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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与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

2020-12-05吴筱燕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哈拉巴特勒结构主义

吴筱燕

应当不断强调的是,女权主义理论的发展不是一种单纯的书斋思辨过程,它生发于女权运动的实践诉求,也与历史情境和社会思想的演变形成互文关系。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第一波和第二波女权运动带来了西方社会女性政治经济地位的大幅提升,但也逐渐暴露出基于种族、阶级、性向等特定身份诉求的策略弊端。伴随着第三世界女权主义运动/理论的兴起,20世纪80年代以来,延续至今的第三波女权主义(理论)的发展建立在对女权运动的反思之上——自上而下的建制策略、铁板一块的身份政治等。因此,毫不意外,强调变动、差异与多元的后结构主义理论成为这一波女权主义理论重要的思想资源。

后结构主义并不指涉一种内部统一的理论架构,但大都建立在对“话语和主体性”的讨论上,“一个共通的基本假设是,语言并不反映既存的社会真实,相反地,语言建构了社会真实”。①宋素凤:《后结构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对话》,《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4期。重要的后结构主义理论家包括德里达、拉康、克里斯蒂娃、福柯、德勒兹等,他们的理论或多或少为女权主义带来启发——对性/性别话语建构的批判性思考。但对于女权主义——无论是理论还是运动——而言,福柯其言其行都有着非常独特的影响力。

福柯的意义既是理论上的,也是实践上的。相较于其他后结构主义学者对文本游戏的偏爱,福柯更关注知识与权力如何在特定历史情境中建构和运作,他对谱系学方法的运用为女权主义者追溯性/性别话语的建构过程提供了非常好的示范。福柯关注权力的微观形态,认为权力是特定领域内不同力量的博弈过程及其关系的呈现,而以往在权力分析中更受关注的国家机器、法律等,都只是权力的代理者,是权力关系的具象表现。这种继承自尼采的对权力的逆向思考,为受困于性别霸权宏大叙事、妄图自上而下制造性别革命的女权主义理论与运动提供了别样的思路。与此同时,福柯不仅指出话语/知识与权力的同构,也提示话语的不确定性恰恰是动摇权力关系的密码——对权力的抵抗可以借助“对抗话语”(counter discourse)或“倒置话语”(reverse discourse)、借助另类知识的生产来运作。因此,尽管福柯对主体的消解常被视作是过于悲观的,但他却也撬开了“抵抗”的缝隙,并通过他自己的生命实践展示了这种可能性。

后结构主义作为一种女权主义运动的政治策略仍然是充满争议的。但有必要不断重申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理论对于当代女权运动的反思和指导意义——一种竭力避免复刻性/性别霸权结构、维持力的变动关系的努力。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和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都是当代最具影响力的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学者,她们的思想持续影响着女权运动和社会理论的变革。在她们的经典论述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福柯理论的深刻痕迹,也同样可以看到她们对福柯式悲观的超越性贡献。

一、透视权力与超越主体

福柯式后结构主义对女权主义最为重要的意义在于:指出知识与权力的同构,对构成性主体的超越,以及对谱系学方法的运用。

福柯的理论并不在“结构—行动”“本质—建构”的二元框架内发展,而是另辟蹊径,“开启一条以势力关系的谱系学,战略发展和策略概念进行的分析途径”。①Mechel Foucault, Power/Knowledge, New York: Partheon Books, 1980, pp.109-133.通过谱系学方法,福柯揭示出真理/知识与权力的同构,诠释了现代权力的微观形态,也指出任何“主体”身份概念都不具备先验的、本体性的意义。福柯所关注的“社会领域”不是宏观/整体的,而是具体的、历史的、情境性的,他致力于追溯特定的知识/权力形成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来说,福柯被视作后结构主义的开端,他指出了社会结构的(永恒)偶然性和情境性,强调对权力/知识博弈(战争、策略)的关注。

在福柯的理论中,知识与权力是最为重要的一对概念。福柯深受尼采的影响,他对知识/权力和主体的分析都可以在尼采的学说中找到源头。尼采说“‘我相信如此这般’这样一个价值估价,乃是‘真理’的实质”,②尼采:《偶像的黄昏》,周国平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121页。福柯也将“真理”当作需要解释的关键问题。人们通常将真理视作“真实的知识”,具有客观性,不受强权左右——然而福柯指出:“我们也应该完全抛弃那种传统的想像,即只有在权力关系暂不发生作用的地方知识才能存在,只有在命令、要求和利益之外知识才能发展。”③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城、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29页。福柯进一步指出,权力和知识是同构的,所有的知识生产都并非来自人们追寻“客观真理”的结果,而是与特定权力的运作相伴生,权力需求划定了知识的对象:“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①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第29页。福柯因此以谱系学方法,追溯精神病学知识、性知识、现代社会科学知识的建立和变迁过程,从而揭示“知识”与“真理”得以确立的历史偶然性——在福柯那里,历史并不是线性发展的,不同的历史阶段有不同的“真理”和知识体系;同时,也没有任何“真理”是先于人类社会存在的,我们今天所信以为真的所有知识,包括“自然科学”在内,都并非“必然”、“客观”与“真实”的。

福柯关心的不只是以法律形式出现的“强制权力”,而是分散在社会不同领域、渗透到个人身体中的“毛细血管式”的现代权力——17、18世纪后各种专业学科知识的出现,正是服务于权力对于大量增长的人口控制的需求——致力于使人成为“可用而又驯服”的人。因此,这种现代微观的权力形式,使权力不再仅仅体现为否定性的、强制的形态,相反地,现代权力的有效性更多地体现在其作为积极的、生产的力量上,权力的不断增值有赖于“主体”对知识/真理的认同与依循。比如,我们越来越相信医生和医疗仪器的诊断而不是自己的身体感受,我们越来越依赖健身教练和营养学家的指导而不是家族长辈的经验——我们用自己的身体接受各种各样专业人士的调教,也自觉地成为现代专业知识与权威的传递者和捍卫者。

在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的相关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到“知识与权力”视角和谱系学方法的应用与延展——无论是朱迪斯·巴特勒对“生理性别”的解构,还是女权主义STS(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所热衷的生物学、现代医学和科技研究,都致力于通过剖析“真理”和“知识”来揭示科技背后隐藏的权力关系。

福柯对“主体”的批判非常彻底,他因而也被认为是一个“反人文主义者”。福柯对“主体”的去魅主要是针对启蒙运动以后人的理性被无限放大的反扑,尤其是对以“人的理性探索”面貌出现的“知识”与“真理”做出的反思,这与其对“知识与权力”关系的揭示是统一的。

福柯的主体论有很强的启发性,他指出,并不是主体依靠其理性能力创造出知识和社会,情况恰恰相反——主体的建构、他者的建构、知识—权力的建构都是共同进行的,并不存在一个先验的、统一的、本质的主体概念。福柯倾向于主张主体完全是在权力的运作中形成,在《规训与惩罚》中,他分析了在全景敞视系统中,个人在单向凝视下生产出内心自我监管的主体——主体不是自在自为的,而是在权力的运作中建构起来的。批判主体最终是为了超越主体,福柯所提倡的历史分析,是无涉主体的:“我们得放弃构成性主体,放弃主体本身,也就是说,我们要达到的分析,应能够解释在这样一个历史框架内主体是怎样被建构的。这就是我所说的谱系学,即一种历史形式,它可以说明知识、话语及对象论域的建构,而无须涉及一个主体,这个主体若不是一个超验物(就其与事件的在场关系而言),就是一种空洞的同一性(就全部历史真实的活动过程的性质而言)。”②宋素凤:《后结构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对话》,《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4期。

福柯对主体的解构,其积极意义在于揭示出“主体”是伴随着权力—知识的运作而建构的,因而没有任何有关“主体”的标签是先验的、统一的、不变的——这对于超越“身份”有很强的指导意义。女人、同性恋、黑人、疯子,这些都是在特定社会中建构起的身份标签,其包含了特定的知识——它们从来都不曾拥有先验或统一的本质意义,而是作为权力运作所需的“对象”被建立起来的。

但是另一方面,福柯对自主性/主体能动性的否定倾向使他的理论显得过于悲观,这成为女权主义者对他的主要批评。事实上,福柯所指出的主体身份的建构与破碎、毛细血管式的权力形态、权力与知识的同构、话语的不确定性等创见,恰恰成为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者们拓展理论与实践的丰饶土壤。

二、非男非女:性/别的解构与操演

一般认为,女权主义的发展历经3个阶段,第一阶段强调男女平等,争取同工同酬、投票权等;第二阶段建立在对以男性为标准建立“平等”的反思之上,重新思考性别差异和女性的特殊性,但也产生了本质化“女性”身份的倾向;这成为第三阶段女权主义理论发展的基础,“第三阶段女性论的特点正是其反实质论的论述实践,强调的是理论永远立足于一个对抗性边缘,并且不断地由这一边缘位置出发去解构并颠覆位于中心的权力结构,这种权力结构往往是建立在一个二项对立的基础上的,比如说光明/黑暗,理智/情感,男性/女性等等”。①胡缨、唐小兵:《“我不是女权主义者”——关于后结构主义的“策略”理论》,《读书》1988年第4期。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是第三阶段最具影响力的女权主义理论家之一,她对酷儿理论(Queer Theory)的论述不仅对女权主义理论、性别研究产生重要影响,同时也对全球范围内的性/别平权运动产生了广泛而直接的指导作用。巴特勒最为知名的著作,是其在1990年出版的《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在这本书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福柯理论的影响:从谱系学的方法,到身份政治的去魅——巴特勒对“女性”主体刨根问底式的解构,带来了有关“性别”知识的大震荡。

在《性别麻烦》一书中,巴特勒非常犀利地质疑了“女性”这个统一的身份概念。“女性”作为女权主义的身份政治范畴,在女权运动的实践中已经被证明形成了对有色人种女性以及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间性人等其他性少数人群的排挤,甚至压迫。巴特勒在这里大胆地指出,不仅社会性别是建构的,生理性别的二元性也是建构的:“为了成功地稳固生理性别内在的稳定性与二元的框架,一个方法是把生理性别的二元性建构为一个前话语的领域。”②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宋素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第10页。巴特勒指出,社会性别的建构论与其本质论一样,并未逃脱生理性别的二元话语,换句话说,二元的生理性别(男—女)被视作是“先于文化的”“前话语的”——这无疑是对福柯知识—权力观的直接应用。巴特勒对那些试图将生理“女人”本质化的女权主义理论家进行了批判,指出在女权主义有关性别主体知识的建构中,生理性别一再被限定在二元论和先验性中。社会性别理论将生理性别悬置,接受了生理性别二元分立、无需质疑的“客观性”与“自然性”。巴特勒进而又援引福柯关于性与权力的分析,指出人的性欲/欲望与生理性别一样,也是在权力关系的运作中建构起来的,她指出:“假设有某种规范性欲,它存在于权力‘之前’、‘之外’或者‘超越’权力,这在文化上是不可能的事,而在政治上则是不切实际的梦想。”①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第43、63、190页。

可以看出,巴特勒对生理性别和性欲望的解构深受福柯的影响。她的理论提醒人们,不仅是社会规范使一个人成为社会意义上的“女人”,甚至基于基因、生物学特征进行区分的生理性别背后也有着历史性的知识建构过程。而在生理性别、性欲望和社会性别之间建立起的因果联系,更是早已成为隐蔽的性/别本体概念和性实践规范,成为身体管控的重要路径。

为了应对强大的性/别规范,巴特勒提出了另一个重要的概念:“性别操演”,并由此发展出以“戏仿”为形式的性别“抵抗”政治。巴特勒指出:“权力是不能够撤回或被拒绝的,而只能重新予以周旋……男同志和女同志实践的规范性焦点,应该放在对权力的颠覆性和戏仿性的重新调度上,而不是放在全面的超越这样一个不可企及的幻想上。”②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第43、63、190页。福柯的影响于此再度显现,福柯指出知识生产出权力的“他者”,“他者”本身就是支持权力结构得以稳定运作的一部分——因此,在福柯那里,权力—知识是无法被推翻的,但是对知识/话语的反转和倒置可以成为改变权力关系的策略。巴特勒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但她却从“性别主体”的规范动作中找到突破点:“必须成为某个特定性别的指令必然产生挫败:呈现多元性的各种不一致的设定,超越并违抗了它们所由以产生的指令。”③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第43、63、190页。巴特勒指出,所有基于性别身份的行为都是对理想性别的模仿,而模仿永远不会“实现”——规范的性/别话语与人们的性/别实践之间存在空隙——意识到这一点,就为性/别的日常实践提供了能动的空间。巴特勒从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者的性别“戏仿”中得到灵感,认为他(她)们的实践使性别身份的边界得以模糊和扩展。需要强调的是,存在一种对“性别操演”概念的误解,认为当人们意识到性/别是建构的,就可以通过“表演性别”来重建性/别规范。巴特勒在福柯的主体论上发展了“性别操演”的概念,也就是说,她首先认同并不存在一个自主的、先验的主体。但是巴特勒并没有完全放弃主体与能动性,而是认为主体和能动性都是在不断重复的操演过程中得以形成的,“性别的表演不是对某一特定角色的表现,并没有一个事先存在的‘自我’(self),来决定该怎样表演角色。表演本身建构性别,也建构自我”。④宋素凤:《后结构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对话》,《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4期。

尽管“操演”“戏仿”等概念仍存在进一步解读与发展的空间,对于女权运动的意义也仍在实践之中,但我们已经看到,在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者这里,福柯式的悲观被发展和扭转:周旋、操演、戏仿……女权主义者既不愿积极扮演权力结构的他者,也不旨在建立新的“性别主体”知识(权力),而是致力于保持权力—知识边界的模糊和身份增衍的可能。

三、不确定的人:从类人猿到赛博格

女权主义的科学技术研究(Feminism STS)的兴起是相对晚近的事情,但是对于二战后的科学技术研究和女权主义理论的发展都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唐娜·哈拉维是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STS研究的代表人物。与巴特勒相比,唐娜·哈拉维的理论显得更为激进:彻底动摇科学知识的客观地位,以及“人之为人”的本质概念。1985年,哈拉维发表《赛博格宣言:20世纪晚期的科学、技术和社会主义的女性主义》,提出“宁做赛博格,不做女神”的经典宣言——“赛博格”不仅为女性主体的消解与重构提供了“不确定”的理论基础,更对“人类”这一本质话语提出挑战,成为“后人类”理论发展的前沿内容。

在女权主义STS领域,实践主义和立场主义研究已经揭示了长期以来“科学”知识中未受质疑的男性/父权视角,哈拉维的挑战则更为彻底——她犀利地指出,这两种理论取向都没有试图反思和超越科学知识“客观性”本身的问题。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哈拉维和立场主义的代表人物桑德拉·哈丁(Sandra Harding)之间曾就“科学的客观性”展开过一场论战,呈现了这两种理论的基本面向。1986年,哈丁发表了著名的《女性主义中的科学问题》,批判了哈拉维“相对主义”的危险倾向。哈丁认为,通过批判性的评价判断哪些社会情境更能产生可靠的知识是可能的——因此她提出“强客观性”的概念,既批评了基于经验论的女权主义STS研究的“弱客观性”,同时也批判了哈拉维的“无客观性”。哈丁认为,从女性的边缘立场出发,可以填补主流认知的缺陷,从而使认知的客观性最大化。

作为回应,1988年,哈拉维在《女性主义研究》上发表了《情境化知识:女性主义中的科学问题及部分视角的特权》一文,这篇文章是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的代表作品。哈拉维在这篇文章中批判了基于男性或女性的本质主义的想象,她指出,女权主义的立场主义试图找到认识论上的特权视角是不可能的,所有的理论都只能是特殊的理论——将特殊理论普遍化的企图和“客观性”的宣称只能是不负责任的断言。哈拉维拒绝建构任何一种统一和固定的身份和立场,毫无疑问也拒绝“女性”作为一种本质化的视角——并不存在完全的压迫和受压迫的稳定不变的位置,也不存在一种更优越的统一的客观性知识。哈拉维关注的不是固定的社会位置,而是位置的变动不居,因此她指出女权主义的“客观”只能是“具体的客观”,是不同的“情境化知识”之间的永恒监督、批判、博弈与合作,是对二元论的反思和超越。后结构主义的女权主义认为团结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具体的情境中可以组合不同的力量,这与立场主义所主张的机械的、固化不变的团结是不同的。

如果说“情境化知识”的提出和对科学客观性的消解仍然可被视作是一种理想化的理论探索,那么哈拉维对于现代“灵长类”叙事建构过程的追溯和解析,则是其理论思考的具体展现。

《灵长类视觉——现代科学世界中的性别、种族和自然》发表于1989年,是哈拉维的第二部著作。此时,哈拉维关于“情境化知识”和“科学客观性”的思考已相当成熟。尽管哈拉维更令人瞩目的是她关于“宁做赛博格,不做女神”的直接宣言,但是在《灵长类视觉》一书中,通过对不同时期灵长类研究叙事的剖析,哈拉维更为清晰地展示了她对跨越边界、超越二元、拒绝本质的批判意图。

《灵长类视觉》可以被看作是关于20世纪灵长类学的编年史综述和文化研究,也是福柯式知识谱系学研究方法的具体应用。在该书中,哈拉维考察了二战前后不同时期的灵长类学的秩序建构,揭示看似客观的灵长类科学叙事如何作为社会文本的镜像建立起相对应的“隐喻”:从二战前与“资本主义父权制”内在统一的“自然与冒险”的灵长类叙事和呈现,到二战后成为解决人类心理和生理问题的实验替代品的人类“近亲”——在不同的时期,“猴类和猿类被套上了人类问题和希望的盛装”。①唐娜·哈拉维:《灵长类视觉——现代科学世界中的性别、种族和自然》,赵文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6、16、515页。但另一方面,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科学家进入灵长类动物学领域,灵长类学的内部出现了不同的故事讲述方式,灵长类学的边界也在“赛博格”的科学实验过程中变得模糊——灵长类学作为性/性别、自然/文化话语争夺的领地,毫无疑问也是女权主义理论的实践与建构之域。

在该书中,哈拉维通过对事实(fact)与虚构(fiction)的讨论,对所谓的“科学的客观性”进行了鞭辟入里的批判。哈拉维指出,通常被看作是“发现”事实的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并不具备(也不存在)完整的客观性。所有的科学叙事都是有关人类行为的,“只有作为事实的东西才能得到呈现,但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被看到被完成并被讲述。科学实践也许可以被理解为某种讲故事的实践——这是一种受规则制约的、限制性的和历史地发生变化的自然史叙述技艺”。②唐娜·哈拉维:《灵长类视觉——现代科学世界中的性别、种族和自然》,赵文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6、16、515页。因此,科学叙事也可被视作是科学虚构(Science Fiction),科学家创造着人类的“他者”,从而建构起人类自身。

在20世纪灵长类学的叙事文本中,一种进步的、有机的、起源论的、生产主义逻辑的叙事法则始终贯穿其中,其背后是有着基督教传统的“白人资本主义父权制”。(男性)科学家取代了上帝,为秩序命名——灵长类成了人类的“东方”,投射了西方人对于社会性起源的想象。在这样的灵长类叙事中,性/性别、自然/文化的二元结构被建构起来并不断自我增值,关于性与自然的“客观性”假象也被反复确认——但事实上,它们与性别和文化一样,都是人工制品。哈拉维给出非常犀利的论点:“灵长类学涉及某种秩序、某种分类的因而也是政治的秩序,这种秩序通过划分差异边界线的协商方式运作着。”③唐娜·哈拉维:《灵长类视觉——现代科学世界中的性别、种族和自然》,赵文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6、16、515页。

在该书的第三部分“是女性之所是的政治学:灵长类学是女性主义理论中的一种”中,哈拉维特别关注女权主义学者对于灵长类学的介入和重构:一方面,哈拉维充分地肯定女权主义者对灵长类学的另类叙事实践,比如去除对那些高度戏剧性场景的关注和描述,以对更长期和持续的观察的记录来代替(在以往的灵长类科学叙事中,戏剧性的场景常常成为论证某种灵长类特性的重要手段)。哈拉维指出,另类的叙事方式松动了这一封闭领域的边界,同时强调重构灵长类学的叙事是严肃的女权主义实践,是重新界定雌性—女性的强有力的社会行动。但另一方面,哈拉维对于起源故事争夺战中不断涌现的新的普遍性—客观性的统一化逻辑也怀抱忧虑和警惕——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情境化知识”作为一种女权主义理论的重要意义:“只有偏见(同情性理解)才会使某些‘真实’现象成为可认识的;或者说,只有从某一群体的视角出发,而不是从幻想的整体——所谓整体不过是有着自己利益考虑的某个局部的假象——视角出发的解释,才能抵达‘真实’的世界。”④唐娜·哈拉维:《灵长类视觉——现代科学世界中的性别、种族和自然》,赵文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6、16、515页。

从对松动边界的肯定,到对重立边界的抗拒——由此我们也许更能理解为何哈拉维要以对科幻小说《黎明》的解读作为《灵长类视野》一书的结尾——如果说科学叙事(Science Fiction)总是某种知识(权力)希图封闭与固化的领域,那么科幻小说(Scientific Fiction)才真正代表人类跨越种群、性、性别、物种和一切疆界的愿望与能力。

哈拉维的科学研究和理论建构中同样有着鲜明的福柯思想的痕迹:知识/真理、权力、主体,仍然是其理论研究的关键词。但是与巴特勒相比,哈拉维似乎走得更远,她将变动不居和不确定性视作积极的力量:我们可以在具体的情境中生产特殊的“客观知识”,在具体的议题下形构特殊的团结;我们也随时准备质疑和瓦解特殊知识的“整体客观性”,顺应流动、不固定的形态。哈拉维甚至进一步拓展了人类的“主体”的概念,引入了“物”的能动性,关注“赛博格”对人类“本体”的冲击——在这点上,以哈拉维为代表的科技女权主义理论家们表现得乐观而充满干劲。

四、结论

总体而言,福柯留给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的理论资源在两个方面得到发展:一是揭示和解构习以为常的知识体系中的性别权力关系;二是不以建立统一的主体知识作为理论与实践的目标。在后结构主义理论发展的取向上,无论是福柯式的悲观,还是女权主义者的乐观,都建立在对于知识—权力运作模式的深刻认知之上。需要强调的是,女权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其内部始终存在反思和批判——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理论对话语策略的过度依赖常遭诟病;同时,对于建构宏大叙事的回避,也使这种理论取向很难成为政治运动的主导/主流意识形态。尽管如此,我们也应当看到批判意识为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带来的发展与变化,比如对身体、行动的更多重视,又比如对于人与物、“非人”的边界探索。更为重要的是,从福柯的言行,到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的理论与实践,都展现出不复刻强权模式的智慧与勇气——对权力的真正抵抗是成为永恒的“搅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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