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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器物文明中的感觉修辞
——钱锺书阅读视野中的近代“游记新学”

2020-12-02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钱锺书游记笔记

张 治

钱锺书在牛津大学的文学学士论文,题目是《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里的中国》(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当时类似研究论题出现过不少著作,他在这个领域里自有进一步的资料发掘。后来他写作《欧洲文学里的中国》而未完,从身后才发表的残稿看,只涉及了古希腊罗马文献,①杨绛在此文的前言说:“根据内容,知道是应周扬同志的要求而做的一份资料。”钱锺书:《欧洲文学里的中国》,《中国学术》第13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3页。其中仍有不少超越了法国学者戈岱司名著《希腊拉丁作家远东古文献辑录》(Textes d’Auteurs Grecs et Latins Relatifs à l’Extrême-Orient,1910)的地方。②钱锺书曾读此书,补充了小塞涅卡写的《论恩惠》(提到罗马贵妇身着中国丝织衣服)等多部文献,并根据德国古典学家的意见,指出路吉阿诺斯的《论长生者》(Macrobii,提到中国人饮水而长寿)是伪作(钱锺书:《外文笔记》第13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45-547页)。这些内容都落实于《欧洲文学里的中国》一文中了。详见张治:《钱锺书西学视野中的古希腊罗马经典》,《中国文学学报》第6辑,2005年12月。

反之,中国文学中接受西洋文明的早期文献,也是他关注的论题,1948年,他写了关于朗费罗《人生颂》之早期汉译的英语论文,后来扩充为更加旁征博引的汉语文章。③即收入钱锺书:《七缀集》中的《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英语论文题为“An Early Chinese Version of Longfellow's ‘Psalm of Life’”,《钱锺书英文文集》,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3年,第374-387页。从英语版到汉语版的重写过程中,我们注意到本来只是说早期汉译(An early Chinese version),变成了“汉译第一首”,但今日学界早已推翻此说,发现了更早的汉译英诗,还有弥尔顿的《咏目盲》(1854年《遐迩贯珍》)以及中世纪的《圣梦歌》(明末),刊载这两部作品的文献,恰好是钱锺书不太熟悉的明清传教士中文文献和早期稀见报刊。他在汉语版文章中提到:“我当时计划写一本论述晚清输入西洋文学的小书,那篇是书中片段。”①钱锺书:《七缀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33页脚注、149页。从《钱锺书手稿集》中的材料来看,他感兴趣的是李凤苞日记中提到了歌德,王之春《使俄草》中记录观摩《天鹅湖》,斌椿、张祖翼如何描摹外语单词的读音,以及那些诗文游记里面怎样记述看洋妇、吃冰激凌,等等。《管锥编》中征引明清人记录西洋饮馔、器物及语言的文献,已经是非常广博了,但如果翻查《容安馆札记》中第六二、九七、一三八、三六二、五七六等则,相类文献比已发表部分多出数倍。二十册《中文笔记》里读相关文献的批注,信息更为庞大,值得我们为之梳理一下。

(一)作为文献价值评判高下的“爱憎表”

郭嵩焘生前发表的《使西纪程》,只记录了他赴欧洲途中的见闻议论。钱锺书摘录《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以下简称《丛钞》)本的内容,都是他在轮船上面对风浪与西餐两重折磨时的牢骚抱怨之语,②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4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09-310页。在《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以下简称《二三事》)中被用以说明最初遣使西洋时官员们的恐惧心理:“他们深怕钦差的纱帽落在自己头上,认为这趟差使非常危险,凶多吉少,不是在路上海洋里翻船淹死,就是到了外国给洋鬼子杀死或扣留。”③钱锺书:《七缀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33页脚注、149页。与后来“人人以洋务为终南捷径”的风气大不相同。④王韬:《弢园文录外编》卷二《洋务上》,参见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六三三则,“《盋山文录》卷二《送田撰异从使英俄序》”条,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217页。

曾纪泽是钱锺书重点关注的一位晚清使臣。他学过英语、法语,又是诗人。可经他勘定而发布的出使日记内容平淡板正,仅列述日常行止起居,少议论,也不记与人谈话内容。当时上海刊刻的《曾侯日记》未经作者授权,反而保留了一些得罪人的议论,内容比自订手写本要多。《中文笔记》抄录《丛钞》本的《使西日记》,又抄过《曾惠敏公文集》本的《使西日记》,钱锺书在后者批注说:“《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初编第十一帙第四册中《出使英法日记》系据原刻本,即文集卷五《巴黎复陈俊臣》所言,较此本为详。《丛钞》再补编第十一帙第十册《使西日记》则与此同。”⑤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5册,第448页。参见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六七一则,第1386-1388页。《出使英法日记》没有出现在《中文笔记》中,内容相同的《使西日记》倒是读了两遍,前后笔记不同。《曾惠敏公文集》本是后来读的,批注较多,多被采纳于《二三事》一文。另有一处记马建忠脾性傲慢,极端无礼,“巴黎士绅,下至倡优妓女,亦有深恨之者”,批注提示参考许銮《丛桂山房新乐府》中的“汉通事”一首(“勾结人外援,干预国内政”),恰好与曾纪泽的这番描述形成鲜明对照。⑥钱锺书: 《中文笔记》第15册,第452页。参见阿英:《中法战争文学集》,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28页

钱锺书对未收入《丛钞》的张荫桓《三洲日记》极为欣赏,《中文笔记》评价说:“轩诸记以此最为词条丰蔚,惜行文而未能尽雅,时时有‘鹦哥娇’之恨耳。”①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册,第8、46-47页。不会外语是晚清使臣的通病,因此受翻译随员的牵制,并非张氏自己的问题。

钱锺书评价写《初使泰西纪要》的志刚是“具位挂名看西洋景而已”,②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4册,第309页。《丛钞》误署为出版者“避热主人”之子宜垕。又批评斌椿的《乘槎笔记》“于西方政教只字不及,仅啧啧称其富丽奇巧,此外,沾沾自喜其劣诗流布海外耳”。③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册,第8、46-47页。和志刚、斌椿情况差不多的晚清海外旅行者并不少见。比黄遵宪更早诗称“吟到中华以外天”的袁祖志,深羡友人钱德培“地球当作弹丸看,笑煞庸奴恋故乡”的出洋经历。④袁祖志:《饯钱琴斋二尹应聘出洋即席奉赠》其一,《谈瀛阁诗稿》卷二,光绪十三年(1887年)刻本。至光绪九年才心愿得偿,随轮船招商局总办唐廷枢游历西欧,回乡写了不少总结。⑤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4册读《丛钞》笔记中钞录《瀛海采问纪实》《西俗杂志》和《出洋须知》(第288页误重复排印了286页内容,根据第289页知缺少的是《西俗杂志》的内容)。钱锺书读袁祖志《谈瀛阁诗稿》时说:

翔甫为洋场才子、报馆名士……所作沿乃祖之格,而滥滑套俗,真所谓其父杀人,其子必且行劫者也。惟多咏风土,足资掌故之采耳。⑥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五七六则,第632页。文中“乃祖”,指袁枚。与袁祖志品性相投的广东诗人潘飞声,出洋是到德国柏林大学东方学院教汉语,钱锺书读《丛钞》本《西海纪行卷》应是最早的一次,在“光绪十三年丁亥七月,余受德国主聘至柏灵城讲经”一句上注了两个惊叹号,想必也觉得有些惊骇。⑦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4册,第269页。钱锺书读单行本《西海纪行卷》和《天外归槎录》的笔记,比《丛钞》本多出些诗词来。对潘飞声文辞标榜深受洋妇爱慕,钱锺书讥为“措大梦想”,批评道:“兰史致力词章,居欧教授三载,著作中无只字及其文学,足以自封,可笑可叹。”⑧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册, 参见《容安馆札记》,第六二则末,第108页。

《海客日谭》作者王芝,自叙为云南腾冲地区武官,途径缅甸,由海上至欧洲旅行,时在同治十年十月,次年正月即返。钱锺书读此书时,在“华阳王芝子石撰,不知何人”处旁注云:

吴虞《秋水集·怀人绝句十二首》之九云:“四海敖游倦眼空,相逢容吐气如虹。笑将千万家财散,名士终推庾子嵩”,自注:“华阳王子石丈芝”。⑨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册,第374页。又见其《容安馆札记》,第一二三则,第188页。《吴虞日记》一九一五年三月十四、十六日也提及“王子石遗诗”,可知王芝此时已去世(《吴虞日记》上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79页)。这算是关于作者身世目前找到仅有的一点材料。

钱锺书对评价王芝“文尚有矜气,而词意纠沓,尚未入门,何至倾倒如此……疑是芝一人捣鬼耳”。又提出疑惑:首先王芝开篇即说什么“子石子有渔瀛之行,辞定冲军,定冲军送之,安赕军亦自南甸来逆会于大砦”,如此“气象万千”“渠在军中何事,何以缅甸王迎以上宾之礼?何以抵英未至中国使馆,居十余日即返?皆闷葫芦也。按其年才十八岁,而自称子石子,妆模作态,大言高论,甚可笑”。①查考当时云南地方历史,发现与王芝此行前后时间吻合的,是当地少数民族起义军领袖杜文秀的义子刘道衡使英商图联英抗清一事。刘一行8人,于1871年年底进入缅甸,在仰光由英人安排,由海路去往伦敦,在那里未受英人重视,“归顺”不成,于是又由英人护送返回。至仰光,闻大理失陷,刘道衡遂留居缅甸。王芝书中提及与当时清兵的民团首领李珍国为之联络缅甸政府,似乎应是为清廷效劳的,但不知为何也在此时远赴英国。《海客日谭》末尾,回国有追怀文天祥等“哭号”之作,反倒像是同情杜文秀的表现。

读1887年前往俄国考察的游历使缪祐孙所著《俄游日记》时,批注引王先谦致缪荃孙书所言,谓“柚岑此书可以千古,若不遽夭,成就必多,诚可痛惜”,多记俄国汉学家事迹,钱锺书抄录了不少。缪祐孙在俄国时对洪钧有些批评,后者饬令他径直由西伯利亚回国。批注也提及缪祐孙写给堂兄的信中“痛诋洪文卿”,但“又斥同文馆翻译汉军诸生,习气太重,心术尤险,即洪亦受其挟制”,②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4册,第213、232页。不知是否就有张德彝。

钱锺书对张德彝先行刊出的3部日记都非常熟悉。除了摘录《丛钞》中的《航海述奇》和从《四述奇》拆散了的几种随使日记外,还将单行本的《四述奇》与《八述奇》做成札记数条。③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册,第46-50页;第20册,第207-224、252-320页。《容安馆札记》,第六七一则。钱锺书晚年可能不知道早在1985年中国历史博物馆整理公布了誊清稿中缺少的《七述奇》手稿全文(刊载于《近代史研究》1985年第6期),1980年钟叔河在北京柏林寺找到的其他7部日记的家藏本誊清稿(1997年影印出版),似乎也没有借给他翻读。而《再述奇》于1981年收入“走向世界丛书”,钱锺书可能读的是整理本。《札记》第四五〇则论中外人士厕上读书时,补引《再述奇》斥责西人将字纸“用以拭秽,不知敬惜”。张德彝长期作为翻译随员出国,勤奋好学,不太作怪,他的日记有闻必录,是晚清海外游记中内容最丰富的。钱锺书读其书时曾标注日本学人冈千仞中国游记《观光日记》中对张德彝的赞美:张焕纶认为张德彝游记写得不错,“惜作者无学问见识,盖慊作者无学问见识”,而冈千仞依然坚持认为张德彝是“中人记西学无出其右者”。④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4册,第213、232页。钱锺书虽然不会将他看得这么伟大,但从笔记篇幅及著作征引频率来看,张德彝显然也是最受重视的。

(二)语言实践

钱锺书可能是在研究以外语入诗这个问题时,开始关注英语在中文里的早期表现。“以英语入诗者,莫先于贝青乔子木《咄咄吟》。”⑤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205页。他在多种文献里见人称引以西洋文明为歌咏对象的竹枝词,最熟悉的是张祖翼《伦敦竹枝词》⑥有光绪十四年(1888年)观自得斋丛书(徐士恺编)本,署“局中门外汉戏草”,篇末自称是“竹枝词百首”,实际是99首。近百首。他说:

《观自得斋丛书》中有《伦敦竹枝词》百首,极嬉笑怒骂之致。署名“局中门外汉”。余在清华一年级偶见而好之,以告朱自清、叶公超等,然不识作者为何人。及阅《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十一帙中所收张祖翼《伦敦风土记》,则节取《竹枝词》之自注。始识词即出张手。⑦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册,第353页。

《伦敦竹枝词》初刊时有“檥甫”作跋,称赏其“有时杂以英语,雅鲁、娵隅,诙谐入妙”,如“结伴来游大巴克(park),见人低唤克门郎(come on)”“金钱笑把春葱接,赢得声声坦克尤(thank you)”“相约今宵踏月行,抬头克洛克(clock)分明,一杯浊酒黄昏后,哈甫怕司到乃恩(half pass to nine)”等,这些音译多为英伦女子的语声,直接合韵入诗,再于自注中加以解释,能够达到置身其境的效果。这种洋泾浜英语,在当时被称作“别琴派”。“别琴”即“pidgin”音译。当时有上海广方言馆毕业的杨少坪,自号“阳湖洗耳狂人”,作《别琴竹枝词》百首,刊载于《申报》,本意在揭露蹩脚英语的弊端,却产生了幽默谐趣的效果。如“清晨相见谷猫迎(good morning),好度由途(how do you do)叙阔情。若不从中肆鬼计(squeeze),如何密四(miss)叫先生”(第6首),等等。①周振鹤:《别琴竹枝词百首笺释——洋泾浜英语研究》,《随无涯之旅》,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第296-323页。

作为外国语言与文学的专家,钱锺书特别注意晚清海外旅行者在外语语音方面的记载。他看张德彝日记中所记的各种音译词,便从中推断这位京师同文馆的高材生发音有些古怪。②钱锺书:《中文笔记》第20册,第265页。读《海客日谭》时也抄了书中许多译语,如记英吉利语,“漱慈(shoes)履也,叟(shoe)亦履也”“伊铁乃时(eat rice)吃饭也”“法郎西所造玻璃尤佳,都城名玻璃斯(Paris),故子石子书法都,不从地名作巴黎斯”。《札记》第一三八则再次补记:

《海客日谈 · 英吉利语略》最令人捧腹,如“息工,天也”“格审,日也”“戈温洛,专部大酋也”“爱,眼也”“黑,发也”“搂时,鼻也”“绿海,视也”“罕耳,手也”“东图,不知也”“姑图摩领,接手礼也”,尚可揣度。如“阿囫囵,月也”“贝鼓,风也”“们那,兄也”“阿妫,女弟也”“巴里,教士也(padre?)”“堵,钥也”“歪,油也(oil?)”“公班,雅片烟也”,则不可究诘。“威里姑图,人豪也”“拜蒲,烟草也”,解虽不的,亦能知其原文。尤可笑者,为“漱慈,履也;叟,亦履也”“伊铁乃时,吃饭也”“非哩乃时,已吃饭也”“乃慈,米也”。

钱锺书曾在这则《札记》里对此现象进行总结:

盖光绪以后士夫狙侩,莫不兜离僸佅,效参军蛮语,见之诗者,无间庄谐雅俗,匪特谭嗣同之有“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会盛于巴力门”而已。

可以说,这么一章混乱的“文明小史”,反倒是由闹剧而增强了汉语的活力,后来居然产生出诗界革命的新主张来。梁启超讲诗歌要有“新词语”时,怎么能抹杀早期这些活灵活现的摸索与创造呢?

(三)文学交流

语言的输入,只是为了方便与外人日常对谈。未必有外语的点缀,我们就会注意外国文学的优秀之处。钱锺书善于从游记中找到文学交流过程中的异样观察,他计划要写的那部小书的已完成部分是《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文中描述了西洋文学是如何遭到多数晚清海外旅行者的忽视:

公使里像郭嵩焘的诗和古文、张荫桓的诗和骈文,都不愧名家,薛福成的古文也过得去。曾纪泽作得很好的诗,又懂英语,还结合两者,用不通的英语翻译自己的应酬诗。参赞里的黄遵宪更是开派的大诗人,黎庶昌作古文不亚于薛福成。这些中国诗人文人仿佛“只扫自己门前雪”,把隔了一垛语言墙壁的西洋诗文看成“他家瓦上霜”,连捡起一点儿道听途说的好奇心都没有。①钱锺书:《七缀集》,第151页。1879年,郭嵩焘回国船上见到凡尔纳4种小说,有译员为之解说,郭斥为“语涉无稽”,便无下文。郭嵩涛:《伦敦与巴黎日记》,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第922页。

他后来说:“钟叔河同志编订郭嵩焘日记未刊手稿,使我看到《使西纪程》里删节的部分。”才注意到郭嵩焘日记里原本是提到过莎士比亚的,但仍对其到英国不足一月便声称“文章礼乐不逮中华远甚”的自负有所批评。②钱锺书:《七缀集》,第162页,尾注71。

钱锺书举出例外之处的,是李凤苞与张德彝的游记。前者的材料不需在此重复。而后者在钱锺书的读书笔记里有不少值得发掘的关注点。在此姑举一例说明:

尹德翔曾有《晚清使官张德彝所见西洋名剧考》一文,翻检《稿本航海述奇汇编》,稽考出张德彝日记中所记载详细的西方戏剧14种。③尹德翔:《晚清使官张德彝所见西洋名剧考》,《东方文学研究通讯》2005年第1期。在钱锺书的读书笔记批注中有不少被这篇论文所忽略了的内容。对于《八述奇》光绪二十九年十月二十六日,钱锺书的笔记如此摘录(在此仅引开首几句):

伦敦卫斯民司得大教堂旁之贤皮特,腊典文学[堂]。每岁冬季,择聪敏熟学诸生演戏一出,请人评其腊典语言……具柬请……所演乃三百年希腊京城阿三故事,一商名查尔迈者,因其子赖斯柏呢克司年幼奢侈……出外贸迁……濒行,凂其友喀里克照料子女……家奴司他奚莫斯,etc。④钱锺书:《中文笔记》第20册,第291页。参见张德彝:《稿本航海述奇汇编》第9册,第621-624页。

批注以不确定的语气,标示:“Plautus?Terence?”而同一部日记的光绪三十年十一月十三日,钱锺书仅抄录了张德彝所述演剧的几个关键字:

贤皮特拉典文学堂……诸生演戏……一希腊阿森京城人,名迟来木者,将启程游雅洲,乃交长女帕西肥喇与其弟法尼亚养育之……法……避乱……至安得娄斯,遇险沉船……流寓于……安达里亚城……⑤钱锺书:《中文笔记》第20册,第307页。参见张德彝:《稿本航海述奇汇编》第10册,第192-197页。

批注提示“Andria”一字。按“拉典”即拉丁,演剧之地点显然是在西敏公学(Westminster School)。我们知道该校特重拉丁文教育,发音独树一帜,有“西敏拉丁”的称号。该校演剧传统可追溯至伊丽莎白一世时代,女王规定该校每年圣诞节排演普劳图斯、泰伦提乌斯作品或是其他新作拉丁文喜剧。而剧中地点“阿三”“阿森”,都是雅典的译名。我们根据人物名称和故事梗概,可确定前一部是普劳图斯的《仨钱儿银币》(Trinummus),后一部则确如钱锺书所猜测的,系泰伦提乌斯模仿希腊喜剧家米南达所作的《安德罗斯女子》(Andria)这部喜剧。两部古罗马喜剧作品,在清末人的日记有这么详尽的介绍,张德彝在后文还描述了演出舞台布景以及自己的观感,可谓是极其珍贵的资料。

晚清在欧美国家传播汉语文学的有几位著名人物,如王韬、戈鲲化、丁敦龄以及陈季同等。钱锺书因关注过小才女朱迪特·戈蒂埃(Judith Gautier)翻译的汉诗集《白玉诗书》,①钱锺书:《外文笔记》第13册,第520页。此页下半部分开始摘录Marie-Jean Léon d'Hervey Saint Denys编译的《唐诗》(Poésies de l'époque des Thang,1862)一书,批注引斌椿《乘槎笔记》同治五年三月二十九日(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4册,第300页)、张德彝《再述奇》同治六年六月初二日,均提及这位“德侯”,尤其张德彝提到此人“延川省李某为记室”。因而注意到她的家庭教师及合作者,被后世许多比较文学研究者所尊重的丁敦龄(Tin-Tun-Ling)。《谈艺录》补订中曾以一页多的篇幅议论此人,首先以张德彝《再述奇》里记述在法国会晤后的印象(“品行卑污”)为基调,继而揭露其冒充举人、文理不通的劣行,并且还冒充诗人,将自己的诗与李白、杜甫、苏轼等并列一集。最后得出“译诗者而不深解异国原文”,则不能审察原作佳劣的问题。②钱锺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72-373页。《容安馆札记》还提到了丁敦龄以法文写的小说,《偷小鞋》(La petite Pantoufle),③今日研究中外文学交流之学人,有未见《白玉诗书》原书中文标题而自译为“玉书”者,也有人不知丁此书也附有汉文题目,另译作“小破鞋”者。参见《周笃文诗歌论丛》,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9页。自序中杜撰捏造说:“Khoung-Fou-Tseu a dit:Pou-Toun-Kiao-Toun-Li.—Les religions sont diverses,la raison est une。”钱锺书讥为“已开今日留学生在欧美演讲中国文化法门”。④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八二则,第142页,法文译作:“孔夫子有言:不同教同理。”钱锺书关于此书的了解转见于W.L. Schwartz 的博士论文,The Imaginative Interpretation of the Far East in Modern French Literature(1927年)一书。

(四)诗文比兴中的“新感觉”

西洋器物文明在明清中国人视野中最常被形容于诗文的,可能就是眼镜了。如钱曾《秋夜宿破山寺绝句》云:“莫取琉璃笼眼界,举头争忍见山河”,又如纪昀《眼镜》:“眼作琉璃君莫笑,尚愁人道作红纱”,都是钱锺书欣赏的眼镜诗。⑤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七五则,第122页。他还纵论明清人士咏眼镜的诗文,从研究其物理,到赞叹其阅览之助(傅山诗:“史经随手翻,眼镜穿蝇字”),由此引起对西学的兴趣或反感(刘墉诗:“其法自西来,颇尝叩其故”;阮元诗:“四目何须此,重瞳不用它”;《金銮锁记》:“深憎目镜用西洋”)。最终因普及而成为装饰,“清季言新学者,无不御金丝眼镜,为文明之标识,士女皆然”。⑥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九则,第7-9页。参见邱仲麟:《眼镜传入与明清江南的日常生活》,复旦大学历史系编:《“江南与中外交流”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8年9月。志刚《初使泰西纪要》叙同治九年二月十四日在俄罗斯的外交活动:

外部大臣大公爵阔尔查克夫约晚餐,“会晤时各戴眼镜,因谓使者云:‘平日所见已远,加以眼镜,所见当更远。’答云:‘本大臣之镜,正与贵爵同’”云云,此亦外交家眼镜故事也。⑦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二二五则,第341页。

言外之意仿佛是东海西海的“物理”与“心理”之相同,于是眼镜也不带有任何特别的西方文明标签了。

钱锺书还曾辑录了不少关于西洋“火轮船”的诗文资料(《札记》第九四则),以及关于西洋自鸣钟、管风琴、地图、天文仪器、千里镜、显微镜、照相术乃至欧洲植物入华后引起文学家的反应(第五一、一〇四、一〇五、一三四、一三八、一六三、五二三、五六八、五七四、六三一则)。不登大雅之堂的,甚至还有性爱人偶与避孕套,前者见于《札记》第三六二则,后者则是《中文笔记》里读张德彝的收获。①钱锺书: 《中文笔记》第14册,第303页,“吾国书中始道condom”,并还原张德彝所记“英国衣”即“capote anglaise”,“法国信”即“French letter”。

以照相术来说,被谣传为以妇孺之目睛炼照相之药水,但足涉异域的天朝人士并不担心人家外国也“取童子双目……配合照像药”,于是斌椿得意洋洋地写诗称:“团扇当年画放翁,家家争欲睹仪容。近来海国传佳话,不惜金钱绘友松。”②《海国胜游草·西洋照像法摄人影入镜中以药汁印出纸上千百本无不毕肖余来巴黎伦敦画师多乞往照人皆先睹为快闻有以重价赴肆购买亦佳话也》其三。《乘查笔记》同治五年四月初十日:“闻在巴黎照像,一像值金钱十五枚。”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五一则,第91-92页。虽然形象可笑,却为不敢尝试新事物的国人驱除心中疑云起了积极作用。

钱锺书在明清诗文笔记资料里看到过不少饮洋酒的内容,名称从“鬼子酒”“荷兰酒”“西洋葡萄酒”,不一而足。③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六七则(此则开篇部分遗失),第113页。又记录清代中前期诗人关于“鬼子糕”“西洋饼”的吟咏。④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六五〇则,第1319页。自张德彝、斌椿至于薛福成、郭嵩焘等都曾在旅行记中提到过西洋饮食,但是并无像《洋餐八咏》这么专门详细的文字,并且出洋诸使臣起初多不能适应这些“西人养生之具”,⑤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255页。而“在时空转移中,饮食已经不只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更是一种文化的重要的外在体现,对饮食的选择,常常是对不同文化表现的不同态度”。⑥郭少棠:《旅行:跨文化想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1页。如张德彝早年所说:“英国饮馔与中国迥异,味非素嗜,食难下咽。甜辣苦酸,调合成馔。牛羊肉皆切大块,熟者黑而焦,生者腥而硬。鸡鸭不煮而烤,鱼虾味辣且酸,一嗅即吐。”⑦张德彝:《航海述奇》,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450页。因此,袁祖志指点国人如何吃西餐的《洋餐八咏》,颇有意义。以诗咏为教谕,其用心在于促成东西文化于口腹之欲上的沟通。正如钱锺书曾议论的那样:“烹饪是文化在日常生活里最亲切的表现……‘文艺鉴赏力’和‘口味’是同一个字(taste),并非偶然。”⑧钱锺书:《〈游历者的眼睛〉》,《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242页。他说袁祖志《洋餐八咏》,“清人诗中赋西餐,莫详于此”,按晚清介绍西餐食谱的书籍以《西法食谱》和《造洋饭书》最为著名。⑨夏晓虹:《晚清的西餐食谱及其文化意涵》,《学术研究》2008年第1期。而袁祖志这组诗的意义在于从新学新知之实践体会上进行演示,逐一说明西餐各个环节步骤:传餐、序坐、先羹、次肴、佐甘、尝果、殿茶、散烟,针对陌生于此道的中国人,详细讲述其中的礼仪与禁忌,例如候餐会食前须听摇铃(“导人持铎徇,饭候协钟鸣”),序坐以右为尊,先女后男(“尚右风原古,如何让女先。整衣咸盥手,脱帽始登筵”),以及整场筵席的上餐次序,对其中的味旨和养生道理也略加介绍(“酥赖醒脾胃,甘能妥肺肠;淡将浓尽掩,清可浊全删”),贴合国人的实际要求之同时,以诗歌吟咏的方式陈述出来,背后可能也有提醒大家要处处以文明示人的愿望。

(五)西方美人

钱锺书发现的最早以英语入诗的那个中国文人贝青乔,在韵语中里程碑式地用了一个古怪的僻字,上雅下女,不见于字书。钱锺书解释说“wife也”,那指的还是嫁给英国人的中土女子。而在高锡恩的《夷闺词》中,“第三首之‘寄语侬家赫士勃’,‘husband’也;第八首之‘度埋而立及时春’,‘To marry’也”。这里用的是西洋妇女的口气,其形象也就跃然纸上了。西方人带“满大人”们游历欧洲的大都会,注意到斌椿父子以及3位同文馆学生(凤仪、张德彝、彦慧)最喜欢这个城市的娱乐消遣、饮食以及女人。到达伦敦之后,斌椿就以身体欠安来躲避繁多的应酬,“但是到了晚上,一到戏剧演出,便奇迹般复元”。①《赫德与中国早期现代化——赫德日记:1863-1866》,陈绛译,北京:中国海关出版社,2005年,第459页。斌椿《乘槎笔记》记录“女优登台,多者五六十人,美丽居其半,率裸半身跳舞”“剧中能作山水瀑布,日月光辉,倏而见佛像,或神女数十人自中降,祥光射人,奇妙不可思议”,便知他看戏着眼于何处。钱锺书对这部游记批注了他的总体意见:“见西妇色授魂与,津津赞美。”②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4册,第299页。

中国士人对于欧美女子起初并不那么有好感。《札记》第六二则引了几十部书,专论诗文中对于“西妇”的认识,如“鬼妇”“夷妇”“嫫母”“罗刹女”“阿修罗女”等恶名,出现并流传得或早或迟,都是“严夷夏之防”的表现。然而在好奇地旁观中逐渐对其姿色体貌产生兴趣,开始咏其肤白、体香、衣裳轻薄、发色多变、笑语传情,等等。王韬率先产生“西方美人”之思,当然是他领先时代而有西游的经历。除了斌椿,最好作诗题咏欧美女子的,还有潘飞声与袁祖志。钱锺书说斌椿“大小乔诗与兰史之‘轻舟若许容西施’何异”,斌椿诗之“大小乔”是因外籍友人两女赠送照片而产生的痴心妄想(其中还提及因对方发色银灰而有“误认令妻为寿母”的笑话),潘飞声则沾沾自喜于西人男女不避嫌,并且将此夸耀为“艳遇”,拟古《西人妇》更将这番丑态表露至极了。③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册,第47-48页。《柏林竹枝词》中连描写教堂祷告,都要羡称“博得玉人齐礼拜,欧洲艳福是耶稣”(其五)。

(六)揭穿西洋镜

晚清涉及中外交通的这些海外见闻,随着新学风气的兴盛,难免就有生硬捏造来自壮声势的伪作。钱锺书读书涉猎广博,在所关注之处又往往深凿细节,不时会因此而发现专研于某个领域的学者未必看得出的问题。在此举出两个例子。

一是钱锺书抄读《丛钞》本中作者阙名的《游历笔记》时,批注说:

取各国地理志所载风俗物产,托为游历者口吻,故甚不肖。欧、美、斐、中东、亚洲,足迹无不至,亦不言何身分,仅偶云“与友”而已。①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4册,第297、318页。

经查考,《丛钞》第十一帙第八册中的这部《游历笔记》,系王锡祺从广州《述报》在每个月发行的合订册中抄来的,根据方汉奇所藏其中的部分资料,合订册中的译稿部分题为《格致便览》,其中1884年的某册《格致便览》中就收录了半部《游历笔记》。②李磊:《〈述报〉研究:对近代国人第一批自办报刊的个案研究》,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11页。我未见原刊,只根据李磊对《述报》之《格致便览》中的《游历笔记》的描述,推知即《丛钞》本《游历笔记》。他所见的那册《格致便览》另一半内容为译述立文斯顿故事的《黑蛮风土记》,收于《丛钞》第十二帙第九册。作者动辄说“契友”在瑞士云云,是因为这本来就是译著。

另一擅长凭空捏造的,是收入《丛钞》初编第十二帙作者佚名的《三洲游记》,有中非关系史专家,以此书为据,认为是中国人进入非洲腹地旅行的最早记录。我曾查出该书作者是《申报》馆的文人邹弢,他和编写《文章游戏》的缪莲仙一样,发愿要“遍历异域”而未成。于是把英国人的非洲游记(借由他人口述)翻译成中文,添枝加叶地将主人公改成中国人物,竟从广东出发,经历南洋而至于非洲之坦桑尼亚、乌干达地区,处处作诗留念。③张治:《“引小说入游记”:〈三洲游记〉的移译与作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1期。这部“小说”最初刊于《益闻录》,王锡祺没有注意正文连载前一期的《小引》说明,直接删去诗词录入《丛钞》。钱锺书慧眼如炬,读《丛钞》时,批注说:

此实历险小说,而托为游历日记者。故作者自叙含糊其家世身分,自记光绪二年为丹国驻亚非利洲领事麦君聘为文案,随游各国,覆舟,遇野人等。至光绪四年十月二十九日麦赴新任而止。当时丹麦乃于非洲设领事,事已离奇。作者自言不解西语,而非洲领事需华语文案,更离奇矣。④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4册,第297、318页。

正是由于对语词风格、时间序列、人事关系等细节保持敏锐的关注,才能一眼洞悉其知识的真伪。

而后世史家涉及这些文献时,有的便不具有这种阅读上的敏感,都当作可靠的第一手资料。比如《游历笔记》,蔡鸿生即将所载孟买之“波斯义冢”一条视为中国人目击之记录。⑤蔡鸿生:《唐代“黄坑”辨》,《蔡鸿生史学文编》,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6页。此书也被收入于余定邦、黄重言编的《中国古籍中有关新加坡马来西亚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中。更夸张的是中非交通史的专家一直将《三洲游记》所捏造出来的那个游历者丁廉誉为第一位深入非洲腹地的中国人。⑥艾周昌:《〈三洲游记〉初析——到东非内陆旅游的第一个中国人的纪实》,《历史教学问题》1989年第4期。艾周昌编注:《中非关系史文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今天该领域人士仍信奉艾周昌的发现,见舒运国:《非洲史研究入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7页。晚清在中华帝国之外的世界寻求新学新知的这场知识运动,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西方古典时代,遣派使者出海考察异国情况,其意义与历史一词相同,俱写作“historia”,①其字源是“historeo”,荷马史诗《伊利亚特》(xviii 502、xxiii 486)中两度用到,谓从争讼之双方间进行公允决断仲裁。参看吴晓群:《西方史学通史》第2卷“古代时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4-35页。意思是“通过探究而获知的学问”,强调实地考察,由目击者讲述所见证之事情。希腊化时期,学者们在编订希罗多德那部讲述希波战争前后地中海周边地区若干国家民族生活习俗的著作时,即将其题为“historia”,这位“历史学之父”的书中2/3篇幅是记述他自己的旅行见闻以及诸如米利都人赫卡泰乌斯(Hecataeus of Miletus)等人的旅行见闻。如同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中说自己20岁时从西北到东南游历遍大半个中国,后来把这些观感点滴记入《史记》各篇,因此顾炎武誉其“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势”,即如郑鹤声所说“司马迁旅行之成功,即史书之成功也”。②张大可:《史记文献研究及选讲》,《张大可文集》第3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3-14页。因青年时代的游历见闻扩大自己的文章之气魄、议论之眼界,自苏辙《上韩太尉书》一文后屡有论之者,参看苏渊雷:《试论司马迁的散文风格》,《苏渊雷学术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3-71页,尤其是第62-65页。由此而论,旅行者的游历见闻与历史家的学术著述本来就有着密切的关联。而旅行写作(travel writing)在调查有待探索之世界的过程中,对于其母语学术往往可以提供最初的(尽管未必可靠)知识参考。

古希腊罗马时代之对于中国,正如中国对于“大秦”,都以道听途说而发生的想象为主。道听途说的媒介是商人、远征军和使节间流行的传闻。中世纪晚期便有依据想象和传闻所虚构出来的《曼德维尔游记》,也有记述曾亲历其境者之回忆的《马可·波罗行纪》,“可以说,在地理大发现之前,马可·波罗写实的游记与曼德维尔虚构的游记,就是欧洲人拥有的世界知识百科全书”。③葛桂录:《〈曼德维尔游记〉中译本序言》,《含英咀华》,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304页。其中关于中国的知识与观念,构成了所谓的“游记汉学”。这个概念是研究西方汉学史的专家张西平教授最先提出的,他将汉学史划分成三个阶段,即“游记汉学时期”“传教士汉学时期”“专业汉学时期”,④张西平最早提出这组概念,是在《罗明坚——西方汉学的奠基人》(《汉学研究》第4集,2000年1月;《历史研究》2001年第3期;《国际汉学》2012年第2期,题目变为《西方汉学的奠基人罗明坚》)一文中;此后又在《对西方人早期汉语学习史的研究——兼论对外汉语教学史的研究》(《汉学研究》第7集,2002年9月)、《应重视对西方早期汉学的研究》(《国际汉学》第7辑,2002年)等文中反复重申此说,并得到国内学界的普遍关注和接受(参看柴剑虹:《古籍整理与汉学研究》,《古籍整理出版漫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9-71页;张广智:《西方史学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48-250页)。此后,张西平完成了他的《传教士汉学研究》(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及《欧洲早期汉学史:中西文化交流与西方汉学的兴起》(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两部专著,虽则颇有可议之处,但划分时期的奠基之功不可埋没。这种三分法作为时段划分,其实有若干交错之处,比如《利玛窦中国札记》有游记的性质,但由于利玛窦是长期居住中国的传教士,就理所当然属于“传教士汉学”,而巴黎、牛津建立学院体制中的汉学研究学科之后,依然存在传教士对中国的研究,存在对中国边疆、古迹采访探索的游记著作。但区分出“传教士汉学”时期作为基本文献调查与积累的一个过渡转化阶段,从而甄别出不同阶段中著作性质、知识来源、作者身份等一系列情况的演进,其实是有很重要的意义的。①长期译介法国汉学名著的耿升即将西方汉学简略划分为游记汉学与学院式汉学两个部分,见其《试论法兰西学院的中国讲座》,《汉学研究》第9集,2006年。

对应于西方世界认识中国的汉学史,中国认识西方世界过程中,从早期关于欧洲之知识点滴积累以及欧洲之形象的生成,到留学、访学人员在西方教育与学术体制中学习西方知识与学问,并在国内模仿建设西方学制,姑且可称为“西学东渐史”。依据上述的三分法原则,我们也可以区分出“游记西学”“留学生西学”以及“专业西学”3个阶段。其中集中于晚清时期的“游记西学”,如果扩大为对于整个中国以外世界之认识的话,可以称作“游记新学”。晚清中国人对世界的认知大概有两个途径:一是借助于西人的中文著述和译介,二是中国人自己的旅行考察。对于后者而言,在鸦片战争尤其是洋务运动以后,随着海外游历人士的增多,旅行写作之文献才能逐渐形成一定规模,并且引起有识之士的充分重视。

钱锺书读晚清海外游记文献,并不是为了证明某个历史事件,也不是要夸大“走向世界”的意义。他虽然留意了丰富而琐细的内容,但就其所关注点的整体特征,仍可概括为“器物文明中的感觉修辞”。因为对于晚清人心中的西洋文明观,若云“船坚炮利”,这还是一种归纳总结的意见,但亲身体验远航轮船上的狂风暴雨,西餐中的腥膻生猛,甚至听闻都会街头的喧嚷、剧场舞厅里的低语,这才是个人化的感觉经验。而如何描绘便是修辞手段的问题了。路途上的饮食不适之感与思乡情绪交织,往往是初次远赴欧美的晚清人士大费笔墨的主题,②张治:《思乡症与怀古癖》,王德威、季进:《文学行旅与世界想象》,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64-91页。但随着经历西洋都会生活的便利快捷,他们会注意到更值得记录的内容。钱锺书曾经打算以英文著作一论西方文学的书,题作《感觉、观念、思想》。③北京语言学院《中国文学家辞典》编委会:《中国文学家辞典》现代第2分册,“钱锺书”词条,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810页。由“凡例”可知,该条当系钱锺书本人所写之自叙。不消说,感觉、观念、思想这三者间有明显的进阶关系。固然从精神活动的复杂深刻程度上看,思想高于观念、观念高于感觉,但从认识构成原因的角度分析,感觉首先是策动观念乃至思想倾向何处的前驱因素。钱锺书在致他人信中曾说:“我一贯的兴趣是所谓‘现象学’”“无‘现象’则‘本质’不能表示”,④1983年7月23日致朱晓农书,1988年5月22日致胡范铸书,见引于胡范铸:《钱锺书学术思想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1、48-49页。研究者往往将这番话与海德格尔联系起来,⑤陈圣生:《道为智者设,辩为智者通》,《钱锺书研究辑刊》第3辑;黎兰:《钱锺书与前期海德格尔》,《厦门大学中文系90系庆学术文选》,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1年。实则可能就是源自他早年对于休谟的认识:“一切知识和信仰皆始于现象而终于现象(appearances),一切现象皆由于感觉(sensations)。”⑥钱锺书:《休谟的哲学》,《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第254-255页。这句话是钱锺书翻译John Laird所作《休谟之原人哲学》一书中的总结,他这篇书评还嫌莱尔德未充分重视休谟对于感觉性质的论述。由此来认识他的“一贯的兴趣”,才更为清晰。

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日记中都对于留学生严复的学术趣味和见解有所关注和评价,多年后监察御史胡思敬奏陈学堂十弊,其中说严复翻译孟德斯鸠《法意》“发明民权自由,实已中毒于民”。实际上,严复译述西方思想观念的事业,与清季海外旅行写作中的那些“新感觉”,何尝不是相通的呢。我们读黎庶昌《西洋杂志》中对于英国海滨度假小镇的描述,“英之为国号为盛强杰大,议者徒知其船坚炮巨,逐利若驰,故尝得志海内,而不知其国中之优游暇豫,乃有如是之一境也”,这才是见地纯正者的感受。

特别个人化、即时性的感性因素,和“游记新学”这样一种带有强烈时代痕迹的知识实践之间显然存在着重要的联系。因为在“留学生西学”时期来临之前,某些因公出使或游历欧美的人士,由于朝廷的规定而写的每日事无巨细的参观报告,流水账一般,毫无生气,将其作为一手资料研究,似乎说明了记录者的严谨认真,但很难说这里面存在多大价值。相对那些机械性的记录,早期异域旅行的意义,不更是在于那些因偶遇、误解、错失而造成的突发事件记录吗?还有对作者个人生活习惯、知识经验产生一定冲击的印象、感觉,这些不是我们今天阅读相关文本最容易注意的地方吗?

因感慨于近代中国文明落后于人而奋起追求富国强民之路,这是“走向世界丛书”在编纂晚清海外旅行文本的一个基本宗旨,①钟叔河:《中国本身拥有力量》,《走向世界:中国人考察西方的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65-471页。这种具有现实关怀的态度有值得我们尊重的地方。但有时未免过于凿实,将个人视角下的旅行书写视为实证性的文献依据。钱锺书在主动给“走向世界丛书”所写的序言中,曾表现了与钟叔河先生不同的审视视角。他说:

一些出洋游历者强充内行或吹捧自我,所写的旅行记——像大名流康有为的《十一国游记》或小文人王芝的《海客日谭》——往往无稽失实,行使了英国老话所谓旅行家享有的凭空编造的特权(the traveller’s leave to lie)。②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第157页。

充内行或是自我吹捧的表现,一是对于似懂非懂的新鲜事物强加解释、乱作联想,二是几乎贯穿整个晚清时期的“西学中源”说,把所有西方文明的智慧成果都说成中国本来都有的。③钱锺书:《管锥编》第3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1537-1539页。而“无稽失实”之撒谎特权的判断更贬低了晚清海外旅行写作文本的史料价值。

另一方面,钱锺书又颇为重视这些晚清海外游记诗文的资料,这与他作为文学研究者善于从修辞手段方面考察作者思想和才情不无关系。他的著作和文章中涉及史籍、佛藏,往往也并不是要考证信伪或辨析义理,主要还是关注造语拟象,从语言与形象的思维活动中发现不同文本间的联系。其实,他这一擅场在我们研读涉及中西文化交流的第一手文献时具有特别大的意义,因为中国学术文化以及语言文学传统本来都是底蕴极为丰厚的,但是面对异域的世界图景,特别是面对西洋近现代文明时,过去顺理成章的经验都变得不知所措了。如何调动腹笥中有活力的个人才思,来完成描述、评价自己旅行观感体会,其实是一场很大的文化较量。西学东渐中易被忽视的器物文明,在引起文化心理发生变动的过程中所蕴涵的生机,颇有可喜之处,反倒是文明交通接触烂熟了之后,谁对谁也没新鲜感了,懒得造靠想象力发明译名,一切事物见怪不怪,从语言文学活动的角度看,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钱锺书这样议论在异域生活的“游历者”:

游历当然非具眼睛不可,然而只有眼睛是不够的,何况往往戴上颜色眼镜呢?托利亚诺(Torriano)收集的意大利谚语里,有一句说:旅行者该有猪的嘴,鹿的腿,老鹰的眼睛,驴子的耳朵,骆驼的肩背,猴子的脸,外加饱满的钱袋。猪嘴跟驴耳似乎比其他更重要:该听得懂当地的语言,吃得惯当地的烹饪……例如许多在中国观光的洋人,饮食起居,还牢守着自己本国的方式,来往的只是些了解自己本国话的人,这种游历者只像玻璃缸里游泳的金鱼,跟当地人情风土,有一种透明的隔离,随他眼睛生得大,睁得大,也无济于事。至于写游记呢,那倒事情简单,无须具有这许多条件。因为游历是为了自己,而游记是为旁人写的;为己总得面面周到,为人不妨敷衍将就。这种游记常常肤浅荒谬,可是有它的趣味。并且议论愈荒谬,记载愈错误,愈引起我们的好奇心,触动我们的幽默感,因此它也可以流传久远。①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第242-243、158页。

烹饪的承受力,即游历者自身文化品味的包容度。否则“睁眼看世界”,亦无甚进步可言。而钱锺书读书笔记手稿中有一处议论颇可代表他对于中西文化交通史另一方面的某种根本体认。读《丛钞》本张鹏翮《奉使俄罗斯日记》,康熙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七日:“遇番僧数人,面目类罗汉。”“内一僧能华语,自言系大西天人,求活佛于中国,遍游……诸名山,不见有佛……”钱锺书批注说:

《聊斋》卷三“西僧”。梁退厂《浪迹续谈》卷七“求佛”条自《一斑录》转引此则……②钱锺书:《中文笔记》第14册,第208页。

按《聊斋》卷三“西僧”一则云西域来华僧人自言路途历经万难(火焰山、流沙河等),只因“西土传中国名山四:一泰山,一华山,一五台,一落伽也。相传山上遍地皆黄金,观音、文殊犹生。能至其处,则身便是佛,长生不死”“听其所言状,亦犹世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游人,与东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当必相视失笑,两免跋涉矣”。这种因距离遥远而产生的美好想象,类如《马可·波罗行纪》所言中国“遍地黄金”,③一处是言大汗之宫廷有“向所未见”之大而且“宫墙及房壁涂满金银”(第2卷第83章,剌木本文字稍有不同,且言及君主库藏之金银),一处是第一〇七、一〇八章述“黄金王”(lo Re d’Or)故事,还有一处描述“蛮子国都行在城”的世界最大宫殿“全饰以金”,见《马可·波罗行纪》,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影印商务印书馆旧版),1954年,第324、327-238、348-349、426-428、574页。后经《曼德维尔游记》(并参考了《鄂多立克东游录》等书)大加渲染,是产生于旅行者以“凭空编造的特权”所散布的谎言。

包容和会通是知识实践上的两个层次,包容即海纳百川,会通则是殊途同归。钱锺书治学一向追求中西思想之比较上的暗合冥契,并不以为晚清中国人的“睁眼看世界”是多么伟大或者了不起的事情,因为“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世界,就成为人的世界”。④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第242-243、158页。说到底,晚清海外游记文学里包含的知识活动与审美活动可以合二而一,“走向世界”背后的民族主义观念最终是可以破掉的,破掉的方式就是这种世界主义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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