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创新与现代社会情感共同结构
——《哪吒之魔童降世》燃爆市场的成因探析
2020-12-05邵瑜莲
邵瑜莲 厉 群
《哪吒之魔童降世》一出世,便引起巨大轰动,票房不断传来佳话,更加刺激了人们的巨大期待,口碑是最好的广告,《哪吒之魔童降世》成了2019年暑假最成功的动画片。影片老少皆宜,尤其适合一家三口的亲子观影。父母带孩子一起欣赏这个动画片,各取所需,父母与孩子皆能从中得到巨大的教益。父母检视自己的行为,开始反思自己是否真正接受过自己的孩子;孩子开始认真思索,父母对自己的苛责其实背后深含着爱的期许。以命换命的父母之爱写尽了天下父母欲为孩子牺牲铺路的大爱精神,观影之时,观众无不为之动容,感动了疯魔后再清醒过来的哪吒,也点醒了银幕前的孩子们和父母们。
这部影片的成功是当今时代对中国传统神话的重新解读与创造,有着深厚的神话传统意蕴与民间色彩,同时也体现出鲜明的时代气息与文化特征,代表着当下社会共同的情感结构。《哪吒之魔童降世》是电影艺术对当下社会情感结构的传神表达,是导演创作团队与观众之间的一种奇妙的默契,在思想和情感深处与观众形成了深深的共鸣,形象地传达出当今社会观众的伦理情感渴望与需求,对观众的情感进行了比较到位的升华与疏导。这部影片的成功是追求个性、实现自我的现代伦理与打破成见、呼唤亲情与友谊的传统伦理的完美结合。影片貌似反叛,实则中规中矩。这个邪魅的不良少年、众人眼中的大魔头,上演的却是一出回归传统亲情伦理、呼唤纯真友谊、我命由我不由天、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大戏。
一、神话的继承与创新
(一)“哪吒闹海”神话的传统内涵
神话是古代社会人类对宇宙及人类生活的一种想象,并不断与人们的生活、情感、习俗相适应、融合,通过语言、故事、人物、道具等逐渐形成稳定的符号系统,使人们能够清晰地辨识。一方面,神话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的集体记忆和集体认同,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气质以及人民道德、社会意识、身份认同、情感结构等各方面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神话具有超越时代的稳定性;另一方面,随着时代的发展,神话不断地被赋予新的时代精神,神话不断地被改编,从而焕发出经久弥新的生命力。
1. 哪吒形象溯源
哪吒形象最初起源于佛教,“哪吒是印度佛教的三头六臂的夜叉神,护法神。佛教传入中国,哪吒神也进行着中国化的演变,大概在南宋时期,随着李靖演化为毗沙门天王,而演为李靖之子,实现中国化”。①刘文纲:《哪吒形象演化论考》,《宗教学研究》2009年第3期。在哪吒形象的中国化过程中,《西游记》和《封神演义》起了很大的作用。经过不同时代,不同民族、国家的传播与融合,哪吒作为一个形象符号在中国基本上稳定下来,其中哪吒闹海、三头六臂、析骨还父、析肉还母、莲花化生等基本元素变成了人们的一种共识,广泛流传。“哪吒闹海”的神话故事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逐渐演化为一种精神的象征,演变为一种象征符号,人们对哪吒神话符号的解读保留着一个时代背景下较为统一的美学欣赏。
2.《哪吒闹海》中的哪吒形象
对于“哪吒”改编的电影、电视剧,在之前有20多部,如:《哪吒闹海》(1927年,顾无为,大中国制片公司)、《哪吒出世》(1927年,李泽源,长城画片公司)、《哪吒蛇山救母》(1960年,王风,华侨影业公司·香港)、《哪吒》(1974年,张彻,邵氏公司·香港)、《哪吒闹海》(1979年,严定宪,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莲花童子哪吒》(20集,1999年,余明生)、《封神传奇》(2016年,天津博纳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哪吒之龙胆之地》(2017年,刘镇伟,银润传媒)等,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1979年严定宪执导的《哪吒闹海》。
在电影《哪吒闹海》中,哪吒因顽劣成性,不服管教,自恃神力,打死龙王三太子。《哪吒闹海》的故事较之最初的佛教故事又进行了中国化的改编,加上了孝道的因素,比较符合中国的传统儒家伦理。哪吒出生时被父亲李靖视为妖孽以利剑劈开,便已经隐隐暗示了“杀子”。而作为护法身的哪吒有着与生俱来的反叛性,在原初的佛教中,李靖为了让哪吒受管束,而强行捣毁哪吒的行宫金身,哪吒誓要杀李靖报仇,彻底与父母决裂。“弑父”这一在儒家文化传统中违背伦理纲常的惊世骇俗叛逆行为为中国传统文化不能接受,因此,电影进行了符合中国儒家传统伦理的改编,把哪吒塑造成怕父母受连累,一人做事一人当,因此才“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哪吒的行为因此有了中国传统的孝道色彩。
3.“闹海”精神的本
在电影《哪吒闹海》中,“哪吒闹海”是一次意义非凡的神话事件,其中包含了反对强权(龙宫)、反抗体制(天庭玉帝)、反对父权(哪吒自杀)等一系列动态的精神符号,这些故事惊世骇俗,挑战了在那个时代以皇权、父权为核心的封建体制和封建家庭伦理。他小小年纪,天不怕地不怕,把龙宫搅得天翻地覆,天兵天将也对他无可奈何。更为重要的是,哪吒反抗父权,这一点较之齐天大圣孙悟空更为决绝,更为彻底。因为,如果说孙悟空是天地化育的一颗石头,本就没有血肉父母,他的反抗便不必背负任何包袱,但是哪吒却是血肉父母所生,因此,他对父权的反抗才显得更加彻底、决绝。“哪吒闹海”的故事一直被当作不畏强暴、勇于抗争的神话寓言来传颂,哪吒被当作反抗强权、反对封建父权的英雄,受到民众的普遍喜爱。
(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价值反转
《哪吒之魔童降世》与哪吒神话以及“哪吒闹海”等各种影视形象都已显著不同,它解构了原有的故事精神内核,重新赋予了新的时代精神与价值追求,将整篇故事由反抗封建统治、反抗父权,重塑成“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自强不息精神。如果说原始神话精神是反抗封建统治的,改编后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则有极强的保家卫国情怀;如果说原始神话精神是反抗封建父权的,改编后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则有回归父族家庭的情感渴望与最终皈依;再则,改编后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仍然是在创造一个英雄成长的传奇故事,然而,虽然同为英雄,但是改编后的英雄与传统的英雄已经不再是同样的英雄,而是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去他的鸟命”“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才算”的极具现代个性追求的英雄,有着鲜明的时代印迹与时代文化特征。
可以说,《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哪吒由反封建斗士变成了保家卫国的英雄;由反抗父权、背弃家族走向重视亲情、回归家族;由反封建王权、反抗父权的魔童变成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现代个人英雄。这是这部影片新的文化生成点与价值所在。在全球化、信息网、网络化的时代,在“一切还没来得及固定就已经烟消云散了”的时代,现代人的精神处于一片焦灼与荒凉之中,因此,对于家庭的渴望,对于人情、友情的渴望,对于身份认同的渴望,对于时代文化认同的渴望,是当下人们在多元、无序的文化中共同的情感追求。神话改编与当下人们共同的情感文化追求紧紧相扣,有着极强的时代气息,体现着当下时代人们共同的情感结构追求。
二、威廉斯的“情感结构”理论
(一)什么是情感结构
“情感结构”(structures of feeling)是雷蒙·威廉斯文化唯物主义的一个核心概念,也是研究威廉斯整个思想的关键所在。威廉斯最早提出“情感结构”这个概念是在1954年,他与迈克尔·奥罗姆合著的《电影序言》中,首次使用“情感结构”一词,后来在《漫长的革命》(The Long Revolution,1961年)和《马克思主义与文学》(Marxism and Literature,1977年)中不断延伸和发展了这个概念。
《电影序言》探讨了在戏剧电影等艺术中,艺术家与观众对于艺术经验的分享与交流问题。威廉斯认为,一方面,艺术家遵循惯例是一种技术性规则;另一方面,时代和社会的变迁势必催生新的经验形式,促使艺术家超越旧的惯例。艺术家不能简单地表达新的经验形式,只有在与观众群体交流和分享经验的时候,艺术家的个人经验才能成为公众的一部分。因此,新惯例和艺术作品的产生实际上代表新的“经验共同体”的产生。威廉斯认为,这种连接个人与群体、社会之间的纽带便是“情感结构”,它既有外在“总体性”(totality)的影子,又有内在主体意识的色彩,是一种复杂而矛盾的“共同经验”:
在对某一特殊时期的研究中,我们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精确地重构物质生活、社会组织和支配性概念……我们考察作为沉淀物的每一种因素,但是在时代的鲜活经验中,每一种因素都溶解其中,是复杂整体的不可分割的部分。从艺术的本质出发,似乎艺术家所描绘的正是这一总体性,而从根本上看,总体性和支配性的情感结构的影响,只是借用艺术来表现而已。我们在不同程度上把艺术品和总体性的任何一部分联系起来,都是有益的;但另一方面,即使人们尽量估量并抵制可分离的部分,仍然有一些我们找不到外在对应项的因素,这是一种共同的认识经验,这一因素也就是我所说的一个时期的情感结构,并且只有通过对整体性的艺术作品的经验,它才能被我们认识。①Raymond Williams and Michael Orrom, Preface to Film, London: Film Drama Limited, 1954, pp.21-22.
这个用语的涵义是:艺术家与观众之间有一种默契,这种默契根源于他们之间相同的“情感结构”,这种“情感结构”显示出他们对生活的整体感受。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情感结构就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而所有这一切往往通过艺术体现出来。威廉斯特别重视艺术,他认为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每个时代的艺术都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在日常生活里,这种共同的感觉或共同经验、它的独特性等,完全有可能得到表现,但一般说来,这些表现通常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然而在艺术里,它却是明确的。因此艺术是重要的,正是在艺术里,人们实际的生活感觉,也就是那种使得彼此的沟通能够可能的深层的共同性,都被自然地汲取到了艺术的表达里。
(二)情感结构是一个充满矛盾和张力的词语
“情感结构”是一个充满矛盾和张力的词语,“结构”的稳定性和“情感”的经验性、社会性与个体性都是矛盾的,因此,威廉斯的“情感结构”理论一度遭到一些批评家的质疑。但是,颇有意味的是,威廉斯的用意或许恰恰正在于此,正是这个充满悖论和张力的词语,才能够展示社会的“构型”是一个从个人到整体、从经验到深层结构的复杂过程。“情感结构”永远是一个“现在进行时”,它不断地形成当下的社会文化生活并蛰伏于形形色色的生活形态之中,所以,我们不能仅仅通过当时的社会特征或价值观念来理解人们的精神状态,而更需要用“情感结构”作为补充和参照,以完成对一个时代民众共同情感的深层认识与理解。
一个时代的情感结构具有“稳定性”和“确定性”。在《漫长的革命》(1961年)中,“情感结构”有了重要的新发展。《漫长的革命》提供了一种具体的、可操作的文化分析模式,“情感结构”便是这种分析模式的重要方法:
我建议描述它的术语是情感结构:如同“结构”一样,它是稳固的和确定的,但是它却作用于我们的活动中最微妙和难以捉摸的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说,情感结构便是一个时期的文化,是一般组织所有因素的独特而鲜活的结果。①Raymond Williams, The Long Revolution, London: Chatto and Windus, 1961, p.64.
威廉斯指出,之所以用“结构”这个词来描述这种共同的感觉或共同经验,完全是因为它是稳固的和明确的,因而,一个时代的共同情感经验才是可能被描述的。
(三)情感结构是一种动态的社会共同经验
威廉斯特别强调“情感结构”这种共同性。他认为,在任何实际存在的共同体中都可以发现某种“情感结构”,它是一个时代文化的基础,也是共同体之共同生活的基础。然而,“情感结构”虽然是被广泛而深入地拥有的,但它不是通过学习获得的,它是在传统和当下的共同生活中形成的。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每个时代才会具有不同的“情感结构”,这就是变化和创造。这是威廉斯关于“情感结构”的另一个重要的思想,它是威廉斯对不同的时代以及不同时代的变化和创造进行解释的基础。威廉斯由此认为,每一代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对所继承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世界做出反应,并把自己的创造性反应塑造成一种新的情感结构。这个动态的、不断演化的观点,是威廉斯文化唯物主义的一个重要思想。
情感结构的变化与创造是随着社会和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因此,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共同的情感结构,一个时代的情感结构与其他时代的情感结构会有明显的不同,但也显而易见地带有某种传承性与时代的影子。这是艺术得以发展并进行创造的潜在的文化因素。
三、现代社会共同情感结构
(一)父(母)子亲情伦理重建呼应当下家庭伦理共同情感结构
在经济急速发展,伦理亲情关系逐渐淡漠,父母与子女关系紧张,问题孩子越来越多的当下社会,重建亲情伦理、回归亲情伦理无疑是传承教育、培育孩子的一条有效路径,也是当下共同的社会情感结构追求。《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亲情伦理正呼应了当今社会父子两代对亲情的渴望——接纳、理解和无私的爱,这种对孩子的关爱与照顾与现代父母的教育观、亲子观非常吻合。与第五代导演的弑父情结和第六代导演对父辈的隔膜不同,《哪吒之魔童降世》表现了父母对子一代的无私的爱与接纳,以及子一代对父母之爱的渴望与欣喜,对于伦理亲情的回归恰恰是电影回归家庭、传承传统文化的一把金钥匙。父(母)子两代的理解与和解,重建美好的情感家园是人间最美好、最真挚的情感关怀。
父母之爱,有效地保护了哪吒。父母的接纳是对孩子最好的爱。哪吒命中带魔,一出生便给村民带来巨大灾难,村民恐惧万分,一定要除掉这个祸患才能安心。但是父母却不忍心看到婴儿受伤,父亲采用结界的措施将哪吒锁在家里,并许诺村民不让孩子踏出家门半步,才得以保全哪吒性命。这是为人父母的必然选择,当世人都唾弃你时,你的父母还和你站在一起,这是人间血浓于水的大爱,它不含半点儿杂质,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父亲爱哪吒,甚至可以为他以命换命;母亲爱哪吒,可以想尽办法陪伴他、保护他、鼓励他。母亲一句善意的谎言,说他是灵珠,本来就是一个救世的英雄,这句话立即点燃了他的降妖伏魔的英雄梦,因此,他老老实实在师父太乙真人的虚空世界苦练两年本领,准备有朝一日能够济世救人。
孩子对父母的希望不是金钱,不是玩具,而是理解和陪伴,这一点恰恰是现代社会亲子关系中最缺乏的,很多孩子都是因为缺少父母的陪伴而备感孤独,哪吒也不例外。在影片中可以看到,父亲陪伴孩子的时间几乎没有,而母亲要在父亲离家寻求解救哪吒的方法时只能代行父职,也很少有时间陪伴孩子。哪吒在决定与天劫咒相争时,对父亲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和您踢一场毽子!”这句话,击中了多少父母的心,也喊出了多少孩子的心声!现代教育最缺少的就是父母真正的陪伴,但是现代社会的父母被迫沦为资本的奴隶,拼命工作以养家糊口,哪里有时间、有分身之术去尽职尽责地陪伴孩子?即使有时间,也想自我放松一下,而缺少真正陪伴孩子的心理认识。
影片中哪吒的父母都是理解和爱孩子的,只要孩子开心的,当娘的能做的都愿意做,当然,必须是在一定限度之内。比如当守关大任迫在眉睫时,母亲不得不选择不再陪哪吒踢毽子,虽然这会让刚刚高兴起来的哪吒又开始烦恼。只要能救孩子,父亲即使以命相换,也在所不惜。哪吒虽然成功救下了小姑娘,但是,世人非但不感激他,反而误认为他就是抢走小姑娘的大恶魔。哪吒不计方式地与恶魔作战,让世人误解更深。他绝望到魔性竖起!好在父亲的洞察,知道他是与恶魔作战的英雄,决定要在世人面前还儿子一个清白,这才使得哪吒魔性顿收。父亲的理解让哪吒备感欣慰,虽然他表面上不在意村民们是否来给他过生日,但是,当知道父亲真这么做时,他高兴得打滚。
另一方面,子一代的理解是对父母最好的安慰。重新被乾坤圈锁住的哪吒在坐骑猪的帮助下时光倒流,看到了父亲去虚空之门为自己换命的一幕,才豁然明白父母对自己的深爱。魔性顿收,跪拜在父母面前,深深感恩,决定自己独立承担自己的命运。这个镜头,使很多观众泪目,他们心中想的正是自己的魔头“吒儿”什么时候也能这样与他们和解。可以说,影片成功召唤出了这种情感替代。
(二)友谊是得到社会认可的必要门径——社会伦理
从词源学的角度看,“社会”(society)这一概念原本就有交往、陪伴、朋友、伙伴的意涵,友谊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人人都需要友谊,无论中国还是西方,在古代生活中,都非常重视友谊,友谊是一种维系人与人之间美好情感、构建社会共同体、维系社会秩序和安全团结的有效机制。但是,进入现代社会以来,友谊越来越被边缘化,友谊几乎逐渐沦为了权力、阶级、分层等社会学核心议题之边缘性的剩余范畴。①O'Connor, P, Women's Friendship Post-Modern World, In Placing Friendship in Context, edited by R. Adams and Allan,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126.在现代社会,人们尽管享受着富裕、舒适的生活,但却很少能够体验到内心的安宁与快乐,更不用说终极目标的安宁,相反,在不断追逐目标的过程中,逐渐迷失了自我,内心的焦虑与外在的戾气充斥了整个社会。现代社会虽然在经济、科学等领域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但是“一切固定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已经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①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0-31页。友谊在现代人的生活中越来越成为稀缺物,现代社会中人人充满焦虑,现代人承受着“对(地位、权利和生计的)不可靠性、(对它们的持续性和未来的稳定性的)不确定性和(身体、自我以及它们的延伸:财产、邻里关系和共同体的)不安全性的联合体验”,②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250页。因此,对于友谊的渴望与呼唤成了现代社会所急需的东西。人们希望通过友谊能够进行“自我认同”,从而达到“社会认同”,建构自己在社会中的存在价值。友谊表面是上个人的行为,但是,友谊更实际上是建构社会伦理、实现认自我认同的纽带。现代社会,在友谊越来越被边缘化的时代,呼唤友谊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正是人们内心深处的一种集体呼唤。
影片对于纯真友谊的力量进行了浓墨重彩的宣扬。哪吒和敖丙成了一组最富吸引力的CP(配对的情人)。父母是孩子成长时期最大的依靠,但是朋友却是一份什么也不能替代的力量。更何况,哪吒、敖丙本来就是同体同气,是天地孕育的同一颗混元珠。命运使他们分开,又使他们相遇,彼此成为生命的知己,成为生死与共的朋友。两人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相爱相杀,又相惜相救。
哪吒渴望有朋友,虽然他天生魔力,但他并没有因此故意去伤害谁,相反,和天真的孩子一样,他渴望有朋友。当村里的一个小姑娘愿意和他玩耍时,他高兴得喜不自胜。但是这种欢喜瞬间被小姑娘的父亲剥夺了,小姑娘的父亲恐惧地将孩子抱走,一下子又伤透了哪吒的心。所以,当哪吒遇到一点不怕他,甚至还可以和他打一架的敖丙时,他高兴得快要发狂了。离别前,他只想能和敖丙踢一会毽子。哪吒固然喜欢和母亲踢毽子,可是每次哪吒都不能尽兴,不是母亲要忙于公务,就是母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母亲被打得鼻青脸肿,他心里自然有数。3年了,唯有一面之缘的敖丙能和他踢毽子踢得如此尽兴、开心,所以哪吒才会玩着玩着忍不住流下激动、幸福的眼泪。他对敖丙的友谊瞬间产生,而且牢不可破。因此,当父亲说给他把全村人都请来办生日宴时,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父母一转身,他就跑到大海边,使劲吹起了海螺,当他眺望大海,一个人影也没有时,瞬间特别失落,但一回头,发现敖丙就在身边时,他的心情要用狂喜来表达了。他对友谊如此看重,正是因为3年了,没有哪一个人能像敖丙一样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快乐,他在敖丙身上发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这段突如其来的友情,对敖丙的刺激和吸引力其实比哪吒更大,哪吒因为并无什么重大责任,母亲有时还能陪他玩耍,甚至,他自己还能时常偷偷跑出结界,自找乐子,而敖丙连“渴求玩耍”都是一种奢望,他每天因为肩负着重担而暮气沉沉,已是少年老态。当他遇到哪吒,他内心涌起了巨大的情感涟漪,他赠给哪吒珍贵的海螺,对哪吒说,什么时候想了只要吹一下海螺,自己必定立即赶到。这真是随叫随到的蓝颜知己了。
对于两人来说,这是一段期待已久的、“势均力敌”的友情,这友谊牢不可破,情比金坚,甚至叫人生死相许。友谊的铺写,为后来两人的相互拯救埋下了伏笔。
(三)对传统道德理想权威的呼吁与重建
影片的道德伦理诉求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奉为理想的英雄主义以及弃恶从善的伦理追求。现代社会正遭遇着越来越严重的道德危机,以功利和权力为评价标准的时代,道德越来越多元化和无序化,也即传统的道德很难再有权威感,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自设道德标准的多元化时代。美国哲学家A.麦金太尔认为,当代道德危机是道德权威的危机,人们无从找到道德合理的权威。这是现代性社会,生产走出家庭,为非人格的资本服务的社会经济基础决定的。麦金太尔从社会现实中追寻了道德危机的根源:
人们通常把摆脱了身份、等级和出身等封建传统对个人的制约的现代的自我的出现看成是历史的进步,麦金太尔与此相反,认为这种没有任何社会规定性的自我,即不具有任何必然的社会内容和必然的社会身份的自我,是当代道德问题的最深刻的根源所在。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是在社会道德意义上,麦金太尔并不认为现代自我的出现意味着历史的进步。他认为,人们在庆贺自己获得了挣脱封建等级身份制约的历史性胜利的同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什么,这种丧失就是:人类传统德性的根基丧失了。因而进入现代以来,客观的、非个人的道德标准丧失了,道德判断的标准只能出于自己,对任何事物都可以从自我所采取的任何观点出发,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那种他想成为的人以及他所喜欢的生活方式。这种自我可以是任何东西,可扮演任何角色,采纳任何观点。因为他本身什么都不是,自我不过是角色借以悬挂的一个“衣夹”。这种现实导致了道德的解体和道德相对主义。它既使我们在理论和实践上丧失了对道德的明辨力,又使我们无从有客观的标准来判断和识别善恶。麦金太尔认为这种危机不仅给我们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而且将会累及我们的后代和整个人类文明。①A. 麦金太尔:《德性之后》,龚群、戴扬毅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6页。
失去家庭、氏族等共同体利益,也就失去了道德权威的根基。伊格尔顿认为,“资产阶级社会发展到近代,公共领域、‘秘密’领域和国家三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随着公共领域日益‘阶层分化’、‘秘密’领域渐渐被边缘化;国家教育和社会政策将先前留给家庭的许多功能接管过来,模糊了‘公众’与‘私人‘之间的界限,剥离了家庭的社会作用和生产角色。从这个意义上讲,‘私密’领域被去私密化了,被拉进公共社会——但具有显著历史讽刺意味的是,不料它又被重新私密化,成为了消费单位。以如今缩小的家庭空间为基础的私人消费和休闲娱乐,取代了从前与公共领域相关的社会讨论”。②特里·伊格尔顿:《批评的功能》,程佳译,重庆:西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63页。家庭功能的缩小,使得家庭的社会作用也大大降低,每个家庭都在为自己小家的经济、教育、医疗等各项事务而劳碌,而对社会的责任却被公司单位分解,家庭共同体越来越弱化,其对子女的教育、引导甚至保护功能都大大减弱。每一个成员都被分解为社会孤零零的人,共同体利益越来越成为一种虚幻的甚至概念性的东西,因此家庭的凝聚力、家长的权威都大大减弱。失去家庭保护和依附的个人在自我身份认同上,出现了极大的危机。
《哪吒之魔童降世》正是回归家庭(家族)、强调家庭(家族)作用、重塑传统道德权威呼吁的有力之作。道德权威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和急需重建的一项文化内容。影片中,陈塘关镇关总兵李靖常常以家族的名誉作担保来保护人们眼中的混世魔王哪吒,把哪吒与家族的荣誉紧紧联系在一起,以家族的荣耀来庇护哪吒,并以家族的荣耀来召唤英雄的哪吒归来。正如观众所期待的那样,影片成功召唤出了英雄哪吒,把一个天生具有魔性的恶人召唤成为一个保护陈塘关的大英雄,使哪吒成为和父辈一代一样守护陈塘关的守护神,从而继承了家族的光辉传统,也重建了中国传统英雄观之保家卫国的道德权威,又一次捍卫了中华民族关于英雄的道德伦理秩序。另一方面,村民们虽然惧怕哪吒,大家一致认为必须处死妖魔哪吒,但是所有人又都被李靖以家族为担保的威严之辞所震慑,拜倒在李总兵的权威之下,也因此而拜倒在李靖的家族权威之下。因此,哪吒的成长过程是与魔作斗争的过程,也是去魔性、化英雄的家族感召过程,同时,更是捍卫李靖家族道德权威的过程。引申一步来看,中国从来是家国统一的,李靖的家族不仅仅只是代表李靖一家,他更是作为镇关总兵——国家行政长官的代表,肩负着保家卫国的重大责任,因此,在这里,伦理的即是政治的,李靖所代表的道德权威恰恰是国家权威的一种象征,它将因自身的合理性、权威性继续进行道德秩序的再生产,即政治权力话语的再生产。对于伦理与政治的关系,伊格尔顿认为:伦理和政治“不是相互分离的领域,而是看待同一对象的不同视角。前者研究的是需求、欲望、品德和价值,后者考查的是随之而生的清晰明了的习俗、权力形式、体制和社会关系”。①Terry Eagleton, Trouble with Strangers: A Study of Ethics, Oxford: Blackwell, 2008, p.316.伦理与政治的关系密切相关,道德伦理表面上作用于个人、作用于家族,实际上作用于国家政治,继而作用于整个民族的道德建设。《哪吒之魔童降世》由此而进一步固化了国家英雄的理念,英雄再一次成了全民尊奉的精神追求。
家族精神还体现在龙族身上,敖丙未出生就已被赋予了拯救家族命运的使命,龙宫不再是以往影片中亭台轩榭、宫廷楼宇的宫殿,而成了看守妖魔的炼狱。龙族名为狱卒,实为囚犯,整个龙族都在忍辱负重。因此,在时机成熟之日,所有的龙族成员都拔下了自己身上最坚硬的一片鳞甲,做成世界上最坚硬的盔甲——“万龙甲”,赐给敖丙。“万龙甲”承载了整个龙族的爱和希望,他们希望有朝一日敖丙能化去龙角,再立下剿灭魔童的大功,转妖成仙,升入天庭、位列仙班,最终改变龙族的命数。敖丙不负众望,练成了绝世武功,只待时机成熟,一雪家族前耻。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陈塘关李靖家族和龙族都是身负降妖除魔的神圣使命,然而李家世代受人敬仰,而龙族却世代遭人驱赶,正是因为一为人、一为兽的出身差异,这一点与申公豹出身为豹而遭受不公非常相似。命运对龙族和申公豹来说仿佛非常不公,所以,龙族要逆天改命,与申公豹合谋,偷取灵珠,以便来日窃取天庭。然而敖丙善良的天性使他在最危机的关头幡然醒悟,断然拒绝自己的天命,并以牺牲自己来拯救唯一的朋友哪吒,同时也完成了自我拯救。由此可知,家族的使命与天地人心相合才能顺利完成,家族的承传也在家族使命的完成中得以延续,否则只能是害人害己,自取灭亡。
(四)现代个性伦理的追求:我命由我不由天
个性与人伦关系相结合就组成了个性伦理,它以个性的尊重与张扬为主要内容。现代社会相对于传统社会,对于个性的尊重比较充分,但仍然远远不够。个性伦理以“个人”为本位,强调个性发展;传统社会伦理以“社会”为本位,强调和谐。“个性伦理与传统伦理看似对立,其实二者是相通的,在个性伦理中包含着传统伦理中的合理道德律,如公正、诚实等,只是这些道德律是第二位的,处在第一位的是人的个性(或天性)、才能等。个性伦理也吸收了传统伦理的某些方法,如自身修炼方法等。”①赵宏志:《论个性伦理——伦理观的深层探究》,《学术交流》2005年第11期。个性伦理要以社会伦理为基础,不能违背社会伦理,只有在社会伦理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个性伦理才能被社会认可和接受。
影片最打动人的地方,大约是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个性伦理的自我觉醒,而且,他以此为理念去拯救敖丙,唤醒敖丙听从自己内心的意志,而不要信奉天命。哪吒在拯救敖丙的同时也完成了自我的拯救,他不再是一个混世魔王,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继而,敖丙舍身为友,在拯救哪吒的同时,也完成了自我的拯救,不再是身负秘密重任的龙王之子,而是一个善良、勇敢、正义的天使。哪吒和敖丙两人是对命运的双重改写和双重拯救。在拯救对方的同时,拯救自我;在改写自己命运的同时,助力改写朋友的命运。“命自我立”的佛家理念在这里得到了比较好的阐释,虽然,人的命数上天早已注定,但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可以改变人的运数,从而改变命运。
在哪吒逆天改命的道路上起关键作用的无疑是他的父母,父亲对哪吒说:“爹一直对你很严,知道你心里有气,别在意别人的看法,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算。”哪吒当时未必懂得父亲此话的深意,但是当他知道真相时,一切都明白了,原来他是魔丸,不是灵珠,他觉得父母一直在骗他,一时魔性大起。但是坐骑猪的帮助,使他真正认识到愿意以命换命的父亲对自己的大爱,才真正知道了自己应该怎么做。哪吒知道天劫咒降临时,自己横竖都是一个死,因此,他选择与命运抗争到底,不做魔王而做救世的英雄。“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只有我自己说了算”,表现出敢与天地相争的豪情和傲娇。而在敖丙改变命运的道路上起关键作用的无疑是哪吒。在敖丙魔性即发的关键时刻,哪吒当头棒喝,“我爹说过,‘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算’”,这句话第二次出现,无疑强化了影片的主题,同时,为敖丙的转变提供了强大的心理支持,从而完成了由魔向善的华丽转身,并且顺应了自己内心善良的本性,同时也呼应了观众们向善的心理诉求,以及国家政治伦理对民族道德品性的建树与规范。
人一出生,便有着与生俱来的宿命,人需要不断地与自己的宿命相抗争,才可能不断实现自己的目标,实现人生的理想,成为你想要成为的那一个人。哪吒的形象对现代人格而言是一种建构,它重新点燃了人们的奋斗理想,与命运作斗争,永不服输。这在新世纪理想人格的建构中无疑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作用。因此,影片表面上表现哪吒的玩世不恭,但实际上却展示哪吒重新回归人生理想的追求历程,貌似叛逆的魔童哪吒实则转变成为一个追求理想人格的英雄,这一点与现代社会对英雄的呼唤相吻合、相呼应,故而能够引起人们强烈的情感共鸣。家有“吒儿”的父母们仿佛找到了一个理想的英雄范本,迫不急待地带着自家“吒儿”来上这有意义的一课。新颖别致的视听语言与完美有机的故事相结合,《哪吒之魔童降世》真正实现了寓教于乐,引发了万人瞩目的观影热潮。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出现,及其所引起的巨大的轰动效应,除了档期选得好,动画影像精良之外,最关键的原因还在于,它用一个精美的故事,探寻了现代社会亟待解决的问题的有效路径,其中关于个性发展、亲情呼唤、友谊建立、道德权威重建等关于个性伦理、家庭伦理、社会伦理等共同的情感结构的呼唤正与当下社会的情感需求相呼应,人们找到了一个情感表达的突破口,父母、孩子、朋友,甚至家庭、集体、国家、社会秩序等都可以各取所需,找到自己对应的情感参照点与呼应点。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哪吒之魔童降世》对于发展个性伦理、协调家庭伦理、建设社会伦理、构建理想的社会共同体,维持良好的社会秩序等各方面起着非常重要的参照作用和引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