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衡哲跨文化视域中的职业女性书写
2020-12-05汪云霞
汪云霞 曹 婷
陈衡哲(1890—1976年),笔名莎菲(Sophia H. Z. Chen),祖籍湖南衡山。1914年考取清华、赴美留学,先后就读于瓦沙女子大学、芝加哥大学。从1917年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小说《一日》开始,陈衡哲的文学实践就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与成长有着紧密联系。较同时代的女性作家而言,陈衡哲的生平事迹、创作著述并没有得到主流文学史的足够重视。但在海外研究中,作为现代中国颇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早期接受海外教育的女性,陈衡哲得到了诸多关注。其英文自传无疑是中国20世纪初现代自传的重要组成部分,珍妮特(Janet Ng)将其新女性形象建构放置在中国现代女性身份探索的脉络中,挖掘其自传对传统修辞的挑战、对性别化文学的颠覆。①Janet Ng, The Experience of Modernity: Chinese Autobiography of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3.美国学者叶维丽(Weili Ye)更将陈衡哲看作是“五四一代”女留学生的代表,考察陈衡哲赴美留学的经历以及人生选择,以此探讨留美女性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起到的重要意义。②Weili Ye, Seeking Modernity in China's Name: Chinese Stud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1900-1927,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丹尼斯·吉姆佩尔(Denise Gimpel)也认为,在知识分子试图“改写”中国的时代语境中,陈衡哲承担着帮助中国走向世界,推动世界走入中国的独特作用。③Denise Gimpel, Chen Hengzhe: A Life between Orthodoxies, London: Lexington Books, 2015.
拥有官派出国经历的陈衡哲,其在美国接受的现代教育已经渗透到了相关文学创作中。但陈衡哲的目的并非以西方为学习对象,而是追求平等互融的文化关系。她将职业女性的内在焦虑转化为文化输出与文化重构,其小说、传记、文化编译等环节均表现出与西方的对话关系。
一、从“她”到“洛绮思”:女性问题的 跨文化语境凸显
《浮出历史地表》中这样界定陈衡哲的文学史地位:“陈衡哲不仅是五四新文学的第一位女作家,也是第一位提出知识女性爱情与事业矛盾主题的人。”①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6页。在其小说《洛绮思的问题》中,职业女性的两难首次成为创作的核心主题。哲学博士洛绮思与哲学教授瓦德先生相爱订婚,但是不久洛绮思便放弃了婚姻:“你差不多害了我一生的事业”②陈衡哲:《洛绮思的问题》,《小说月报》1924年第15卷第10期。“我若是结了婚,我的前途便将生出无数阻力了”,③陈衡哲:《洛绮思的问题》,《小说月报》1924年第15卷第10期。面对事业与爱情,洛绮思选择了前者。数年以后,洛绮思顺利成为教授,著作颇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却梦到了瓦德,梦到两人生活在一起,有了共同的孩子。最后她领悟:“安于山的,便得不着水的和乐同安闲,安于水的,便须失却山的巍峨同秀峻。”④陈衡哲:《洛绮思的问题》,《小说月报》1924年第15卷第10期。
小说原名为《她的问题》,在正式发表前,陈衡哲曾多次与好友胡适讨论。《胡适遗稿及密藏书信》中收入了三封有关《洛绮思的问题》创作商讨的信件。在小说情节上,胡适建议陈衡哲将一位教授与盲女结婚的故事同洛绮思、瓦德的故事合并为一,但陈衡哲始终反对,并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创作主题:“在未着笔之先,我曾把这个‘问题’仔细想过”“‘她的问题’主要是‘安于山’还是‘安于水’的选择”。⑤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 36》,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第106页。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起初拟的题目是《她的问题》,但在最终发表的时候,小说却更名为《洛绮思的问题》。题目的修改看似没有太大区别,实际上却凸显了小说发生的西方语境。有关职业女性的问题书写为何不放置在五四的主流话语空间中,而是选择将小说文化背景放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这与陈衡哲的跨文化交流目标不无关系。
陈衡哲的文化活动并不局限于写作,在很多方面她都可以被视为一位早期的女性社会活动家。陈衡哲一直十分关注中西方文化间的交往与互动,其硕士论文就以中古时期中西方的交往情况为研究对象,⑥Chen Hengzhe, The Intercourse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in Ancient and Mediaeval Times (221 B.C.-1367 A.D.), M.A. thesis,University of Chicago, 1920.对于中西文化交流的关注也贯穿了陈衡哲的学术研究与文化生活。1931年,陈衡哲主编英文文集《中国文化论集》(Symposium On Chinese Culture),该书由太平洋关系协会出版社出版,⑦太平洋关系协会讨论的是“太平洋问题”,文化冲突问题也是其关注的重点,中国文化、东西文明的关系受到协会的重视。但是科学、系统的中国文化材料较少,所以中国知识分子决定编写一本关于中国文化的论集,这一任务主要由陈衡哲负责。各个领域的权威知识分子参与了该书的编写,如胡适、蔡元培、赵元任、任鸿隽、胡先骕等。并提交至太平洋关系协会第四次年会。陈衡哲与当时中国各个领域的重要知识分子试图为西方展现出真实、生动的“中国形象”,揭示当下中国社会各个方面的变化及原因,包括书法、绘画、宗教、哲学、音乐、建筑、戏剧、生物科学、地质等。在第十八章的结论中,陈衡哲详细探讨了中国当时的两大主要问题,其一是人口过多背后的生育与道德心理问题,其二是“妇女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家庭婚姻问题”。①陈衡哲:《中国文化论集》,王宪明、高继美译,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58、260页。在有关妇女问题的具体阐述中,涉及到包括中国的家庭制度、民族渊源、道德责任等内容。其中中国年轻人所面临的“自由恋爱与结婚权”的艰难挣扎,代表着中国婚姻与家庭模式的剧烈转变。但陈衡哲也拒绝盲目采用西方的社会模式,她深刻意识到职业与婚姻的困境不仅仅在中国难以解决,在欧美国家,“其混乱与痛苦程度,丝毫不比我们的问题逊色”。②陈衡哲:《中国文化论集》,王宪明、高继美译,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58、260页。
在《外国文化对中国妇女的影响》(1934年)(Influences of Foreign Cultures on the Chinese Woman)③Sophia Chen Zen (Chen Heng-che), Influences of Foreign Cultures on the Chinese Woman (1934), In Chinese Women through Chinese Eyes, Li Yu-ning, ed. Armonk, NY: M.E. Sharpe, 1992. 陈衡哲有关中国妇女问题的评论两度集结出版,即《中国女性等其他论文》(1932年)(The Chinese Woman and other Essays)、《中国女性等其他四篇论文》(1934年)(The Chinese Woman and other Essays)。该论文原收录于《中国女性等其他四篇论文》(1934年)(The Chinese Woman and other Essays)。中,陈衡哲也有意识地跨越文化的边界分析女性问题。通过比较印度与西方文化对中国女性造成的影响,陈衡哲得出这样的结论:由印度传来的佛教在道德上对女性形成了束缚和限制,相比之下,西方民主的教育为女性独立提供了必要的前提,这种理念也对中国女性的心理产生了巨大影响。“这(女性问题的相似性)使我们感到更加紧密相连,我们来自中国,我们也来自西方。”④Sophia Chen Zen (Chen Heng-che), Influences of Foreign Cultures on the Chinese Woman (1934), In Chinese Women through Chinese Eyes, Li Yu-ning, ed. Armonk, NY: M.E. Sharpe, 1992, p.66.女性个体的独立是超越文化差异的困境,陈衡哲深刻意识到女性问题的普遍性与联系性。
正是基于以上所提到的跨文化意图,陈衡哲选择站在更广阔的语境中展现女性职业与婚姻的两难。小说中的主人公“洛绮思”,带有浓厚的西方意味,中世纪的爱情悲剧、卢梭《新爱洛伊丝》共同孕育了该小说背后深邃的精神文化背景。专攻欧洲文学史的陈衡哲曾在《晨报副刊》上刊文介绍12世纪亚波拉与爱洛绮丝的故事:⑤莎菲:《亚波拉与爱洛绮丝的恋爱古事》,《晨报副刊》1926年第6期。36岁的哲学家亚波拉爱上了15岁的才女爱洛绮丝,面对神职与爱情的冲突,亚波拉不得不秘密与爱洛绮丝结婚,却间接造成了两人的爱情悲剧。亚波拉最终选择了晨钟暮鼓的僧侣生活,爱洛伊斯也在痛楚与绝望中度过余生。爱洛绮丝的不幸遭遇令人同情,但陈衡哲也十分欣赏爱洛绮丝,称其为“知识与感情——她都可以做文艺复兴的一个好代表”。《洛绮思的问题》的主人公继承了中世纪“敢于做她自己所欲做的女子”“敢于恋爱,敢于生活,敢于尽量的表现她自己”⑥莎菲:《亚波拉与爱洛绮丝的恋爱古事》,《晨报副刊》1926年第6期。的女性特质。现代文学主潮的问题小说与中世纪爱情相结合,陈衡哲在时间与地域的跨度上塑造了更为丰富的“洛绮思”,她们在爱情面前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但同样勇于呈现真我,拥有独立的人格。
不仅如此,从创作手法看,《洛绮思的问题》也与卢梭书信体小说《新爱洛伊丝》暗合。《新爱洛伊丝》通过主人公朱莉、圣普乐、克莱尔等人的信件往来推动故事情节,具有多重对话性。陈衡哲也明确表示,为了将“问题”讨论彻底,自己有意识地选择了“对谈”①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 36》,第106页。的方法。“对谈”意味着并非女性单方向的情感抒发,更近于一种超然的人生哲思。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女性文学画廊中充满了在婚姻与事业中犹豫的女性形象,②如:在新旧两种道德标准之间徘徊,最终选择离家而去的绮霞(凌叔华:《绮霞》,1927年);感叹人生复杂,不知去向何处的沙侣(庐隐:《何处是归程》,1927年);“学校时我的抱负又是怎样?什么人类而牺牲咧,种种的大愿望而今仍就只是愿望罢了!”开始怀疑女性到底有无接受高等教育必要的沁芝与琼芳(庐隐:《胜利以后》,1925年)。在思考女性职业问题时,相比于其他女性作家丰沛的情感、抒情化的表达,陈衡哲则更显冷静和理智,具有逻辑的思辨性。“对谈”中,主人公拒绝婚姻,但摒弃了哀叹和不幸的泪水,反而列出了诸多现实的原因:洛绮思反驳了瓦德所说的“必须大家同在一起,才能互相助成学业”,并从男女承担责任的不同来分析婚姻对于女性的影响,情感性的话语自个人表述转移至背景之中。仿照卢梭《新爱洛绮丝》中的书信体对话,小说中加入的男女主人公的信件也是“对谈”形式的延伸。书信体形式使用第一人称表达“我”的情感,更适合女性再现真实的内在感受,提出核心的人生问题,宣泄自我的生命困惑。《洛绮思的问题》同样也运用了书信体的方式,一共嵌入四封信件。作为问题主体,洛绮思并未执着于质问人生的价值,而是诗意地用“轻舟”与“北极星”比喻两人的关系。瓦德虽然无法放下洛绮思,但也愿意隐藏自己的不舍与痛苦,祝福洛绮思“永远像天边的飞鸟,云栖霞宿,前程似锦”。③陈衡哲:《洛绮思的问题》,《小说月报》1924年第15卷第10期 。男女主人公的相互回信延续了有关婚姻/事业问题的讨论,客观折射了双方的不同心理侧面。陈衡哲进一步深化了对知识女性职业问题的思考,她期待在女性积极探索个体身份、作出独立选择的同时,男性也能够为女性的选择提供尊重和支持。
小说将背景的文化空间放置在异国,“她的问题”就成为了一个跨越民族、跨越文化的普遍问题。洛绮思不像凌叔华、冰心笔下的主人公一样背负着封建社会的压力,面临着新旧交替的不安。置换变形的文化空间帮助陈衡哲打破了中国文化传统的限制,在庐隐等作家高喊“游戏人间”“反叛”“革命”“建设”,将女性的选择与新时代的主流旋律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陈衡哲却谨慎地与之保持距离。故事的发生地“美国”,作为小说中的象征空间,消解了中国语境中问题本身带有的强烈抗争性,作者可以以客观的“观察者”身份来观照背后的女性问题,在跨文化语境中创造出一个理想的社会空间。
不可否认,该小说带有一定自叙传色彩,夏志清等学者将其理解为陈衡哲与胡适关系的影射。④夏志清:《新文学的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60页。从自传小说的角度,更值得重视的是,陈衡哲如何在叙事层面将自我人生境遇与小说主人公洛绮思的职业选择进行相互渗透与置换。陈衡哲一直深受“造命”思想的影响,拒绝“安命”“怨命”的人生态度,自我掌控命运,所以陈衡哲历经诸多波折,坚决反对包办婚姻,毅然出国求学,早年留学期间更是一位坚定的独身主义者。1920年归国,陈衡哲任职北大并与任鸿隽完婚。纵然留学所受的美国现代教育拓宽了陈衡哲的职业观念以及选择出路,但陈衡哲仍需顶着巨大的压力进入以男性为主导的学术圈,且短短一年后便因怀孕选择暂时放弃北大教职。陈衡哲一人显然无力对抗固有的男性知识体系,洛绮思就成为了她重塑自我生命故事的载体。面对婚姻与职业的冲突,洛绮思做出了与陈衡哲截然相反的选择,拒绝瓦德先生而专心学术,置换的文本形成了自我叙述与现实境遇的潜在对话。
独特的书写策略凝聚了陈衡哲对女性主体身份的深刻思考,“她的问题”在跨文化语境下成为了现代中国性别困境的载体。在众多有关讨论职业女性出路的问题小说中,《洛绮思的问题》独树一帜,陈衡哲立足于表现职业女性问题在中西方的同构性,开启了本土问题与异文化的并置与对话。
二、英文自传:女性视角下家国形象的重塑
陈衡哲英文自传《一个年轻中国女孩的自传》(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Young Girl)①Chen Nanhua (Chen Hengzhe), 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Young Girl, Peiping.s.n, 1935.出版于1935年,是现代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由女性知识分子撰写并面向西方出版的自传,中译本《陈衡哲早年自传》也于2006年由学者冯进翻译出版。之所以撰写自传,很大程度上源于西方读者对于中国生活、东方文化的兴趣,作为一个“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这个矛盾时代的起伏动荡的一群人”,陈衡哲希望以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来描写中国。陈衡哲在序言中表示:
硫化氢是矿井常见的有害气体之一[1-3],当其体积分数为(20~30)×10-6时就会出现强烈的臭鸡蛋气味,当体积分数为(100~150)×10-6时,会使人嗅觉麻痹,浓度极高时可致人死亡,《煤矿安全规程》规定井下H2S体积分数不得超过6.6×10-6[4-7]。随着我国煤矿开采范围的不断扩大,一些煤矿硫化氢涌出超限问题越发突出[8-10]。
最近阅读英文的公众对中国人的生活和文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许多有关这些题目的书籍也相继问世,以致我在欧洲和美国的很多好友表达了这样一个愿望:他们希望我们中国人也能来写写我们自己的国家和民众,特别是我们这些亲眼目睹、或亲身经历过这个矛盾时代的起伏动荡的一群人。②陈衡哲:《陈衡哲早年自传》,冯进译,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前言第1页。
该自传发表前后,西方出版了诸多中国题材的文学作品,其中不得不提的是美国作家赛珍珠的作品《大地》。《大地》首版于1931年,并于193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引发了西方读者对于中国的极大兴趣。西方对于“中国之眼”的兴趣,同样激起了中国学界的关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赛珍珠成为中国文艺界讨论的焦点话题之一,胡风、赵家璧、伍蠡甫等众多评论家均在国内的文艺刊物上对赛珍珠的创作进行了细致的分析,陈衡哲更是为《大地》撰写了英文书评。总体上,陈衡哲对赛珍珠的创作给予了肯定,赞赏赛珍珠对中国农民的同情,认为她细致可信地描绘出底层人民的生活。但同时也指出了赛珍珠的缺陷,陈衡哲表示,尽管赛珍珠长期居住在中国,却仍然恪守自己的文化身份,保持高高在上的观察者态度,“小说人物刻画缺乏个性,作者在情节的发展上含有先入为主的明显意图,这两点是阻碍《大地》成为一部伟大小说的主要因素”。③Sophia Chen Zen, The Good Earth by Pearl Buck, Pacific Affairs, Vol.4. No.10, Oct., 1931, p.915.陈衡哲对于《大地》这一跨文化写作的小说有着更高的期许,她敏锐地指出,赛珍珠仅仅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观察者”,而非中国文化的感受者,所以王龙等农民形象含有类型化的成分,而王龙身份命运的转变也过于理想化,并不符合中国的社会现状。
如果说赛珍珠在《大地》中投射了饱含西方目光的想象力,注入了美国对于中国的异国想象,那么陈衡哲《一个年轻中国女孩的自传》的写作可以看作是对此的某种回应与重塑。作为一个亲历西方文明又扎根于中国文化的知识分子,陈衡哲拒绝《大地》中对于中国人的描绘方式,人物的命运起伏必须建立在真实的社会生活中,所以陈衡哲希望通过个人的真实生活来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化,讨论中国问题,尤其是妇女问题。在自传的开头,陈衡哲没有选择对于家族谱系、生活环境的介绍,而是以一个寓言式的诗歌作为自传的序曲。第一章“扬子江与大运河”隐喻了陈衡哲所崇尚的“造命”人生,江、河代表了两种女性的选择,扬子江成为先锋女性的代表:“你不理解生命的意义。你的生命是他人造的,所以他人也可以毁灭它。但没有人能毁灭我的生命。”大运河则象征着中国绝大多数未被启蒙的传统女性:“塑造你自己的生命?这句话太奇怪了,我不懂。”寓言式的开场放弃了以个体历史时间为起点的传统形式,“扬子江”“大运河”将具有民族意味的文化形象与女性命运联系在一起,自传也成为女性视角下的“家国寓言”:《一个年轻中国女孩的自传》中隐藏着陈衡哲在跨文化视域下对传统女性出路的思考,浓缩了新女性对传统中国的客观审视与真实描绘。
该自传聚焦于描绘主人公如何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陈衡哲详细叙述了一位年轻的中国女性争取现代教育的成长历程:受到舅舅庄蕴宽现代思想的影响,13岁的她远离父母,踏上未知的求学历程,从医学堂读书到做家庭教师,再到考取清华学堂,多番波折,终于走出国门赴美留学。自传的结尾定格在陈衡哲转变为留美女学生的身份状态:
当整个世界将要被这场巨大的军事冲突改变时,中国的整个国民生活也将因为政府首次派遣女生留美而发生巨变……这些年轻的女孩不是被派到西方国家去建立政治或军事方面的关系的。她们被委派去学习西方国家的文化。①陈衡哲:《陈衡哲早年自传》,第174-175、174-175页。
以年轻的女孩留美西方为自传的结尾,颇具深意。这些“年轻的女孩”是“新女性”的代表,她们进入现代学校,追求现代教育,以此完成了个体身份的巨大转变。新式教育可以带来女性的独立与解放,陈衡哲试图向中西读者展示:追求高等教育,留学西方,推动了传统女性成为知识女性的身份转变。西方的现代文化也为其带来了新的机遇:
中国女人的新文化和成就就像一棵古老的树。这棵树已经生长了数百年,但它一直被限制在一个狭窄的庭院里,它的阳光和水分的份额是有限的,而且由于缺乏关心和注意,它的土壤已经变得贫瘠。虽然树上生长的潜在力量仍然没有受到损害,但是这棵树正面临着生命中的巨大危机:要么庭院必须加宽,要么得到丰富,以便树木可以获得足够的阳光,雨水和营养。②陈衡哲:《陈衡哲早年自传》,第174-175、174-175页。
在描述现代女性成长的同时,陈衡哲也将自己的个人经历作为文化展示的窗口。自传中“关于中国家庭和婚姻的小知识”“1911年的革命”这些标题都可以体现陈衡哲向外的写作视角。陈衡哲在自传中立足于民族立场,进行宏观上的文化比较。自传中大量篇幅用于介绍中国的婚姻模式、家庭结构、婚丧嫁娶、教育情况,特别是与女性有关的守寡、缠足等中国的社会文化景观。通过一个年轻女性的视角,该自传成为女性观察中国家庭、婚姻以及自己未来命运的窗口,例如文章中曾提到主人公对于生育的恐惧:“我最害怕的是夜晚的分娩……而且,因为西医和手术那时候在中国还处在起步阶段,几乎所有人都只有在中医或接生婆无济于事时才找西医。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病人一般已经生命垂危。”还原了中国女性生育的真实现场。陈衡哲时常转换叙述视角,揭示传统文化的弊病及其带来的女性问题:“这个小故事不仅揭示了旧中国如何看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传统到什么样的地步,而且显示了一个中国女人在行为举止方面受的训练。”但同时,陈衡哲也在自传中多次介绍了中国社会转型期的新思想,例如谭嗣同宣传维新变法的著作《仁学》、梁启超开创的《新民丛报》、象征新生进步事物的新式学校。“我们只有脱掉自己思想上和精神上的外衣才能真正认识我们自身和我们的问题”,①陈衡哲:《陈衡哲早年自传》,第53页。这些富有新意的思想转变为陈衡哲认识自我、认识中国提供了新的视角,她也开始认识一些西方有名的公众人物,包括马志尼、俾斯麦、考苏思(现译为科苏特)。中国在转型时期固然存在诸多弱点,但也充满了革新的强健力量,一批优秀的知识分子“努力唤醒中国的年轻人”。陈衡哲对于社会新旧转型时期的描绘,既不虚饰长处也不夸张短处,采用“Chen Nanhua”这一笔名出版自传,并隐去了一些真实的人名和地名,②陈衡哲在自传前言中解释:“本书中提到的人名和地名基本都是真实的,除了以下出于特殊考虑的几个例外。两个建立医学院的医生的名字我用‘X’和‘Y’代替,以便能更自由地批评那个学校本身。我前往留学的美国大学的名字也是代称,因为如果用它的真名就等于揭露我自己的名字。”详见中文译本:陈衡哲:《陈衡哲早年自传》,前言第5页。或许也正是为了坚持更为客观,更具包容性的立场和态度。
陈衡哲认为,在国际交流的过程中,女性消解了国别之间的政治、军事矛盾,带来了文化的交流与互动。毫无疑问,身处美国与现代文学发生现场交叉地带的陈衡哲意识到了女性留学生对于中国的独特影响。英文自传作为一种女性视角下的“家国寓言”,并非为了迎合西方读者作出的文化选择,陈衡哲以自身个体经验为书写对象,为女性获得知识、成为职业女性提供了行之有效的解决途径——即接受专业知识的训练和多元文化思想的熏陶等;同时代表了早期留美女性对中国传统的自觉思考,对中西方平等对话的强烈渴望。
三、“居里夫人”:理想职业女性形象的建构
1932年,即与创作《一个年轻中国女孩的自传》差不多同时,陈衡哲读到了居里夫人所写的居里夫妇合传。1934年,陈衡哲通过独特的文化译介策略,为现代女性树立了一个颇具深意的“模型”——居里夫人形象。
中国学界最早对居里夫人的介绍,出现在有关化学新动态的介绍中,作为镭元素的发现者附加说明,例如鲁迅《说 》只是对居里夫人做了简短的介绍,科学意味较浓。但很快,居里夫人就有两个备受瞩目的形象:科学家和贤妻。《妇女杂志》《妇女时报》等杂志格外推崇居里夫人,1914年《妇女时报》将居里夫人冠以“贤妻”①许婵:《贤妻居里夫人》,《妇女时报》1914年。之名,强调其婚后仍能坚守学术的同时生儿育女,帮助丈夫的事业。居里夫人不仅仅是一个杰出的科学家,在传记中更被塑造成“一个完美高尚的人生模型”。②程小青:《科学界的伟人居里夫人》,《妇女杂志(上海)》1921年第7卷第9期。此时居里夫人传记形象的出现,意味着一个抽象性的崇高价值观念的确立。
陈衡哲《居里夫人:一个新女子的模型》是对居里夫人自传的编译,该传记1935年由黄人杰翻译,收入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系列,是居里夫人自传的第一个中译本。底本为1923年由夏洛特(Charlotte)和弗农·凯洛格(Vernon Kellogg)翻译的《皮埃尔·居里传》(Pierre Curie),③Curie, Marie, Pierre Curie, Translated by Charlotte and Vernon Kellogg, New York: Macmillan, 1923.传记分为上、下两册,上册为居里夫人为丈夫居里所做传记,下册为居里夫人自传。陈衡哲虽没有在《居里夫人小传》中明确表示受到过该传记的影响,但在《居礼传》第一个中译本出版之时,陈衡哲在序中写道:
这本居礼夫人写的居礼先生传和她自己的自述,是我在两年前读过的。那时候居礼夫人还不曾死,故我读完这本佳作后的第一个感想,是希望将来有机会去瞻拜瞻拜这位女界的伟人;第二个感想便是把这本精美的小书译成中文。④玛丽·居里(Curie, Marie):《居礼传》,黄人杰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页。
对读两个版本可以发现,小传约一半以上的篇幅出自居里夫人自传,陈衡哲在此基础上做了新的删改和补充。居里夫人自传一共分为四大部分:少年时代及结婚、婚后生活与镭之发现、大战时之救护工作、访美之行。居里夫人以时间、重大事件为线索介绍了自己一生的主要历程,叙述篇幅较为平均,而陈衡哲所作的《居里夫人小传》则篇幅较为短小,其叙述顺序、情节安排基本是《居礼传》的简化版。《居里夫人:一个新女子的模型》第一至四段简单介绍了居里夫人的家庭背景和巴黎学习生活,第五至七段主要聚焦于居里夫人的婚后生活时期,第八至十二段表达了陈衡哲个人的感悟,最后十三至十七段记录居里去世后,居里夫人对孩子的教育情况,简单提及了其大战时之救护工作。
陈版传记的第一部分删减并浓缩了居里夫人的身世和教育背景,第二部分有关居里夫人的婚姻生活是陈衡哲的聚焦所在。镭的物理意义以及镭发现的过程是居里夫人自传的重点之一,陈衡哲对该部分有所减弱,转向了居里夫人生活的具体细节,介绍夫妇二人的“梦中生活”:虽然生活窘迫,但是居里夫妇会在休息日旅行,采集野花;居里夫人对于简陋实验室的回忆不是其对科研的阻碍,而是夫妇二人对饮热茶和交心的谈话“我们在这样的遐想中生活着,像做一个完美的梦一样”。①陈衡哲:《居里夫人:一个新女子的模型》,《独立评论》1933年第44期。以上都在陈衡哲的居里夫人小传中得到了强化。
陈衡哲第三部分的个人感悟也以此为出发点,明确表示了自己对于居里夫人的崇拜:“在普通女人的生命中,结婚虽不必一定是恋爱的坟墓,但却没有不成为学问或事业的坟墓的。但在居里夫人的生命中,结婚却是她生命与学问的开始。”②陈衡哲:《居里夫人:一个新女子的模型》,《独立评论》1933年第44期。陈衡哲也曾经向往过其他女性,例如罗兰夫人、贞德等,但梁启超思想的影响、爱国骗局的泛滥使得她很快发现只有接受教育、发展文化才是理想的道路。③陈衡哲:《陈衡哲早年自传》,第46-50页。陈衡哲抱有对知识、学术的崇拜,虽然面临着诸多障碍,但仍然活跃在知识分子的前沿领域,撰写社会评论、文学批评,从事着相关学术研究,兼顾家庭与事业。而“居里夫人”这个模型中既有陈衡哲自身经历的映射,也体现出其对完美职业女性的追求与塑造。
陈衡哲强调家庭生活的和谐对于事业的促进作用:琴瑟和鸣的夫妻关系可以弥补物质的匮乏;完美女性必然要履行自己的母职:丈夫意外去世,居里夫人仍然可以在坚守科学信念的同时教育好子女。陈衡哲在最后一部分中大量删减了居里夫人的救护工作以及访美之行,于是,人道主义者、访美交流家的形象被削弱,婚姻美满、善教子女的女科学家形象得以树立。
1934年居里夫人去世,中波文化协会于次年出版了《居礼斯克渥多斯喀夫人荣哀录》,其中收录了8篇哀悼居里夫人的文章,陈衡哲的居里夫人传记也包括其中。除了陈衡哲的传记以外,还有李麟玉的《居礼之生平及其学术》、严济慈的《悼居里夫人》和《中法大学居礼学院命名记》等,虽然部分文章也提到了居里夫妇的密切合作与相得益彰,但是居里夫人的学术价值是更多作者关注的重点,例如严济慈,其文章中称赞居里夫人能够在简陋的环境中,仍然创造出惊人的科学发明,而有关镭的发现、镭的意义以及镭的应用则占据了《悼居里夫人》的大幅篇章。显然,对比而言,在陈衡哲的传记描绘中,居里夫人不仅是科学家,更是完美女性的代表。事实上,在20世纪30年代,女性解放仍然面临着严重的身份错位:“中国女性解放思潮潜隐在更为宏大与迫切的社会革命思潮之下,新女性自身的反抗姿态也经历了由决绝到和缓甚至退却的变化,在初期突出强调的男女绝对平等的观念被淡化,而另一个被突出强调的‘国民之母’的角色则得到延续并日益强化。”①夏一雪:《现代知识女性的角色困境与突围策略——以陈衡哲、袁昌英、林徽因为例》,《妇女研究论丛》2010年第4期。在此复古浪潮之下,陈衡哲表达了明确的反对。来自异国的居里夫人为陈衡哲提供了新的理想典范,以此驳斥社会对于女性的“国民之母”想象,回应五四时期相关作品中女性的矛盾与选择,创造出的新的理想典范。她将女性事业与婚姻的问题放置在世界性的女性身份之中,建立起了完美女性的“模型”。
居里夫人的形象也与“她的问题”形成了一种跨文化呼应关系。陈衡哲认为,中国女性试图冲破家庭,在社会上寻求自己的位置,是有着相当长久的文化传统的,从李清照开始,女性就拥有了“作家”这一职业身份。陈衡哲将其称之为中国“古代的遗产与潜力”。②Sophia Chen Zen, The Chinese Woman in a Modern World, Pacific Affairs, Vol.2, No.1, 1929, p.8-15.在《居里夫人:一个新女子的模型》中,陈衡哲特别提到了李清照这位在中国文化语境中被广泛熟知的女性形象,认为其充分显示了“夫妇结合的最高意义”,③陈衡哲:《居里夫人:一个新女子的模型》,《独立评论》1933年第44期。而李清照这一形象,也同样出现于陈衡哲在西方知识圈所发表的相关论文中。在面对可能并不熟知李清照的西方读者,陈衡哲则将其定义为“代表着中国蓬勃发展的众多女性艺术家的先驱”,李清照的人生经历足以向世界证明,中国作为一棵古老的大树,其根脉源远流长,女性在中国的文化历史上已经拥有了强大的精神力量。但是,“中国女性的潜力无论多么伟大……为了实现这一潜力,需要一些力量可能会发展并转化为行动”。④陈衡哲:《居里夫人:一个新女子的模型》,《独立评论》1933年第44期。西方的出现,就是可以让这棵树扩大生长范围的土壤。所以,李清照作为与居里夫人对照的中国镜子,代表着“现代中国女性的精神遗产”,在《居里夫人:一个新女子的模型》中,李清照与居里夫人的“对话”,意味着中国传统遗产与西方现代社会的相遇,在跨越国界、超越民族的文化交流中,“她的问题”再一次得到了回应。居里夫人传记中东西方两种女性形象的并置,展示出陈衡哲对于异质文化的接纳以及母体文化的重塑。
陈衡哲无疑是一位文学创作多样、社会活动丰富的现代女性知识分子,幸福美满的家庭、琴瑟和鸣的婚姻为她提供了强有力的内在支撑,更为重要的是其早年的海外求学经历,使得她自觉承担着异质文化的接纳与反思。陈衡哲的创作实践显示出她对职业女性境况广阔而深入的观察视野,通过考察中西语境中职业女性的某些共同处境与困惑,她渴望在文化交流与文化对话中寻求新的答案。正如陈衡哲在自传中所说:“我曾经是那些经历过民国成立前后剧烈的文化和社会矛盾,并且试图在漩涡中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们中的一员。”⑤陈衡哲:《陈衡哲早年自传》,第4页。陈衡哲的写作,突破了单一地域与国族的限制,为我们思考现代职业女性问题提供了更为宽广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