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学科视域下文学—传播学研究的三个维度
2020-12-01曾巍
曾 巍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文化传播研究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9)
引言
在重构人文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时代语境中,打破壁垒、更新观念、创新方法,成为当前文学研究领域的显著趋势。“无论是中国文学研究还是外国文学研究,都不仅始终离不开学科间性基础上的跨学科互涉,而且这种跨学科乃至‘超学科’研究的不断提升、拓展与深化,又永远是整个文学研究的观念与方法创新方面的必由之路。”①如果说,在“分科立学”所推动的知识体制化和专门化进程中,文学研究获得了它的独立性地位,更主要的是因为它的知识对象相对明确,而就阐释技术而言,却并未生长、发展出其专有的方法:文学研究一开始就是“跨学科”的,借助于社会学和历史学的方法对作品进行阐释;20世纪上半叶出现的“语言论转向”,将研究从文本外部领回内部,其方法的基础是哲学的和语言学的;八九十年代兴起的“文化转向”,关注社会上林林总总的文化现象,拓宽了文学研究的领地,其方法更多受启于文化学、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的前沿成果。20世纪以来曾在文学研究中煊赫一时的文学批评方法——精神批评、神话原型批评、西方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等,都是对其他学科方法的借鉴、吸收和运用。这表明,文学研究学科的本质属性,除了审美属性,“不可避免地具有学科内涵的包容性、知识生产的综合性和研究方法的丰富多样性”②。坚持学科属性与扩展学科视野的辩证发展,促进了知识创新。而一以贯之的学科互涉,虽然导致了学科身份的不确定,但这也恰恰是一种优势,因为“跨学科性意味着文学研究可以在所有外学科上建立文学阐释的知识学视界,同时也不受任何学科知识系统的限制”③。
在中国,伴随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思想解放与社会开放,以及由此兴起的西学资源大规模的输入与译介,各种西方理论如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给文学研究带来了焕然一新的局面,但方法论层面的“沸腾”与“喧嚣”,也造成喧宾夺主、生搬硬套、凌空蹈虚等与本土话语方式、传统资源、具体环境脱节的弊病,众声喧哗的背后是尴尬的主体失语与客体错位。进入新世纪,一批兼具国际视野与本土意识的学者,致力于思考如何从舶来理论的淹困中突围,进而以原创性品格彰显出“中国学派”的“中国声音”。其进路大致有二:一是通过深掘中国古代文论的神韵与肌理,“发掘、复苏、激活传统文论话语系统,并立足于当代,在中西对话中重建当代文论话语”④,也就是在认识到中西文论、古今文论“异质同构”关系的基础上,在当代语境中实现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⑤;一是文学研究与多学科展开对话与互涉,借助其他学科的视角、方法、知识体系重新审视文学,“将文学活动置于多重主体‘对话’的意义生产机制中加以诠释”⑥。后一种思路开辟出文学伦理学研究、文学地理学研究、文学人类学研究、文学生态学研究、文学经济学研究等交叉领域,并在近年来“跨学科”渐成国内学界共识和热点的趋势中异常活跃。其中,文学伦理学更是以体系性的理论建构和丰富的批评实践,在中西学术界的共时交流中不断完善与成熟,具有国际影响力⑦。概而言之,跨学科通过理论层面的借鉴、辐射,方法层面的交叉、移植,问题层面的共商、互动,文化层面的渗透、聚合,击破学科间的条块设限,贯通知识域间的内在联系,也能够有效阻抑文学研究在学院体制下由于专门化、精细化而出现的内卷化漩流。
那么,是否任意学科都能与文学一拍即合,在碰撞中孕育出新的充满活力的交集?一些尝试证明,某些学科可能在特定时间和环境中,为文学研究提供针对具体问题的创新思维方式,但没有影响对文学本质的认识,不能推动研究范式转型,更无法在价值重估的基础上指导文学实践活动。这些学科与文学的结合如果不是昙花一现,也会争议频频。文学研究中“拿来主义”的标尺,要考量“外学科跟文学研究的距离远近”⑧。显见的,人文社会科学中的哲学、语言学、历史学、社会学、教育学等,容易与文学“贴近”并对接,而自然科学如数学、物理学、化学等则较难交轨。本文要探讨的,是本身即为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交叉学科,自建立以来研究策略一直在实证性与阐释性两端摆动的一门学科——传播学,与文学是否能够产生强关联性耦合,两者将在哪一层面、以何种方式构成新的知识视界,以及重构之后的研究思路该如何展开。
一、知识之树上的文学与传播学
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文学,是对神话和历史的记录,以口头文学的形式存在,待到春秋时期孔子编《诗经》,古希腊出现荷马史诗,距今已有两三千年的历史,没有传播活动,它们无法流传下来。这里所说的“文学”,指的是文学作品,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研究。文学是创造性的艺术,而文学研究,则是一门知识。文学研究将文学作为专门的艺术对象考察,“研究者必须将它的文学经验转化为知性的(intellectual)形式,并且只有将它同化成首尾一贯的合理的体系,它才能成为一种知识”⑨。它在西方的兴起,按照卡勒的说法,始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在此之前,“文学”与哲学家、演讲家等的作品一起是文化整体中的一部分,在语文学(philology)范畴内被探讨⑩,更多地被看作文献、典籍而非艺术。希利斯·米勒则认为,文学概念的独立,萌芽于工业革命,印刷技术的出现和运用起到巨大推动作用,因为“印刷鼓励和强化了一种分离的假定,包括主客体的分离,自我的分离的统一性和自律性;‘作者’的权威;实证地认识他者精神和心灵的难度和不可能性;再现或者某种模仿”。现代大学的建立,更是通过学科分类为知识划定边界,学术研究变得越来越结构化、体制化,系科要维持自身威力,就会将研究领域宣称为独属地,并将来自外部的渗透看作干扰。具体到文学研究,自然会转向对“文学性”的关注与强调,这种试图找到外在规定性本质的思路,有利于廓清文学的独特性,也进一步将文学与非文学区别开来,从而呈现出清晰边界。但是另一方面,即使文学在语言材质上的特殊性得以揭橥,其所表现的内容依然是全部的世界,因此必然向全部的知识敞开。因此,文学是整体知识体系的一部分,同时其内部又以镜像呈现出整体知识体系,这种有机结构决定了,脱离了其他知识的文学将变成空洞语言的蝉蜕。而一旦涉及文学表现对象的分析与阐释,整体知识体系中对该对象的研究方法由于是先在的、专修的,而无法为文学研究所忽视。现象的世界是变动不居的,而人类对宇宙的探索、对自身的认识从未停止,知识的生产与知识的传播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这意味着“知识之树”——整体知识体系仍然在抽枝吐叶。只要文学表现的对象在扩展,文学研究的视域也会延伸,因此,从其他学科中借鉴思路与方法,与其说是自主的创新,不如说是学科发展的必然要求。
传播活动,发生于彼此分离的个体之间,个体通过信息的交流、分享互相影响并建立一定的关系。正是由于传播活动(communication)及其所建立的种种关系,个体的人在群体中以某种形式构建出社会(community)。“传播”与“社会”词根上的同源似乎表明:社会的形成是传播活动的结果,而传播的存在使得社会作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人类历史上的传播活动,从面对面通过表情、仪态、肢体动作、声音等交流,经历了语言的发明、文字的滥觞、印刷工业的庞然兴起、电子媒介与网络媒介的狂飙突进,媒介革命的总体趋势是传播速度越来越快,范围越来越广,效率不断提高。而“人发送的讯息越来越容易传递,在时间和空间上更容易与人分离”,即媒介使世界和社会中的个体越来越渺小,越来越分离,因此也更加依赖于传播。随着媒介更替演进,人类的传播活动越来越复杂,而人们对于传播学的专门研究,肇始于对媒介的社会功能的考察,拉斯韦尔、勒温、拉扎斯菲尔德、霍夫兰等先驱“分别从政治学、心理学、社会学等角度进入大众传播领域”,“将诸多心理学及社会学的实验和调查方法引入大众传播的效果问题研究,成为很长时间内媒介社会学的‘主导范式’”。学院中传播学学科的建立,发轫于20世纪40年代具有文学背景的威尔伯·施拉姆在美国艾奥瓦大学新闻学院开设相关课程,在伊利诺伊大学创立传播学研究所。其著作《人、讯息和媒介:人类传播概览》(Men,Women,Message,andMedia:UnderstandingHumanCommunication)的出版被看作传播学正式诞生的标志。由此可以看出,作为一门学科,传播学是从其他学科中分离出来的,脱落即有交叉学科的胎记。它又在研究对象明晰、基本问题凸显、研究范式确立、理论体系构建的过程中汲取其他学科的养分,在“知识之树”上成长为生机蓬勃的一枝。“传播”,本就意味着与他者的交流,这也决定了,传播学在学科之林中天然具有开放的姿态。
由此观之,文学是吸纳性强的学科,传播学是渗透性强的学科,这样两个学科的互涉,具有功能性条件和互补性特征。从许多高等院校的院系设置与改组来看,新闻学常与文学并在一起,即使独立设置,也多从文学中剥离出来,并在其后缀以“传播”之名,传播学也被列入“新闻传播学”一级学科下的二级学科。这样的调整实践,无疑说明文学与传播学距离很近甚至是毗邻学科。或者可以说,文学与传播学是互嵌的,因为,一方面,没有传播活动,文学无法从此地传送到彼地,无法从前朝流传到后世,没有传播,作者无法认识世界,作品也不能传递给读者,文本意义的阐释更是一句空话;而另一方面,文学作为极为特殊的传播对象,也一直扮演着挑剔的角色,检验着长于从现象中提炼规律的传播学的理论成色。如果说,两个学科独立发展,说明二者之间存在学科边界,二者也具有“离心异质性”,但这显然是一种具有张力的异质性,它们会在学科体系自我完善的同时发展出一种新关系,彼此相互借鉴、相互启发、相互验证,甚至不惜成为各自知识体系的一种“噪音”,“去干扰、去丰富,甚至可能通过注入开始时不具有噪音功能的信息来代替,干扰在不同层次的现象之间产生了新的阐释形式和新的观点”。在这种互动中,两个学科的知识根系越来越扎实,主干越来越有力,枝叶也来越繁盛。
事实上,在文学研究的具体实践中,文学与传播学的互动是十分频繁的,而文学的跨学科研究,一般被划入比较文学的研究范畴。当比较文学聚焦于“一种文学思潮或一部文学作品从一个民族流传到另一个民族;从一个地区蔓延到另一个地区”时,当它试图从接受、影响、诠释的角度阐释一国文学对他国文学的吸收和变异,进而探究某一文化系统对其他文化系统的穿透、折射与变形时,毋庸赘言就是在探讨文学之传播。比较文学,意味着与“他者”的对比,并通过对照反观自身。“两种文化相遇,也就是进入了同一个‘文化场’(Cultural Field),两者都便与原来不同而产生了新的性质,两者之间必然会发生一定关系”,而这个“文化场”,文化以信息的方式在其中双向流动,所以更是传播的场域。只有传播,才让主体与他者之间建立起一定关系。当一部文学作品完成,极大的可能便是经由某种传播渠道在时空中流布,这无疑都属于文学传播的研究范畴,研究实例不胜枚举。另外,在文化工业兴起,人类社会进入媒介时代的背景下,受启发于海德格尔、本雅明、麦克卢汉、哈贝马斯、布迪厄等理论家对媒介的相关论述及有力批判,学界注意到媒介的快速更替,不仅对文学的生产和消费方式带来革命性变化,而且带来文学形态的嬗变,进而引发对文学本质的思考,重塑时代语境中的文学观念。在数字化、融媒体等给世界与人类生活带来日新月异变化的当下,当媒介与资本联手大规模入侵精神生产领域,既有必要从新现象着手,在理论层面勘察文学媒介的性质、特征、源流、功能、价值等,也可以充分利用新媒介的技术优势,将离散的文本聚合起来,“把传统的静态文本变为可随意组合的动态文本”,“改变文学史的认知角度和方法,时间上细化文学史的时间粒度,空间上深化文学的空间层次”,将媒介用作文学研究的新工具,王兆鹏近年来运用数字化技术、大数据对唐宋文学的研究,绘制出“唐宋文学编年电子地图”,即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当然,媒介技术对文学也会产生负面效应,如“对文学性的消解”,“技术复制对文学经典信仰的消褪”等,在认知到这些问题之后如何“借助新技术提升作品的艺术水准与审美价值”,也得到了较多的讨论。在另一枝上,传播学研究对文学研究的借鉴与挪用也方兴未艾,如肯尼斯·伯克(Kenneth Burke)基于“生活就是戏剧本身”的认识,将戏剧的五大元素——行动、场景、行动者、方法和目的引入考察传播活动中如何劝服听众接受传播者对现实的看法,他确信“一切公共演说的终极动机都是为了净化我们持续存在的、无所不包的罪感”,也是对亚里士多德戏剧净化论的跨域发挥;沃尔特·费希尔(Walter Fisher)则将生活视为“一系列含有冲突、个性、开端、发展和结局的进行中的叙事”,对交流过程的研究也就从理性世界范式转向叙事范式,即使是普通的人际交流,同样要像文学讲故事那样讲究技巧。由此可见,文学与传播学两个学科的互涉,已在实践层面展开,且有成为热点的趋势。
21世纪以来,国内亦有不少学者明确提出建立文学传播学的构想:沈阳师范大学文学传播研究所曹萌(2004)从考察中国古代文学传播方式入手,提出创建文学传播学开展相关研究;霍有明、李永平(2006)指出“文学传播学是研究文学媒介、作家宴集唱和、流派、结社以及文学作品的生产、流传和影响等方面特征及其规律的一门学科,是传播学的分支”,并对学科体系,研究对象、内容、方法等进行了初步探讨;柯卓英(2008)也认为文学传播学是两个学科“相互融合的交叉学科”,强调要在“文学研究的基础上,吸收传播学的理论和方法,运用传播学的理念和术语,从新的视角和方法审视文学传播现象,考察文学传播过程,讨论这种不同于一般大众传播的文学传播的特殊规律及其原理”;李永平(2010)凸显出媒介文化的视角,认为文学传播学研究“传媒的文学特性、文学流派以及文学作品的生产、流传和影响的特征及其规律”;杨立川(2012)尝试构建文学传播学的学科框架,将文学传播与社会环境的关系、文学传播诸要素诸环节的研究、文学传播的形态研究纳入总体学科体系之中;等等。文言(2010)主编的《文学传播学引论》是国内第一部专论,该书以拉斯韦尔提出的著名的“5W”理论为框架,逐一考察了文学传播中的主体、过程、媒介、内容及受众等传播环节与要素,并提出文学传播学研究要注意定量研究与定性研究相结合。综而观之,文学传播学是作为交叉学科被提出的,在这个新学科中,文学作为特殊的传播对象被观照,其视角和方法基本上是传播学的。亦即,文学传播学是因传播对象而对传播学的进一步细分,被理解为知识的树枝上分出或嫁接而来的又一新枝。
值得商榷的是,这样的思路是与“分科立学”一脉相承的,潜在的风险是在其内部知识不断繁殖、操作技术不断精细化的过程中趋向形成稳定的结构,从而生成新的学科边界。而据守两者中的一端,强行将另一学科作为客体对象纳入审视范畴,先入为主的姿态也会造成地位的不对等,甚至引发相关者的不悦、失语从而让对话无法继续。学科互涉,应该重视学科的主体间性,而不是让他者被主体的话语吞没。学科间性,强调的是学科与学科的共在,两者之间是自由的联系,都不抹杀对方的个性,也不依从单方面的意愿将彼此置于某种等级秩序中。德国哲学家谢林提醒说,绝对的知识是一个整体,而学术机构的科学建制,“把知识尽可能划分为各种不同的分支,进而把整体的活生生的有机结构碾压为各种最小的碎片”,这显然不利于认识知识普遍性中的特殊性,以及特殊性中的普遍性。因此,跨学科还有一条看似相反的路径,那就是走向综合,构建学科共同体。它将丰富现有领域,通过话语互渗突破学科边界。跨学科因此将“带来视觉隐喻的扩展”,“通过垂直面的深度和水平面的宽度来完成”,“综合暗示着通过一系列的整合行为,创造出一种学科互涉结果”。为了表示文学与传播学这种方式的结合,笔者将两个学科以符号“—”连接起来,知识之树上的两枝,将在一个交汇处结合构成整体,并向两个领域的学者共同打开通道。依据两个学科研究范围彼此涵纳与重叠的程度,文学—传播学的“联合作业”可从三个维度展开:文学是传播的对象;文学活动即传播活动;传播现象遍布于文学作品之中。
二、跨越广阔时空的文学传播
人类认识世界、获取知识的思维方式,往往是从纷繁复杂的现象中抽绎出具有一般性的规律,然后再到具体的对象上进行验证,在这个过程中同时发现、阐明个体对象的特殊性质。文学的传播活动,跨越时间的长河,并在空间上不断扩大范围。文学传播在漫长的历史中,存在人际传播、公共传播、大众传播等多种方式;根据传受双方的身份,又存在跨国界、跨语种、跨民族、跨性别、跨文化等多种情况;传播媒介的演变,又带来口头语言传播、文字传播、数字传播、网络传播、全媒体传播等多种形态。文学研究对这些活动的关注,主要还是就具体的现象进行历史的描述,或者在比较文学的研究领域内,探究接受、影响的效果及其内外部原因。而将文学作为传播的对象进行考察,可行的做法是,将文学传播个案的历史描述,代入传播学概括出的一般传播活动的理论框架之中进行有效性和可靠性验证,再根据变量控制提出假说,经反复检验后,构拟出文学传播的基本模式。在传播学发展的进程中,研究者都十分关注基本模式的构建,“虽然模式本身不是一种解释的工具,但它却有助于理论的形成”。从传播学先驱到后来的许多研究者,提出了一些知名的传播模式,如拉斯韦尔模式、香农模式、奥古斯德模式、施拉姆模式、纽科姆对称模式、韦斯特利—麦克莱恩模式等。模式的推陈出新也说明,“没有一种模式是全能的”,在研究具体对象时,应有针对性地选取最适合的模式,或者对其进行改造,甚至进行发明。文言在《文学传播学引论》中所勾画的文学传播的过程模式,即是结合香农模式与韦斯特利—麦克莱恩模式后的重构,如图1所示:
图1 文学传播的过程模式资料来源:文言主编《文学传播学引论》,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9页。
在这个图式中,A、B分别表示文学信息的传播者与接收者,它们既可以是个体的作家或读者,也可以是群体的文学团体或大众;C表示传播媒介,它同样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出版机构等媒介组织。X1……X∞是来自外部世界的各种事物、事件,它们作用于传播者的感官为其感知,转化为信息。传播者对这些信息进行选择、加工,再以信息XA传递出去,在人际传播中,XA将直接传递给B,在大众传播中,XA将经过媒介C的“把关”,如出版机构的审查、编辑的润色等处理为信息XAC再传递给B。f表示反馈信息,从图中虚线示意可见,反馈存在于外部世界、传偶和媒介之间,意味着彼此会产生频繁互动,鼓励、改变甚至抵制信息源的传播意图。G表示过程中来自内部或外部的干扰因素,它们成为“噪音”,影响传播效果。由于文学传播中普遍存在着把关、翻译、改编等情况,可进一步细化为二级或多级传播模式,那么诸要素间的关系将更加复杂。
该模式的可取之处,一是通过描摹出反馈机制,反映出文学传播不同于物理信号的单向传输,是多方互动的循环过程;二是恰切地引入“噪音”的概念,提醒注意传播中的干扰项,这与文学活动中的实际状况是吻合的。因为文学创作的艺术性决定了,文学语言有别于科学语言与日常交流语言,它“根植于语言的历史结构之中”,“具有表现情意和实用的一面”,也会“将日常语言的语源加以捏合,加以紧缩,有时甚至加以歪曲”,以隐喻、悖论、歧义、语法组合时的倒错等手法造成含蓄、朦胧、隐晦的艺术效果,影响语义的直接表达。在语义传达与审美效果上,文本符号甚至成为互为干扰的“噪音”。在接收端,读者的释义也会受到集体无意识、时代语境、个体经验等外部因素的干扰,从而对文本“创造性误读”,丰富对作品的理解。这样的“噪音”不但无害,而且正是文学魅力之所在。
如果说该模式存在不足之处,主要在于将文学的载体——文本完全“溶解”在媒介中,将它客观、整体、独特的存在淡化为传播渠道中的一般性要素,降格为传媒机器的寻常产品。而文学研究恰恰是以文本为中心的,分析或阐释时可以完全剥离呈现它的媒介形式,因为“诗(或任何作品)能够在它们刊印的形式之外存在,而印好的人工制品包括了许多不属于真正的诗的因素”。当文本以语词的组织形态“把直接的感觉经验转化成有声的语言符号,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刻召唤和召回整个的世界”,也就是说,文本是跨越时空、勾连传偶的中介和转化器,在传播活动中的重要位置需要得以凸显。
将文本要素置入传播过程模式的中心,将与之相关的信息传输与反馈勾连起来,可对图示进行相应的改造。如果将新的图式投射到知识之树上,就能显现出对时间久远、范围广大的文学传播的研究,文学—传播学的考察将集中在传播主体(作者)、传播媒介(文本载体)、传播内容(文本)、传播客体(读者)、干扰源等要素以及信息流动与反馈的机制等方面,当然同样少不了从总体上分析传播的控制机制,以及传播的实际效果。在实践层面,这正是学者们努力构建的文学传播学的研究范畴。相关研究要观照到图式之中的所有要素,而其中,媒介作为一个变量尤其值得关注。媒介的每一次技术革命,都会改变主体的传播方式以及客体的接受方式,从而重构传播的形态。按照麦克卢汉的说法,“任何媒介或技术的‘讯息’,是由它引入的人间事物的尺度变化、速度变化和模式变化”,施拉姆也曾指出通过不同媒介构成的渠道,即使传播相同内容的信息,也会因为反馈机会、速度控制、讯息代码、增殖功能、保存信息功能、克服传受者选择能力、满足特别需要能力诸方面的差异,导致在传播效果上出入很大。具体到文学,媒介更替不仅会重塑作品的形态,也会影响作家的艺术表达,读者的阅读习惯,甚至引起人们对文学本质的再思考。在信息技术突飞猛进的今天,当大数据、人工智能、5G技术、虚拟现实、脑机接口等不断推进媒体智能化,当“算法”作为“一种更高意义上的媒介”被提出,文学的文本形态、创作方式、审美体验、社会功能又会有怎样的前景?它会迎来发展新机遇还是将面临主体性丧失的危机?新的技术环境下文学与媒介的关系,文学的前途,已成为当前的热门话题,这也要求文学研究者“调整现有的文学观,以一种更为开放的姿态去探索文学发展的新路”。
将这个抽象模型稍稍加以具体化,给其中的要素赋予一些属性,能够让“枝干”的纹理更加清晰;如果进一步具体化直至落实为特定的人、作品、机构,“枝干”上的“叶子”就会跃然而出,呈现出更为生动的细节。如,当我们考察某一部作品或文学思潮如何穿越时间长河,对后世的读者产生影响,则需要梳理传播的历史,这就需要历史学提供丰富的史料;当文学传播活动在教育者和学习者之间展开,传播活动与教学活动就产生了重叠,教育学和心理学对教学过程的定量定性分析、评价方法及评价量表的设计与运用等,也会对考察传播过程与效果有所启发;当传播活动在跨国界、跨语种时对文学文本进行了翻译,则需要翻译学阐释语言转换中出现的信息增生或流失;当文学作品经过了传播机构如出版单位的生产与加工,则与出版学建立了连接,亦有学者呼吁建立文学出版学展开相关理论研究;当传播之中的干扰源来自外部,如意识形态、审查制度、社会习俗、文化障碍等,又与政治学、社会学、文化学等学科产生了交集……由此可见,文学—传播学构成的综合领域,从来不会固守自己的领地,而是“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并通过勘察个人的困境及困境背后的假设,达成一种情形共识”,从而不断成熟与深化。它在逐步展开、不断丰富的过程中,在不同的节点处向其他学科敞开,召唤更大范围的学科互涉,展现了极强的知识吸附能力。
三、文学即传播,或将传播视作文学
长时段、大范围的文学传播中,文学被当作传播活动的特定对象来考察。而即时性的作家创作和读者阅读活动,也是一种传播活动。这时,传播学与文学研究的对象是复合的。文学理论家艾布拉姆斯在著作《镜与灯》中通过梳理浪漫主义之前的文论传统,总结出艺术批评(文学研究)的坐标系,他认为,艺术作品(文本)总要涉及四个要素,即作品、艺术家、客观世界与欣赏者。任何理论多少要考虑这四个要素,只是对不同要素的关注有程度轻重之别。这样一个“既简易又灵活的参照系”,能“在不无端损害任何一种艺术理论的前提下,把尽可能多的艺术理论体系纳入讨论”。文学理论中的模仿说、实用说、表现说等,阐明的正是作品与世界、作品与读者、作品与作者的关系。如果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其揭示的,就是在这个坐标系之间,信息是如何传递、交换、加工的。将从作者创作到读者接受的过程视为一个完整的文学活动,它同样也是完整的传播活动:作家从客观世界中通过感官获取信息;再通过信息的选择、加工并以一定的媒介呈现为作品,客观的作品因此是一个信息的集合;阅读时,作品信息集合中的信息又为读者的感觉所认知,并在知觉层面作用于情感与观念从而产生审美体验。我们依然可以遵循前面的思路,将这一活动投射到抽象的传播模式上,再结合文学信息的“文学性”进行阐发。可以借鉴的模式是施拉姆提出的三种传播模式中的一种,如图2所示:
图2 施拉姆模式资料来源:沃纳·赛佛林、小詹姆斯·坦卡德《传播理论:起源、方法与应用》,郭镇之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第56页。
对于文学传播来说,图中的“信源”就是“艺术家”,“信宿”就是“读者”,“信号”就是“作品”,而“经验范围”大致可对应于艺术家与读者可感知的“客观世界”。这样,艾布拉姆斯的坐标系与施拉姆的模式就可以对接起来了。以传播模式作为参照系,文学理论所探讨的问题,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作家如何运用语言媒介通过编码制作出文本;文本内部语言符号的组织方式;读者如何对文本进行解码从而对作品进行诠释。由于文学文本之中的语言往往被编码为隐喻的、换喻的、双关的或者象征的,或者,在编码者那里,“在文学手段的压力下,普通语言被强化、凝聚、扭曲、缩短、拉长、颠倒”,信息因此变得隐晦而纷杂,对它的解码就会是多义的。显然,在这一视角下,文本作为信息的载体,是处于核心位置的。认识到信息是通过语言来组织、呈现的,自然引发文学理论的语言转向;而语言又是一种特殊的符号,当然需要置于符号的层面进行考察。从语言学、符号学的角度阐释文学基本理论,是20世纪西方文论中的“显学”。罗曼·雅各布森描述过语言的传播过程:“发送者把信息传递给接收者,信息要想生效,则需要联系某种语境(用另一个较模糊的术语说,就是‘指称物’),接收者要想捕捉到这种语境,不管它是语言的还是能够转化成语言的,还需要有为发送者和接收者完全通用或部分通用的信码(因此发送者和接收者就是信息的编码者和解码者)。最后还需要某种接触——在发送者和接收者之间的物质通道和心理联系——以便二者进入和保持在传达过程之中。”在此基础上,他从语言的功能跨入诗学领域,认为诗的功能“把‘相当’性选择从那种以选择为轴心的构造活动,投射(或扩大)到以组合为轴心的构造活动中”。语言学家索绪尔同样提出,符号体系中存在着基本的二轴关系,即横组合关系与纵聚合关系。横组合,指“系统的组分之间的顺序的组合排列”;纵聚合,是“把言语以外的词汇连接起来成为凭记忆而组合起来的潜藏的系列”。随着文学作品中的信息在横组合方向上历时传播,纵聚合轴上又受到文化结构、个体经验等的作用衍生出丰富的信息,从而影响接受效果。20世纪以来,形式主义学派、布拉格学派、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的符号学,都对文学语言的符号特征与功能有过深入阐述,这里无法一一展开。显见的是,在文学与传播学的跨学科研究中,语言研究是十分重要的。
传播学研究,最核心的概念是信息。当文学文本被看作人类符号化的信息记录时,两者的话语互涉成为可能。在信息层面,文学研究的问题可以转化为:信息的创造、信息的组织方式与信息的阐释。信息的创造者和阐释者都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个体的人,由于“传播者会对信息的形式和内容做出有意识的筛选”,又由于“信息不能阐释自身”,“语言不解释事件,人们对事件做出解释”,因此创造与阐释环节,都离不开人的思维活动。要有效阐释作家的创作与读者的接受活动,就需要关注人的注意、感觉、知觉、记忆、情绪等等心理现象,尤其是创造性思维。将这些心理现象用信息的概念阐释,这正是认知心理学的初始思路,即将“人类所具有的概念、观念、表征等大脑内部活动过程看作是一个物理符号过程”,进而研究大脑如何处理信息。有学者指出,在语言以声音形态被说出、以符号形态被记录之前,人的大脑中存储有“脑文本”,它“不仅是资源和媒介,而且还是信息交换的枢纽”。而一个完整的文学传播活动,则经历了从作者的脑文本生成,到脑文本转化为书写文本,再到读者通过接受与阐释书写文本直至形成另一个脑文本的过程。在信息时代,人工智能对人的大脑处理信息能力的模拟,也正在向文学领域渗透。人工智能究竟能否像人类一样写出思想性与艺术性兼具的文学作品,由几年前计算机通过信息处理和“运算”写出的诗引发了激烈的争论,在未来仍然将是文学、信息科学、认知科学交叉领域关注的前沿话题。
从信息的层面来重新审视文学作品,文本将不仅是语言或者符号的集合,更是由许多信息组成的信息簇。这样,单个词语或符号将不再是文本中最小的单位,从词语和符号中,可以离析出作用于人的不同感官(主要是耳朵与眼睛)的更小的信息单元,而这些信息单元以一定的结构组合成复杂的“信息系统”,与外部进行信息交换。如是观之,文学文本研究可以尝试引入信息论、系统论和控制论的科学视角。新批评理论家尤其重视对文本结构的分析,他们认为对艺术品的考察,“最好不要把它看成一个包含标准的体系,而要把它看成是由几个层面构成的体系,每一个层面隐含了它自己所属的组合”。按照英伽登的区分,第一个层面是语音单元的组合,第二个层面是语义的,第三个层面是在句法结构上表现出的事物,指向对应的外部世界。他还进一步提出了观点的层面和“形而上性质”的层面,强调文学艺术作品能够引人深思。这样一种划分,依据的是符号所承载信息的属性以及该信息作用于人心理认知的层次。由此,一部作品中可以划分出不同的信息层面,但由于它们在语言符号上是交汇的,故而完整作品就是诸体系交织而成的体系。韦恩·布斯也说,文学作品是“一种沿着各种趣味方向来控制读者的涉及与超然的精心创作的体系”。尤里·洛里曼则以诗歌为例,从作品中指辨出声音体系、格律体系、象征体系等,而“作为一个整体的作品的审美效果,都导源于所有这些半自主的体系间的冲突与摩擦”。也就是说,文学作品中诸体系之间的交互作用不仅仅是信息的简单叠加,而且在对接处产生出新的信息,它因此也是“不断地被体系侵入的体系,其中一种体系短暂地提供规范,然后由另一种体系以不断转换的模式超越它”,作品之美,也正产生于信息的不断丰富之中。从这几个例子可以看出,文学的内部研究,有从文本的语言与符号深掘、过渡到信息要素的倾向。聚焦于信息概念对文学理论的再次阐发,将是文学与传播学跨学科研究的重要面向。
除了将文学的创作与阅读看作传播活动,反过来,也可以将一个传播活动形成的文本看作文学文本,以文学研究的方法去剖析它的内容和形式。早在古希腊时期,亚理斯多德的《修辞学》研究了公共演说(显然是一种传播活动)的技巧,正是将演说作为一个文本入手的,而且强调“这种研究是艺术的功能”。修辞关注的是演讲者如何通过逻辑论证、道德论证和情感论证,采取话语表达的策略,达到说服听众的目的。而在作品中讲述让读者信服或者感动的故事,也是文学写作者所关心的。沿着类似的思路,以研究文学文本的方法来研究传播文本,也在传播学领域得以拓展,前文提到的肯尼斯·伯克与沃尔特·费希尔所倡导的“戏剧主义”与“叙事范式”,便是建立在将生活本身视为戏剧或叙事的认识之上。事实上,在文学研究出现文化转向之后,许多日常生活中的传媒所呈现的影像、符号等也频频被作为类文学文本进行考察,如对1991年海湾战争和“9.11事件”的媒体报道,就曾讨论过它们的戏剧性以及展现出的“策略美学”。将广告、海报、流行歌曲、电视节目、电影、微博等作为具有文学性的文本进行分析,更是不可胜数。尤其是电影研究,其理论和批评方法,更是将影片当作另一种媒介形式的文学文本,因为“经典电影和作为时间链条上的戏剧性事件的18、19世纪欧洲小说一样,电影以符号学的方式模仿着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小说,成为18、19世纪小说的延伸,并在社会学上取代了后者”。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传播文本都像电影那样具有突出的审美特性——一是日常生活中那些直接的仅为传递明确意义的话语交流,并不需要刻意去发掘其“文学性”;二是有些传播中产生的“文本”,其艺术品质显得粗糙——否则就有将文学泛化之虞,导致“日常生活审美化”潜在的弊端:艺术格调趋于平庸,审美也将失去批判性与超越精神。
四、文学文本场域内的传播活动
最后需要考察的是文学文本之中的传播活动及其组成要素,即传播活动被作为文学的书写对象。此时,传播活动发生在文学文本中的各个部分之间,如戏剧和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内嵌于文本的信函、公示、广告等具有告知功能的特殊文体,作为背景的传媒机构以及作为道具的传媒工具等。这些传播活动中的信源、信息、信宿都内置于文本之中,信息几乎不发生外溢,即文本的边界决定了它的传播场域。
如果说文学用语言符号反映了世界,那它一定少不了对传播活动的书写——传播将客观世界连接成了整体,它同样将在文本世界起到黏合剂的作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到处都有自我传播、人际传播、群体和公共传播、大众传播的信息传递轨迹。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许多动人的篇章即是用对话体写成的。如《郑风·女曰鸡鸣》开篇即是夫妻二人的对话:“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妻子向丈夫委婉传递鸡已打鸣的信息催促他起床,而丈夫则回以天还未亮并给出了“子兴视夜,明星有烂”的信号,妻子眼见丈夫贪恋床笫,只得再次提醒“将翱将翔,弋凫与雁”,让其意识到对家庭的责任。诗的第二节是妻子的诉说,描绘将猎物加工为菜肴,与丈夫共享的其乐融融的场面。两人的对话,虽未明言,却通过编码与解码,不仅传递了正确的信息,而且传递了浓浓的情意。而《卫风·木瓜》中两情相悦的青年男女,通过互赠“木瓜”“琼琚”、“木桃”“琼瑶”、“木李”“琼玖”以示爱意的“信物”,说话人向听者表达出“永以为好”的誓言,也可以视为成功的信息传播的典范。正是有了对话,避免了直叙法的刻板,在再现生活场景、塑造人物形象、抒发情感方面都起到了极佳效果。在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中,一旦众神的使者赫尔墨斯出现,便会带来神的旨意,由此改变战争的走向和英雄的命运,而故事的叙事进程也因此出现突然转折。文学作品中,亦随处可见对传播方式的书写,无论是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岑参的“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无论是《水浒传》中宋江题写在浔阳楼墙壁上的反诗、《红楼梦》里西平王带领锦衣军查抄宁国府时所宣的圣旨,还是《呼啸山庄》里希刺克厉夫听闻的凯瑟琳的死讯、《包法利夫人》中艾玛收到的法院的传票,都是具体情境中通过一定渠道传递的重要信息,要么在接受者那里掀起巨大的情感波澜,要么激起接受者强烈的反应,从而改变传偶双方的关系甚至各自的命途。就文学效果而言,传播活动,成为情节结构中“使得主题发展、人物性格产生突转的事件”,它强化了主客体之间的交流关系,或造成了对立关系,它的串联,使得作品“体现出完整的结构之美”。
关注文学文本中的传播现象,首当其冲的就是人际传播的基本形态——对话。如戏剧作品,几乎全部由人物的对话构成,文本中关于布景、人物外貌特征、行动的介绍往往只有寥寥数语,或者亦是通过对话间接揭示出来,而人物之间的关系、行动的动机和效果更是在对话的推进中加以呈现,戏剧最重要的特征——冲突则首先表现为言语的冲突。很多时候,冲突的爆发还不是人物的性格、观念的差异导致的,而仅是由于沟通的不畅,即说话者选择的言语方式和具体内容,在听者那里遭到了误解,亦即,信息的编码和解码出现了不协调、不对等。因此,从人物对话,以及对对方话语的阐释着手分析戏剧冲突的原因,不失为可行的路径。马丁·布伯认为,通过对话,自我尝试体验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展现为一种道德关系,因此对话即是伦理沟通。在对话中,“并非语言站在人的里面,而是人站在语言里面,人由语言的里面向外说话”,在对话建立的联系之中,精神从中流溢而出。而依照社会建构论者的观点,对话中的人不仅是在交流信息,也在“共同构建他们身处其中的社会现实,同时也被他们创造的世界所改造”,即“对话中的人的行为会随着互动的持续进行反身性再生产”。由此,对话朝着两个方向延伸: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及整体的戏剧情境。无疑地,对话的分析也可以扩展到更大的范围,并在那里实现传播学与文学的互涉,传播学研究者关于人际传播与关系维持提出的说服理论、意义协调管理理论、违反预期理论、社会渗透理论、不确定性递减理论等,都可以在具体的戏剧对话分析中找到用武之地,进而剥开文本信息层的“洋葱”,揭示出戏剧冲突的深层根源。
同样的,许多小说中也充斥着大量的人物对话。书写对话,是小说家塑造人物、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技巧,“变换人物话语的表达方式成为小说家控制叙述角度和距离,变换感情色彩及语气的有效工具”。在文学批评领域,人物话语分析是叙事学研究的重要内容,批评家们将人物话语按转述形式分为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并对此进一步地细分。而不同类型话语具有不同的审美功能,如自由直接引语具有生动性、可混合性与音响效果,自由间接引语则可以加强反讽效果、增强同情感、增加语意密度等。可是,这样的分析是针对读者的,即另一时空中叙述话语的接受者,也就是说,信息传播溢出了文本的边界。类似的讨论,应该在前文关于读者对文本的接受的层面进行。在文本内部探讨传播现象,必须设定信息的发送者与接收者都在文本之中,其传播场是文本所建构的世界,是文本符号所规定的那个时空。因此,对这些现象的研究,就要聚焦于交流信息的人物之间的关系,交流的方式与效果,人物与故事世界的关系,信息流动与事件开端、推进、高潮、结局的发展线索关系等,进而讨论信息流动产生的修辞功能与审美效果。
文本中另一个值得关注的元素是传播媒介。按照麦克卢汉的说法,“对人的组合与行动的尺度和形态,媒介正是发挥着塑造和控制的作用”。在他看来,人类为了满足自身需要制造了诉诸感官的工具,这些工具以及它们作用于人的感官的讯息共同组成了媒介。这样来说,语言、文字、书籍、报纸、电话、广告、电视、电影是媒介,服装、住宅、货币、轮子、网络游戏、武器也是媒介。如果媒介是人的延伸进而改变了人自身,也改变了现实世界的话,显露于文学文本中的媒介也会塑造文本中的人物,并在故事世界的建构中发挥关键性的作用。文学文本之中对上述媒介的书写比比皆是,它不仅与技术发展时期客观对应,规定了文本背景的历史阶段,也决定了文本中的人物进行信息交流的物理距离、时间跨度和信号密度。这些又显然会影响到人物关系的亲疏以及情感的强度。此外,媒介中由主体发出的信息,承载着人的情感,也是主体欲望在价值物上的投射,同时也深刻地反映出存在于主客体之间的权力关系。由此,研究文本中的传播现象,可以和文学研究中常用的精神分析方法与社会历史批评方法结合起来,由此窥见传播活动的内部和外部机制。当文本中出现了影响力极强的大众传播活动与手段,如报纸社论、广告、电视节目等,还应该意识到传媒是强有力的意识形态工具,运用传播学研究中的涵化理论、议程设置理论、沉默的螺旋假说等,对其传播效果进行分析,借以说明这些媒介如何塑造了文本之中的人物,进而推动情节、烘托主题。
传播现象,既会出现在戏剧和小说之中,也可以在诗歌、非虚构类作品之中找到。它可以成为文本书写的内容,也会影响表现的形式。因此,对文学文本内容或形式进行研究的方法,都可以用来研究文本之中的传播现象。而文学文本中出现的传播现象,一定像现实世界中一样是千姿百态的,绝不仅限于前面提到的对话与媒介。上面举出的例子只是提醒研究者关注它,并能够运用传播学的视角去观察、剖析它。发现这些现象,并对其加以诠释,有助于深化对作品的理解,甚至发掘出新的意义。
结语
本文所讨论的问题,是在学科专门化和知识内卷化的趋势亟须改变,在跨学科研究不断被呼吁并逐步成为共识的今天,已经获得独立学科地位的两门学科——文学与传播学是否能够实现学科互涉,以及如何开展合作研究。文学极强的吸纳性与传播学极强的渗透性,为两者产生强关联性耦合奠定了基础。跨学科研究,将填补两个学科之间人为造成的“知识沟”,并通过多维审视、边界渗透、方法互鉴、话语互渗等实现知识创新。文学与传播学的联合研究并非产生新的交叉学科——文学传播学,而是将二者在更高的层次、更大的范围内综合起来。如果一定要给两者的结合命名,它们将纳入“人文信息学”之内。本文无意于为其建立学科体系和研究范式,因为知识一旦被植入某种框架,就会失去细节的生动,这显然与文学研究的初衷有所偏离。依据两个学科研究范围的彼此涵纳与重叠的程度,文学—传播学的合作研究可以从三个维度展开:一是研究文学在广阔时空中的传播,这一方面已经有了很多的个案研究,需要在此基础上提炼传播活动的规律;二是将文学创作与阅读活动本身看作传播活动,这需要以信息概念为核心,对文学基本理论进行重构,或将传播活动当作文学文本来研究,这需要把握一定的尺度慎重选择;三是聚焦文学文本之中的传播现象,并对其“文学性”进行充分发掘,这一点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通过对这三个维度的分析可以发现,文学—传播学的研究,将不同于把其他学科的视角、方法引入文学研究,或在文学研究中关注其他学科的特定研究对象,它在集合两个领域的研究者形成学科共同体时,又向社会学、历史学、认知科学、心理学、信息科学等其他学科敞开,邀请多学科参与协同创新。有理由相信,文学与传播学作为“知识之树”上两颗闪亮的宝石,将在对人类总体知识的追寻中,在新的知识视界中迸发出夺目的合璧之光。
注释
①②蒋承勇:《跨学科互涉与文学研究方法创新》,《外国文学研究》2020年第3期。
③⑥⑧冯黎明:《文学研究的跨学科性》,《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④曹顺庆:《“话语转换”的继续与重建中国文论话语》,《文艺争鸣》1998年第3期。
⑤参见赖大仁:《中国文论话语重建: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近十年来“古代文论现代转换”及相关问题讨论述评》,《学术界》2007年第4期。
⑦参见苏晖:《学术影响力与国际话语权建构:文学伦理学批评十五年发展历程回顾》,《外国文学研究》2019年第5期。
⑩卡勒:《文学性》,见马克·昂热诺:《问题与观点》,史忠义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