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觀亭”與《野莊圖》
——元代名宦董文用與文人交遊的主題與意涵
2020-12-02羅瑋
羅 瑋
元世祖朝名宦,出自藁城董氏家族的董文用一生好事文墨,至七十壽辰時已寫有“千首新詩”(1)王惲《壽董承旨正月十一日》,《秋澗先生大全文集》卷二二,364頁。。除少數所撰碑文和詩作外(2)董文用現知有三首詩存世《送李兩山二絶》《送蕭郎中》,收於黎崱《安南志略》卷一七,中華書局,2000年,404、407頁。據研究,李兩山爲李思衍,蕭郎中即蕭泰登(參見張建偉《河北漢人世侯與元初文學》,《河北師範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53頁)。董文用還有遺文一篇《有元故絳陽軍節度使靳公神道碑》,收於胡聘之編《山右石刻叢編》卷二八,《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1册,新文豐出版公司,1977年,15603頁。另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部藏有該碑拓片,典藏號: 11359。,董文用並無文集傳世。因此我們難以得知其交遊的諸多細節。但從現存元代文人文集中與董文用交遊唱和的作品來看,董文用的交遊往往有着文人雅趣的主題,其背後的意涵也與董文用的政治生涯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胡祗遹曾寫過一首《董氏遐觀亭記》,闡述了爲董文用别墅之亭立名“遐觀”的用意,兹轉引全文如下:
去藁城西北三分舍之二,村曰大張,沃野平豁,稼肥木茂,聚落如畫,居民熙熙。仰恒山於雲端,來滹水於天際,郎中董公彦才别墅在焉。築亭水湄,徵名友人,胡某扁之曰遐觀。因求立名之義,曰:“何謂也?”曰:“此吾友顧瞻之間,胸中之至樂,因名以形容之,奚問爲?是地也,當戰國之際,而爲燕、趙之郊,中山九門如指諸掌,孰勝孰負,一得一失。及其智力俱困,折而入秦,秦不能有,復歸諸漢。漢於恒山爲王國、爲名郡,犬牙相制,小大不常。陵夷至於魏、晉,朝漢而暮趙,晨燕而夕秦。暫一於隋,而又爲唐所有,安史一亂而藩鎮以終。五季之末,岩然而城,淵然而隍,變爲遼、宋之疆場。再變而爲金源氏之中土,甫百年而今,爲我朝之郡邑。上下三千年之事,歷歷在目,前人陳跡,煙飛雲散,城郭山川,按圖可考,長空鳥没,消沉萬古,登兹亭也,豈非遐觀天地古今之變歟?自吾友爲鄉之奇童子,以迄於今,爲名卿、爲材大夫,歲未五十周,前日某氏之第,而今爲某氏之園,嚮也某氏之圃,而今某氏之阡,登兹亭也,豈非遐觀百年盛衰、鄉邑閭井及吾一身之變歟?春萌夏葩,秋實冬荄,蠶月條桑,剥棗納禾,入此室處,曰爲改歲,兹非遐觀農事民勞、四時之變歟?亭皋之下,通道京師,車馬絡繹,南去北來,增職拜命,忻忻以趨,貶竄降逐,慘慘而還,兹非遐觀仕途得喪之變歟?外觀物變之無窮,内觀此身之可驚,景觸於目,理契於心,視窮達爲一致,閲古今如旦暮,當其闤闠喧闐,人事紛擾,躍馬横策,一臨兹亭,負手放目,静觀返視,戰紅塵、争白日,皇皇汲汲,蟻聚膻、蠅聚血,龍隆昏耋,進不知退、恬不知恥者,爲何如哉?凡君子處己觀物,惟静也;故能見百動之得失,惟遠也;故能辨百物之紛殊,古人所謂己在堂上、而能辨堂下之人,睫在眼前,反不能見,此遐觀之義也。吾友性静而識遠,故以是言之。”彦才曰:“名義昭矣,吾心喻矣,吾亭之記畢矣。問一得三,請識諸石。”
胡祗遹寫這篇文章的時間,董文用尚任郎中,可知當在至元八年(1271)之前(3)董文用中統元年(1260)任中書省左右司郎中,跟隨張文謙宣撫大名等路;二年以兵部郎中參議征南都元帥府事;至元元年(1264)又任西夏行省郎中,三年方罷,後辭官。至元八年纔拜任山東勸農使。詳見對董文用仕宦的研究。,最有可能是至元三年到八年之間的賦閑居家時期(4)《董文用行狀》:“十六年,受代,歸田里。作遐觀之亭於故丘,茅茨數椽,僅避風日。”可能指重新修建了遐觀亭,而非初建。,而董文用此時不滿五十歲,“歲未五十周”也説明此意。在記中,胡祗遹爲董文用之亭書匾曰“遐觀”,並陳述了“立名之義”。在文中,胡祗遹表彰了一種觀盡古今變化、識透人世榮辱的豁達心態,捨棄那種“進不知退、恬不知恥”的功利之心,進而成爲“視窮達爲一致,閲古今如旦暮”的君子。從董文用所言“名義昭矣,吾心喻矣”,可知他深表贊同。當時的董文用方處壯年,仕途坦蕩,政治上還有大用之時;另一方面,自從入忽必烈潛邸以來,爲朝效命也已二十餘年,其間經江淮之戰的生死搏殺,也歷西夏行省與諸王的鬥争,對於蒙古官場的險惡應深有體會。相信這種借由胡祗遹之筆抒發出的“處進思退、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學也是董文用的胸臆所在,也影響到其後的仕途生涯。
董文用後期與文人交遊的有關記載中,多出現一個文化象徵,即董文用所繪之《野莊圖》。董文用繪此畫時身任“承旨”,則可知已是至元二十五年(1288)之後。其實董文用使用“野莊”這一意象還要更早一些,《董文用行狀》:“十六年,受代,歸田里……讀書賦詩,怡然燕居,自號野莊老人。”此時是董文用受到阿合馬集團排擠而退居家鄉的時期。稱號“野莊老人”以及他閒居的行爲似乎都表明董文用已不問政事,悠然隱居。但吴澄在《題野莊詩卷後》一文中卻披露了董文用閑居期間的另一側面,“昔翰林承旨真定董公在家,或聞國政之疵,輒終夜不寐而歎”,這與《董文用墓表》中所載“平居,聞朝政有一未善,輙終夜不寐,倚壁歎恨不置。曰:‘祖宗艱難成立之天下,豈可使賊臣壞之?’”如出一轍。由此可見,董文用並不是真正地放下政治,只是由於當時政治環境的限制而難以出仕。勳臣世家出身的董文用自以蒙元政權之安危爲己任,不可能斷然置身事外,而更多的是希望借此“以退求進”,等待機會。自此,董文用奉爲座右銘的“野莊”也不僅僅是隱居避仕的象徵,而有了更深的政治意涵。
阿合馬遇刺後,董文用復出。在政壇又與盧世榮、桑哥等權臣産生了摩擦和斗争,最終被排擠到了翰林學士承旨的清高閑職上。此時董文用與文人的交遊中。又以“野莊”作爲一個主題。董文用繪《野莊圖》,並親自撰序以廣引名士題詩唱和,“承旨董公繪《野莊圖》,爲求諸賢題詠,中齋草序,以同人致亨”(5)王惲《野莊圖并序》,《王惲全集匯校》卷三三,中華書局,2013年,1627頁。。該畫今已不得見,但部分文人題作當於個人文集中保留下來。
如張伯淳在至元後期任翰林國史院編修官,當爲董文用屬僚(6)虞集《張師道文稿序》,《道園學古録》卷五。。他或就在這次唱和活動中寫有《題董承旨野莊圖》:
古人志道義,但覺利禄輕。朝市亦足隱,何必求郊坰。論心不論跡,乃稱人物評。董公廊廟器,一門富簪纓。石張漢世冑,崔郭唐家聲。筆下翻波瀾,胸中韜甲兵。黄閣政柄舉,烏臺公道行。任謀與治法,和氣與威棱。隨施無不宜,因物以賦形。詞林日月閑,班高地望清。公餘掃俗軌,窗草階苔青。樓臺雖無地,詩禮勝金籝。田園雖荒薄,松菊還欣榮。有時論國事,膽張目增明。使公遁江湖,秉公亦朝廷。所志真在隱,非必身歸耕。野荘視緑埜,他年定齊名(7)張伯淳《題董承旨野莊圖》,《養蒙先生文集》卷七,《元代珍本文集彙刊》影印明抄本,213頁。。
觀其詩意,大體還是頌和董文用“大隱”的行爲品質。恐怕這種思想傾向是當時題詩之作的常見形態。但一些與董文用交遊較深或心思細密的士人卻有不同的闡釋。
王惲因“晦叔撰銘,以儗倫溢美,恐未盡公臆之所在”,即因趙與(字晦叔)未能道出董文用的用意所在,而作詩明之。這説明圍繞《野莊圖》的文人唱和都是董文用自有目的的社交活動。王惲所寫《野莊圖并序》中的序言寫道:
承旨董公繪野莊爲圖,爲求諸賢題詠,中齋草序,以同人致亨,晦叔撰銘,以儗倫溢美,恐未盡公臆之所在。若夫士君子出處,固皆有命,不可以遲速工拙爲言。然當得行道際,静退之心,何嘗食頃而不在懷也。以艱於自云,必托物以表其志,雖未能掛冠神武,斂裳霄逝,較之鐘鳴漏盡不已,行者猶賢乎已。喜爲賦詩,初不計其不自量也。(8)王惲《野莊圖并序》,《王惲全集彙校》卷三三,1627頁。
按王惲的理解,董文用雖然此時已身居翰林學士的清高之位,但時刻都没有捨棄“静退之心”。
吴澄則進一步對董文用的“野莊”情懷予以解説,《題野莊詩卷後》云:
世有身居江海之上,而心乎魏闕之下者,亦有身繫軒冕之貴,而心乎農圃之賤者。一則忠,一則智也。昔翰林承旨真定董公在家,或聞國政之疵,輒終夜不寐而歎。《野莊圖》凡在官必攜以自隨,時一展玩。若有意於桑麻稼穡之務而不可得。此豈淺丈夫之所能測哉?嗚呼!世之人跋履崎嶇,沖犯風波乘危瀕死而往不休,逮他日追思牽犬聽鶴,則已晚者,其智果何如邪?公之吉德而姦凶亦媢忌,屢謀加害,頼主知之深,主眷之篤,而彼之計不行。公保身之哲固炳於幾先。所以未嘗須臾忘野莊也。夫其身雖閑退,而其心每憂朝中者,忠臣致身之義;其身雖仕進,而其心樂野外者,智士存身之道。忠與智,公其兩全也。(9)吴澄《題野莊詩卷後》,《全元文》卷四九三,鳳凰出版社,1998年,581頁。
文中將董文用的“野莊”情節的來源交代得更加清楚。如前所述,董文用當受阿合馬排擠而閑居鄉里時,卻没有真正不預政事。當復出重宦,進當大用之時,爲何又開始以《野莊圖》來表示自己嚮往閑退之心呢?甚至只要在官任上便攜帶之,以備玩賞。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是世祖朝的政治環境在阿合馬之後並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善。董文用又面臨着新崛起的權臣的威脅,甚至“屢謀加害”。這主要是指在阿合馬後專權較久的桑哥對於董文用的排擠乃至迫害。因此很早就懂得“保身之哲”的董文用纔借由《野莊圖》向衆人展示自己並無争權奪利之心,以在“奸凶”柄政的環境下渡過難關。因此爲了擴大宣傳效果,董文用可謂是不遺餘力。他不僅自繪圖並廣請士人題詩,還要隨職攜帶,以便向人展示,還曾邀請名畫家趙澄作《野莊圖》(10)王惲《西溪趙君畫隠小序》:“嘗爲廉右相、董承旨及僕作廉泉、野莊、秋澗等圖,景氣蕭爽,雲煙清潤筆簡而意足。”《秋澗先生大全文集》卷四三。。在這個意義上,董文用的“《野莊圖》交遊”更像是一種“政治表演”。因此,思想更加洞邃的吴澄可謂對於董文用交遊背後的隱幽理解得更加深刻。
事實上,董文用的這一策略的效果是十分明顯的,終至桑哥倒臺,董文用也安然無恙。另一方面,董文用以《野莊圖》明歸隱之志的意象也在廣大文人中樹立起來。如王惲的賀壽詩中有“細圖野隱明歸志,静撫孤松愛歲寒”“百年心事,愛煞野莊春好”之語。當成宗即位,董文用任知制誥兼修國史。張伯淳在賀壽詩《壽董承旨》中還寫道:“年開八帙步如飛,清白傳家世所希。寶帶疊紋新寵渥,玉鞶增飾舊朝衣。此時汗簡提綱重,後日春花插歸。且把野莊圖卷卻,鰲扉咫尺是黄扉。”(11)張伯淳《壽董承旨》,《養蒙先生文集》卷九,《元代珍本文集彙刊》影印明鈔本,275頁。張伯淳讚頌董文用在成宗即位之後得到了新寵,得賜“寶帶”“玉鞶”,並且負有“汗簡提綱”之重任,即負責《世祖實録》的修撰。因此張伯淳還勸董文用“且把野莊圖卷卻”,並不理解“《野莊圖》”不僅是董文用的心跡外露,更是其於世祖朝權臣政治之下生存保身之道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