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庭释放43天后又被警方逮捕

9月22日，53岁的左德刚再次走上被告席，此时距离他重获自由还不到3个月。2007年，安徽省颍上县发生了一起“少年沉尸公厕”的命案。3年多后，左德刚被人举报卷入此案。从2011年5月至2017年9月，在6年多的时间内，他先后5次被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下称“阜阳中院”）和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下称“安徽高院”）认定故意杀人罪名成立，获得死刑判决。其中有两次，安徽高院在向最高人民法院（下称“最高院”）报请死刑核准时，均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被撤销，并发回重审。

5次被判死刑

2007年1月中旬，16岁的少年周杨失踪。其家人多次寻找未果，直至2月底，村民王传俭发现粪坑内有尸体，告诉了前来上厕所的杨中连，杨中连随后报案。

现场勘验、检查笔录载明：死者（即周杨）喉结下方有一道绳索，在颈部偏右侧打一死结，绳索勒在毛衣外侧，喉结上方及口腔处系两道绳索，并在颈部左上方打一死结。颍上县公安局出具的《刑事科学鉴定书》证实，死者为颈部损伤致机械性窒息而死亡。案发后，公安机关对周围群众进行大排查，但迟迟未能确定犯罪嫌疑人。

周杨的母亲杨中芬不断上访，要求相关部门尽快破案。2010年5月27日，一起涉嫌盗窃案的嫌疑人刘道胜，向警方举报同伙左德刚、陈永宣、杨士庆3人涉嫌杀害周杨，3人都是当地农民，其中左德刚被指为主犯。

从相关司法文书中看到，刘道胜的相关证言称，有一次晚上吃过晚饭，他到左德刚家门口聊天，左德刚无意中跟他说：“周杨拿了我几百块钱，还有一部手机，还偷我的空调。一气之下，我与杨士庆、陈永宣把周杨在合淮阜高速公路旁打死，然后拉到厕所里扔进去……”

此前，左德刚有两次犯罪前科。一次是犯故意伤害罪;另一次是犯盗窃罪。2011年5月3日，因犯故意杀人罪，左德刚被阜阳中院一审判处死刑，陈永宣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杨士庆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

从该判决书中看到，阜阳中院审理查明的故意杀人的事实为：2007年1月13日晚，左德刚怀疑周杨盗窃其所经营网吧的空调外机，邀陈永宣、杨士庆一起乘坐石秀建的出租车，到江店中学门口找到周杨，后将周杨带上车到江店孜老区政府附近，3人下车对周杨逼问并实施殴打，周杨被打后逃至老区政府院公共厕所巷内，被3人追上。左德刚3人用携带的绳子将周杨勒死，后将周杨尸体抛至厕所后粪坑内，乘坐石秀建的车返回。

左德刚的辩护律师称，侦查机关陆续取得3人的“有罪供述”，是3人在审查起诉阶段均翻供，受到刑讯逼供所致。3人入看守所的体检记录都显示，体表均有明显伤情，讯问录像也存在明显异常。

一审判决后，左德刚提出上诉。2011年12月6日，安徽高院发回重审。2012年10月，阜阳中院再次判左德刚死刑。2013年10月29日，安徽高院維持死刑。2014年12月，最高法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撤销安徽高院死刑判决，后安徽高院发回阜阳中院重审。2016年2月，阜阳中院第三次判左德刚死刑。2017年9月，安徽高院再次维持。2018年10月，最高法第二次撤销安徽高院对左德刚的死刑裁定，发回安徽高院重审。

杨中芬称，最高院之所以两次不予核准，主要是因为缺少物证。比如周杨的血渍跟她的血渍当时没有做DNA鉴定，作案的绳子当时也没有移交。“绳子在水中浸泡了40多天，在技术上鉴定起来有难度。”

“疑点较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今年5月25日，安徽高院作出（2019）皖刑终105号刑事判决书。6月23日，安徽高院对左德刚案公开宣判。该判决书显示，安徽高院审理认为，原判认定左德刚伙同他人故意杀人的事实主要依靠言辞证据，缺乏足以锁定上诉人作案的客观性证据，且对关键事实、证人证言及左德刚等3人供述彼此存在矛盾，各自供述前后不一等问题，疑点较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撤销阜阳市中院对左德刚的死刑判决。上诉人左德刚判处有期徒刑9年，并处罚金20万元。由于羁押期限已满，宣判后，左德刚被当庭释放。

判决书还详细列举了“疑点重重”的多处细节：

首先，案件源于刘道胜的检举而侦破，但其检举内容前后不一。刘道胜开始称，他并不掌握案件的线索，“只是怀疑是左德刚干的”。专案组成立后，刘道胜详细检举了左德刚等人作案的事实，但检举内容与各被告人归案后的供述不一致。左德刚、杨士庆进行了有罪供述后，刘道胜又改口称，之前检举左德刚的情节是自己猜测的。

安徽高院认为，“准目击证人”石秀建的证言与陈永宣关押同一监室的张亚亚、张建军、王树德等人证言也不足采信。石秀建对其车上是否有作案工具棍子和绳子，以及其开车拉左德刚等人找周杨的时间前后供述不一，并且多次翻供。

部分作案细节也不能相互印证。在左德刚等3人的有罪供述中，左德刚否认其用绳子勒周杨，陈永宣供述左德刚和他二人用绳子勒周杨，杨士庆供述左德刚用手捂周杨的嘴或掐周杨颈部。一审判决认定左德刚用手掐周杨颈部这一细节仅有杨士庆的供述，证据亦不充分。

安徽高院认为，左德刚等3人供述殴打周杨的情节与法医尸检记载的情况不能完全吻合。3人均供述有对周杨拳打脚踢、杨士庆用棍子打的情节。而法医尸检显示周杨颈部、头部有皮下瘀血，胸部、腹部及四肢未见明显外伤。3人殴打周杨，为何在周杨腹部及四肢未留下伤痕，疑点未能排除。判决书还显示，关于作案工具棍子、绳子的来源以及棍子的去向，3人供述不吻合、与证人证言亦不吻合。

判决书称：“本案没有指向左德刚等3人实施故意杀人犯罪的客观性证据。由于本案从发现尸体到案件侦破长达3年多时间，案件侦破不及时，公安机关从现场没有提取到指向左德刚等3人作案的客观性证据，根据被告人供述也未发现与本案有关的隐蔽性客观证据。”

检方称“不会因缺少物证影响定案”

该案宣判后，安徽高院建议公安机关对周杨被害案重新立案侦查，争取早日破案。

从2009年10月算起，左德刚在颍上县看守所羁押时间约有10年零8个月。然而，今年8月5日，左德刚再次被捕。

至此，从左德刚6月23日获释到再次被捕，间隔只有43天。左德刚再次被捕，与杨中芬的持续举报有关。

杨中芬不认可安徽高院给出的撤销左德刚故意杀人罪的诸多理由。她表示，案发后，时任左德刚辩护律师的何炯曾会见过陈永宣、杨士庆。2019年8月14日，阜阳市律师协会的一份文件显示，因违规会见，何炯被阜阳市律师协会通报批评。杨中芬的代理律师付建表示：“律师只能会见委托他的当事人，律师会见同案犯会有串供的嫌疑。”

左德刚被释放后，杨中芬很快向安徽高院递交刑事申诉状，请求维持之前的死刑判决，同时向检察机关申请对此案提出抗诉。安徽高院向杨中芬出具的《立案审查通知书》显示：2020年7月6日，安徽高院就对左德刚故意杀人罪、盗窃罪、故意伤害罪立案审查。结合6月23日左德刚被当庭释放的时间点推算，左德刚被释放13天后，安徽高院就再次对该案立案审查。

7月20日，安徽省人民检察院向杨中芬发出一份《抗诉请求答复书》，表示就安徽高院（2019）皖刑终105号刑事判决决定提请抗诉。

从安徽省检察院出具的一份书面材料看到，（左德刚被释放后）因杨中芬连续上访，安徽省检察院的承办检察官又翻阅了本案阅卷笔录。检察官认为，笔录中证人证言和被告人证词可以相互印证，且多个细节可以证明并增强办案人员认为左德刚等3人系本案作案人的内心确信。

9月25日，安徽省人民检察院一个负责人称，这个案子体现出的主要是“对我们国家证据与审判之间的关系怎么把握，对言辞证据如何去认识的问题”。因为言辞证据本身就比较反复与不稳定，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肯定有不同的看法。关于检方是否搜集到了新的证据，这名负责人表示，“相信庭审时，一切都会在阳光下谈论这个案件”。该负责人称，左德刚案的确是缺少物证，但是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没有客观性证据、没有物证就一定不能定案，只不过有物证定案更确实一些。“我认为该案不会因为缺少物证而影响定案。”该案目前由于更换律师，延期开庭。

（《中国新闻周刊》总第96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