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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景色此间有,万古书台别地无

2020-12-04曾勋

廉政瞭望·下半月 2020年10期
关键词:射洪陈子昂风骨

曾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这首《登幽州台歌》可谓千古绝唱——文采斐然的才子,怀才不遇的中年官员,报国无门的将士,风骨峥嵘的创新者,与天地往来的哲学家,与历史对话的诗人。这时的陈子昂,呈现了一个诗人可能性的极限。

往回拨到十七八年前,一名稚气未退的青年沿涪江出发,进京赶考,前途未卜,他夜宿乐乡县(今湖北荆门北),闻猿猴在夜色中鸣叫,孤寂倍增,写下“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的诗句。

故乡已经遥远得看不到边际,太阳西垂暮色来临时,他在寻找心灵慰藉。从家到国的忧思,“海内文宗”的成长离不开故乡射洪的滋养浸润。

历史烟云涪江波

梓江從龙门山东南麓的棋盘山流向东南,至射洪双溪镇独座山下汇入涪江。由于涪江在独座山下向南折了90度的弯,汛期洪水来势汹汹,如箭直奔独座山而来,所以梓江古时又名射江。古时“江”与“洪”同音,人们将“射江”讹为“射洪”,后北周从俗,遂改为射洪。而陈子昂的墓地(衣冠冢)便静坐于独座山上,墓面对梓水,右傍涪江。

涪江畔的金华镇,唐初时水边码头商贾繁华,盐、香料等商品进进出出。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曾中明经科进士,后归乡创业,成了当地有名的乡绅。饥荒之年,陈元敬出粮万斤赈灾,可见其家底之雄厚。后来陈子昂回忆父亲,“性英雄儿志向玄默,群书秘学,无所不览”。

钱多、侠义与爱书,让少年陈子昂有了“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的志向。他醉心剑术,常常骑着骏马四处行侠仗义,偶遇老弱病残,他慷慨施舍银两,年纪轻轻,在乡邻间便有了“乐善好施,劫富济贫”的美名。但十八岁那年,因与同乡冲突,陈子昂出剑失手将同乡砍伤,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与对暴力的愧疚。

此后,陈子昂幡然悔悟,开始闭门读书。彼时射洪寺庙道观林立,文教兴盛,离陈子昂家不远的金华山设有乡校和道观,常有读书人到此游玩,陈子昂便潜心在此读书。

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年),20岁出头的陈子昂乘舟沿涪江顺流而下,至荆门,由乐乡县驿道驱马直奔襄阳再北上长安。从射洪到长安路途遥远,他独自栉风沐雨,有过“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的思乡惆怅,也有“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一展抱负的乐观豪情。一路上,他的开阔胸襟尽情展露,所作诗风雅兴寄,颇有“汉魏风骨”。

睿宗文明元年(684年),两次落榜的陈子昂终于中榜,正好唐高宗驾崩,武则天欲兴师动众将高宗的灵柩从洛阳迁到长安。

朝中上下,对这种劳民伤财的做法敢怒不敢言。陈子昂以“草莽”的身份写《谏灵驾入京书》上书朝廷,力陈迁葬之弊。武则天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但觉得这小伙子胆大心直,颇有文采,便给了他一个八品右拾遗,也就是给皇帝提意见的谏官。

陈子昂深感武后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多次直言上书,对武则天大兴土木、建庙立佛的行为提出意见,力求做武后时期的“魏征”。只不过,现实残酷,他数次上书,都石沉大海。

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契丹军事统帅李尽忠、孙万荣等攻陷营州(今辽西一带)。军情告急,武则天委派侄子武攸宜前去征战,陈子昂作为武攸宜幕府的参谋,随军出征。武攸宜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骄横轻率,不听陈子昂遣万人作前驱以击敌的提议,还将陈子昂从一个参谋贬为排长。北征途中,“英雄失路、报国无门”,他忧愤地登上蓟北楼,慷慨悲吟,写下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而与武氏集团的冲突,也为陈子昂的结局埋下了隐患。

两年后,陈子昂的政治理想被浇灭了大半,他以父亲年迈为由提出辞呈,回到射洪过上了写作、游玩的闲适生活。权臣武三思仍不放过他,指使射洪县令段简罗织罪名,加以迫害,陈子昂冤死狱中,民众夹道哭诉。

陈子昂诗作现存一百二十余首,感遇诗三十八首,侠气纵横,激情肆恣。“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从官重公慎,立身贵廉明”,诗里风骨与廉洁直白明朗,铮铮有金石之声,一扫前代靡靡之音泛滥的文风,奠定了陈子昂“大廉不谦”的品格。杜甫评价他: “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编。”唐代诗人魏颢曾说: “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陈子昂是五百年难遇的天才!

历史烟云散尽,令生命不朽的力量得以彰显——读书台无言,一千多年来凭吊者不绝;涪江清波悠悠,流不尽的仍是子昂遗风。

子昂风骨来者多

圣历元年(698年),就在陈子昂准备辞官回射洪照看父亲之前,他的好友、洛阳丞杜审言因瑞符、谶纬等事进言,惹怒了武则天,被贬为吉州司户参军。陈子昂作《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说杜审言“有重名于天下,而独秀于朝端”“合绝唱之音,人皆寡和”。

转眼60多个春秋已逝,昔日盛唐因种种政治陋弊,已摇摇欲坠。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十一月,安史之乱已爆发7年,杜审言的孙子杜甫入蜀避难,他敬仰先辈陈子昂,便顺涪江而下,凭吊陈子昂读书台遗址。

金华山上古柏森森,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此时秋风萧瑟,饥乌鸣啼,人去台空,杜甫远望涪水渺渺,忧国伤时,写下《野望》一诗:“金华山北涪水西,仲冬风日始凄凄。山连越嶲蟠三蜀,水散巴渝下五溪。独鹤不知何事舞,饥乌似欲向人啼。射洪春酒寒仍绿,目极伤神谁为携?”之后他乘舟顺涪江继续南下,游遍了射洪的名山大川,在东山寺、上方寺、石镜寺、文昌宫等地留下了足迹和诗文。

杜甫来到通泉镇(今射洪市柳树镇),当地官员王侍御拿出射洪最有名的射洪春酒招待杜甫,这一喝就停不下来。“狂歌过于胜,得醉即为家”,家国凋敝,杜甫在射洪的酒与诗中找到了暖心的慰藉。

杜甫与陈子昂虽相隔半个多世纪,但他们一生在为人为官为文上都息息相通。陈子昂留下的侠、仁、直、廉的精神遗产,更是如滔滔不绝的涪江水,养润着后来人。

金华镇松林沟村,是东汉名臣杨震后裔——明代名臣杨澄家族的居住地。杨澄自幼深受“笃忠顺”等杨氏祖训影响,明朝成化年间考取进士,后被任命为监察御史。

杨澄50岁时辞官回乡闲居,轻财重义,乐善好施。据《射洪县志》记载,杨澄发现陈子昂的著作较为残缺,出于传承诗骨精神的初心,他四处搜集整理,后世能看到的陈子昂的诗文,少不了杨澄的功劳。杨澄逝世装殓时,家里找不到多余的衣服,也没有做棺椁的材料。其遗作《爱菜说》中说:“谓余独无爱乎?余何爱?爱菜而已。”清正的品格和家风春风化物,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射洪人。

杨澄的大儿子杨最自小听着父亲讲述子昂风骨和故事长大,立誓要做勤政为民、大廉不谦的好官。

明朝嘉靖十九年(1540年),世宗朱厚熜被道士段朝用蛊惑,想休个两年的长假,一心炼丹,让太子来处理朝政。满朝大臣惊讶之余,不敢谏言。时任太仆寺卿的杨最连上《谏止希仙疏》《请黜方士疏》劝谏皇上,揭露道士的骗局,并说:青天白日下,哪有身居皇宫,穿龙袍、吃山珍海味的人能飞升成仙的?我即使愚蠢也不敢接受您的命令。

朱厚熜大怒,下诏给杨最重施杖刑,杖刑还没有结束,杨最已被活活打死,关于太子监国的议论也就此停止。第二年,段朝用被判死刑。隆庆元年(1567年),穆宗朱载垕为杨最平反,追赠杨最为右副都御史,赐谥号“忠节”。杨最与杨爵、杨继盛,并称“明朝三直臣”。

丘陵如龙的射洪,青翠逶迤,水路加持,扼巴蜀要冲;陈子昂创新诗歌风骨、“砸琴论文”,敢为创新的儒侠精神,浸润着射洪人的性格底色。

1949年12月9日,射洪解放。经川北行署批准,1950年11月,县治从金华镇移至太和镇。涪江旁边的这座新兴城镇蓬勃生长,堤内阳光明媚,人事安详,江景华丽;上游的老城池,在厚重的人文气息下依旧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2019年8月16日,射洪撤县设市。千山景色镶嵌十里通衢,子昂故里翻开了新的历史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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