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与皮凯蒂经济平等观的比较研究
2020-12-02钟锡进
钟锡进
经济平等是平等价值中的重要内容,与机会平等、权利平等不同,经济平等作为一种伦理价值目标,体现为对实质平等与结果平等的追求。经济平等是从平等的物质基础出发,关注在现实生活中经济利益分配的公平性。财富分配问题是经济平等研究中最为重要的问题,如何实现更加合理的财富分配方式,从而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就是经济平等研究的重要主题。一直以来,经济平等问题受到诸多思想家的关注,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分析经济平等问题。当代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采用经济学分析与历史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对经济不平等问题进行深入研究,发掘出不平等产生的原因,并由此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马克思虽然没有专门论述经济平等的著作,但是经济平等问题却始终处于其理论视域中,马克思的经济平等观是与其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批判联系在一起的,他从政治经济学视角剖析经济不平等,找到了不平等产生的制度性根源,并提出了从根本上消除不平等的现实路径。
一、皮凯蒂对经济平等的实证考察
基于对欧美国家的社会贫富分化与不平等现象日趋严重的现实关照,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一书中,对经济平等问题进行了深入剖析,通过大量的数据分析,他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财富分配的历史发展规律,由此揭示了经济不平等产生的根源,同时他还对不平等发展趋势作了预判,指出未来财富集中程度将更加严重,不平等状况将会继续恶化。在这个强调依靠个人努力实现成功的时代,皮凯蒂却用科学的论证得出了一个颠覆性的结论:未来可能会回到20世纪初的世袭资本主义时代,财富世袭远比个人努力更重要,不平等不仅不会消除,反而会愈演愈烈,更为严重的是,不只是财富会继承,贫穷也同样会继承,未来依然是“富者恒富,贫者愈贫”的社会。
对平等价值的追求是社会的共同目标,然而不同思想家对平等具体内容的理解,却各有侧重与差异,与关注政治权利平等不同,皮凯蒂作为经济学家对平等的理解,更加集中在经济平等的问题上。虽然现代政治制度规定了人们享有身份上的平等,所有人获得了普遍的形式平等,然而,如果没有经济平等这种具有实质意义的结果平等,那么形式平等就缺乏坚实的现实基础,平等也就可能沦为空洞的口号。经济平等要求人们在分享经济发展成果中享有平等的权利,能够公平地分享社会财富,而不会因为分配制度不合理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因此,经济平等与收入及财富的分配密切相关,收入与财富分配不公,必然扩大社会贫富差距,导致经济不平等。虽然自由平等的口号已经响彻欧美大地近三个世纪,皮凯蒂却发现社会收入与财富分配长期处于不公平的状态,尽管经历过相对平等的短暂时期,然而近三十年来,不平等程度又呈现出不断扩大的趋势,甚至可能在21世纪未来的几十年里将变得更加不公平。在高喊着平等的社会里,人们的经济平等权利依然无法实现,社会财富还是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尽管这些社会财富主要是由处于分配不利地位的多数人所创造的。
皮凯蒂将平等问题聚焦于对经济不平等问题的研究,同时把对经济不平等的研究限定于经济分配领域中,并试图借助经济学的数据分析等实证方法探析出经济不平等产生的根源。
1.经济不平等的根源分析
关于经济不平等问题产生根源有非常多的研究,有的从市场经济规律找原因,也有的从分配政策层面去分析,还的有从个人能力与机会公平等因素来探寻。然而,在皮凯蒂看来,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资本收益率总是高企于经济增长率(r>g)才是产生经济不平等最根本的原因。
在整理分析跨三个世纪十几个国家的财富与收入分配数据的基础上,皮凯蒂发现了经济不平等的秘密,即资本收益率长期以来保持高于经济增长率,由此资本所有者分享了更多经济增长成果,社会财富分配总是对资本所有者更有利。皮凯蒂在海量数据的基础上,绘制出了欧美主要发达国家的历史财富与收入分配曲线,根据这些曲线,皮凯蒂打破了对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迷信。一直以来,自由主义市场经济不仅被看作是实现经济效率最大化的基础,同时也被视为实现资源最优配置与经济公平的最佳方式,甚至衍生出市场经济能够自动实现经济平等的理论,认为市场经济越自由,经济成果的分配就会越平等,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库兹涅茨曲线”。美国经济学家库兹涅茨根据1913年至1948年美国联邦所得税申报表的历史数据,对美国国民收入进行了测算,他发现这35年期间,美国国民的收入不平等程度在降低,特别是美国收入最高的前10%人群所占全国年收入总额的比例,在这35年间下降了将近10个百分点。有了客观数据的支持,库兹涅茨提出了著名的“库兹涅茨曲线”理论,即收入不平等会随着市场经济发展而出现先扩大后缩小的过程,而造成这种收入不平等自动减缓的原因,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公众参与分享经济增长的丰硕成果,这种经济成果的分享是随着劳动力不断地从贫困的农业生产部门向富裕的工业生产部门转移而实现的[1](P15)。
然而,库兹涅茨的这种论断后来被证明是一种乐观的武断,甚至被认为是为了适应冷战需要的一种政治工具。皮凯蒂采用库兹涅茨的方法,再一次运用历史序列的收入与财富分配数据进行分析,只是所采用的数据源不同,时间跨度更大,区域范围更广,囊括了欧美发达国家及新兴经济体跨三个世纪的经济与财务数据。皮凯蒂通过对更大范围的历史数据分析发现,收入不平等在整个20世纪的演变并非库兹涅茨分析的那样呈“倒U型曲线”,反而是呈U型曲线发展,收入不平等并不是在逐步减缓,贫富差距不仅没有缩小,而是正在扩大,而且未来将呈断续扩大的趋势。甚至根据皮凯蒂的研究,可以发现不平等与经济发展两者之间不仅不是反向关系,反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正相关的关系。因此,企图通过市场经济调节而自动实现分配平等的理论显然站不住脚。
皮凯蒂虽然不赞同库兹涅茨的乐观论断,但是却充分肯定了库兹涅茨的研究方法,并针对其结论做出了新的解释,皮凯蒂认为,库兹涅茨通过数据分析,确实发现了1913年至1948年间收入差距呈现缩小趋势的事实,然而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并非市场经济发展的结果,而是由于在这35年间出现的其他原因所导致的。在这段历史时期,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经历了经济大萧条,以及为适应战争与经济危机制定了一系列特殊政策,这些政策对拥有巨额财富的人来说是不利的,对他们的财富造成了很大的冲击,而这些原因,才是导致35年间收入差距不断缩小的真正原因。库兹涅茨局限于从经济领域找原因,并把收入差距减缓的原因归结为经济发展过程中劳动者的跨行业流动,显然是非常片面的,而他所得出的不平等会随着经济发展而自动减缓的结论,也已经被客观事实证明是错误的。
打破了对市场经济自动实现经济平等的迷梦,皮凯蒂对市场经济与不平等的关系,做了进一步分析。根据对历史数据的分析,皮凯蒂发现财富分配的长期演化是一个不平等程度不断拉大的过程,而造成这种结果的最根本的力量则是长期以来资本收益率总是显著高于经济增长率,皮凯蒂以“r>g”这个经济模型表示。皮凯蒂指出r>g的根本性不平等,与任何形式的市场缺陷无关,相反市场越完善,r>g的可能性越大[1](P28)。根据皮凯蒂的经济模型,资本收益率总是高于经济增长率,资本占有者将比普通工薪阶层分享更大比例的经济增长成果,从而导致资本拥有者的资本总量增长速度总是快于普通工薪阶层,而且是越来越快,资本集中程度越来越高。因此,r>g实际上是一种强大的导致贫富分化的力量,在它的作用下,贫富差距将会日益扩大,而这种导致贫富分化的力量是市场机制本身的内在规律,因此也就无法通过市场机制本身来克服。既然不能依靠市场经济机制内部力量解决不平等问题,那么便只能从外部寻找解决途径,于是,皮凯蒂提出了“全球累进资本税”的解决方案。
2.实现经济平等的征税方案
在皮凯蒂看来,解决21世纪财富分配不平等,“理想的工具是全球累进资本税,配合非常高度的国际金融透明度”[1](P531)。皮凯蒂认为,加强对资本的征税,是抑制全球资本集中、阻止不平等不断上升的有效手段。
皮凯蒂的全球累进资本税,是指针对个人在全球范围内的净财富征收年度累进税。个人应纳税的财富就是个人所有的资产减去负债后所得的净财富,这里的资产是指包括了不动产、金融资产以及商业资产等所有形式的资产,通过直接向净财富征税累进税,从而保证对最大的财富征收最多的税。
皮凯蒂认为全球累进资本税在现在看来还只是一个“有用的乌托邦”,之所以认为它是乌托邦,是因为全球资本税虽然建立在传统的累进所得税基础上,但征税对象拓展到个人在全球范围内的所有财富,这无疑需要世界各国的通力合作,各国之间应提高金融透明度,加强信息共享,然而,在存在着税务竞争的当今世界,“避税天堂”大量存在,要实现金融透明的国际合作显然不太可能。尽管全球资本税目前很难实现,但它确实又是有用的,在皮凯蒂看来全球资本税具有无可比拟的优点,它“既能保持经济的开放性,又能有效规范全球经济,并且公平地在国家之间以及一国之内分配利益”[1](P532),这是传统的贸易保护主义和资本管制所无法替代的理想方案。皮凯蒂的资本税具有改良传统财富税的作用,传统财富税是一种只针对不动产征税的税收制度,既没有考虑纳税人的负债情况,也没有把所有类别的资产纳入进来,因此导致该税种漏洞百出,不仅不能让拥有更多财富的人缴纳更多的税,反而把累进税变成了累退税。之所以会造成累进税的累退,是因为富人最大的财富往往是其所有的金融资产,他们能轻松地避税,而仅仅拥有不动产的普通民众往往缴纳更高比率的税。这种财富税不但没有促进社会平等,反而深化了财富的不平等。而皮凯蒂的全球资本税则能有效地解决这个难题,因为它能够让人们在全世界范围内拥有财富的情况变得清晰透明,从而使得避税成为不可能,最终实现以资本税的方式减缓经济不平等的目标。
此外,根据全球累进资本税方案,各国还能加强对金融和银行体系的监管,能够有效地避免金融危机。征收全球资本税,需要各国政府达成自动共享银行数据的国际协议,一旦实现银行数据信息共享,税务机关便能准确地掌握纳税人的资产状况,这一方面能够让纳税人无法通过转移财富来规避纳税责任,实现纳税义务的平等分配,促进社会公平;另一方面也能为各国政府、国际机构和统计部门提供更加可靠全面的数据,从而为政策制定提供更加合理的依据,以更好地规避金融危机。
皮凯蒂的全球资本税方案,建立在资本收益率总是大于经济增长率的定律之上,通过对资本征税的手段,降低资本所有者的资本收入比重,抑制资本集中的发展趋势,从而实现社会的经济平等。就理论的创新性而言,皮凯蒂的全球资本税方案不失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的理论设想,特别是在这个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该设想正是这种价值倡导最好的理论呼应,虽然它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然而却能够为不平等问题的解决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理论参照与价值指引。
总之,皮凯蒂的经济平等观强调结果平等,具体体现为对财富与收入不平等问题的关注。研究经济不平等问题,皮凯蒂主要是采用经济学实证研究方法,通过数据分析与经济学模型构建,探析经济不平等的根源与解决办法。皮凯蒂的研究所得出的结论,很好契合了马克思的思想,他们都洞察到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经济不平等具有内在的难以克服性,以及愈演愈烈的发展趋势,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皮凯蒂的研究是用更加翔实的数据与更加科学严密的论证方法,再一次证明了马克思理论的科学性,丰富与发展了马克思的思想。
二、马克思的经济平等观
马克思很早就关注经济不平等问题,在《神圣家族》一书中,马克思便指出了思想的物质基础,阐明自由平等的实现不是停留在头脑中的实现,而应该是在客观的物质世界中实现的。马克思对平等的关注,从来都是建立在现实的物质基础上的,因此,某种意义上而言,马克思平等观的核心就是经济平等观,他所强调的平等就是要实现实质平等,不是资产阶级理论家的形式平等,也不是庸俗社会主义者的工资平等。此外,马克思采用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视角与研究方法,对经济不平等的根源与解决路径做了深刻的理论分析,这些分析集中体现在他的资本积累理论中。马克思没有把经济不平等问题仅仅认为是分配领域中的问题,而是将它与生产联系在一起,将其置于经济制度之下进行分析,他认为经济不平等问题从来不只是一个财富分配的问题,因此探寻不平等的解决路径也就必然不能局限在分配领域,而是要从制度层面去寻找解决方案。
1.对狭隘经济平等理论的批判
马克思强调从整体上把握经济运行的生产、分配、交换与消费四个环节,尽管各个环节是独立而不同的,但它们却又是相互影响、有机结合在一起的。譬如,分配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另一种生产,分配的结果进入下一轮生产过程,生产与分配构成了一个循环。另外,马克思指出,对生产成果的分配并不是分配的全部意义,还有对生产资料的分配。因此,在马克思看来,不平等问题不单是分配的问题,根本上还是生产方式的性质问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决定了分配的方式,解决分配问题的根源在于改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于此,马克思对那种脱离物质基础的平等理论,以及局限于分配领域的庸俗平等理论进行了深入的批判。
(1)对脱离物质基础平等观的批判
马克思对经济平等的关注建立在实践唯物主义立场上。在《神圣家族》一书中,马克思批判了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哲学,在对待如何实现犹太人的解放问题上,鲍威尔等人企图诉诸于自我意识的运动,以一种停留在观念中的方式去解决问题,而忽视了对现实社会与现实的人的关注。马克思深入地批判这种脱离现实的抽象救赎理论,并认为这是一种用“自我意识”代替现实人的危险的唯灵论[2](P7)。他指出人的解放不能停留在思想中,因为这不是简单的停留在头脑中观念的解放与思想的运动,而是应该落实到现实人的现实生活中,关注人的现实利益,通过切实地改变现实的人的客观处境才能实现。马克思强调实现平等与解放的物质基础,并指出,“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使自己出丑”[2](P103)。马克思对人的自由与平等权利的解读,不是抽象意义上空洞的理论论证,而是建立在市民社会基础上,他认为只有通过对市民社会中人的丰富内涵的认识与人的现实经济关系的考察,才能真正把握自由与平等权利的具体内容。
然而,马克思对平等的物质基础的关注,与庸俗平均主义有着本质区别。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批判了蒲鲁东主张的以工资平等消除资本主义贫困现象的理论。在蒲鲁东看来,商品的价值是由劳动价值决定的,不同劳动者的工作时间的价值是相等的,他把这种劳动价值规定为工资,工资成为了衡量劳动价值的标准,也成为了衡量商品价值的尺度,也就是说,商品中包含的劳动量就是劳动者的报酬,工资成为了与生产费用等同的概念。蒲鲁东把整个社会看作是以工资形式领取自己的产品的直接劳动者所组成的,“工资”构成了一切东西的全部价格,因此,实现社会的平等,只需要通过实现工资的平等就可以完成,工资的平等能够保证人们分得正确比例的劳动成果。然而,马克思认为,蒲鲁东以工资平等实现社会的经济平等只不过一个天真的想法,他没有跳出亚当·斯密等国民经济学家的理论框架,而是跟他们一样把工资、平等、劳动等作为先验的原则与抽象的概念,却没有考察它们丰富的内涵与现实关系,从这样的理论视角出发,无法真正深入贫困与平等问题的本质。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价值无法确定商品的相对价值,劳动价值本身还是一个需要被确定的相对价值,用劳动的相对价值来确定商品的相对价值,构成了一个循环论证,因此蒲鲁东理论体系的基础本身就是错误的[3](P98)。马克思指出蒲鲁东的根本错误在于没有认识到社会生产关系的现实性,从抽象的概念出发来推演实现平等的运动,通过自己的理论抽象,天真地把资本家与工人的劳动性质等同化,根据他们付出的劳动量,享受平等的工资。蒲鲁东以工资平等实现社会平等实际上是在忽视了经济运行规律与生产关系现实性的条件下得出的错误结论,它无视社会实践,必然也将无法改变工人经济困难的境况与社会不平等的现实。
(2)对庸俗社会主义平等理论的批判
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对要求平等的劳动权利以及平等分配劳动所得的理论作了批判。在《德国工人党纲领》中,拉萨尔派提出“劳动是一切财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而因为有益的劳动只有在社会中和通过社会才是可能的,所以劳动所得应当不折不扣和按照平等的权利属于社会一切成员。”[4](P7)马克思深刻地批判了这种庸俗社会主义的平等分配观。他指出劳动并不是一切财富的源泉,自然界其实才是财富产生的第一源泉,如果没有自然界给人类的劳动提供相应的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财富也就无所谈起。将劳动作为财富的全部来源,这种观点忽略了生产活动必须具备的前提条件,回避了生产资料所有制这个根本问题,忽视了资本家对生产资料的占有的事实,片面地夸大劳动的作用,“给劳动加上了一种超自然的创造力”,这就掩盖了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在拉萨尔派看来,因为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来源,因此,既然劳动所得全部是由劳动者创造的,那么也就应该公平地分配给每个劳动者。然而,马克思认为这样的论调早就只是“空洞的词句”,事实上,在分配劳动所得时,往往劳动者被排在了分配的最后,因为根据拉萨尔的“有益的劳动只有在社会中和通过社会才是可能的”[4](P8),所以为了维持社会的正常运转,必须首先满足社会对劳动成果的需求。其次私有资产阶级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必须优先得到满足,否则劳动的条件就无法维持,最后的部分才会为个体劳动者分配。因此,马克思接着指出,所谓“公平分配劳动所得”的主张只不过是在重复资产阶级的陈旧论调,他们早已断言现今的分配就是公平的,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以商品的平等交换为基础的社会,资本家购买工人的劳动力也似乎建立在一种公平交换基础上,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因此,马克思认为将这种陈词滥调作为教条写入纲领,是缺乏现实考察所得出的没有实质意义的论调。庸俗社会主义者企图以“平等分配劳动成果”的方式实现社会平等,实在是有点过于天真了,最终只会沦为空洞的幻想。“消费资料的任何一种分配,都不过是生产条件本身分配的结果;而生产条件的分配,则表现生产方式本身的性质。”[4](P16)马克思指出,生产资料分配才是决定消费资料分配的决定因素,庸俗的社会主义只是围绕着分配问题兜圈子,把分配与生产方式看成是独立且不相干的,这只能是一种无视现实客观规律的论断。
马克思进一步批判了拉萨尔派对平等权利的幻想。拉萨尔派要求通过获得平等的劳动权利,实现对平等分配劳动所得的目标。然而马克思认为这种平等的权利虽然是进步的,但总还是被限制在一个资产阶级的框框里。“这种平等的权利,对不同等的劳动来说是不平等的权利。它不承认任何阶级差别,因为每个人都像其他人一样只是劳动者;但是它默认,劳动者的不同等的个人天赋,从而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权。所以就它的内容来讲,它像一切权利一样是一种不平等的权利。”[4](P15)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中寻求平等权利和公平地分配劳动所得,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权利决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制约的文化发展。他甚至认为在以按劳分配的共产主义第一阶段也是难以实现的目标,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在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权利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4](P16)马克思为平等指出了实现的历史条件,即只有在实现了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高级阶段才会实现,而拉萨尔派仅仅依靠公平分配劳动成果就实现平等的企图必然会落空。
2.经济不平等根源的政治经济学分析
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制度的研究,发现资本主义体系内部存在不可调和逻辑矛盾,它决定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平等属性以及资本主义终将在不平等状况不断恶化中走向崩溃。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终将崩溃的分析是基于他的两个的理论发现:资本的无限积累原理与利润率下降规律。
对资本的无限积累原理的阐释,主要是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七篇中,马克思的资本的无限积累原理,实际上就是指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资本家在获得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剩余价值后,又将这些剩余价值作为资本用于扩大再生产,由此产生更多的新的剩余价值,在这个资本带来剩余价值、剩余价值转化为新的资本产生更多剩余价值的循环过程中,资本得以累进式增长,资本实现不断积累,并最终集中在一小部分人的手中,这就是资本积累实现的过程。实际上,马克思对资本积累作了一个简明的定义:把剩余价值当作资本使用,或者说,把剩余价值再转化为资本,叫作资本积累[5](P668)。资本的积累在带来财富集聚的同时,也带来了贫困的积累,导致社会贫富差距的两极化。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条件下,资本的积累是一个自动的过程,资本的逐利本性,为资本积累提供了不竭的内在动力,资本家永远都在追求更多的剩余价值,他们通过占有剩余价值然后又将剩余价值资本化,作为追加资本投入到生产过程中,从而获取更多的剩余价值,资本家通过这种资本积累的方式,实现其对财富无止境欲望的满足。此外,马克思指出,在市场竞争的外在压力下,资本积累成为资本家赢得竞争的手段,只有在不断实现资本积累与财富增长中,才能不在资本主义市场竞争中所淘汰。因此,在内在动力与外在压力的双重作用下,资本积累必然是一个不断持续的过程,资本积累也将呈现无限增长的趋势。
伴随着资本的无限积累而来的,是贫困的不断积累,资本的积累一方面导致社会财富的高度集中,另一方面则带来更加深重的贫困积累。马克思从资本的有机构成的变化这个变量,分析资本积累是如何带来了贫困的积累。马克思认为,资本的积累与财富的集中,使得资本规模得以不断扩大,随着资本规模的增加,经营规模得以壮大,这对于引进新技术与提升生产管理水平具有重要意义,新的技术与管理必然能够提高劳动生产率,由此导致每个劳动力能够产生更多的剩余价值,提高了资本的有机构成,这就意味着在资本的价值构成中,可变资本部分的比重相对于不变部分的而言减少了。而可变资本比重的减少,带来了劳动力需求的减少,因为可变资本的多少与劳动力需求量息息相关。由此,资本的无限积累不仅能够让资本家占有越来越多的剩余价值,而且还会因为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而让更多的劳动力成为剩余劳动力,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因为失去劳动机会,必然陷入贫困境地,同时又因为大量剩余劳动力,构成了强大的就业压力,使得就业工人只能忍受更多的剥削,造成了工人阶级的普遍贫困的积累。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第三篇中论述了一般利润率趋于下降的规律,指出这是资本主义私有制生产方式所无法避免的定律。在马克思的分析中,在剩余价值率固定不变的情况下,资本有机构成的与资本利润率是呈反比的关系。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资本家都会努力引进新技术与机器设备以提高劳动生产率,降低产品的个别必要劳动时间,从而获取超额利润。这样就会出现机器代替劳动力的现象,一方面机器设备等不变资本在增加,而另一方面作为可变资本的劳动力则在减少,可变资本相对于不变资本而减少,不变资本与可变资本的比值即资本有机构成必然在提高。根据资本有机构成与资本利润率的反向变动关系,伴随着技术进步所带来资本有机构成的不断提高,资本的利润率将会出现不断下降的规律。在资本利润率的不断下降的压力下,资本家为了实现资本利润率的稳定,只能通过提高剩余价值率的方式,以对冲资本有机构成提高带来的利润率下降。而为了提高剩余价值率,资本家就必须加强对劳动者的剥削,一方面通过提高工人的劳动生产率,让工人创造出更多的剩余价值,另一方面则通过进一步压低工人实际工资,从而占有更多的剩余价值。由此,在资本利润率下降规律的作用下,贫富差距进一步加深,社会不平等程度更加严重。
3.扬弃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不平等解决方案
根据马克思的一般利润率趋于下降的规律,他认为这个规律是植根于资本主义制度内部且无法克服的定律,在该定律的影响下,资本主义社会必然陷入资本与人口的双过剩,由此导致周期性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以及资本家与工人的贫富两极分化。利润率下降规律是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内在缺陷,因此这也决定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可能真正实现平等,幻想在资本主义制度前提下消除不平等,必然走向失败。
不平等问题是马克思关心的问题,但是他并没有把解决不平等问题局限在分配领域,而是强调应该分析资本主义生产的全部过程,从生产出发来考察分配的问题,在马克思看来,生产决定了分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决定了它的分配方式,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所有制形式下,资本家占有了工人所创造的剩余价值,这是资本主义不平等的根源,因此,即使通过税收和福利等方式进行再分配,也依然改变不了资本主义内生的不平等。以拉萨尔主义为代表的庸俗社会主义认为,共产主义目标就是公平分配劳动所得,只要建立一种对消费资料进行公平分配的制度,就能实现社会的普遍平等,工人由此便获得了解放,拥有了平等的社会地位,因此,实现共产主义的目标,只需要从改变分配方式入手便可以了,他们甚至认为存在一种适用于不同社会制度的分配制度,它是实现公平分配的钥匙,也是实现共产主义的手段。马克思对庸俗社会主义的分配论作了深刻批判,并且指出这种分配中心理论的虚幻性与危险性,他认为根本不可能存在一种适用于所有社会制度的抽象的公平分配制度,因为分配是具有历史性的,并且由生产要素分配方式决定的,生产要素的分配决定了消费资料的分配,在资本家占有所有生产资料,工人除了自身而一无所有的生产要素分配方式下,企图实现对消费资料的公平分配,是根本不现实的。不同的生产方式必然产生与之相适应的消费资料分配方式,脱离生产方式谈分配,只能是一种理论空谈,马克思把这种空谈分配的理论视为“开倒车”理论[6](P306)。这种“开倒车”理论不仅具有虚幻性,而且还具有欺骗性与危险性,因为这种理论回避了对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改造,而是妄图在不改变所有制形式的前提下,通过调整分配方式来实现对工人的解放。这种庸俗社会主义理论其实正好暗合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理论主张,即在不改变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前提下,通过适度增进工人福利,改善工人生产生活条件,从而让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关系得以缓和,最终让工人放弃实现对自身解放的行动。马克思批判拉萨尔派的分配理论,正是深刻地看到了这种理论可能会对工人造成巨大的麻痹作用。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指出工人阶级要实现自身解放的唯一途径就是要改变所有制关系,也就是要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7](P286),共产主义的革命运动就是要同传统所有制关系实现决裂,建立新的生产资料所有制制度。
脱离了生产要素谈分配,实际上是没有看到分配是由生产决定的,分配只是居于从属的地位,离开了生产资料所有制谈分配平等,只是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幻想。要实现全体社会成员的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只有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入手,从根本上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建立社会主义公有制生产方式。
三、对皮凯蒂与马克思经济平等观的比较分析
在经济平等观上,皮凯蒂与马克思有理论共通之处。一是他们都关注平等的经济基础,与那些只重视建构纯理论数学模型,而不愿去回答现实世界中复杂问题的经济学家不同,皮凯蒂的研究更加具有现实指向性,他从现实世界存在的问题出发,关注客观存在的不平等问题,并致力于解决现实生活中经济不平等问题,这一点是与马克思非常相似的。在研究方法上,皮凯蒂摒弃了现代经济学注重的纯数理推导,而是借鉴了历史学、政治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重新将经济学研究与其他社会科学研究结合起来,从而更好地分析现实社会中存在经济不平等问题。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皮凯蒂主张的研究方法是向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的回归。
二是在经济不平等的历史、现状与发展趋势上,皮凯蒂与马克思得出了相同的结论。马克思早在十九世纪便预言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经济不平等会日益严重,而皮凯蒂在对大量历史数据分析的基础上,证实了马克思的结论。皮凯蒂根据自己建构的经济模型,推演出21世纪的不平等发展趋势,指出经济不平等状况会继续恶化,皮凯蒂与马克思一样,都认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未来的财富集中程度会越来越高,贫富差距两极化将更加严重。
三是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能否克服不平等的问题上,皮凯蒂得出了与马克思相似的结论。皮凯蒂认为市场经济越完善,经济不平等现象可能越严重,期望市场经济自动实现经济平等的愿望,是必然要落空的,因为在自由的市场经济中,资本的逐利本性便更加容易实现,资本对经济增长率的吞噬,必然会形成财富的高度积累。皮凯蒂的结论恰恰印证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矛盾的说法,因为是内在规律,所以也就无法仅仅依靠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去克服,这也是马克思论证资本主义制度必然走向灭亡的重要依据。
虽然皮凯蒂与马克思的经济平等理论存在一些相同之处,然而,两者之间更多的还是差别。
首先,从理论研究的目标来看,皮凯蒂的研究以维持资本主义制度为前提,他的研究更多的是如何在资本主义制度的条件下,更好地实现经济平等,因此皮凯蒂的研究仅仅是从分配的角度研究不平等问题,而并不触及资本主义私有制制度,这是与马克思的研究存在的最根本的差别。马克思作为一个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者,对经济不平等问题的研究是从资本主义制度的深层次矛盾出发,由此找到经济不平等产生的真正根源与切实可行的解决途径。
其次,尽管皮凯蒂与马克思都认为资本与不平等之间存在密切关系,资本收益率在不平等结构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然而他们却是从不同角度进行论证,皮凯蒂从资本收益率总是大于经济增长率这个不等式,去论证资本与不平等之间的关系,而马克思则是从利润率下降规律与财富及贫困的积累之间的关系来进行剖析的。根据皮凯蒂的分析,资本收益率总是高于经济增长率,资本收益率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而马克思则指出一般利润率总是趋于下降的,那么资本收益率必然也会呈现下降趋势,由此看来,皮凯蒂与马克思的观点似乎是矛盾的。其实不然,马克思虽然指出一般利润率趋向下降,然而正是这种下降趋势的压力,成为了资本高积累的动力,因为资本的逐利性会驱使它们追求更高的利润,并摆脱利润率趋向下降的压力,而要实现更高的利润率,往往只有通过资本的不断转移形成的高度集中即垄断,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最高利润率。这个资本转移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优胜劣汰的竞争过程,无法实现更高利润率的资本,最终会被兼并,竞争的失败者便承担了利润率下降的压力,而胜利者则能够保持稳定的资本收益率,并且在资本转移的过程中实现资本的不断积累,从而分享到更多的经济利润,并由此进一步实现资本的积累[8]。因此,与皮凯蒂的分析相比,马克思对资本收益率的分析更加全面,他深入细致地考察了资本的运动过程,总结出资本运动的内在规律,并寻找出资本高积累与贫困高积累之所以总是相伴而生的根本原因。
最后,皮凯蒂对经济不平等的研究依然停留在分配领域,他从财富分配的角度分析不平等的根源,而在如何实现经济平等的问题上,同样是从分配理论的角度出发,旨在依靠税制创新,以全球累进资本税这种财富再分配手段实现经济平等。这是皮凯蒂所擅长的经济学分析方法,但同时也导致了其理论的局限性,因为他没有找到经济不平等产生的深层次原因,所以只能提出乌托邦式的解决方案。马克思对经济不平等问题的分析,没有局限于分配领域,而是将财富分配的问题与生产方式联系在一起,指出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才是经济不平等产生的根源,并得出资本主义制度必然会因为自身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走向灭亡的结论,建立在普遍贫困基础上的资本高收益率,必然导致强烈的社会反抗与社会分裂,资本主义制度最终将陷入深刻的社会矛盾中:一边是大肆宣扬的自由平等价值观,而另一边却是贫富分化两极化的社会现实。在这种深刻的社会矛盾与内在悖论的作用下,资本主义制度必然是无法持续而走向自我毁灭的,更遑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实现经济平等了。因此,只有改变资本主义私有制,才能真正实现经济平等,从而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奠定现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