现代性的激烈反抗》,《上海文化》2018年第12期。因此,“丧文化”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化词汇,实际上存在着更加深层且有待探讨的理论问题。例如“丧文化”产生的历史过程是什么?为何在当下被广泛接受?“丧文化”颓废和幼稚的表象下的先锋性和深刻性是什么?基于以上几个问题的提出,本研究从“丧文化”的历史发展出发,并针对现有观点的局限性,以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为研究视角,依托时代背景分析社会主体的心理问题和精神危机,且从接受主体的个人认知上对“丧文化”进行重新阐释和理论解读。

一、“丧文化”的界定与历史溯源

目前,有关“丧文化”的概念界定,已有部分学者从形式、特征、流行群体、主要内容等角度进行了定义。学术界最早对“丧文化”加以定义的当属萧子扬,他从“丧文化”的流行群体、表现形式、本质特征等角度,认为“丧文化”是流行于青年群体当中的带有颓废、绝望、悲观等情绪和色彩的语言、文字或图画,它是青年亚文化的一种新形式,以“废柴”“葛优躺”等为主要代表。⑤萧子扬、叶锦涛、马恩泽:《我国网络青年“丧文化”的研究进展:一个文献综述》,《北京青年研究》2019年第1期。庞雨晨基于对“丧文化”的形成过程和群体特征的梳理,将“丧文化”界定为:“以互联网社交平台为依托,通过新媒体大量转发迅速扩散,主要在中间阶层90后青年群体中流行、传播的青年亚文化,包括图片、文字、音乐、影视多种组成部分,通过颓废无力的文化表征、自嘲娱乐化的方式表达了对现实压力的不满与无奈。”⑥庞雨晨:《亚文化视角下90后“丧文化”的风格及其意义——基于社会学的调查与研究》,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

“丧”本意是指失去、丢掉或悲伤之意,最早载于《礼记·檀弓上》和《商君书·更法》。“丧文化”可以溯源到魏晋时期。魏晋时代政局动荡不定,儒家礼制的崩颓以及“以悲为美”,士大夫阶层竞相奢谈老庄,服散、饮酒,多采取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金正耀在《魏晋“服散”颓风与道教信仰》一文中指出了魏晋时期盛行的服用五石散之颓风:“道教追求肉身不死,长寿成仙,既超脱于尘世俗务,又不放弃享乐生活,正好迎合贵族士大夫的精神需要。”①李侃:《文史知识》第5期,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4页。《世说新语》是南朝刘义庆组织编写的笔记小说,其内容主要是记载东汉后期到魏晋间一些名士的言行与轶事,从中可以看到魏晋时期颓废、病态与无奈的精神风貌。如“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②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2页。是说众人争相去看一个病夫子,足以见魏晋时期的病态审美。魏晋“白日西颓”之风在文学领域更盛。梁启超从学术的角度论断魏晋“实中国数千年学术思想最衰落之时代”,③梁启超:《新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92页。他认为黄老之学的盛行导致文学中厌世精神最盛,致使社会风气更加颓靡。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魏晋文学在其“清峻”“通脱”的风格背后却是消极避世的颓纵之姿。魏晋时期的颓暮文风可视作当下“丧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成为所在时代的主流文化,引导了社会意识导向。至南宋诗坛,或生硬如江西诗派,或格调卑弱如“四灵”诗、江湖诗,或空谈玄理如理学诗,都似乎呈现出一种末世的颓靡的诗歌风貌。晚明士风颓废,生活奢侈,旅游、谈谐、听曲、博弈、狎妓、收藏、花虫鱼鸟等成为主要日常事宜,才有郑板桥将娼妓与士人进行比照,借此对明嘉靖以来的衰颓士风进行批判,以图拯救“旷古皆然,于今为烈”的世风。

回归当代,“丧文化”应该与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嬉皮士运动、70年代英国的朋克风潮以及80年代末在我国香港地区所流行的“Hea”文化差不多。“Hea”来源于英文的“hang around”,意为“闲逛,漫无目的地消磨时间”,在日本一度风行的“宅文化”也与其有着类似之处,而这种“丧”其实更多是透露着无可奈何、不如凑合着过的戏谑心态。《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四重奏》一类展示人生灰暗无望的日本“丧剧”,或是如《马男波杰克》《乡巴佬鲍比希尔一家的幸福生活》一类具有反讽现实意味的美国动画,皆有“青春为什么不能虚度”的拷问。《低欲望社会》是日本学者大前研一的社会观察类著作,描述了日本经济持续低迷25年,任何经济刺激政策的效果都微乎其微,整个社会进入“低欲望”状态。他写道:“年轻人没有欲望、没有梦想、没有干劲,日本已陷入低欲望社会!”④大前研一:《低欲望社会》,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8年,第7页。日本年轻人不想工作和结婚,对于拥有物质和出人头地毫无欲望,选择在家每天看漫画、打游戏,日本的“OTAKU(御宅)”们甚至已经将“丧文化”发展成社会主流文化。

一张“葛优躺”照片的走红拉开了“丧文化”发展的序幕,随之而来的“北京瘫”“废柴”等更是将“丧文化”的发展推到高潮。紧接着马男波杰克、青蛙Pepe、日本懒懒蛋等形象风靡网络。在“丧文化”热潮中诞生的“丧茶”以“享受这杯小确丧”为广告语,在开业当天便吸引了百万人流。直至今天,“丧文化”方兴未艾。

二、“丧文化”的集体无意识解读

荣格人格分析心理学认为,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是相对于个人无意识而言的,是个人无意识的更深层结构,是一种先天就存在的超个性的共同心理,它是一种通过“遗传”而存在的某一族的群体经验和共通精神,也是一种心理积淀物。“集体无意识绝非一个被压缩的个人系统;它是全然的客观性,既和世界一样宽广,又向全世界开放。”①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第20页。荣格进一步强调集体无意识是人类心理和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且隐秘地支配着群体接受意识。“丧文化”是社会物质时代下集体无意识的阶段性产物,更具体来说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社会因素、历史文化因素在整个社会群体上的心理积淀的产物。

根据集体无意识的先天性特性,这种心理动因与传统思想有密切关系,比如传统文化中存在的“颓废基因”,以日本“废宅文化”为代表。日本“废宅文化”是“丧文化”的形式之一,受日本各历史时期社会生活富裕和经济不景气等因素影响。这些因素可以看作传统因素,在时代和历史变迁中逐渐成为人们心理和精神上的一种隐晦的集体无意识。因此,集体无意识下的“丧文化”解读不仅需要依托时代背景分析社会主体的心理问题和精神危机,而且也更应该从接受主体个人认知上窥探“丧文化”得以风靡的原因。

(一)社会环境下的信仰失落

反观当下,以自嘲和戏谑为表达方式的“丧文化”在新媒体商业化、娱乐化时代形成风潮,在青年群体的互动过程当中不断重复出现,并迅速传播和广受接纳,折射出当下青年群体普遍存在的沮丧、焦虑等社会心理状态,背后蕴含着青年群体复杂的心理动因,究其原因是信仰失落造成的。信仰失落是在网络化和狂欢化的语言市场化时代转型中所出现的人文精神危机现象,具体表现在价值评价颠倒、价值观念混乱、道德滑坡、心理失衡、精神空虚等方面。可以说,信仰失落是一种时代病。“丧文化”正是在当下信仰失落的社会环境中发展起来的。以下从从众心理、批判意识、精神危机三个方面对集体无意识下的“丧文化”形成进行分析。

1. 从众心理

德国传播学家伊丽莎白·诺利-纽曼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就对从众心理进行了分析,她指出,在某一特定时期内,大众媒介所鼓吹的某些观点在社会上占有优势,会对受众造成一种压力。大多数人力图避免因持有某种态度和信念而被孤立,因而,在表达支配意见和不表达意见的人数增加的时候会放弃原有的想法和态度,选择与主导意见趋同。持非主流观点和态度的人,在大众传播的压力下,随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少。②诺利-纽曼:《沉默的螺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页。勒庞指出:“群体是野蛮的玩偶,当人的有意识人格消失,无意识人格大行其道的时候,思想和感情都因暗示的力量而相互传染,集体意识转向一个共同的方向,暗示信息很快就会转化为行动的倾向。融入群体之后,个人的明确身份与个性消失了,成为再也不受自己意志控制的玩偶。”③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北京:中国三峡出版社,2011年,第17页。在“丧文化”潮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行为是流于形式、虚张声势的网络从众行为。从众心理会促使年轻人跟随潮流在朋友圈传播“丧文化”。像“葛优躺”这种带有负面情绪的形象在网络走红,是青年人乐于去转发、分享、倾诉、再创作的结果。尤其在当前去中心化的网络社会中,各种碎片化的信息充斥着人们的日常生活,盲目的从众心理裹挟“丧文化”新奇的表征,不仅会越来越偏离主流文化,而且青年也会由此产生一系列诸如焦躁、无所谓、颓废等消极情绪。

2. 批判意识

“丧文化”不同于西方现代性语境下独具反叛意识的“垮掉的一代”,它反映了当下中国青年群体的迷茫与彷徨,实则自我暴露了一种丧失了批判力与行动力、无力将个人与历史联结、陷入自恋主义的退缩型主体。①刘雅静:《“葛优躺”背后的退缩型主体——“丧文化”解读及其对策》,《中国青年研究》2018年第4期。青年群体按照自己的惯性思维和单向思维接受“丧文化”思潮,而未超越事物的表象,深入事物的内核去探究社会现象背后的本质和表象下面掩藏着的矛盾、问题甚至危机,疏于思考,缺乏高度的敏感性、反思意识与批判精神。以悲伤蛙、长腿儿的咸鱼、马男波杰克、鲍比希尔等为代表的“毒鸡汤”尤其受到90后年轻人的追捧。这些人物形象的共同特征是颓废、悲观、绝望。其中,《马男波杰克》作为豆瓣评分五季全部9.2分以上的一部电视剧作品,其语录更是被奉为“丧文化”的经典并在各大微信公众号、微博上频繁转载,如“人生总是如此,对吧。你要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却得不到;要么得到了,可是却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了”。类似话语的“丧文式”语言风格广受欢迎并被纷纷效仿,这也从侧面反映出青年群体每日沉浸在网络环境之下,浏览和转发各种带有“丧”色彩的表情包和段子,似乎形成了一种常态。那些带有颓丧、麻木、悲观等情绪和色彩的语言、文字或图画等表象吸引着大众眼球,大众却未曾深入思考媒体借助极具边缘性、娱乐性的污名化标签来彰显“丧文化”的语言格调和图像范式,建构属于自己的语言部落,无声地消解来自现实社会的不满。青年群体应当具备对时下观点、思想热潮等重新审视、检验和再思考的能力,更应该具备质疑、反思和包容的批判精神。

3. 精神危机

上述所提及的以“葛优躺”等为代表的人物形象的风靡,折射出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哲学家查尔斯·泰勒认为现代人的最典型的道德困境是意义感的丧失,②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韩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9页。或者觉得生活没有意义,缺少方向感,没有确定性。精神危机所体现出的是一种价值虚无、焦虑、颓废庸俗的精神状态,精神的沉沦意味着人生最高价值的贬低,意味着人所拥有的一切世界观的信仰都是虚构的。可以说,现代性的精神危机,在当下社会更多体现为信仰缺失。回顾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变迁,在经济高速发展、人民生活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善和提高的同时,却出现了理想、信念、信仰缺失的精神危机。事实上,精神危机是在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中遮蔽了本真情感的社会主体自造的精神危机,裹挟于变幻和纷争而找不到“度”“共在”和“存在感”。贾樟柯的电影《江湖儿女》描述现代人在处于精神危机时,以“返乡之途”,试图寻找“精神家园”,找回完整的人性人格和健全的伦理体系。中国文化重视主体内在心性的自我塑造,其以理制情、理不离情的情理渗透的文化心理结构,对拯救现代性的精神危机,无疑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与指导意义。

(二)个体认知中的人格失范

“丧文化”的心理条件并非突然形成,而是一直存在于主体大脑无意识最底层,如果主体一生未遇到类似心理感知,这种心理动因便一直以原始意象形态存在于此,是来源于祖先先天性的经验。而出现与先天性经验相合的颓废、绝望、悲观等情绪和色彩的语言、文字或图画时,先天性经验便跳跃出来,并发挥主要作用。这种负面压倒正面的现象与当今青年群体的个人认知缺乏有关,即与集体无意识理论中的人格失范趋势有关。从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可知,原型(archetypes)是集体无意识的基本内容。荣格强调典型原型在每个人精神发展和适应社会中发挥特殊作用,典型原型如人格面具(persona)、阴影(shadow)、自性(self)等。集体无意识下的“丧文化”主体人格失范表现为人格面具的过度膨胀、阴影的过度释放以及自性的缺失。

1. 人格面具下的过度膨胀

人格面具是集体无意识的典型原型之一。人格面具即演员的面具。荣格认为:“人格面具是个人适应抑或他认为所采用的方式对付世界体系。”①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第9页。简言之,人格面具是指一个人为了更好地融入集体,而展示给其他人看的一面;是人们在公众场合展现给他人的“面貌”,使自身可以从众求同,免遭排挤。可见,人格面具是最常影响个体信仰选择的集体无意识。虽然人格面具会促使人类个体达成与社会集体的和谐,但同时也极有可能压抑人格中的其他一些方面,当过分发达的人格面具与其真实人格相分离,人就会陷入一种焦灼的异化状态,而为了调和这一矛盾,人们很容易将自身分化。如陈忠实小说《白鹿原》中的男主人公白嘉轩的人格面具就具有典型的多面性:“他也有其孤独和无奈脆弱的一面,有他因人格面具过度膨胀而带来与集体相疏离的孤独感和离异感,以及人格面具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和丑恶社会势力面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悲叹。”②冯肖华:《陕西地域文学论稿》,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07页。

《人间失格》(又名《丧失为人的资格》)为日本小说家太宰治创作的自传体小说,男主角叶藏从小就懂得用假装的笑脸博得家人欢心,为讨好父亲而故意索取自己并不喜欢而父亲希望他喜欢的礼物,学生时期故意在众人面前做搞笑表演,为取悦他人而屈从对方的要求,不惜自己戴上“小丑”的面具,刻意地耍宝搞笑。鲁迅曾言:“皆灭人之自我,使之混然不敢自别异,泯于大群。”③鲁迅:《鲁迅文集》卷20,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0页。意即抹去自我中过度特异的部分而使其成为更适应社会的存在。叶藏“丑角”面具看似是个体的自我个性经历同一化的表现,然而其内在却大有不同,因为“丑角”本质上只是一层伪装,是从自我本体中分离出来的人格面具,其存在目的,不是消弭自我求得同化,而恰是隐藏那个与众人“相异”的自我。这也是防止个体被边缘化和“人间失格”的危险处境的有利方式。时至今日,太宰治的作品并没有太多隔阂感,反而能够生出一种超越时代的共鸣,恐怕也是同样的原因。身处其中者若是想要保留心中那个与众人“相异”的自我,个体只有将人格面具过度膨胀才得以适应当下的社会需求。

2. 阴影的过度释放

阴影也是集体无意识理论的重要原型之一。荣格把阴影解释为“个体不愿意成为的那种东西”。①②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第20、21页。可以说,阴影是指不受社会欢迎的情绪、观念、欲望和动机,它潜藏在人心深处。阴影和人格面具是相对的,当一个人长期戴着人格面具,心理压力得不到释放,内外不平衡,阴影就会发作。换言之,主体在特定环境下受到负面因素的刺激,经受不住来自灵魂深处的集体无意识的不停呼唤,最终长期受抑制的阴影原型完全被唤醒了。“遭遇自己首先是遭遇自己的阴影。”“我于其间是不可分割的此与彼;我于其间体验自身之中的他者的同时,非我之他者(the other than myself)也体验我。”②

英剧《伦敦生活》原名Fleabag,译为“睡袋”,引申译为“邋遢、糟糕的人或事”,中文译名多有偏颇。该剧的整体基调是:我很丧,但我看起来很好。讲述的是女主角看似满不在乎地对待生活中的各种支离破碎,实则内心逐渐走向崩溃的故事。母亲的去世,父亲和教母的再婚,中产阶级的姐姐与自己形成强烈反差,使得她的阴影过度释放,用心底的自卑来冷眼旁观身边所有有缺点的亲密的人,然后用言语和行为带给他们和自己巨大的伤害。故事的最后,女主角的悲痛情绪几乎不可收拾,女主角一直以来隐藏的言语、行动以及努力维系的一切光鲜的表面,都变得毫无意义。观众和女主角一起经历了一个自我欺骗、无法与真实世界和身边的人进行接触和沟通的过程,女主角就像是观众看这个世界的一个滤镜,阴影过度放大到一定程度带来了人格失范。如林森浩投毒事件、马家爵事件、药家鑫事件等一系列反面教材都显示出人格中的负面因素累积到一定程度,其阴影就会爆发,进而酿成大祸。

3. 自性的缺失

自性是集体潜意识中的一个核心原型,自性是荣格心理学区别于其他心理学的标志。荣格把自性视为心灵的中心和整体,认为表达和显示自性完整化的过程就是自性化的过程。挺身于世界的历程,正是“自性化”的历程,即荣格所说:“自性化并不与世隔绝,而是聚世界于己身。”③申荷永:《荣格与分析心理学》,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79页。可以说自性代表一种整体人格,它能够把一切意识和潜意识的心理过程、内容和特性整合在一起,使之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自性的实现在很大程度上要依靠自我,通过自我尽量使人格的各个组成部分到达自觉意识,使那些无意识的东西成为能被意识到的,使人格获得充分的个性化。自性化的实现需要建立在生物性的积极倾向上,而缺乏对更高层级审美或自性的追求,限制了人精神的高度,容易走向偏颇。“丧文化”作为一种大众文化存在颓废、绝望、悲观等消极色彩,在某种程度上有迎合大众审美趣味和社会风潮的倾向,但受众主体的文化自性不足、品位不高、缺乏深度也是其致命缺陷。

在20世纪90年代的情景家庭喜剧《我爱我家》中,葛优饰演的纪春生是一个蹭吃蹭喝、不求上进的伪民间科学家,照片中的他穿着红花上衣,一脸生无可恋,瘫躺在舒适松软的大沙发上。“葛优躺”之所以风靡网络是因为它所传达的慵懒和颓废气息与当代青年的精神状态不谋而合。纪春生人物形象所传递是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坐享其成的社会废物。这样的形象跟所有年代所提倡的积极、健康、向上的主流精神相悖,但与当代青年文化无缝切合。又如日本电影《不求上进的玉子》以废宅文化为主体,截取了女主角玉子一年以来在家混吃混喝的光阴。玉子没有高昂的人生斗志和明确的职业目标,与我们多数人一样过着慵懒而有些随意的生活,她也会有想要去争取的东西,但因害怕失败后的尴尬而遮遮掩掩。玉子代表了青年向成年过渡的群体所处的迷茫、无奈、恐惧、逃避与自我调试。2013年日本政府曾发布过一个针对15到34岁年轻人的调查,没有就业也没有上学的“啃老族”约在63万人左右;根据2016年版的《劳动经济白皮书》,日本有635万可劳动人口处于不工作状态,其中222万人是失业状态,另外413万人是找不到工作,或者不打算找工作。而在国内“毕业即失业”的现象也使很多年轻人不得不面对“待在家”这一尴尬的生存状态。诚然,“毕业即失业”现象有社会因素如贫富差距、教育危机、社会安全、劳资纠纷等方面的原因,但青年群体的安于现状、不求上进的自我态度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三、“丧文化”的两面性:积极价值与消极影响

“丧文化”引发了一种文化热潮,从端倪初现,到现在的诸多品牌营销层出不穷,当下人们对“丧文化”褒贬不一。“丧文化”的推崇者多为青年群体,多家主流媒体纷纷担忧大肆传播的“丧文化”会对青年人造成负面影响,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发文警惕青年人不要被“丧文化”洗脑,更希望青年人能以积极向上的心态面对生活。学术界也倡导“青年的发展关系着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应避免青年陷入‘丧文化’的泥沼”。①代俭英、张君玲:《警惕“丧文化”侵蚀青年》,《人民论坛》2019年第4期。

其实,“丧文化”带来的并不都是负面性影响,也有其积极因素。可以说,“丧文化”具有两面性。

一方面,“丧文化”的积极价值在于它是一种心态表达和解压方式。“丧”是年轻人宣泄负面情绪的一种形式,传递出的是一种“我已经是个废物”的自嘲式信息。它既不是犬儒主义,也不是塑造传统意义上没能力、没智商的“废物”,而是一种心态表达。通过“丧”,青年人有了光明正大的宣泄出口,不必在夜色将尽时收敛起自己失意的神色,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丧”。在朋友圈,在微信群,在和同事朋友的日常交流里,发出那些“丧丧的”表情和说出那些“丧丧的”话,似乎沉重的情绪都消融在了诙谐的吐槽中,也是一种解压方式。这是“丧文化”的积极价值所在。以戏谑、自嘲的态度调侃“抓狂”的生活,用幽默风趣的“毒鸡汤”笑看人生残酷的真相。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些许放松,生活的压力也因为所属群体对同一文化的认同和分享得以短暂释放。最重要的是,青年人尽管将生活里的“丧”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尽管仿佛把人生的黑暗面看了个透,但从未真正地放弃过生活。幽默的自嘲过后,将“丧”抛到脑后,带着正能量重新上路。据媒体报道,不久前,英国某基金会发布的《Z一代:全球公民资质调查——世界青年人的所想所感》显示,中国青年对未来表现出相对乐观的态度。29%的中国青年受访者表示中国是安居乐业之所,因为在这里“只要勤奋就能出人头地”;约93%的中国青年受访者因为医药、可再生能源和计算机等技术的进步而对未来充满希望。

另一方面,“丧文化”所传达的负面情绪会使人更“丧”。“丧文化”发展迅速,从表情包到营销,“丧”成了社会主流情绪,颓废、慵懒等消极情绪成为多数人的常态,这无论对于年轻人自身身心健康发展,还是对于社会的进步,都有着巨大的危害。对于年轻人而言,过多的负面情绪和“丧”的渲染,容易导致其自我麻痹、不思进取、浑浑噩噩、虚度光阴。对于社会而言,当下中国进入了发展的新时期,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和劳动者撑起一片天,倘若新一代年轻人倒下了,未来发展着实令人担忧。“丧文化”虽能宣泄情绪和缓解压力,却不能真正改变“丧言者”的现实处境或消除内心的无力感和挫败感。青年人如果一味地盲从“丧文化”而逃避现实,就会失去奋斗目标,导致行动“瘫痪”。我们知道,“丧文化”产生的原因是“后喻文化”中的自我认同、社会角色扮演中的自我调适、娱乐至死时代下的自我放纵和社会结构限制下的自我反抗。“丧文化”蔓延容易使青年群体在“小确幸”的格局中迷失自我、丢失理想。因此,青年群体应该科学地看待“丧文化”,“丧”不一定代表融入了这个时代,这种文化错误的认知和标榜“丧文化”,甚至沉溺其中而不自知,除了得到“有个性”的心理安慰之外,更多的都是负面影响。

综上,不能单纯将“丧文化”视为一种流行文化,也不能笼统地归结为负能量,它是社会和青年群体存在的切实问题。社会主体的来自于先天性的传统经验如沮丧、无奈、颓靡等负面因素,是社会历史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心理积淀的产物。先天性经验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重要来源,并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影响着人类的心理动机。如荣格所说,集体无意识是一个世代相传的图谱,使人们不仅继承前辈的经验,还随着外部环境变迁而受到刺激,这种刺激一方面来自如贫富差距、教育危机、社会安全、劳资纠纷等社会矛盾因素,另一方面来自社会主体的心理机制问题,即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问题,具体表现为人格面具的过度膨胀、阴影的过度释放以及自性的缺失。以上三方面的人格失范引发了社会和个体对主体心理机制的反思,因为一旦当负面性的集体无意识达到峰值,将对个人和社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负面性的集体无意识引导我们对从众心理、批判意识、精神危机等方面进行反思,要求社会主体尤其是青年群体具备对时下观点、思想热潮等重新审视、检验和再思考的能力,更应该具备质疑、反思和包容的批判精神,才不至于被“丧文化”新奇的表征所吸引,偏离主流文化,引发精神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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