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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晓军谈艺术的情状及流动的定格

2020-12-03韦锦

诗选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情态定格歌剧

韦锦

晓军你好,早晨我发给你的这首诗,叫《尼禄的大限》,是希腊诗人卡瓦菲斯大概一百年前,在他出生并居住最久的城市亚历山大写的,可以称为杰作。

此诗先是发给张中海兄。他前几天说了个故事,问我假如采用诗的形式,如何表达、呈现。那个故事和慈禧太后,和清王朝的兴亡有关,说女真族叶赫部被努尔哈赤吞灭时,叶赫部的酋长发狠:你这个努尔哈赤,你这一族必将被我叶赫部的女人灭掉。没想到这清王朝恰就灭在了其族人那拉氏手里。这个做了太后并以慈禧的尊号扬名的女人,尽管心底里、骨子里一点都不想让大清朝覆灭,却实实在在是大清朝的主要掘墓者。就这个故事,我谈了一些意见。我说,仅仅把那个故事讲出来,仅仅讲一个史实给人听,也有价值和意义,但价值和意义不大,尤其用诗的形式来处理这个素材时。这个问题和诗的本质属性,和什么叫诗有关。所以有必要尽量说得从容些。

请原谅我说话绕很远的路。我觉得到达事物内部的最短距离往往不是直线。

据说最初的时候,文明的童年时代,没有诗,只有歌。没有文字时就有歌。歌是什么?“歌咏言”,歌用来说话儿(有人说主要是祭祀时的呼告,我不觉得,至少这不是歌的唯一源头)。用平常的方式说话儿,有时候别人听不真切,或印象不深,那就唱着说,通过声音的婉转起伏、沉郁嘹亮,通过节奏、旋律,通过音乐性,给话语添加翅膀,给刀子打磨出锋刃,以跨越空间或心理的阻隔,让人听得入耳入心,情动意动。或涕泗滂沱,或感发振奋。这叫歌。这样,歌词也就比较直接,尽管也用比兴等修辞,但主要讲究对听觉的瞬间冲击力:我爱你,我想你,我恨你,我恨不得把你含在嘴里,我恨不得把你撕碎,等等,这些句子都可以入歌,都可以唱。

但诗就不一样,诗不能全篇都是这种话。歌可以这样咏言,诗则主要是言志。诗言的是什么“志”,这个“志”是什么东西?志就是士人的心。愚以为这个士人不是一个相对于小人、俗人、大人的概念,而是相对于自然人。他除了拥有作为自然人的感受能力、思维能力,还学习并掌握了前人和他人体验事物的方式及思维成果,也就是具备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互为激发、融汇聚合的能力和能量。这样的士人,他的心是什么模样?他心的模样能说出来吗?志向、感情,可以说出来,但说出来的都是心的诉求,而不是心。而诗,它区别于其他媒介的地方,就是既可以表达你的思想,你的情感,又可以并主要是表达你心的样子,那种心灵波动外化于体态、神态、语态和行态的情状。这是诗的特有功能,是“歌”所不必承载的担负。

当然,诗与歌的彼此影响也显而易见。到了唐诗宋词那儿,尤其是宋词,诗与歌的融合达到了极致。苏东坡的词,还有辛弃疾、李清照、张元干、陈亮、文天祥的词。是歌词,更是地地道道的诗。元曲里面有好多也是新形式的诗。以后又开始分家。今天的新诗则几乎完全与歌词脱钩。诗的音乐性已基本上被诗人们忽略。而歌词也赌气似的,越来越远离诗,充斥着白话与套话。好在这趋势近来稍有逆转,尤其在歌词作者那儿。像唐跃生、方文山等人近年来的加入及红火,既呼应陈蝶衣、阎肃、李宗盛、小虫等前辈与同辈,又接续玉置浩二、中岛美雪等异域词人的异质风采,气象已渐趋可观。细想可知,那些流传下来的歌曲和歌剧,几乎无一不是充满了诗意。像西北的民歌,“山尖尖上垒塔还嫌低,脸对脸看着还想你”。像《卡门》里的“你不爱我,我爱你。我爱你,你要小心”。像《蝴蝶夫人》里巧巧桑的咏叹《晴朗的一天》。都是音乐性极强又诗意饱满,戏剧性和文学性高度融合,浑然有机。

这就回到前段时间说的那个问题,就是《在创作中体认歌剧思维》,我自拟了两个概念。一个是,歌剧也讲故事,里面也有情节,但情节不是主要的,它最终体现的是情态或曰情状。这是一个概念,是说歌剧里的故事、情节与细节,都是为了体现“情状”。这个情状,既是思维的情状,也是感受的、心灵的、生命存在的情状,还可以是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情状。就是用什么来说都说不出、说不清的诗或诗意,让我们反复絮叨却总嫌不够。至于另一个概念,也即歌剧里关于咏叹调即定格的理念,放到后面再说。

体现情状,这是其他媒介、手段达不到的。而艺术作品可以。歌剧能达到,诗歌也能达到,音乐、绘画、电影、电视、动漫等都能达到,只是途径和达到的程度不同。比如说,你要体现你的一种志向,一种感情,一种思想认识。这重要不重要?肯定很重要。但这些东西是诗歌建筑的基石,它不是建筑本身。过去,我们常说,理想啊思想啊主题啊情感啊,似乎这些是艺术作品里面最主要的东西。似乎一从艺术作品中看出这种东西就意味着看懂了艺术。这些东西也许不能说主要不主要,它可能是构成艺术作品的最重要的元素。而真正的艺术作品要呈现的却是我们翻来覆去说的“情状”和“情态”。“情状”和“情态”是什么样的?是否独特?是否鲜活?鲜活和独特到了什么程度,达到了什么境界?丰富与否?充分与否?这才是衡量艺术成功的最后尺度。

过去好像一块儿谈过《诗经》里面的一首诗,就是那首《黍离》。我只记得大体的句子: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诗,讲的就是情状、情态。如果你说它体现了家园荒废人世沧桑的那种感慨,可不可以?可以。体现了怀才不遇不被理解的内心惆怅,可不可以?可以。但这不是整个诗的全部,不是最主要的。体现黍离之悲,沧桑之慨,体现怀才不遇的诗,林林总总太多了。但每首诗有每首诗的样子。在这首诗中,这个遥远岁月里名姓皆失的人,卻留下了亘古不灭的形象,情状历历,数千年后如在眼前。行迈靡靡,中心摇摇,那种看着过去的皇都变成今日稻黍感慨万端的情态,以及老是说走却老是迈不开步子的踌躇。冬天说春天走,春天说秋天走。今天说明天必须走。明天说后天一定走。但一看田野里禾苗绿了,阡陌又给盖住了,就又拔不动腿,又不忍离开了。然后是,“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那老天爷啊,这是个什么人哪,他怎么这个样啊?(对这一句的理解,我是仅凭感觉,和此前的好多说法不同。)这是设置了另外的角色,从另外的角度来指点,来感慨。若放到舞台上,戏剧性便跃然而出。

还有好多诗歌,像唐诗宋词。应该说基本都是如此。比如,你觉得山川河流很壮美,就想写诗表现这壮美。而表现山河壮美的诗多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是一种壮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却是另一种情态。在张若虚那里,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到李白那里,则“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而杜甫则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又一种景象。这种用不同方法表现出来的不同的情状,才是诗歌里面很宝贵的东西。

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热血满腔,壮志难酬;九死不悔,哀感顽艳。这种感情、情怀、胸襟、胸臆,好多人都在写。不同的人,在不同时候有不同的写法,写出的是不同的样子。李白是“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杜甫是“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是“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是“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是“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李商隐是“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辛弃疾是“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陆游则是“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不同的说法,不同的样子,那才是士人的心,诗人的心。我在这里念叨那么多具体的诗句,实际就是在念叨一个个具体的诗人。假如有人问我他们分别是什么样子,我也只能这样指点给人看,他们各自就是他们诗句的样子。其他的表述属于另外的范畴,和诗的关联不是很大。即使是诗歌史的那些表述,也同样和诗的关联不是很大。

而在歌剧里边。我再回来说歌剧里边与情态情状有关的另一个概念。为了让情态情状呈现得淋漓尽致,歌剧会在高潮处把故事定格,把人物的情感情绪定格。有一些段落,在其他体裁如电影电视里,情节可能就结束或进入下一个桥段了。而歌劇不一样,歌剧往往停在这儿,情节就停在这儿。停下来以后,“剧”还在进行,整个情绪还在流动,那是在咏叹。这个咏叹就是一种定格,一种“流动的定格”,把人的感情、情绪,把人的内心活动,把人和人之间的那种关系,把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整个地定格在这儿,让观众细细端详。

这个流动的定格,是最集中最典型的表达情状的手段。而在我们的诗歌写作中,这种理念窃以为也很重要。我为此曾与张中海兄讨论。他是那一代诗人中少有的质地和强度都让我看重的一位。他的诗歌里面,思想、感受、情绪都很饱满,唯一的不足,就是有时候让你觉得想沉时沉不下去,想飞时飞不起来(其实我们自己未尝不是)。它的饱满是凤头豹尾猪肚的饱满,是“载道”意义上的饱满。或者说他的诗中有非常精良充足的原材料,却在转化和酿造这一工序着力不多。是优质的五粮,但没出来五粮液。这是说诗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酒。原料的选取很重要,最重要的是酿造工艺和对过程的把握。诗还应该是鸟,诗应该一直在飞翔和跳跃中。它应该有特殊的本领,从这个地方瞬间就到达另一个地方。所以,诗歌中的事物,往往不受时序地域的限制,不分先后,不分远近,是共时性的存在,是多维度的映射,甚至是多种元素聚合裂变后的持续爆破,极致性呈现。它是思维的产物,它应该有思维的特点。

也就是说,诗歌当中也好,其他艺术种类也好,对两个概念的把握,一个是情状情态,一个是定格,流动的定格,可能都有适用的地方。

你的诗中有没有流动的定格?你有没有把感情、思想通过恰切方式和手段呈现得丰富、完满、充分,这是很重要的一个自测的坐标。《尼禄的大限》这首诗之所以称其为杰作,和中海兄那个故事如何写才是诗,似乎都应该从这个角度思量。我们今天聊了很多,我就想尽量说清楚一点,如果你仅仅把慈禧太后的故事讲出来,你讲得再完整,也就是一个说书人的水平(说书人也不得了,那是应在另外的维度评价的问题)。最好的表现是什么,是卡瓦菲斯这样的,是《尼禄的大限》。尼禄三十岁,有大师给他预测,让他小心七十三岁,他应该害怕七十三岁。尼禄一想,七十三,我现在才三十,离七十三还有四十年多年呐。有的是时间。四十年,绝对想得出好办法,来对付七十三时才会出现的那个不测。这是他的想法。他对待预言,是从他的角度来切入来思考来关照,所以他就会得出他以为准确的结论。我们获取启示的过程也往往如此,悟知结果都和我们潜在的渴望,和我们看问题的角度有关,命定地要符合我们内心的趋向。不同的人会从同一个预言中得到不同的启示,至于预言本身究竟针对什么则见仁见智见痴见愚。当尼禄认为他自己的大限还有四十余年时,他想,那还要多少个日出日落呀。用我们今天一些人的腔调,就是山川静美,岁月悠长。当他尽情消遣尽情娱乐,甚至当他在穷奢极欲中疲倦而归,也觉得无所谓,稍事休息又有无限精力去挥霍时间的时候,另外一个人,一个七十三岁的人,在欧洲大陆的西南角上,正夜以继日地练兵。那是目标明确的军演。结果在预言落地的隔一年,这个人就挥师攻入了罗马,杀死了尼禄。七十三岁杀死了三十二岁。看上去,尼禄的死和预言之间都是偶然与巧合。但里边有必然。那必然就是一些实实在在的因素在悄无声息地聚合,此事物和彼事物之间的必然性在逐步达成,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我们仅仅看到眼前的事物和事物间的关系,没看到这个事物和更远的事物之间的关系。

那诗是什么,艺术是什么?艺术有时候可能就是要表现一些一般人看不到的必然关系,把那种隐秘的张力触目惊心摆到眼前。

另一种情况下,艺术要在看上去确定的素材里(或被人反复表现过的素材里)挖掘出不确定的因素,让事物呈现不一样的样貌情态,让人得出不同于以往的启示。这就是古希腊好多神话、传说,都能被一代一代的诗人、剧作家、小说家反复演绎,做出、做成不同艺术形态的缘由。也就是说,那个神话的原型在那儿,但呈现可以姿容各异,无穷无尽。所谓的“母题”,就是在这个意义上。

而我们的艺术,长期以来受着各种形色的限制和规约,创作者头脑中被植入了好多概念,被不加验证地认为是真理、哲理,预设为思维和行为不必反诘的前提,奉为应该恪守的信条、戒律。如起于唐宋的“文以载道”,甚至“诗言志”这说法的常规诠释,对和不对,论述起来恐怕很是费劲。在特定背景下,它也可以说通顺。但是,如果把为文的宗旨就局限为“载道”,艺术就是“载道”的工具,就把艺术看小了。“载道”可能是文艺作品的某一功用。但它不仅仅有这一个功用。或者说,它主要不是这一个功用。这也是我在写屈原的诗里,忍不住写下“楚国盛不下你的诗,你的诗盛得下楚国”的某一动因(这句式后来在诗剧《李商隐》中又重复套用了一次)。有时候,诗也好,艺术也好,它涵盖的范围和涵盖的能力是很大的。诸如艺术是现实世界的客观反映,艺术要看准受众,要为具体的受众服务(甚至以受众的特性来确立作品的特性),这不乏变种的“反映论”“镜子论”“工具决定论”,其简陋已无需着意揭破。但是,这些理念,在我们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发挥着作用。我们不知不觉就会被它影响,会导致我们写作上的苍白、简单和平面。让我们的思维不能展开,使我们的创作不能跳出一个又一个窠臼。

谁都有面临窠臼的风险,它会使创作在具体呈现上丧失锐度。但窠臼,也就是套路,最初可能也重要,标志着人在某个阶段创造了一种比较成熟的模式,一种思维模式,情感模式,艺术性生成的模式。但这种模式,它需要突破(此是老话,因而很自然会被视为废话,连耳旁风都不如。可它实在应该被当作始终遵循、下意识遵循的常识,如肚子饿了要记着吃饭,梦做完了要想着醒来)。它需要你有意识地不断进入另外的境界。进入新的境界后,有可能又形成窠臼,在禁锢你之前,你再有所警醒,再力求突破,尽可能不沉湎,不敝帚自珍,不陷于某种悠然懒惰的姿势而颓唐。这是从纵向的创作历程来说。人在五十岁左右,尤其要追求艺术呈现的新情状,才可能免于停滞和枯死。我们要彼此提醒,时时提醒。我头上毛发少,不好编成辫子揪,必要时你当头棒喝也要的。

(孙晓军据2020年4月19日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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