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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展海令”的实施与长崎唐馆设置的关系

2020-12-02松浦章著徐纯均译曹婷刘丽婷校译

海交史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长崎唐人雍正

[日]松浦章著 徐纯均译 曹婷、刘丽婷 校译

一、引 言

清代中国与江户日本之间的关系基本持续了很长时间,这种关系是通过携带商品前往长崎的中国商船来维系的。关于这一情形,魏源《海国图志》卷17《东南洋·日本岛国》中写道:

惟中国商船往,无倭船来也。其与中国贸易,在长崎岛,百货所聚,商旅通焉。(1)(清) 魏源 :《海国图志》上,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第619页。

此外,清末曾经来日的新闻记者王韬亦有如下记述:

惟中国商船往,无倭船来也。其与中国贸易,在长崎岛,百货所聚,商旅通焉。(2)(清)王韬 :《甕牖余谈》卷4,《通商日本说》。

如他们所说,日本船只并不前往中国,惟有中国商船前往日本,且仅在长崎一地进行贸易,即便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也知晓这一清代日中关系的基本形式。

诸如这样的两国关系即使在世界史的范围内也是少见的。因此要考察清代的日中关系,就不能忽视来往于中国与日本之间的中国商船,以及运行着这些船只的中国商人。

对于研究者来说,研究本国与外国的相互交往时,出访的使者们在彼国逗留期间的住宿问题也是了解各自国情应该关注的问题。正如我们所知,明清时期,访问中国的朝鲜使者与琉球使者是住在中国政府提供的驿馆(译者注:如柔远驿与会同馆)中的。(3)松浦章 :《清代中国琉球貿易史の研究》,冲绳:榕树树林,2003年,第25-52页;松浦章 :《明清時代中国与朝鲜的交流——朝鲜使节与漂流船》,台北:乐学书局,2002年,第47-76页。

与此相对的,在没有册封等外交关系、只有贸易往来的清代日中关系中,来航的中国商人们在贸易期间是怎样逗留在长崎的呢?本文将针对此问题进行论述。

二、从长崎的船宿到唐馆

明朝末期,明代的祖制——“海禁”政策放宽,沿海居民便开始向海外发展。由于日本倭寇威胁着明朝沿海地区,故明朝政府禁止百姓渡航日本。尽管有此禁令,但仍有很多沿海之人前来日本。关于此事,《明熹宗实录》卷58,天启五年(1625)四月戊寅朔孟夏条中有:

福建巡抚南居益题:海上之民,以海为田,大者为商贾,贩于东西洋,官为给引,军国且半资之,法所不禁。焉知商艘之不之倭而之于别国也……闻闽、越、三吴之人,住于倭岛者,不知几千百家。与倭通婚媾长子孙,名曰唐市。此数千百家之宗族姻识,潜与之通者,实繁有徒。其往来之船名曰唐船,大都载汉物以市于倭,而结连萑符,出没泽中,官兵不得过而问焉。(4)《明熹宗实录》卷58,“天启五年四月戊寅朔孟夏”,第2661页。

明末海禁政策缓和后,福建、浙江、江苏等沿海地方的人们便开始前往并定居于与中国海上距离较近的日本,其数量多至数千家。他们成为先驱者,与日本人结婚生子。这些人居住的地方被称为“唐市”,而将那一地区与中国联系起来并把中国物产带到日本的船被称作“唐船”。这样,17世纪初叶以来,中国与日本的关系因中国船只前往日本而变得密切起来。

明代万历年间刊行的《日本考》卷2《商船所聚》中说:

国有三津,皆通海之江,集聚商船货物。西海道有坊津地方,有江通海,萨摩州所属。花旭塔津有通海,筑前州所属。东道有洞津,本国乡音曰阿乃次,以津呼次是也;有江通海,系伊势州所属。

三津乃人烟辏集之地,皆集各处通番商货,我国海商聚住花旭塔津者多。此地有松林,方长十里,即我国百里之状,名曰十里松,土名法哥煞机,乃厢先是也。有一街名大唐街,而有唐人留恋于彼,生男育女者有之,昔虽唐人,今为倭也。(5)(明)李言恭、郝杰著,汪向荣、严大中校注 :《日本考》,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88-89页。

明末来航日本的中国海商以日本的三个港口——鹿儿岛县的坊津(译者注:日语中“津”为港口之意)、花旭塔津即福冈县的博多津和三重县的洞津(现在的津市)为目标。其中,博多津因其为中国海商最为云集之地而闻名。在博多津的箱崎形成了规模宏大的唐人街,中国人在那里定居、结婚、生子。他们之中有些人虽曾经是中国人,但现在已然变成了日本人。

然而,17世纪初期建立的德川幕府逐渐限制了与外国,尤其是与西欧的往来。宽永十六年(1639),幕府将对外交往的对象限定为中国、荷兰以及朝鲜。与前两者的交往以长崎为窗口,与后者的往来则是通过对马进行的。

关于长崎名称的由来,据《长崎记》所载,这里原本是被叫做深江浦的边鄙之地,源赖朝将此地作为知行地(译者注:知行地是作为俸禄赐给家臣的封地)赐给长崎小太郎。后长崎小太郎在这里修建港口,商船便来此进行贸易。之后,德川幕府将长崎收为天领(译者注:天领即幕府直辖领地)。根据宽永锁国令,这里成为了仅允许中国船和荷兰船进入的唯一港口,长崎因此变得繁荣起来。

而关于当时来航的中国商人们在长崎的情况,正如前引《明熹宗实录》中福建巡抚南居益题本中所说的那样:“闻闽、越、三吴之人住于倭岛者,不知几千百家,与倭婚媾,长子孙,名曰唐市。此数千百家之宗族姻识,潜与之通者,实繁有徒。”(6)《明熹宗实录》卷58,“四月戊寅朔孟夏”。来到日本的中国人不受限制地与日本人混住在一起,唐人集中居住的地方被称为“唐市”。

长崎人西川如见在享保四年(1719)所著的《长崎夜话草》卷4中说到:

其时前来长崎的唐船,都随意选取长崎商人的家作为旅馆,所有货物都搬到主人家中。这些主人获得了大量财富,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富有之人…(下略)(7)[日]西川如见著,饭岛忠夫、西川忠幸校订 :《町人囊·百姓囊·長崎夜話草》,岩波文库,2000年,第286页。

如他所说,前来长崎的唐船船员们将当地商人的家作为旅馆居住,房主会因此得到一大笔报酬。

实际上,据《长崎记》中册的《唐船渡海长崎津御究并船改之事》记载,直到宽永锁国令实施之前,中国商船一直前往日本各地,尤其是九州的各港进行贸易,这与《明熹宗实录》的记载是一致的。对于这些来航日本的中国商人来说,他们在居住方面并没有受到什么限制。

宽永锁国之后,前来日本的中国商船被限定停靠在长崎一港。关于来航的中国船员在长崎的居住情况,《长崎记》中册的《唐人番始之事》中的记载可以作为参考:

唐人直到元禄元年之前都居住在唐商聚集地进行贸易,至本年方止。我方在十善寺御菜园搭建房屋,从明年起入港的唐人们都会被带到这里,我们在这里设置了看守作为唐人屋敷的守门人。其外,在出岛(译者注:荷兰商人聚集地)也增设了看守。长崎奉行为川口源左卫门(宗恒)、山冈十兵卫(景助)、宫城主殿(和澄)。

即设立唐人屋敷之前,来到长崎的中国船员是住在长崎市商人家中的,元禄元年(康熙二十七年,1688)时才设置了唐人屋敷。

据《长崎实录大成》卷10《唐人船宿并宿町附町之事》:

唐船入港时,长崎市中之人将其家作为船员旅馆,让一船唐人寄宿其中。作为报酬,其屋主能够得到唐船带来的布匹绸缎、药材等物。因此这些船宿的主人看到唐船入港时,就会乘小船前往迎接,与船上之人约定来自家居住。唐人方面也会出具会前往某町某家居住的字据。这种住宿方式被称为“差宿”。

入港的船员中如有不知入住船宿之人,或是提交字据与住宿地、屋主姓名有异之时,以及有漂来船只的分振船时,就会在长崎的总町中划分出一定的区域,令唐人依次居住。这种住宿方式被称为“宿町”。之后,宽文六年,“差宿”被废止,所有入港船只船员均要按照制定好的宿町与附町顺序留宿。船头和有职位的船员住在町长家中,其他船员则分散在各家居住。町会收取住宿费用,其外分配总町。(8)《長崎實錄大成》,长崎文献丛书第一集,第二卷,长崎:长崎文献社,1973年,第242-243页。

最初,中国船与船宿方缔结契约,船员住于船宿之中。但宽文六年(1666)之后,唐人们则被要求按照编好的顺序住于长崎市民家中。对于长崎商人来说,这是一个可以得到住宿收入的机会。《宽文长崎屏风图》(9)长崎市立博物馆编集 :《日蘭交流四〇〇年記念 大出島展―ライデン·長崎·江戸―異国文化の窓口》,长崎市立博物馆,2000年,第38页。描绘了唐人屋敷设立之前长崎的景象。

《唐通事会所日录》中,有几条断断续续的关于来日唐船在长崎市内宿町留居的记录。宽文元年(顺治十八年,1661)来航长崎的中国船员张冲明,在留居长崎市内期间死于其居住之地:“丑年十九号船之唐人张冲明,年七十四,今早死于船津七左卫门子处。”(10)《唐通事会所日録》,第一册,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55年,第24页。

宿町的实例还有以下这些:

宽文六年(康熙五年,1666) 一号潮州船

宿·本锻冶屋町 平石次郎左卫门(11)《唐通事会所日録》,第54页。

宽文六年(康熙五年,1666) 七号潮州船

宿·东中町町长 小柳太兵卫(12)《唐通事会所日録》,第一册,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55年,第54页。

宽文七年(康熙六年,1667) 三十五号福州船

宿·新高丽町町长 日高长左卫门(13)《唐通事会所日録》,第88页。

宽文七年(康熙六年,1667) 三十六号船

宿·浦五岛町町长 茶屋甚兵卫(14)《唐通事会所日録》,第88页。

宽文七年(康熙六年,1667) 三十七号船

宿·银屋町町长 河本甚兵卫(15)《唐通事会所日録》,第88-89页。

虽然这样的例子很少,但我们还是能通过这些例子得知来航长崎的唐人们是分散居住于市内宿町之中这一事实的。

元禄元年有超过9000的外国人(16)[日]松浦章 :《元禄元年長崎来航中国商船について》,载《アジア文化交流研究》第一号,2006年。来到长崎(虽说只是短期的),但长崎的住宿设施却没有任何改善。仅在六月这一外国人到来最多的月份中,就有4432名中国人来航。(17)[日]松浦章 :《元禄元年長崎来航中国商船について》,第117页。尤其在六月十九日这一天,就有556名中国人来到长崎。(18)[日]松浦章 :《元禄元年長崎来航中国商船について》,第117页。最终,幕府于七月二十三日下达文书,令长崎奉行设立唐人屋敷。到次年元禄二年(1689)四月十五日,唐馆“施工完成,令所有唐人居住其中。”(19)《長崎實錄大成》,第247页。这样,占地9373余坪(译者注:一坪约3.306m2),比占地3924坪的出岛还多出一倍的唐人屋敷——唐馆完成了,但其内部与外界是隔离的。(20)[日]山胁悌二郎 :《長崎の唐人貿易》,第73-74页。 大庭脩编 :《長崎唐館図集成―近世日中交渉資料集六―》,关西大学东西学术研究所资料周刊916,关西大学出版部,2003年。

宽永以来形成的唐人住宿半隔离的宿町制从此以后转变为完全隔离的唐人屋敷制。据幕末安政二年(咸丰五年,1855)的《诸书留》记载,唐人屋敷的面积 “总坪数九千四百三十三坪”(21)[日]长崎历史文化博物馆、文书资料室所藏 :《諸書留》,安政二年(图书番号:H-DS-O、渡辺一四·六一)。。这一总面积几乎达到9433坪的居住区延续了一百六十余年,到安政二年仍然存在。

长崎历史文化博物馆复原的是元禄元年(1688)左右的唐人屋敷·唐馆的模型,面积约为310a(译者注:a即公亩,1公亩等于100m2)。绘画中也保留了相当丰富的关于江户时代唐人屋敷即唐馆变迁情况的资料。(22)参照大庭脩編著 :《長崎唐館図集成―近世日中交渉資料集六―》。

实际上中雍正时期的童华所著的《长崎纪闻》中,也有如下记载:

倭人以中国为大唐,初通洋时,见客商甚敬畏……初洋商到倭,分住各街,往来无节,继则止令住大唐街一处。而街之居民,复厌苦之,乃置土库一所,名曰唐人馆,实土牢也。三面背山,一面临海,洋船到岸,搜查明白,人货俱入库中,重门严守,不听出入……(23)[日]松浦章 :《童華<長崎紀聞>について》,载《关西大学东西学术研究所纪要》。

即中国商人最初来到长崎时,“分住各街,往来无节”,可以比较自由地选择居住地,没有被特别指定住处。之后,情况发生了转变,中国商人仅被允许居住在一定区域内,也就是童华所说的“大唐街一处”,它被中国人称为“土牢”或“土库”。童华的记载明确指出了中国商人仅能居住在一个被隔离的区域之中的一事实。

目前为止关于唐人屋敷的研究虽然特别探讨了其设立的问题,却没有关于其设立背景的讨论。如前所述,幕府设置唐人屋敷的最大理由是针对因大批中国人来到长崎而导致的人口增长问题提出的一项新政策。

那么,中国方面对于这样一个被隔离起来的区域——“唐馆”有着怎样的印象呢?这一问题将在下一节中进行阐述。

三、清代史料中所见的长崎“唐馆”

清末作为外交官来日的何如璋在其所著的《使东述略》中写道:

中土商此者,已数百年,画地以居,名“唐馆”。估货大者糖棉,小则择其所无者;反,购海物,间以木板归,无他产也。(24)(清)何如璋 :《使东述略》,载王锡祺 :《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十帙。

清代的日中关系仅以中国船渡海到日本的方式持续着。而维持这一日、中之间航路的是往来于中国港口与长崎之间的中国商船,也就是江户时代的人们所称的“唐船”。搭乘中国商船来到长崎的人们住在一个被称作“唐馆”的区域中。对此,何如璋记载到:“画地以居,名唐馆。”

那么,中国是从何时起知道唐馆的呢?关于这一问题的一条较早记载是浙江总督管巡抚事的李卫于雍正六年(享保十三年,1728)八月初八日所上的奏折,奏折中有如下之语:

凡平常贸易之人到彼,皆圈禁城中。周围又砌高墙,内有房屋,开行甚多,名为土库。止有总门,重兵把守,不许出外闲走,得知消息。(25)《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十一辑,“国立”故宫博物院,1978年,第54页。

即来到日本进行贸易的中国人,都被安置在一个完全隔离的区域之中。这一区域被叫做“土库”,住在其中的中国商人是不能随意外出的。李卫在雍正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的奏折中说:

伊等若到彼国,亦与别商同土库。惟请去之教习人等,则另居他处。(26)《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十一辑,第411页。

虽然前往日本的商人均被安置于土库之中,但是日本聘请去的“教习”却是住在别处的。两广总督孔毓珣在雍正六年十月初八日的奏折中提到:

据洋商称,东洋例虽不禁,但必商船领有倭照,方能前往。近年以来,粤商并无倭照,所以未去贸易。其从前有到过日本之闽商,臣密传访察情形,据称自粤前往日本,计九十余更。商船泊于该国之长崎港,一到即入围墙屋中,不得外出。货物一经兑易,即押出口。倭人出入,俱佩利刃,性极凶悍。凡有街口,把守严密,不知该国情事等语。(27)《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十一辑,第500页。

正德新令实施后,广东商人中很少有人得到在长崎通商中所必需的信牌。(28)[日]松浦章 :《江戸時代唐船による日中文化交流》,思文阁出版,2007年。因当时前往日本贸易的人不多,孔毓珣便向之前从事日本贸易的福建商人询问缘由。该商人汇报称:中国商人一到长崎,日方便让其居住在一个地方,不许外出,在贸易结束前尤为严格,但结束后依旧会被严密监视,因而难以探听日本情况。

李卫在雍正六年十月十七日的奏折中也提到:

彝人筑樯立栅,名为土库。凡中国商人到彼,俱住其中,拨兵看守,不许私自出入……常往东洋贸易,皆住土库之内。(29)《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十一辑,第555页。

即日本人建造了被栅栏隔离的、名为土库的地方,令所有前往长崎的中国人都居住其中,由看守监视,不许任意出入。

署理山东巡抚印务布政使岳濬在雍正六年十月二十八日的奏折,显示了清政府对当时渡海至日的国人的关注:

雍正六年八月二十八日,奉上谕,闻得有内地之人,潜往日本国,在彼教习射箭,及打造船只等事。且有福建、浙江革退之千总及武举等人,亦在其内。此虽传闻之说,然亦不可不察。从前圣祖皇帝欲访问彼国情形,曾遣人同商人前往,及至彼国,设有名曰土库,愿将内地贸易之人,另住此地。不令闻知伊国之事,且防范甚密。

正如雍正帝上谕中所说,中国有前往日本教习武术之人,亦有前去教授造船之人,朝廷甚至能知道他们的具体姓名。这些人在日本的居住地即是“土库”。

这种情况在署理江苏巡抚尹继善雍正六年十二月十一日的奏折中也得以体现:

留意查讯彼处消息,凡内地商人到去,原另在土库居住,自来防闲甚密。外番之人视中华之物,新奇可喜,往往多方购求。

可见,日本人对于中国产品很是推崇,但是他们仍让带来这些中国产品的中国商人们居于“土库”之中。

此外,补授漕运总督署理浙江总督印务的性桂与浙江观风整俗使署巡抚事蔡仕彤在雍正七年(享保十四年,1729)闰七月二十三日的奏折中报告:

据前差之朱来章寄禀回称,此番到时,倭人颇觉疑他,留在土库,相待虽优,但不令出来行医。

朱来章供称自己作为医生被日本人邀请,但到达日本后即受到日人怀疑,被安置在土库之中。他虽然受到了优待,但不被允许外出,只能在土库中行医。这一情况在他从日本归来、供述之后才被知晓。李卫也曾在雍正九年(享保十六年,1731)六月十九日的奏折中有言:

据商总回棹禀称,倭彝闻知内地访拿发掘、分别处治,已将张恒晫等尽行交出土库,同众商居住,不敢私留。(30)《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十八辑,“国立”故宫博物院,1979年,第406页。

李卫报告说,日本听闻清廷在搜寻前往日本的可疑人物后,一改之前的优待措施,让这些人回到土库中与其他的中国商人一同居住。

在这之后,于乾隆年间来航的汪鹏在其所著的《袖海编》中记载了当时唐馆的情况。汪鹏,浙江钱塘人,长崎贸易中号汪竹里(31)[日]松浦章 :《江戸時代唐船による日中文化交流》。,他曾于明和、天明年间(译者注:明和为1764-1772,天明为1781-1789)来航日本。在该书的序中,他写道:

乾隆甲申,重九日,竹里慢识于日本长崎唐馆。

即此文写于乾隆甲申——乾隆二十九年(明和元年,1764)的长崎唐馆之中。关于唐馆的环境,他是这样描述的:

唐馆外四山环绕,烟火万家,紫翠迷离,锦纷绣错,海门别开,屏嶂雄奇,峭拔轩敞,高华如十洲三岛,可望而不可即,允为钜观,不同凡境。

馆周遭仅一里有半,土垣竹茨如棘闱。然库不满二十,街分三路,附而屋者,曰棚子。库必有楼棚,则惟平屋而已。库制楼数楹,舟主及掌财赋者,各居其半,下则梢人杂处。棚子之构,始自搭,客梢人之稍丰者,别营以居,今多架楼,颇尚精洁。而库之为楼,俱开拓宏敞,添设前后露台,或翼其左右,靡丽铺张,与初创时大不侔矣。库属正办,有官派执役者三人,名曰守番,棚则无有也。

馆中有宴会极繁,交相酬答,有上办、下办酒,有通办酒,有饮福酒,有春酒,有宴妓酒,有清库出货酒,寻常醵饮尤多……(32)(清)汪鹏 :《袖海编》,昭代丛书戊集第二十九,世楷堂藏版,所收。

据此可知,唐馆虽然景色优美,但其周遭仅一里半,周围还围以土墙和竹篱,并且常有人员监视。这一情形与雍正年间的情况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四、浙江总督管巡抚李卫的日本探索

在此,笔者将通过当时沿海官员的调查记录来阐述雍正年间来到长崎的部分商人的情况。

最担心这一日中间往来状况的地方官员是时任浙江总督的李卫。他在雍正六年(享保十三年,1728)八月八日的奏折中写道:

……海外诸国与浙最近者,莫如日本。臣每留心查访,初时风闻彼国有招致内地之人,教习弓箭,不甚守分。因尚未得确实,不敢冒昧琐奏。近于各处出洋商船,时常设法密探信息。有苏州余姓洋客,露出口声,言倭王原系中国人苗裔,历世相传。若土著为之,则该王不能享祚,倭民皆有天灾。其臣下虽极强盛,犹奉以虚名,故本处从无争夺之事。而号令征伐一秉于将军,不由国王主持,反受节制久矣。因此伊国将军肯出重聘,倩内地之人教演弓箭藤牌,偷买盔甲式样。初时,有福州民王应如,于天文战阵之事,涉猎不精,好为谈论,首受其万金厚利,排演阵法年余,即伏冥诛。复荐引一广东长须年满千总,不知姓名,每年受伊数千金,为之打造战船二百余号,习学水师。又有洋商钟近天、沈顺昌,久领倭照,贸易彼国信讬。钟则为之带去杭州武举张燐若(译者注:应为张灿若),教习弓箭,每年亦得受银数千两。沈则为之带去苏州兽医宋姓,在彼疗治马匹。又有商人费赞侯,曾为荐一绍兴人革退书办,往彼讲解律例,考其不通,逐归,曾留该商铜船质当。凡平常贸易之人到彼,皆圈禁城中,周围又砌高墙,内有房屋,开行甚多,名为土库。止有总门,重兵把守,不许出外闲走,得知消息。到时将货收去,官为发卖。一切饮食、妓女皆其所给,回棹时逐一销算扣去,交还所换铜斤货物,押往开行……(33)《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十一辑,第53-54页。

离浙江最近的国家日本,近来招募中国人至日,教习武术,一些中国商人则帮助日本牵线。应调查此事的李卫便从苏州一位姓余的商人处收集了一些情报。

在长崎方面的记录中,已知的余姓仅有余一观一人。余一观是享保二年四十二号宁波船、享保四年三十六号宁波船、享保七年十三号宁波船、享保十年二十号宁波船、享保十三年十一号宁波船船主。(34)[日]大庭脩 :《唐船進港回棹録·島原本唐人風説書·割符留帳―近世日中交渉史料集―》,关西大学东西学术研究所,1974年,第69、72、76、81、87页。

在上述记录中,最后一条记录是享保十三年十一号宁波船的。这艘船于享保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进入长崎,十二月二十一日从长崎回国。(35)[日]大庭脩 :《唐船進港回棹録·島原本唐人風説書·割符留帳―近世日中交渉史料集―》,第87页。因此,李卫向他询问情况应是五月之前的事情。

王应如是乘坐享保三年十七号宁波船,于当年三月二十二日来到长崎的,他在同年的闰十月二十六日回国。(36)[日]大庭脩 :《唐船進港回棹録·島原本唐人風説書·割符留帳―近世日中交渉史料集―》,第70页。

洋商钟近天、沈顺昌二人虽未见于记载,但是记录中却有着与钟近天名字相似的钟觐天。他是享保六年二十号宁波船船主、享保八年十三号宁波船牌主、享保十二年二十号宁波船(译者注:实为广南船)船主、享保十五年十七号宁波船船主。到了享保十八年,二十七号宁波船代替钟觐天前来长崎。(37)[日]大庭脩 :《唐船進港回棹録·島原本唐人風説書·割符留帳―近世日中交渉史料集―》,第75、78、85、90、96页。

商人费赞侯是享保六年三十号南京船、享保八年十五号南京船、享保十年十四号南京船以及享保十一年四十一号厦门船的船主。享保十四年,二十六号南京船代替费赞侯来到长崎。(38)[日]大庭脩 :《唐船進港回棹録·島原本唐人風説書·割符留帳―近世日中交渉史料集―》,第75、78、80、84、89页。可以肯定的是,李卫在奏折中报告的内容都是向那些的确去过长崎的商人们询问后得来的。

雍正帝对非常担忧日本情况的李卫说:“圣祖亦曾风闻此事,特遣织造乌林达麦尔森假办商人,往日本探听……”(39)《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十一辑,第54页。参照[日]松浦章 :《江戸時代唐船による日中文化交流》。即康熙帝曾命织造乌林达麦尔森作为密探,前往日本打探消息。雍正帝为了消除李卫的担忧,特别作出了如上批示。(40)[日]松浦章 :《江戸時代唐船による日中文化交流》。

但是李卫的担忧并未因此缓解。根据他在雍正六年(享保十三年,1728)十月十七日写下的奏折可知,他也曾向前往长崎的医生朱来章打听日本的情况。“曾在彼地(日本)行医之朱来章”供述如下:

……供吐实情云,东洋惟日本为大,与普陀洋面相对,所辖六十六岛,不在一处。其与江浙贸易,马头名曰长崎,离国王、将军驻扎之山城,自称京师,程途尚有二十余日。长崎设头目二员,称号皆有王家字样,非系国王。一管货物交易,每年更换。一管地方事务,常在住守,皆专生杀之权。此处夷人筑墙立栅,名为土库。凡中国商人到彼,俱住其中,拨兵看守,不许私自出入。彼向日无聊,因往东洋行医,曾治痊长崎头目王家,得有厚赠,故不与商人一同拘管库内,遂酬以倭照。贸易数年,家渐丰盈。后因见夷人射箭不堪,笑其无用,并夸中国三尺童子俱善弓矢之语。是年回棹时,通事传话,嘱其聘带弓箭教师,并要黄牡丹及二尺濶面紫檀木三种。(朱)来章复往时,畏法,不敢携带教师。其紫檀,因遍览无此濶者,亦不曾得,止带牡丹一株前去。到彼开花,乃是紫色。以此夷人怒之,将伊倭照追缴,船货原物发回,俱有海关及口岸出入案卷可凭。所有万余两经营资本,因而折耗,尽为乌有。以后未曾复往,现今止讬别船,顺带些须货物,贸易糊口……(41)《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十一辑,第558页。

曾经到访长崎的朱来章,面对李卫的追问,吐露出了日本的实情。“东洋”之中,日本最大,与浙江普陀隔海相对,拥有六十六个岛。国王与将军支配着港口长崎,住在距离长崎有“二十余日”路程的遥远“山城”,他们将这个“山城”称作“京师”。长崎的统治者有两人,一人管理贸易,一人管理地方事务,即长崎奉行与管理天领的代官。在长崎,有用来隔离外国人的地方,它被称为“土库”。来到长崎的中国人必须住在那里,且不能在市内自由行动。朱来章作为医生被日本邀请到长崎,他因医好了长崎的统治者而受到优待。作为感谢,长崎统治者向他赠与了“倭照”,也就是信牌。他凭借信牌从事了几年对日贸易,其家境因此变得富裕。此外,他还提到了自己曾被日方拜托将武艺优秀之人带到彼地。

朱来章前往长崎是享保十年(雍正三年,1725)的事情。长崎记录显示,他是乘坐享保十年二月初五日入港的六号宁波船到达长崎的,这艘船的船主是朱允光。

六十四岁的朱佩章、五十二岁的朱子章及四十七岁的朱来章兄弟三人,搭乘此船前来,寓官梅三十郎家。(42)[日]大庭脩 :《唐船進港回棹録·島原本唐人風説書·割符留帳―近世日中交渉史料集―》,第80页。

所以,李卫向朱来章询问情况是在这艘船返航之后的事情。并且六号宁波船的“船主朱允光是唐医朱来章之侄”(43)[日]大庭脩 :《唐船進港回棹録·島原本唐人風説書·割符留帳―近世日中交渉史料集―》,第107页。。他称:“此番朱来章及其兄朱佩章、朱子章三人,一同搭乘我船前来”(44)[日]大庭脩 :《唐船進港回棹録·島原本唐人風説書·割符留帳―近世日中交渉史料集―》,第108页。,即朱氏兄弟三人都是乘此船前来的。

《南京朱来章治验》(45)[日]大庭脩 :《享保時代の日中関係資料二<朱氏三兄弟集>―近世日中交渉史料集三―》,关西大学出版部,1995年,第637-644页。一书就是朱来章留在日本的成果。这是朱来章在长崎诊断的患者们——平冈平左卫门之女、大黑町喜兵卫、丈助的侄女、大工町小儿宗六、伊势屋三郎兵卫、龙左卫门、东筑町清太郎的妻女、西市即左卫门的母亲、高尾藤次平三、内田清助的妻子、七兵卫、三浦专兵卫、中岛市三郎、石垣平太夫这十四人的诊疗记录。书中记载着他们的症状以及治疗药物。

李卫还向钟觐天打探了消息。在其雍正六年(享保十三年,1728)十二月十一日的奏折中可以看到“商人钟觐天等”的供述。钟觐天是前面提到的享保六年二十号宁波船船主、享保八年十三号宁波船牌主、享保十二年二十号广南船主、享保十五年十七号宁波船主。钟觐扬被认为是钟觐天的同族,他也曾来航日本。享保十八年,二十七号宁波船的徐兆行代替钟觐天来航长崎。(46)[日]大庭脩 :《唐船進港回棹録·島原本唐人風説書·割符留帳―近世日中交渉史料集―》,第75、78、85、90、96页。钟觐天搭乘享保十二年二十号宁波船于六月二十一日到达长崎,于享保十三年二月初四日回国。(47)[日]大庭脩 :《唐船進港回棹録·島原本唐人風説書·割符留帳―近世日中交渉史料集―》,第85页。因此以下供述应是李卫在他归国后询问得来的。

……讯据各商,钟觐天等供出,尚有杨澹斋带去秀才孙太源、沈登伟,在彼讲习大清会典中原律例,未曾归浙。又朱来章之兄朱佩章,先曾带去闽人王应如教书,已经病殁在洋。又闽商陈良选带去广东人,称系宁波住居之年满千总沈大成,实属杨姓冒顶,前往教习阵法,其的名不知确切,现在彼地。又郭裕观代带僧人、马匹各等情。今朱来章先经臣访闻,诱唤至署,问知情由,前已奏明。后又供出曾带过各项书籍五百本,当即取具的保,同俞孝行,给与银两,各自置货,密往东洋探信去讫。其陈良选因在日本,船只未回,已令海口文武等候缉拿。郭裕观系厦门人,密咨福建,尚未获到。已上各情俱据供明,与臣前所访闻不爽惟舆图、盔甲、军器式样因未曾现获,虽在狡饰,而臣揆其情节。(48)《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十二辑,第57页。

据来航长崎的钟觐天说,他曾将杨澹斋带来长崎,秀才孙太源和沈登伟也与杨澹斋一同来航。日本将他们唤至长崎的最大目的是要让他们翻译《大清会典》的中原律例。(49)[日]大庭脩 :《江戸時代における中国文化受容の研究》,同朋舎出版,1986年,第478页。

雍正十三年(享保二十年,1735)六月初四日,直隶总督李卫在奏折中说道:

自浙江放洋,离长崎顺风只有五六日之程,即遇风阻,不出一月。自康熙五十四年以前,商船去来自由,最迟往返不至一年。后有浙江奸商胡云客,欲图垄断,勾通夷目,设立倭照。江浙各二十一张,分年轮番,无照不许贸易。……商人惟恐不得倭照,每次必重赂译司,历年积有厚赀。

从浙江沿海乘帆船到长崎,顺风有五、六日路程,即使遇逆风也能在一个月内到达。康熙五十四年(正德五年,1715)以前,中国商人可以自由往来长崎。但后来浙江商人胡云客企图独占长崎贸易,于是日本便发行了长崎通商证——信牌,也就是“倭照”,江苏、浙江各发给二十一张,无照则不许贸易。因此中国商人为了得到倭照,便向通事行贿,惟恐得不到此照。

五、小 结

如上所述,江户时代初期,德川幕府将对外贸易限定在长崎一地,来航长崎的中国人“分住各街,往来无节”,即中国船的船主等人与长崎宿町或船町的主人们订立契约,任意居住。

元禄二年(康熙二十八年,1689)设立了唐人屋敷以后,日方只允许来航长崎的中国商人住在一个被日本称作“唐人屋敷”、被中国商人称作“唐馆”或“土库”的区域内。日本方面的史书中并没有记载在这一年设立唐馆的理由,但我们不能忽视唐馆设立的背景,即清朝“迁界令”的废除。

康熙二十三年(贞享元年,1684),清朝废除了迁界令,这是清廷曾为对抗以台湾为据点的郑氏海上政权而发布的禁海令。由于郑氏已于前一年被平定,因此,清朝发布了“展海令”,允许沿海居民出海贸易。于是,想要一攫千金的中国商人们便把目标放在海外,尤其是日本,从而导致前来长崎的中国商船数量急增,逗留长崎的中国商人也急剧增多——虽然这种逗留是短期的。相对于四、五万长崎居民而言,数千名外国人(大部分是中国人)涌入长崎,使长崎的人口急剧增加,德川幕府无法对这一情况视而不见。因此,幕府想出了将短期留居的中国人隔离起来的方法,即建造唐人屋敷,也就是中国人口中的“土库”或“唐馆”。

虽然清朝中国与江户时代日本之间仅仅存在着贸易关系(这种关系是靠长崎贸易维持的),但是两国政策的变化也会给对方带来影响。此后,日本发布了限制贸易的海舶互市条例,也就是“正德新例”,这一政策即对清朝产生了影响,它使得中国商人们争夺信牌,最终演变成要仰仗康熙帝进行裁决的局面。(50)[日]松浦章 :《康熙帝と正徳新例》,载箭内健次 :《鎖国日本と国際交流》下卷,吉川弘文馆,1988年。[日]松浦章 :《江戸時代唐船による日中文化交流》,第98-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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