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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思想变革的另一面向:《多妻毒》中的澳大利亚华人书写*

2020-12-02吕丽盼

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新报海外华人华工

吕丽盼

(上海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234;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晚清小说中有一类专门的华工小说,如佚名的《苦社会》(1905)、碧荷馆主人的《黄金世界》(1907)、吴趼人的《劫余灰》(1909)等。值得注意的是,为响应1904年发起的反美华工禁约运动,①1904年,《北京条约》期满,美国政府提出许多限制中国人的条例,胁迫清政府签字,在美华人发起反美华工禁约运动,要求清政府拒签。此运动得到国内各界响应,至1905年已席卷我国东南沿海一带。参见李必如:《我国诗歌史上反美斗争的第一页——读反美华工禁约运动中的诗歌》,《江海学刊》第12期。这一时期涉及华工的文学作品无论是小说、戏曲,还是散文,均以名为“招请”、实为“捕捉或拐骗”[1]至美洲诸国谋生的华人为主要书写对象,鲜有涉及众多自发前往澳大利亚淘金的华人。藉此,晚清知识分子表达了对清政府软弱、帝国主义蛮横而导致海外华工备受虐待、生活苦痛的愤慨,并主张“删例”“废例”[2]以维护海外华工权利。不同于国内知识分子对华工问题的关注,也不同于国外白人作家对华人的“异类”书写,[3]身兼海外华侨、孔孟传人、社会改革者等多重角色的华人知识分子更关注当时的“国家角色、政治主体责任以及民族归属”等与切身利益相关的问题。[4]自1909年起,澳大利亚华文报刊《警东新报》(Chinese Times),②《警东新报》(1905—1914),英文名Chinese Times,是墨尔本最早的华文报刊,其中文名几经更迭,分别为《爱国报》(1902—1905)、《警东新报》(1905—1914)、《平报》(1914—1917)以及《民报》(1919—1922)连载了华人作家黄树屏撰写的文言小说《多妻毒》。③黄树屏,祖籍广东开平,又名黄又公/黄右公,笔名江夏二郎,详见:Huang Shuping, The Poison of Polygamy(translated by Ely Finch), Sydney: Sydney University Press, 2019,p.1。小说以19世纪中叶的中国和澳大利亚为叙事背景,通过全知视角讲述了主人公尚康远赴重洋淘金谋生的艰辛,家中妻子马氏独自生活的不易,并严厉批判了马氏愚守传统以及小妾俏喜谋财害命并最终自食其果。小说不仅反映了海外华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同时密切关注国内、国际局势,更反映了海外华人在新旧文化碰撞中的困顿与抉择。

该小说中英双语版已于2019年在澳大利亚出版,并逐渐引起国内外华人研究学界关注。郭美芬在其历史研究专著《塑造华人澳洲——城市精英报纸与澳华身份的形成》(2013)中首次提及这部百余年前发表的华人小说,并对其创作的社会历史背景进行了深入探讨;黄忠与温卡·奥姆德森(Wenche Ommundsen)等学者则审视了该作品对澳大利亚建国初期白澳政策的回应。[5]历经百余年沉寂,再次进入公共视野的小说《多妻毒》不仅将此前澳大利亚学界公认的第一部澳大利亚华人小说④此前,华裔作家布莱恩·卡斯特罗撰写的《候鸟》(Birds of Passage,1983)一直被公认为最早的澳籍华裔作家小说。前推了近八十年,[6]更提供了百年前海外华人自我书写的重要研究史料。百年后重读这部作品不难发现,作者虽然当时身在海外,但却立足于当时民众思想动荡的晚清社会。因此,挖掘小说文本思想与国内思想界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成为解读晚清海外华人思想的一个重要入口。本文以《多妻毒》为例,探讨身处20世纪初的澳大利亚华人知识分子不仅关心个体的悲惨遭遇与艰辛生活,更关注国家衰弱与国民意识落后;不仅抒发了晚清海外华人身为儒学之士的家国情怀,更在风起云涌的改革思潮中引发批判还是传承传统文化的辩证思考。在进一步探究海外知识分子启蒙底层华人思想以及自身思想革新的基础上,观照海外华人与国内晚清思想界的殊途同归。

一、前景与背景:华工小说的海外转向

晚清华工小说主要收录在阿英的《反美华工禁约文学集》[7]中,这些小说集中反映了当时国人成为华工的原因、华工的悲惨命运、官民之间的矛盾对立以及反对禁约抵制美货和振兴实业的呼声。[8]清末时局动荡,激增的人口、太平天国运动以及汉客械斗等问题迫使很多福建、广东一带的民众出国谋生,这成为晚清华工小说的书写背景。在国势艰困、民不聊生的背景下,海外华工恶劣的生存环境和排华的社会风潮成为晚清华工小说着力反映的前景。[9]与同期国内的华工小说相仿,《多妻毒》同样描写了19世纪中后叶国内社会政治问题以及澳大利亚华人谋生的艰辛,然而二者在小说中所处的地位却不尽相同。

(一)微观个体前景后置

《多妻毒》以全知视角讲述了华人出洋的艰辛,并用“述者亦过来人”[10]加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作为晚清华工小说“最重要的一部”[11],《苦社会》也对赴美华工的血泪史做了详尽描述,从华工在船上遭受虐待一直写到华工在当地或被虐待至死、或稍有积蓄后被迫弃产而逃。《多妻毒》的前半部分讲述了尚康初次赴澳大利亚谋生的遭遇。小说从主人公尚康等人踏上淘金之路到安定下来,一共在报纸上连载了8期,其中包括海上旅途难以言喻的艰辛、步行至淘金地的种种遭遇等。虽然篇幅不长,但作者将这一过程描写得十分生动:“正猜疑间,忽见有二黑蛮,飘然而至,蓬首裸体,双睛鹘突,其一挟持毒矢,其一手执飞镖,向人狞笑,欲攫噬状。群人见之,破胆亡魂,咸相惊扰,转瞬已擒二人,按之于地,将欲擘食。”[12]作者通过华人遭受土著袭击等困境经历的书写,突出在澳华人与晚清华工小说中华人备受虐待经历的区别。在涉及排华问题上,晚清华工小说如《苦社会》《侨民泪》等更是极尽笔力,做了诸多描述。然而,在华人处境同样水深火热的澳大利亚,作者却仅仅用“斯时英例非夫妇不准登岸”[13]一笔带过俏喜赴澳时所遇阻碍。由此可见,相较于晚清华工小说为引起国内读者同情和悲愤的华工悲惨遭遇描写,《多妻毒》书写华工赴澳遭遇的目的,更在于唤醒当时海外华人读者的“共情”意识。晚清华工小说中的前景在《多妻毒》中被作者刻意后置,成为作者抒发真正意图的历史背景。这一点从作者详述完尚康等人历经奔赴淘金地的重重艰险后,特在文中说明“阅书诸君,毋谓鄙人叙述此事,与题无干……诸君稍安毋躁,题中人将次出现矣”[14]的评述中可见一斑。

(二)宏观历史背景前置

《多妻毒》一方面将晚清华工小说中个体悲惨遭遇的前景后置,另一方面却前置了后者作为铺垫的宏观历史背景。国家积贫积弱的颓势成为晚清华工小说叙述国人或被迫出洋,或沦为猪仔,或备受虐待和排挤的大背景,其重点在于描述国民因国家衰弱任人欺凌的历史。[15]虽然当时反美禁约运动分为改良条约、改约为例以及废弃条约三派,但抵制美国和美货的统一意见不约而同地形成统一的书写主题。[16]尽管美国1905年的《排华条例》也引发了澳大利亚华商的恐慌,[17]但反美禁约失败不仅让当时知识分子进一步意识到国家的衰弱,更对清政府大失所望。相较国内民众,反美禁约失败对于海外华人而言无疑是更为沉重的打击,无论是国内的还是海外的知识分子,都不再抱有清政府能为国民和华侨提供保护的幻想,转而投向启蒙民众的社会改革运动。与此同时,晚清知识分子主张社会事业的维新与改革的意识,也反映在从立宪到维新的诸多文学作品之中。[18]同大多晚清社会小说一样,《多妻毒》也描述了晚清政府的无能。小说中,作恶多端的俏喜被乡邻抓住后,众人并未循例将其送官,“老年农人大声疾呼,满清官吏,只知厚敛受贿,不理民事,不若处以家法,较为简捷。”[19]在政府对内无力匡扶正义、对外无法保护侨民的双重失望中,作者实际上将当时的思想意识投射到了澳大利亚淘金华人身上,以集体文化记忆的历史叙述来促进民众的思想意识变革。因此,与晚清华工小说相比,《多妻毒》减弱了对清政府保护国民与华侨的政治诉求,但却增强了对民众及社会的思想维新意识。

《多妻毒》的思想维新意识不仅与当时国内先进思潮契合,更与刊发的报刊同气连声。1909年6月5日—1910年12月21日,《多妻毒》共分52期连载于澳大利亚华文报刊《警东新报》。《警东新报》前身为《爱国报》,于1902年在墨尔本创办,是当地第一份华文报刊,其创办之初即表明是为“启发民智之先声”、“赞助风化之要道”,[20]以明爱国之志。1905年,《爱国报》因财务问题易主,并更名为《警东新报》,意为警醒来自远东(中国)的人们,故土已是四面楚歌。[21]彼时,澳大利亚排华浪潮肆虐,为团结华人,1905年—1908年,《警东新报》力图“通过民间故事动员底层华人将宗族身份重铸为种族民族主义(ethnic nationalism)”。[22]1909年后,《警东新报》进一步“加紧利用历史叙事和民间故事来推进种族民族主义,从而加强华人对一个理想化中国的民族归属感”。[23]《多妻毒》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推出的连载小说,它通过以华人艰辛的出洋淘金经历为背景,触动澳大利亚华人读者的共情同理之心,从而有意识地在看似轻描淡写的叙事中将知识分子的文化使命与对底层民众的思想启蒙带入了作品前景。

二、历史的局限:种族的民族主义

在百日维新运动中,康有为曾提出孔教复兴,尽管运动失败,孔教儒学的思想在当时西方文化的全面冲击下又重新得到重视,并为海外华人“提供了一个文化认同的象征”。[24]《爱国报》的创刊编辑郑录一直积极投身启发民智运动,“举办宣扬爱国讲座,一方面宣扬孔教,另一方面也鼓励华裔读者吸取西方的经验和知识,以启蒙中国。”[25]《爱国报》更名为《警东新报》后,延续了原刊的创刊思想,并在1908年后推出了诸如《论今日宜奉孔子为宗教》等推崇儒教的文章,“主张将儒教作为国教,以激励爱国情操”。[26]正是在这样的思潮下,《多妻毒》通过典型人物形象的鲜明对比,唤醒当地华人读者对儒家思想特别是家国意识的异地传承,将“家国情怀”注入了小说人物的灵魂之中。

(一)家国情怀与民族意识

《孟子》有言,“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国情怀是中国儒家思想的核心。《多妻毒》开篇讲述了主人公黄尚康之母病重,惟有其妻马氏在旁侍奉,其母最终医治无效命丧黄泉,马氏悲泣惨淡,而“尚康闻其母死,无悲戚容,亦不哭泣”。作者更是在此处评论,“设欲见其涕泪,当伺其(烟)瘾起之际,其滂沱之现状乃毕露。”[27]尚康吸食大烟成瘾、为子不孝的冷漠,与后文同船赴澳的同宗之人程南离家万里后依然惦念双亲,夜晚听寒鸦凄楚,因不能尽孝而深感不安之情形成强烈对照:

……思我倚闾悬望只老父……焉得綵衣为亲舞……

……思我倚门悬望之老姥……焉得为亲进鹿脯……

乌鸦,乌鸦,汝能反哺,何用哑哑,禽鸟尚如此,何况为人子,焉得两翼飞,归得双亲闱……[28]

此处生动地塑造了程南身处危险之中,依然不忘为家中双亲敬孝的孝子形象。乌鸦这一“孝鸟”的意象既刻画了程南身处异国他乡、穷荒绝域之中的思亲之情,更将程南视作儒家文化“以孝为先”的化身。《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作者将尚康不爱惜身体自堕于烟馆、弃亡母于不顾的行为,与程南身处险境仍心系双亲的心理作了对照,刻画出了对儒家孝道不尊与尊的两极。小说结尾也表达了“恶有恶报”的因果关系,不仁不义、恩将仇报的尚康最终妻儿被害,自己也郁郁而终。尽管小说并未明确交代故事之外程南等人的结局,但其善有善报的“不写之写”正是暗中照应了小说将儒家思想作为最高准则的价值导向。行文中多处对尚康的明褒暗贬,也倍增其可憎可鄙。《多妻毒》将尚康作为批判对象,程南作为儒家思想的外在参照,通过简明易懂的民间故事,教化当时海外为数众多的底层民众。这与同一时期国内的华工小说着重反映官民矛盾或反美禁约存在很大不同,主要源于澳大利亚华文报刊读者群及其办刊目的有别于国内作品。这些差异也同时赋予了这部见刊于20世纪初的华人小说《多妻毒》特殊的历史意义,既反映了身居海外的华人知识分子对传统思想意识的维护,其所宣扬的儒家思想则同时从另一方面反映了当时海外华人坚守的文化认同。

晚清末年,列强入侵,中华大地民不聊生,“自觉的政治意识”[29]自然成了晚清知识分子的共同关注,也是华工小说的主要题材之一,深刻地表现了华工“绝不屈服于强横民族的精神”[30]。《多妻毒》在开篇点明了尚康烟癖甚深且阴险狡诈,因家中困苦才在妻子马氏“堂堂男子,甘为桑中饿殍”[31]的诘问中,踏上赴澳淘金之路。众人到达澳大利亚后,步行前往淘金地,因无识路向导而跋涉于荒野,尚康与众人深悔此行之际,独程南坦然并吟诗二首,其中一首为:

莽莽荒原道路长,白云何处是家乡,

伤心故国魂空断,刺骨寒风体欲僵,

渴饮山泉胜玉酪,饥餐野果作糇粮,

宝山已入难寻处,夙愿何年始克偿。[32]

该诗不仅描绘了去往淘金地的艰辛历程,还抒发了悠悠思乡之情与对国家衰亡的悲叹,诗中的“夙愿”一词更是一语双关,表达了程南对觅得金山、衣锦还乡以及驱除外邦、振兴民族的美好期待尚未达成的满腔怅然。国家“工艺不兴、矿产不开、致使吾等穷民,不顾生命,漂流绝岛,亦为生计所逼耳”[33]的感慨更进一步反映了以程南为代表的海外知识分子对国家不振、民族不兴的悲痛之情。其情虽不至晚清吴研人的《人镜学社鬼哭传》中所记录的冯夏威以自杀勉励后来者坚持反美禁约,却也充分表现出深深的“怒其不幸,哀其不争”的家国情怀。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尚康心无家国、自私自利的言论,“吾等冒险至此,但存唯一金钱主义耳,苟能达其目的,虽为奴隶,亦所甘愿,何必沽沾于故国兴亡乎。……君等果能以诗词疗饥耶。”[34]寥寥数语,便将国家兴亡之际,卑鄙自私如尚康之流的人物形象跃然于纸上。作者假借程南之口,抒发了国破之哀与救国热情,同时,也批判了尚康之流的拜金势利与胆小懦弱,表明海外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子情怀,并藉此向当时的海外华人读者传达个人前途应与国家命运同频共振,大丈夫应怀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责任担当。

(二)种族认识与民族意识

海外知识分子推崇儒教的运动,一方面强化了华人族群的种族认识,另一方面也促进了华人民族主义意识的发展。程南与尚康形象的反差强化了华人读者的家国情怀,而这一家国意识实际上就是民族主义意识。在前往淘金地的途中,程南曾对宾南有如下一番倾诉:

吾等亡国数百年,处于异族专制政府之下,只顾淫乐,不恤民生。今吾辈因谋生而罹此痛苦,能不疾首痛心。故作满江红词一首以见志。

一介平民,固尤是黄农遗胄。恨莽莽神州,已沦盗寇。强邻僭穷入盘根,同种相残如煮豆。痛大明宫殿剩颓垣,黍禾茂,横征敛,任人诟,酖游戏,填巵漏。说什么天恩,仁深泽厚,猛虎当途思攫噬,哀鸿遍野尽痨瘦,使吾民奔走到穷荒,苦尝透。[35]

作者借程南之口表达“亡国数百年,处于异族专制政府之下”的立场已表明所谓的“国”是汉族统治的明朝,而清朝政府和外国列强则分别是“异族”和“强邻”。尽管作者言词之间似有反帝意识,但却不是主要对象。由此可见,作者立足儒教所传达的家国情怀和民族主义是以反清或反满为核心的种族民族主义,而非以中国为国家意识的民族主义。这一方面与当时孙中山及其革命派以“反满”作为中国民族主义发展的方向息息相关;另一方面,小说成文之际,澳大利亚建国不足十年,官方“白澳政策”导向下的种族主义在民间形成了激烈的排华浪潮,反而促进了华人群体种族意识的提升。然而,无论是当时还是当下,历史经验均表明,这种以反满或反华为核心的种族民族主义“暂时可作为政治上的一个可利用的战斗口号(文化宣传意识),但它肯定与中国(以及澳大利亚)民族主义的长远目标背道而驰”。[36]

儒家思想中“为家尽孝,为国尽忠”的家国大爱是《多妻毒》所传达的主要思想内容之一,也是《警东新报》创刊的初衷和致力于实现的目标。尽管带有种族主义的儒家思想受当时历史环境所限,具有鲜明的时代局限性,却代表了当时澳大利亚乃至流散在世界各地的华人文化和种族身份意识的觉醒,[37]以及华人知识分子群体虽身处异国他乡仍心系家国、立德树人的最高理想情操。

三、新旧的冲突:反传统的传统主义

《多妻毒》出版于1909年至1910年间,距离国内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还有不到十年,“‘晚清’中的‘五四’”[38]已在晚清知识分子中初见端倪。尽管文化与思想改良或革命意识已在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群中汹涌澎湃,但对于新旧文化和思想是“‘破旧立新’,还是‘立新’不‘破旧’”[39]一直是晚清知识分子争论的关键与陷入的困境。当时,海外华人知识分子虽直面西方文化,但传统文化思想的影响依然十分深远。管窥《多妻毒》,尽管作者采用了“文化开明”的立场揭露中国文化与思想的落后愚昧之处,却依然不能彻底摆脱当时文化与思想的历史局限。

(一)破除迷信与泛化迷信

《多妻毒》作为海外晚清华工小说之一,不仅描绘了海外华人艰难的生存境况、抒发了海外华人的家国情怀,更与晚清社会小说所集中表现的打破迷信、“开民智与女权”[40]的题材同声共气,展现了身居海外的华人在传统思想与现代意识冲突中的思想先锋作用。“开民智”是《警东新报》前身《爱国报》创办之初即立定的目标。《多妻毒》不仅传递了儒家思想,更与当时国内知识分子所持的“从事开民智的晚清知识文化界,乃从反迷信入手”[41]一致。小说开篇,尚康之母病重,其妻马氏手足无措,于是“延请女巫男觋,三姑六婆,齐走满室……粘贴门户之上,则咒书符籙,堆积庭帷之中,则纸马冥钱。”[42]而尚康等人在淘金地途中遭遇猛兽袭击,其与宾南匍匐在地,“一云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一云汉寿亭侯。”[43]作者再次借程南之口发出“宾南为读书明理之人,尚且迷信若此,何况无智妇孺乎”[44]的叹息与嘲讽。然而,如若深入探究,则不难发现,作者抨击迷信的同时,也同晚清大多社会小说一般“普遍混淆了宗教、民俗与迷信三者的概念”[45],将“迷信”的概念泛化至包容三者,不假区分。《多妻毒》中的故事主要设定在海外,而国内部分以家庭生活为主,较少涉及民俗,因而迷信概念泛化主要是将诸如佛教等与“女巫男觋”之流相提并论,混为一谈。由于宗教、民俗、迷信三者的界限不清,而“在中国文化中,这种模糊性尤为明显”。[46]当时,作为西方文明代表的基督教背后所象征的强势文化,则更进一步加强了国内将宗教与迷信对等的认识。作者身处海外,虽亦未能在这一层面上突破当时的社会认识,却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澳大利亚华文报《东华时代》(Tung Wah Times)曾于1904年刊文反对诸如“舞龙舞狮”等公开活动,以免“引起澳大利亚当地人对华人的无谓偏见”。[47]由此可见,彻底否定宗教、迷信和民俗是当时海外华人试图融入当地文化的策略之一。此外,将宗教和民俗不假区分,并将其与迷信一同全盘否定,也是当时文化彻底维新的需要。以激烈破坏来达成爱国救国,“以致把大规模的毁弃传统作为正面价值来信奉”[48]是当时许多知识分子实现爱国救国这一目标的主要手段之一。正如鲁迅在《无声的中国》里“为开窗而主张拆掉屋顶”的隐喻,晚清国内与海外华人知识分子为反对迷信而反对与之理不清的一切宗教、民俗也采取了为解决矛盾而破除一切的态度。

(二)摒弃女德与追求女权

此外,反对男尊女卑,追求女权也是晚清小说所重点表现的“开民智”主题之一。[49]然而,不同于晚清鼓吹女权的小说中所塑造的“新女性”[50],《多妻毒》主要通过刻画身在广州乡村的马氏这一传统女性形象来批判旧女德。作者通过马氏缠小脚,做出诸如请巫医看病、请先生读信、纵容养子逃学等行为,甚至接受丈夫尚康的任意呼喝以及纳娶小妾等,将一个被“妇智不开,女权不振”的社会环境所戕害的善良女性形象呈现出来。哀其不幸,更哀中国女性之不幸。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作者批判了传统文化对女性的诸多禁锢,认为女智不兴,但对全面推崇女权却持保留态度。小说中,马氏虽然迷信巫术、不识文字,是反传统的新文化所不能容纳的女性形象,但其为人贤孝、心系家族、遵从中国传统美德,因而又是传统文化所极力推崇的女性形象。尽管作者反迷信的态度坚决,但在反传统、破除旧文化的过程中亦不免流露出对新文化消极面与旧文化积极面的辩证思考。小说中原本打算迎娶俏喜的龚洛对女权的态度,即代表了当时华人男性对女权的普遍看法,“而华父西母之女子,其习尚之奢华,兴女权之娇泰,较之西人,有过之无不及,但无西人完全之教育,又无华人服从之性质,其野蛮之自由,与中国先进所谓自由女者,大致相类,僕甚不取也。”[51]探讨女权的前提被认为是女性接受教育,否则,女权只不过是“野蛮的自由”。因此,与其说作者是在批判女德,不如说是在抨击女性教育的缺失。在当时大多数华人男性看来,对待如马氏、俏喜之辈,放任女权不如坚守女德,这从小说中叙事者对马氏的评价并非一味贬低可知一二。与晚清国内社会环境不同,19世纪后期,澳大利亚女权运动逐渐兴起,俏喜来到澳大利亚后,摆脱了传统文化的约束,充分发挥了女性的主体意识,拒绝了原本答应的亲事。讽刺的是,俏喜却并未将女权作为性别平等的权利,而仅仅是利己的工具。小说同样通过俏喜的行为反映了“野蛮女权”的不可取之处:一是俏喜拒婚后却选择嫁给尚康为妾;二是俏喜婚内招摇出轨;三是俏喜为隐瞒事实凌虐女婢。正如作者所述,“夫以吾国无教育之妇女,居留于举动自由之地,其不法律之自由,最易沾染。”[52]这一点也正是晚清小说《中国之女铜像》中所担忧的“我国女界改良的难处,便少这学问一层,恐怕逐渐野蛮自由起来,必至不可收拾才罢”。[53]作者也借龚洛表达了华人男性认为西方女性过于强调女权,没有中国女性勤俭节约的美德,因而很难与坚守中国传统的华人男性相守到老的现状。而小说中马氏虽生活清贫却拒绝改嫁,并最终获得丈夫的认可,都表明了作者对彻底振兴女权的保留态度。从批判女德到振兴女权的过渡时期,对“野蛮女权”的担忧表明了当时海外华人知识分子对彻底摒弃传统文化——女德、全面接纳新文化——女权的反思。

作者身居西方思想与中国传统冲突的前线,在小说中所流露出对前者的认可,同时也有对后者的坚守与维护。这种试图彻底摒弃传统文化的同时又努力追求更纯粹的、传统的“反传统的传统主义”[54]反映了当时海外华人知识分子如国内思想界一般试图“在矛盾现象中讨生活”。[55]在这样的思想冲突之下,宗教被泛化为迷信,女权与女德又同时得以宣扬的矛盾现象的存在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结语

《多妻毒》作为晚清华工小说乃至晚清社会小说大系散落在海外的一颗明珠,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其意义不仅在于描写晚清国内外民众的生活,并批判社会、启蒙民智,更具有启发当下的深刻历史意义。一方面,小说中鲜明的人物形象对比不仅是为了引导海外底层华人民众对儒家思想的普遍认识,更是为了传承和延续历史悠久的民族文化。其对儒家思想的广泛推广更是体现了当时海外华人知识分子在排华的大环境下强烈的民族认同和高度的文化认同。另一方面,与其说《多妻毒》只是简单地以通俗化的民间故事来教化民众,不如说是深受儒学熏陶的知识分子对儒家“文以载道”的践行,是身处极为特殊的历史时空中的作者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辩证思考。晚清时期,民众思想正发生着深刻变化,国内知识界在新的历史情境之下面临“东方秩序的危机……感到需要通过以一种综合的世界观重建意义世界来回应这种危机”。[56]小说《多妻毒》充分反映了晚清澳大利亚华人在中学与西学的交互影响下,积极地传承并批判传统文化,通过儒家传统中的致用思想来强调自我和社会道德关怀以应对这一危机。尽管身处海外,深受中华传统文化熏陶的晚清澳大利亚华人与国内知识分子有着同样的历史危机感与文化使命感,面临着同样的思想局限与矛盾。海内外知识分子在发挥自身作用的同时,也积极参与到这场社会与思想变革的风雨之中。五四运动的前奏、文化维新的序曲已经全面奏响了!

[注释]

[1] 李必如:《我国诗歌史上反美斗争的第一页——读反美华工禁约运动中的诗歌》,《江海学刊》1960年第12期。

[2] 阿英:《晚清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57~59页。

[3] 欧阳昱:《表现他者——澳大利亚小说中的中国人(1888—1988)》,北京:新华出版社,2000年,第1页。

[4] Mei-fen Kuo,Making Chinese Australia: Urban Elites Newspapers and the Formation of Chinese-Australian Identity, 1892-1912, Melbourne: Monash University Publishing, 2013, p.216.

[5] Zhong Huang, Wenche Ommundsen, “Poison Polygamy and Postcolonial Politics: The First Chinese Australian Novel”,Journal of Postcolonial Writing, 2016, 52(5) .

[6] Zhong Huang, Wenche Ommundsen, “Poison Polygamy and Postcolonial Politics: The First Chinese Australian Novel,Journal of Postcolonial Writing”, 2016, 52(5) .

[7] 阿英:《反美华工禁约文集》,上海:中华书局,1960年。

[8] 赖芳伶:《论晚清的华工小说》,林明德编:《晚清小说研究》,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第155~184页。

[9] 张国雄、姚婷:《美国铁路华工的追梦与圆梦》,《美国研究》2017年第6期。

[10]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6月8日,第10版。

[11] 阿英:《晚清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55页。

[12]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8月5日,第10版。

[13]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10年1月24日,第9版。

[14]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8月26日,第9版。

[15] 朱恒夫:《中华民族的一段屈辱与反抗史——论晚清华工题材的纪实小说》,《明清小说研究》2010年第3期。

[16] 阿英:《晚清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55页。

[17] 郭美芬:《二十世纪初澳洲都市化下华裔社群的华侨叙事与政治结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辑刊》2011年第71辑。

[18] 阿英:《晚清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87页。

[19]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10年11月09日,第8版。

[20] 无名氏:《爱国报缘起》,《爱国报》农历1902年12月27日,第2版。

[21] 本馆论说:《警东说》,《警东新报》农历1905年1月8日,第3版。

[22] Mei-fen Kuo,Making Chinese Australia: Urban Elites Newspapers and the Formation of Chinese-Australian Identity, 1892-1912, Melbourne: Monash University Publishing, 2013, p.194.

[23] Mei-fen Kuo,Making Chinese Australia: Urban Elites Newspapers and the Formation of Chinese-Australian Identity, 1892-1912, Melbourne: Monash University Publishing, 2013, p.222.

[24] 张荣苏:“排华环境下澳大利亚华人政治请愿和社会动员(1880—1910)”,《华侨华人研究》(《华侨华人研究》编辑委员会主编),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6年,第129页。

[25] 郭美芬:《二十世纪初澳洲都市化下华裔社群的华侨叙事与政治结社》,《“中央研究院”近代研究所辑刊》2011年第71辑。

[26] 郭美芬:《二十世纪初澳洲都市化下华裔社群的华侨叙事与政治结社》,《“中央研究院”近代研究所辑刊》2011年第71辑。

[27]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5月9日,第10版。

[28]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8月5日,第9版

[29] 葛永海、王丹:《晚清广东题材小说的文学新变及文化反思》,《明清小说研究》2013年第2期。

[30] 朱恒夫:《中华民族的一段屈辱与反抗史——论晚清华工题材的纪实小说》,《明清小说研究》2010年第3期。[31]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5月23日,第10版。

[32]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7月6日,第10版。

[33]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7月13日,第9版。

[34]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7月20日,第9版。

[35]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7月13日,第9版。

[36] 张灏著,崔志海、葛夫平译:《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126页。

[37] Mei-fen Kuo, “Confucian Heritage, Public Narratives and Community Politics of Chinese Australians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Sophie Couchman and Kate Bagnall (eds.),Chinese Australians: Politics,Engagement and Resistance, Leidon: Koninklijke Brill NV, 2015, pp.139-142.

[38] 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页。

[39] 陈平原:《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7页。

[40] 张玉法:《晚清的历史动向及其小说发展的关系》,林明德编:《晚清小说研究》,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第1页。

[41] 张玉法:《晚清的历史动向及其小说发展的关系》,林明德编:《晚清小说研究》,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第18页。

[42]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4月18日,第10版。

[43]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7月27日,第9版。

[44]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09年7月27日,第10版。

[45] 王鑫:《晚清小说中的反迷信题材刍议》,《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46] 王鑫:《晚清小说中的反迷信题材刍议》,《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47] Mei-fen Kuo, “Confucian Heritage, Public Narratives and Community Politics of Chinese Australians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Sophie Couchman and Kate Bagnall (eds.),Chinese Australians: Politics,Engagement and Resistance, Leidon: Koninklijke Brill NV, 2015, p.152.

[48] 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谱系》,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第144页。

[49] 泽田瑞穗:《晚清小说概观》,林明德编:《晚清小说研究》,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第37页。

[50] 周乐诗:《晚清小说中的“新女性”》,《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新女性”在清末小说中的境遇和新党有相似之处,常常被当作一种外在的、形式化的东西来表现。

[51]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10年1月17日,第8版。

[52] 黄树屏:《多妻毒》,《警东新报》农历1910年4月30日,第9版。

[53] 阿英:《晚清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13页。

[54] 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谱系》,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第244页。

[55] 李大钊:《旧的!新的!》,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一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25页。

[56] 张灏著,高力克、王跃译:《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寻求秩序与意义(1890—1911)》,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9~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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