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因素对安多强巴的影响
2020-12-02次旺扎西
次旺扎西
(西藏大学艺术学院,西藏 拉萨850000)
自20世纪初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现代科技及其产品开始快速地扩散到世界各地。其中西藏及四川、青海、甘肃、云南等地的藏族地区也不例外,特别是照相技术、电影、留声机、发电、通讯等技术的传播掀开了近现代科技在这些地区传播的序幕。对于画家安多强巴而言,与照相技术的邂逅改变了他艺术创作的轨迹,为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观察世界、表现世界的视角。同时,通过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交融,安多强巴对解剖学、透视学、新的历史史观、生物进化理论和现代的考古发现有了新的认识,并对他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这些都清楚地体现在他的绘画创作和艺术发展史观中。下面就以上问题分别做展开论述。
一、摄影与安多强巴
摄影技术传到西藏和其他四省藏区已有百余年的历史。照相术1839年诞生于法国,大约20世纪初通过西方传教士、探险家、英殖民者、学者、新闻记者和商人等带入西藏及其他藏区①参见米歇尔·泰勒著,耿昇译:《发现西藏》,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2年版。书中较详细地介绍了自13世纪至20世纪初西方探险家、传教士、英殖民者入藏的历史。本书还刊载了这些西方人早期在藏区拍摄的一些摄影作品。这些摄影作品也是藏区最早的影像资料之一。。其中一些摄影作品现存于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的手中。如,大英博物馆、牛津大学皮特河博物馆(Pitt Rivers Museum)[1]。也有美国传教士玛瑞恩·格日贝瑙(Marion Gribenow,1899—1972年)于20世纪30—40年代在甘肃夏河一带,也就是拉卜楞寺所在地拍摄的许多表现当地僧俗百姓和传统节日等的照片[2]。另一位值得一提的是中国摄影师庄学本(1909—1984年)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拍摄了大量纪实性照片,其中包括川、青、甘、滇一带风土人情的照片①庄学本被认为是中国影像人类学的先驱。他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川、滇、甘、青四省少数民族地区进行了考察,拍摄了大量纪实性黑白照片,并于1941年在重庆、成都、雅安举办“西康影展”,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他的照片记录了当时中国西南地区包括藏族在内的少数民族地区的民风民俗,留下了许多珍贵的视觉影像资料和调查报告。近年来他在摄影史上的贡献和地位被重新定义。参见360百科:庄学本 https://baike.so.com/doc/7612631-7886726.html 2018-8-22。。
藏族人不仅是当时外来者的拍摄对象,而且他们也在20世纪初开始掌握这一现代技术。其中代表性的摄影师是第九世德木活佛(1901—1973年)。德木活佛从在拉萨的尼泊尔商人处购得照相机,后又到印度购买了全套的摄影器材,在拉萨家中建了暗房,自己拍摄,自己冲洗照片。德木活佛用不同型号的照相机拍摄了大量表现其家人、自己、亲朋好友及西藏风土人情的照片[3]。德木活佛与安多强巴关系密切,安多强巴一家人曾经还借住在德木府邸一段时间②参见扎西卓玛访谈,2010年,拉萨。。可见摄影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西藏和其他藏区已开始流行。这也为当时年轻的安多强巴接触摄影提供了可能。安多强巴回忆说:
我在拉卜楞寺时,有一段时间租了一户人家的房子住了下来。在这户人家的佛龛里见到一张照片,(我)拿来一看,是九世班禅曲吉尼玛的相片,这张相片是如此的立体清晰,甚至黑白相间的毛发都细致入微地看得出来。当时我想了又想怎么会得到如此清晰的效果,我便领悟到,这一切都是因为黑白变化所系。理解到亮的部分会凸出来,暗的部分会凹进去。我便尝试着去画,但还是画得不像。然后,又反复思考原因后,了解到造型出了问题,并用一根茅草进行互相度量绘制后画得(与照片)相似多啦。然后把我的画给人看后问他们这是谁时,都能认出是九世班禅曲吉尼玛的画像。之后我画了降央协巴③第五世嘉木样·丹白坚赞(1916—1947年)。、许多活佛和官员④参见唐本·次多访谈安多强巴,2000年,拉萨。。
摄影独特的记实功能对安多强巴照相写实风格的形成起最关键的启发作用。他通过九世班禅的照片,看到了细致入微地记录着人生岁月沧桑的、一位活生生的主人公的形象。这不仅仅是一个表现技巧上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对待客观事物的观察角度上的区别。如果传统艺术的表现把对象理想化、神本化,其形象融入到了传统艺术的程式化的表现形式当中,那么照相表现出来的形象往往是一个具有独特个性特征的、神本化因素大大减弱的、相对客观的个体。照片中的主人公不仅仅是德高望众的活佛,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人性化的表现超越了宗教符号化的呈现(见封二图1、图2)。
照相技术有别于传统东方绘画的表现方法。如果说西藏传统绘画的空间表现方法是平面的二维空间,以线条、色彩的浓淡来表现内容,不强调光影的自然变化,采用散点透视的方法,依绘画作品表现内容的主次关系、安排人物和其他描绘对象的位置和比例大小。那么,照片如同人眼所见,能够主次不分地、事无巨细地纪录观者眼前呈现的所有景象,在透视上具有近大远小和定点变化等规律,视觉上具有三维空间的立体效果。
当照相术刚发明时,法国画家保罗·德拉洛齐就宣称“从这天起,绘画死了”[4]。其实,照相术的发明并没有导致绘画的消亡,只是艺术家们对照相术的出现采取了不同的策略,有些艺术家强调艺术个性的表现和对表现形式的探求,写实技巧的高低不再成为衡量一件艺术作品的标准。而另一些艺术家积极拥护这一新的科技发明。如,印象派画家德加(Edgar Degas)、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里希特(Gerhard Richter),以及照相写实主义的艺术家,在他们的作品中利用了大量的照片作为艺术创作的灵感源泉和重要的参考依据。同样,照相机的记录方式也为安多强巴打开了一个崭新的观察世界的窗口。
安多强巴的许多绘画作品借鉴了摄影的写实造型、光影和色彩效果。但是,他也不是完全被摄影所限制,他在借鉴摄影作品的同时,融入了自己的审美追求和传统绘画的表现因素。如安多强巴表现女神形象的作品(见封二图3、图4)。在这些作品里画家既运用了写实风格的造型表现手法,让女神的形象不仅带有本土女性的面容特征,又表现得妩媚动人。同时,又融入了画家自己对女神形象的想象和理解,这些形象的参照对象既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充分体现出安多强巴在绘画创作上的独特审美追求。
二、解剖学与安多强巴
安多强巴无论是绘制人物肖像还是佛像和女神都非常注意造型的比例和动态。他绘制作品基本不按《造像度量经》的标准来绘制。在肯定《造像度量经》在历史上起的重要作用的同时,也提出了其存在的问题,安多强巴说:“有些根据《度量经》所绘的佛像缺少美感,法体显得浑圆,脸部比例失调”[5]。成立安多强巴美术学校后不久,安多强巴还专门为学生绘制了一批佛、度母等肉身的素描范画。可以看出他所绘的度母的造型比例更加符合解剖学的规律。与传统线描相比,度母的身材更为匀称,胸部和腰部的比例恰当。画家在刻画度母等形象时经常参考真人的局部造型,如手、脸部等①边巴次仁访谈,2011年,拉萨。。所以,他所刻画的女神等形象的造型具有一定的自然主义的特点(见封三图5)。
安多强巴除了自学悟到了自然主义造型表现手法的规律以外,在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的短暂学习也对他产生一些影响②1954年西藏代表团参加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当时拉萨的参会筹备组提议请安多强巴画一幅毛主席像,作为西藏地方政府给中央政府的献礼。安多强巴接受了绘制这件作品的任务。但是,因安多强巴未能按时完成此幅画像,之后他随代表团一行赴京,到京后才完成了这幅画作的未完成部分。安多强巴到京后,没有与代表团去其他地方参观,而是要求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当时的老师是李宗津,同班同学有李化及、任之愈等人。他在美术学院进修大约有2个多月的时间。参见唐本次多访谈安多强巴,2000年,拉萨。。尤其是中央美术学院还有一套严格的现实主义绘画的造型基础训练课程。他回忆当时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的经历时说到:
刚开始我在这个学院里画了一点石膏像。然后有一天这个班的老师(李宗津)问我:“是否学过油画?”我回答说:“没有学过。”他说:“我教你。”然后他说:“你先画一幅自画像,怎么画我一步一步地教你。”我先画了一幅素描稿,然后他给了我颜料让我画。画完了后,他说:“你画的像……”有一天在学院里见到曾在拉萨画画的一位汉族画家的妻子。她说:“我带你到楼上去看一看。”到了楼上后我发现学生们正在画一位全身赤裸,一手扶头,一手插腰的汉族女子。当时我感到又害羞,又尴尬……后来我了解到这是模特的写生画法。后来我也学了一点这种写生的方法……由于我不是这个学校的正式学生,我有时上课,有时不上课……新年过后,西藏代表团一行准备返藏。老师说:“如果你在中央美术学院继续学三年的话,你会成为一名出名的画家。你的素描功夫很好,你有艺术天赋。如果不行,你至少可以在这里学一年,并成为一名对西藏人民有用的人。”但是,我归心似箭,没有接受他的建议③参见洛桑朗杰记录安多强巴口述,1999年,拉萨。。
当时安多强巴在中央美术学院进行了短暂的学习,画过自画像、人体写生和人物素描写生④参见扎西卓玛访谈,2010年,拉萨;江洛金·次仁旺姆访谈,2010年,拉萨;温普林:《安多强巴》,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52页。。中央美术学院的造型训练方法对提高安多强巴的写实主义绘画技法,提高其美术绘画技巧起到一些作用。不过,如果安多强巴继续留在北京学习,他将很可能错过绘制其传世名作罗布林卡达旦明久殿壁画的历史机遇。
安多强巴塑造的度母形象是在参考真人形象的基础上按其个人的理想进行的描绘创作。其形象的刻画不仅符合解剖学的规律,同时也符合本土信众的审美习惯。因为安多强巴在刻画度母的形象时其眼前或心中有本土女性形象的参照对象,没有完全按《造像度量经》和外来形象进行女神的形象描绘,这就使得他所刻画的度母形象增添了一份人性的色彩和本土化的特征(见封三图6)。这也不免使我们联想到当年赤松德赞修建桑耶寺时建议绘塑家哈康白嘎()用西藏本土的美女久若莎·拉布门()为模特儿塑造度母像的典故[5]。
三、根敦群培与安多强巴
对于安多强巴来讲,对其思想影响最大的是遇见根敦群培。根敦群培被认为是藏族现代史学的鼻祖。他以实证的方法研究吐蕃史,研究异国的风土人情、自然地理等知识。他博学多才,思想开明,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根敦群培的史学著作《白史》被认为是一部藏族史学从佛教神学史观向人文史观跨越的代表之作。安多强巴描绘的《三代法王像》的人物造型、人物背景的景物描绘与传统描绘方式相比,更加接近历史原貌和西藏的自然环境。将法王头巾的颜色画成了红色,这与《白史》的记载一致。此外,法王的形象威严英俊,容貌和肤色具有世俗化的藏族人的特征。安多强巴身体力行,不管描绘什么,都极重视个人的感受和理性的思考,不盲从权威,反对教条,善于用实证客观地研究和探索新的艺术道路(见封三图7)。
对于根敦群培对其在绘画方面的影响时,安多强巴回忆说根敦群培曾建议他要根据自己对描绘对象的第一印象进行绘制,这样才能够画得真实①参见唐本次多访谈安多强巴,2010年,拉萨。。
这种凭印象绘画的思想与印象派的理论很接近。印象派主张凭印象进行绘画写生,捕捉自然界微妙的光影和色彩的变化。根敦群培的这种思想很可能是受印度画家坎瓦·克日西那(Kanwal)的影响。根敦群培和印度学者热乎拉一行考察西藏时,印度画家坎瓦·克日西那曾与根敦群培就绘画方面有过多次交流,当时坎瓦·克日西那曾在西藏以印象派的风格进行绘画写生[6]。安多强巴进行绘画创作时很注意观察人物的不同特征,他的画幅间几乎找不到任何一对形象和色彩雷同的画作,他的画作色彩丰富,尤其是在描绘度母等女神的脸部等局部形象时善于运用丰富的色彩,就算绘制包括动植物在内的自然景物时也会根据画面内容进行描绘,很少照搬传统的套路。
四、进化论、考古发现与安多强巴
安多强巴受考古学、进化论等的影响,思想开放,具有批判和反思精神。他在论述美术的起源及历史时列举了达尔文、赫胥黎等关于进化论的观点。他认为达尔文以及他的后继者赫胥黎等以现代科学的考证方法证明人是从猿猴进化而来。法国医学家高尔·奥登等以许多证据阐明人类的祖先是从海洋生物进化来的。根据许多科学家的观点,假如人类起源于某种哺乳动物或猿,那么人类至少有几十万年的历史。由此推断,美术的历史也会有好几十万年。还有,安多强巴进一步列举西藏现代考古发现如卡若遗址、曲贡遗址、藏北等地区的大量远古遗迹以及相关的石器、骨器、陶器等发现,藏族美术史的发展历史也应相应地推至这些古代文明的创造年代。这些观点远远超越了传统美术史观在空间和时间的局限,肯定了本土先民在悠久历史文化发展史上作出的贡献[5]。
五、结语
对于安多强巴来讲,摄影技术改变了他艺术创作的轨迹,为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观察世界、表现世界的视角。与此同时,考古发现、解剖学、新的美术创作方法和理论、新的历史史观及生物进化理论等对其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并在其绘画创作及艺术理论思想中都有清楚的体现,从而揭示出安多强巴之所以成为西藏现代美术史上一位具有创新和反思精神的特立独行的画家,离不开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交融及对现代科学技术、新思想的开放态度以及大胆的学习和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