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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洛阳城洛汭里和洛滨里方位考

2020-12-01

唐都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洛阳城洛阳

王 静

(洛阳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洛阳 471002)

北魏洛阳在中国都城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尤其是里坊建制对后世都城制度有着深远影响,学界至今已取得相当成果(1)参见宿白《北魏洛阳城和北邙陵墓——鲜卑遗迹辑录之三》,载于《文物》1978年第7期;孟凡人《北魏洛阳外郭城形制初探》,载于《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1982年第4期;张剑《关于北魏洛阳城里坊的几个问题》,收入《洛阳考古四十年》,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张金龙《北魏洛阳里坊制度探微》,载于《历史研究》1999年第6期;张金龙《北魏迁都后官宦之家在洛阳的居住里坊考》,载于《河洛史志》2000年第1期;李久昌《北魏洛阳里坊制度及其特点》,载于《学术交流》2007年第7期;陈建军等《北魏洛阳城里坊新考》,载于《黄河科技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汉魏洛阳城里坊搜佚》,载于《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刘连香《民族史视野下的北魏墓志研究》,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总体来看,前人对北魏洛阳城的里坊数目、名称、命名原则、管理和分配等方面有较多关注,但对诸多里坊的方位鲜有论及(2)北魏洛阳城实有里坊数目为220个,这已是学界的共识。据《洛阳伽蓝记》所载,其中仅有52个里坊方位确定,加上刘连香考证的若干(刘连香:《民族史视野下的北魏墓志研究》,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第398-408页)。大多数里坊方位不明,有待学界进一步考证。,这势必会影响从历史地理学和历史地图学角度对洛阳城的研究判断。本文依据《魏书》和《洛阳伽蓝记》的有关记载,并结合相关考古资料,集中对洛汭里、洛滨里两个里坊的方位进行初步探讨。

一、洛汭里方位小考

北魏迁洛后,多有南朝降附者入魏,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南齐名将裴叔业家族。据《洛阳伽蓝记》记载:“永桥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间,夹御道。东有四夷馆……道西有四夷里,一曰归正,二曰归德,三曰慕化,四曰慕义。吴人投国者,处金陵馆,三年已后,赐宅归正里。”[1] 114-115裴氏家族附洛后,应是被安置在洛水南岸的归正里居住。然而,《魏故平南将军使持节豫州刺史兰陵郡开国公裴君墓志》却记载:“(裴谭)年三十三,正光五年(524)九月十九日薨于洛阳县洛汭里宅。”[2]由此不难推想,洛汭里应与归正里为同名异里。但是如何在二者之间建立关联,也就是说,如何详加寻绎把二者架通起来,探求其一体同源的关系,从而为提出的问题找到一种合理解释,这是一个耐人深思的问题。

遗憾的是,洛汭里不见于史书记载,似乎只能从生活常识中寻找些许线索。很显然,“洛汭”为地域概念,《说文》说:“汭,水相入也”,也就是两条河流汇合处。这与《洛阳伽蓝记》所载伊、洛水之间有归正里的说法有一定的吻合度,但这种解说难免牵强,因为如果此说成立,那么伊、洛水交汇区域内所有居民区,都可以称作“洛汭里”是行得通的。可见,若要把“归正里”和“洛汭里”等同起来,需要寻求更为具体的“点”,而不是普遍的“面”。一般来说,古代的村落、城邑等聚落大都有逐河而居的传统,并不约而同地处在河流转弯凹面的一边为多。根据现代物理科学的水力惯性原理,水流冲击河岸时,往往携带大量泥沙,随着时间的推移,凸面的河岸会逐年溃退,而凹面的河岸却会逐年增长,从而使居住在凹面河岸的居民获得更多的土地。据《伊洛河志》记载:“洛河各段流经地区的地质、地貌不同,河流的输沙量差别很大……下游河段流量大,比降小,因此输沙量、淤积量较大。”[3]由此可知,洛水进入洛阳市区后,流速变缓,流水中往往携带大量泥沙,水流冲击河岸极易形成凹面河岸。所以,古人在建村筑城时,往往会利用这一特点,这种现象在古代建筑法中叫“攻位于汭”,早在西周初年周公营造洛邑时,即已“以庶殷攻位于洛汭”[4]。这里的“攻”是兴作的意思,“洛”指洛水,“汭”即河的凹面河岸,古称“隈曲”,总而言之,“洛汭”就是洛水的凹面河岸。

归正里的大致方位在伊、洛水之间中央御道西的一片高地上。前已提及,归正里位于永桥南面伊、洛二水间中央御道的西侧,其具体位置据考古勘测证实,在今偃师佃庄西大郊村西南被称作“岗上”的一片高地上[5],而这一高地属性,又与河流凹岸水流泥沙堆积现象是吻合的。进而言之,归正里所处地望即为洛水南岸的一块凹地,值得一提的是,这处凹地分别在《汉魏洛阳城遗址及地形图》(3)参见杜玉生等:《北魏洛阳外廓城和水道的勘查》一文所附《汉魏洛阳城遗址及地形图》,载于《考古》1993年第7期,第602页。和《汉魏洛阳城遗址影像图》[6]中均有清晰显示,孟凡人亦指明“东新庄至西大郊村的古洛河河道向北弯曲1~3公里”[7]。

综合上述分析,笔者认为洛汭里和归正里所在地望,均属今天命名为“西大郊”的村庄处,因此可推测文献所言的“归正里”,应与志文所载的“洛汭里”为同里异名。

更进一步的解释是,“洛汭里”为空间位置说明,而“归正里”是人文地理概念,同一地名可能有两个或多个命名方式,是一种正常的社会现象。我们知道,任何地名的命名缘由都不是凭空而生的,要么反映自然特征,要么反映社会历史背景,渊源有自,并非妄说。再回到裴谭墓志为何以“洛汭里”来记录自己宅邸所在这一问题上,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用何种方式书写自己的居址以陈述自身的空间方位,并非小事一桩,这既记录了当时人们的生活实际,也反映了那时人们的价值取向与好恶。也就是说,地名表述方式的取舍,体现了人们的价值认同与归属对象,被取用的必符合当事人的心愿,被舍弃的则反之。由此不难想见,裴谭墓志所记“洛汭里”说明,在非官方场合,人们对带有官方色彩的“归正里”这一命名方式的漠然,甚至是漠视,进而以“洛汭里”作为俗名也就不足为怪了。正是在此意义上,作为一种符号和象征意义,“洛汭里”表达了居民对其居住环境的感受和认识。换言之,“四夷里之取名,无疑最集中地体现了儒家的夷夏观及以德政吸引感化蕃夷的思想”[8],朝廷“处心积虑”地希望借助这些带有明显政治意涵、歧视意味的里坊命名,来弘扬华夏正统思想,却在某种程度上难以完全发挥作用,这也曲折地表达了四夷里的居民对其居住区里坊名称的不满,里坊命名在当时的实际生活中,似乎并未受到居民的积极认同,故而出现了用居住环境地理特征来表示所居住地区的命名方式。

与之相对应,史书亦有时人以居四夷里为耻的记载,其中尤以秉承“正朔所在”的南人为甚,可为此提供进一步的佐证。据《洛阳伽蓝记》记载,南朝齐宗室萧宝夤及其随从张景仁附魏后,居住在归正里,后以“耻与夷人同列”“住此以为耻”为由,分别徙居城内永安里和城东孝义里[1]115。又如,1963年秋考古人员对北魏洛阳城遗址踏勘时,释读了大量瓦文,并指出北魏洛阳城的建设,就是包括这些在封建经济剥削奴役之下、从事手工劳动的西域高昌人在内的劳动人民,用血汗创造出来的[9]。正是在此意义上,这些西域瓦工作为四夷里的居民,由于身份卑微,社会地位低下,在某种程度上亦可视为萧宝夤之流“耻与夷人同列”“住此以为耻”的佐证。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现象可追溯到国家层面,并从中找到缘由,那就是四夷里的命名本身就包含着些许政治上的歧视。表面上,四夷里以“归正”“归德”“慕化”“慕义”等词汇为其居所定名,无不彰显中原王朝文治武功的理想境界,诚如蔡宗宪所言,四夷里为北魏塑造代表正统,施行德政,有仁义教化而值得倾慕等正面的形象(4)参见蔡宗宪:《南北朝的客馆及其地理位置》,载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9年第1期,第79页。。更深层次上,却是朝廷借此推行“王化”,或“变夷为华”,或“化蛮为夏”,最终是为了完成对这里的“文化改造”,形成文化认同,表达对四夷的征服和控制,进而展现万国来朝的盛况,其政治意图昭然若揭。这意味着四夷里的命名作为一种符号和象征意义,很显然是统治者为体现其“天命”或“正统”而刻意策划出来的,从一开始就多少包含着政治上的歧视,而后在社会上形成一般性认识就不足为怪了。正是在此意义上,裴谭墓志所载“洛汭里”与朝廷命名的“归正里”为同里异名的阐释,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二、洛滨里方位小考

《魏故征虏将军河州刺史临泽定侯鄯使君墓志》志文言及鄯乾为“司州河南洛阳洛滨里人”[10],遗憾的是,由于文字记载的不足,“洛滨里”的具体位置不得而知。

关于鄯乾其人其事,史书无传,仅能依据墓志材料作粗浅判断。志文记载,鄯乾年四十四薨于永平五年(512),由此可逆推,其生年当在黄兴三年(469)。我们知道,北魏时期西域诸王常派子弟作为质子“入侍”,以示忠诚,又加上鄯乾之父鄯善王是北魏王朝的重要命官[11],因此仅从其家庭背景考虑,鄯乾很有可能是作为侍子身份入魏,继而得到朝廷重用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志文亦显示他曾历任员外散骑常侍、城门校尉,出除征虏将军[12]等显职,也就是说,鄯乾曾担当过保卫京城的重任,甚至以侍卫皇帝为信任和荣耀。此外,又根据《魏书·高祖纪》记载:太和十九年(495)六月丙辰,“诏迁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北还,于是代人南迁者,悉为河南洛阳人”[13]178的诏令,可以推测,鄯乾是跟随孝文帝一起南徙洛阳的“代迁户”,入洛后持续担任要职,并居住在洛滨里。

“洛滨里”,从其字面意思来看,有城南“洛水”岸边之意,但是在洛水南岸还是北岸,无从判断。幸而《魏书·释老志》有关于“洛滨”的记载:“先是,于恒农荆山造珉玉丈六像一。(永平)三年(510)冬,迎置于洛滨之报德寺,世宗躬观致敬。”[13]3041依据《洛阳伽蓝记》所载,皇家寺院报德寺的地理坐落是在“开阳门外三里”[1]106的洛水北岸,故而这里所言的“洛滨”,显而易见是在洛水北岸。但若由此推断洛滨里地望为洛水北岸,很显然仍不足以说明问题,我们似乎还可以从鄯乾本人的社会身份地位来寻找些许解释。从志文可知,鄯乾在北魏朝廷一直担任显职,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再加上其“代迁户”的社会身份,属于迁洛初期附洛的一批居民,因而孝文帝时期已然对其居所有所安置,又基于洛水南岸在宣武帝朝才开发,由此可以断言,洛滨里的大致范围应在洛水北岸的可能性极大,但其在洛水北岸的具体位置却又不得而知。

据笔者判断,“洛滨里”应在灵台遗址南面的可能性较大。翟建波认为:“‘代迁户’这一特殊社会集团在洛阳城内外一定地区居住,如城南门外灵台南就是他们聚居区之一。”[14]不难看出,翟氏的观点似乎提供了可资参考的资料,但令人遗憾的是,此观点仅是描述性的,让人无法信服,但翟氏的看法并非无迹可寻。例如《洛阳伽蓝记》记述了虎贲洛子渊的奇闻异事甚有启发性:

孝昌初,妖贼四侵,州郡失据。朝廷设募征格于堂之北,从戎者拜旷业将军、偏将军、裨将军。当时甲胄之事,号明堂队。时有虎贲洛子渊者,自云洛阳人。昔孝昌年戍在彭城,其同营人樊元宝得假还京师,子渊附书一封,令达其家。云:“宅在灵台南,近洛河,卿但至彼,家人自出相看。”元宝如其言,至灵台南,了无人家可问。徙倚欲去,忽见一老翁来,问从何而来,彷徨于此。元宝具向道之。老翁云:“是吾儿也”。取书引元宝入,遂见馆阁崇宽,屋宇佳丽。既坐,命婢取酒。须臾婢抱一死小儿而过,元宝初甚怪之。俄而酒至,色甚红,香美异常。兼设珍羞,海陆具备。饮讫,辞还,老翁送元宝出云:“后会难期,以为凄恨”!别甚殷勤。老翁还入,元宝不复见其门巷。但见高岸对水,绿波东倾。[1]104-105

我们知道,羽林和虎贲是我国古代守卫王宫、护卫君主的中央禁卫军。据张金龙考证,北魏前期主要从拓跋部及其元从部落中选拔羽林、虎贲。随着北魏征服漠南高车后,又从高车部族中选拔羽林、虎贲来不断充实北魏禁卫部队。简言之,羽林、虎贲是北魏前期禁卫武官制度的重要成分[15]106-127。然而,随着孝文帝迁都洛阳前后一系列诏令的颁行[13]178-180,羽林、虎贲作为“代迁人”(5)参见康乐:《从西郊到南郊——国家祭典与北魏政治》,稻乡出版社1995年版,第64页。作者认为,所谓“代人”,其成员绝大多数为鲜卑、匈奴、柔然、乌桓、高车等北亚游牧民族,也包括少数的汉人和其他少数民族。他们自拓跋珪定都平城后,放弃部落组织而为编户,即以“代人”身份活跃于中国北方的政治军事舞台,云代地区是他们唯一的“家乡”。,不再是皇帝近侍武官的专称,即由中央宿卫之士(即近侍武官)开始向普通宿卫之士转变。也就是说,他们的政治地位开始低落[1]64,完成了由官到兵的转变,且规模可观,约占北魏洛阳城人口数量的四分之一强[15]120 [1]212。由此可见,北魏迁都洛阳后,京城驻扎着规模庞大的羽林、虎贲等皇家军队,既体现了都城的特殊性,更为显明的是,京城各处似乎应密驻着为数众多的羽林、虎贲,护卫者都城的安全。进而言之,羽林、虎贲作为“代迁户”南迁洛阳后,驻扎在城南门外灵台南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故而翟氏认为“城南门外灵台南就是代迁户他们聚居区之一”的看法也就有了依据,也就是说,作为“代迁户”的羽林、虎贲居住在洛水北岸的灵台南面,似乎为我们提供了这里就是“代迁户”的聚集区之一的佐证。

基于《魏书》所载“以代迁之士皆为羽林、虎贲”,宿白先生亦指出:“北魏大规模迁洛,在组织上还有相当一部分保留着旧日的部落性质的军事编制。这部分既属羽林虎贲卫宿亲军,又都携家带口。”[16]由此可以推想,上述故事中的洛子渊应是“代迁户”身份毫无疑问,而故事中涉及的家书、老父等场景设置或人物描述,也颇吻合代迁户附洛“又都携家带口”的历史事实,更不用说灵台南面“高岸对水,绿波东倾”贴切的环境表达,由此可见此段神话也是具有历史背景的。尽管这个故事听起来非常荒诞,属于虚构的传说,实际上也是有内在逻辑的,毕竟在古人的逻辑里,一些故事其实是符合他们当时的认知的。故而翟氏“城南门外灵台南就是他们聚居区之一”的说法并非妄说,如若翟氏的观点可靠,那么洛滨里在洛水北岸灵台南面的可能性极大。

值得一提的是,西晋文学家潘岳的《闲居赋》说:“于是(潘岳)退而闲居,于洛之泆,背京沂伊,面郊后市……其西有元戎禁宫,其东则有明堂辟雍。”[17]由此可知,潘岳曾是居住在洛水之滨灵台附近的居民,且其住所附近驻扎着皇家军队。由此可推想,北魏洛阳城规划设计时,是否效仿西晋洛阳城南灵台附近驻扎军队的城市管理方案,限于史料匮乏,不得而知,如若是之,那么这一史料不失为“城南门外灵台南就是他们聚居区之一”的又一佐证。

三、考证结果

本文依据《魏书》和《洛阳伽蓝记》等文献资料,并结合相关考古等资料,对洛汭里和洛滨里两个里坊的方位进行了初步探讨,认为北魏洛阳城洛汭里的大致方位在伊、洛水间中央御道西的一片高地上,即与归正里是为同里异名;而洛滨里的方位在灵台遗址南面的可能性较大。不足之处,尚请学界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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