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心学及其当代价值
2020-12-01黄明同
黄明同
陈献章,哲学家、教育家、诗人、书法家。字公甫,号石斋,广东新会白沙村人,世人称他为“白沙先生”,其创立的学说流派称作“江门学派”。陈献章是广东唯一入祀孔庙的硕儒。
背景与家世
陈献章生活在明宣德三年至弘治十三年(1428—1500),是仁宗和宣宗的升平向动乱转换、由盛而衰的历史年代。明初,朝廷采取了一系列政策与措施发展社会经济,如改革官制、兴水利、移民垦荒、轻赋税、工匠制度改革、币制改革等,使农业以及工商业得到较快的发展,工匠的人身有了较大的自由度。这一切,为封建大一统的巩固打下坚实的物质基础,同时催化了工商业的发展。陈献章的家乡广东,社会改革的成效尤为明显。
自古以来,广东重农而不抑商,明代在中央政策的感召下,更有弃农而从商的趋势。迄至明末清初,广东珠江三角洲出现“桑基鱼塘”与“果基鱼塘”新型农业生产模式,广东的农业因此率先走上了商品化道路。陈献章生活的年代,广东已呈现商品化倾向,社会经济渐由落后而迈向先进。
陈献章祖籍河南,为避战乱南迁至广东南雄,再迁新会。祖父永盛,崇尚自然,“不省世事,好读老氏书”,向往道家境界。父亲琮,少年聪慧过人,“读书一目数行”,尤其善于赋诗,不喜仕途而过着隐居生活。琮早逝,年仅27岁,在陈献章出生前即离开人世。陈献章是遗腹子,在母亲林氏的呵护下成长。孩儿时代,他便受着崇尚自然的道家氛围的熏陶,但他又毕竟是生活在“独尊儒术”的年代,故从村塾的蒙学,到赴江西求学,都不得不认真诵读儒家经典,并走科举之路。
正统十一年(1446),陈献章进县学,次年参加乡试;正统十三年,第一次进京参加会试,仅中副榜,获得进国子监就读资格;景泰二年(1451),会试再次落第。景泰五年往江西临川,师从理学家吴与弼,将近一年时光,书读了不少,但“未知入处”,找不到“作圣”的入门处。于是返乡,闭门读书,又静坐十年,创立“自得之学”,即“静养端倪”的白沙心学。
内容及创新
陈献章创立的学说,掀起了明代心学第一波。弟子湛若水继承与弘扬白沙学说,构建了富于岭南特色的陈湛心学,并影响及于王阳明。陈献章持“面对青山不著书”的人生哲学,其心学以诗作为表达方式。虽表达方式奇特,却全面揭示了中国古代心学的深刻内涵。白沙心学的主要内容包括如下方面——
1.“学贵自得”论,揭示心学宗旨
“学贵自得”,体现心学的宗旨。陈献章认为,为学的宗旨在于涵养心性而成为圣贤,故心学便是“作圣之功”。他从江西返乡后,即提出“静中养出个端倪来”,主张以“静坐”为门户,由澄静而“无欲”,最后进入圣贤境界,这便是“自得”的具体途径,也是“作圣之功”。他说:“夫学贵自得也。”[1]所谓“自得”便是“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而“鸢飞鱼跃,其机在我”。[2]
陈献章的“自得之学”,即孔子的“为己”,[3]也即孟子的“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4]是儒家传统的反求诸心,内省而自得,最后达到圣人境界的认知与涵养方法。“自得”,便是“自觉”,是一种无须通过耳目感官,不借助外力,而通过自我内心的反省、感悟与体认,由是而“变化气习,求至乎圣人而后已”。[5]
2.“静养端倪”论,揭示“心学之法门”
陈献章提出“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6]指明“作圣”的具体途径。他自诩其十年静坐是——
舍彼之繁,求吾在约,唯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心之体隐然呈现,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贤,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游源委也。于是焕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7]
这“作圣之功”便是:
陈献章把这“作圣之功”称作“心学法门”,具体是以“静”为“门户”,以“虚”为关键,由静而无欲,而后虚,而后能见“端倪”。“端倪”,即是“善端”,即道德本性。可见,陈献章首次揭示“心学法门”,即是“作圣之功”,即是人的道德本性的觉醒。
3.“宗自然”论,展示心学境界
陈献章提出,“此学以自然为宗者也。”[8]他认为,宇宙既虚有实,“本虚形乃实,立本贵自然”,[9]“天下未有不本于自然”,[10]承认自然的客观存在;“夫自然者,天之理也。理出于自然,故曰自然”,[11]宇宙间的一切,各自自然而然地存在和发展。其诗曰:
一痕春水一条烟,化化生生各自然。
七尺形躯非我有,两间寒暑任推迁。[12]
夫自然者,天之理也。
理出于天然,故曰自然也。[13]
同时,陈献章认定自然界有着自身的运行规律,那便是“道”,或称“理”。他强调人必须“会道”“得理”,达到把“道心合一”,这才是涵养的至高境界。也就是静坐养出“端倪”,实现道德自觉,而后成为圣贤。这时便能“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14]达到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至高境界,也即能达到超然于“山林朝市”“死生常变”“富贵贫贱”“夷狄患难”“物我两忘”“物不能扰”的至高境界。
4.“心开万世”论,呈现心学本色
白沙心学没有“以心为本”的说法,但其“心开万世”论,则把“心”提升至与“道”齐格的层面上,使心具有与道一样的品格。他明确提出“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15]“吾之心正,天地之心亦正”。[16]其学说中的“心”,可以主控自身的认知,可以辨别外界是非,并把握行为,故说“君子一心,万理万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是非所谓君子之心也,君子之辨也”。[17]
“俱万理”的说法,呈现其心学本色。在陈献章看来,“俱万理”的心,可以主控主客观世界,具有改造世界与创造世界的能动精神,故说 “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以为之?一诚所为也”,“有此物,必有此诚。则诚在人何所?具于一心耳”。[18]
值得注意的是,陈献章认为心功能的发挥,须具有前提条件,那便是心首先“得理”“会道”。[19]他说:“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20]这是说,是在完成“作圣之功”之后,本体之心呈现,心便居于万物之上,“无物不覆,霸柄在手”,[21]实现主体精神的高扬,达到“君子一心,万理完备。事物虽多,莫非在我”[22]的境界。此时,不仅“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23]而且实现“宇宙在我”;[24]人可主控世界,开创历史。这,便是陈献章学说的心学本色!
白沙心学的理论创新
在《明儒学案》中,黄宗羲称白沙心学“可谓独开门户,超然不凡”,[25]肯定其理论创新。白沙心学 的创新,主要体现在:
1.“道与气为体”论,构建新型的宇宙本体论
陈献章以“道”与“气”为宇宙的本体,提出“盖气与道为体者也”,[26]本体的“道”,至大至虚,“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27]又提出“气”,“塞天地”,屈伸变化而成物,“天地间一气而已。”[28]他认定,宇宙间的一切,均由道与气而生成。
陈献章认为,由道与气所构成的宇宙,既“虚”又“实”,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29]“道”与“气”,是宇宙的本体,天地万物既是“气”衍生的物质实体,又蕴含着“道”,“道”是某物所以成为某物的依据。这无疑是有别于宋代理学的各种本体论,他不单独以“理”、或“气”、或“心”作为宇宙的本体,而是以“道”与“气”二者结合为宇宙的本体,这是别开生面的本体论。
2.以“道通于物”论回应道与物关系
陈献章提出:“物囿于形,道通于物,有目者不得见也”。[30]他认为,凡物必有形,而“道”作为事物的依据,贯通于有气聚而成的“物”之中,物中有道,道寓于物,物外无道,道与物不可分离;道外无物,离物无道,道寓于物中,物蕴含着道,物与道不分离。“道通于物”论,是陈献章告别朱熹理学而另立门户的理论起点,它否定了朱熹“理先气后”“气生万物”的理论构架,回应了自宋以后学界所关注的道与物关系问题,是对传统儒学本体论的创新。
3.“会道”而“宇宙在我”论,展示主客关系
陈献章提出,作为本体的“道”至大,“无内外,无终始”,而“会此”,便能“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31]他强调把握“道”,是“宇宙在我”的前提条件;认定在唤醒道德自觉,高扬人的能动精神之时,必先承认“道”的客观性,主体精神的发挥必须遵循外在的规律。这无疑合理地阐述了主体与客体的辩证关系,回应了宋明以后,或过于注重客观的“理”的宋代理学,或过于注重主观的“心”的陆九渊心学的偏向,展示了更富真理性的理论路向,凸显了对宋代程朱理学与陆九渊心学的超越。
白沙心学的当代价值
白沙心学,是古代中国商品经济发展而带来的时代思潮,它敢于冲击当时的文化专制,倡导平等、自由,呼吁“贵疑”,倡导思想解放,称得上是中国早期启蒙思潮,其学说可启迪今人。
其一,其兼容的学术路向,启迪人们应富有开放与兼容的文化精神。
白沙心学,兼容儒道佛。首先是借鉴了禅宗南派慧能“顿悟”心中佛性而成佛的理路,而倡导“反诸于心”,觉醒“端倪”——人的道德本性而“作圣”,涵养为大写的“人”;又吸取道家的“道法自然”的天道观,以及张载的“气论”,使他的学说在高扬人的主体精神的同时,承认“鸢飞鱼跃”“化化生生”而任自然的大千世界的存在。在陈献章的诗文里,找不到“心外无物”、由“心”生“物”的说法。白沙心学取儒释道诸家之长,而构建新的儒学流派,使之更具真理性,由是而推进儒学在新的历史阶段的发展。开放与兼容的文化精神,是陈献章能创新的关键。
创新,是人类特有的品格。人们在学术学习、研究、工作与生活之中,都应秉持开放兼容的精神,以谦逊的态度,接受外来的东西,而后实现创新。
其二,教人自得、自信、自觉,启迪人们通过道德本性的觉醒,而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精神。
白沙心学高度重视人的心,即主体意识的能动作用,而这种能动性只有通过“自得”而获得的。他说“夫学贵自得”,[32]主张通过“自得”而高扬人的主体精神。在陈献章看来,自得就是“得道”“会理”,人的“心”与“道”相“凑泊吻合”;当“道心合一”时,便能“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宇宙在我”;[33]此时人的主体精神无比之大,能让天地因为我而存在,万事万物因为我而发展变化,宇宙便在我的掌控之中。就是说人的“自得”,即把心中的道感悟出来,高扬自身的主体精神,便可达到顶天立地,造化一切,支配一切,驾驭一切,宇宙便在我的把控之中。
人是动物,又非一般动物,而是社会动物,人不应等待外来的豢养,而应自得、自觉、自信地去奋斗,去创造美好的生活。现在有的人,想着天上掉烧饼,缺乏自得、自觉、自信的奋斗精神,那只能去做被人豢养的畜生吧!
其三,强调要“得道”、“会理”,启迪人们懂得只有在把握客观规律之后,才能发挥主体精神。
白沙心学中尤为可贵的是,注重人的主体精神的发挥,但他承认“鸢飞鱼跃”的大自然的存在,并强调必须把握外在的规律。陈献章没有把人的主观意识视为高于外部环境与规律的超然力量,而是强调主体精神的发挥必然受到外部环境与客观规律的制约,这便是白沙心学的高明之处,这便避免了中国传统心学其他流派过分夸大了人主体意识作用的理论偏颇,避免出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忽略客观规律的错误。这是岭南哲人的高明!
其四,“以自然为宗”“与天地同体”,启迪人们树立“命运共同”的一体观,懂得敬畏自然,注重生态平衡。
白沙心学在高度肯定人的主体精神之时,又承认客观外界及其运行规律的存在,告诫世人要敬畏自然,尊重大自然的运行规律,要“宗自然”,要“与天地同体”,“与万物齐一”。他提出:“人欲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34]
陈献章传承与弘扬了先秦时期“天人合一”的思想,认定人与宇宙为一体,把人在得道之后的圣贤境界,锁定在“与天地万物一体”“天人合一”的节点上。陈献章告诫人们,人与天地同一,天人合一,这是宇宙间最大的和谐,也是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回顾人类历史,西方的工业革命带来了对大自然的破坏;中国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改革开放,也一度出现类似的现象,后来国家及时地倡导“科学发展观”,强调了协调与和谐,及时扭转了以牺牲自然环境而求得经济发展的偏向。党的十八大之后,尤其注重生态文明。习近平总书记反复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十分强调经济发展不能以破坏大自然为代价。可见当年陈献章的“宗自然”思想,可启迪当今的建设者们,注重生态文明!
其五,“为学贵疑”,启迪人们敢于思想解放,大胆创新。
白沙心学称得上是古代中国学界的一大创新。陈献章生活在程朱理学成为官方哲学,学界恪守朱熹信条,无人敢改错的时代,学术思想禁锢,而陈献章经过十年静坐,而发明了“自得之学”,以“静养端倪”的涵养与认知方法,来否定朱熹那繁而无效的“格物致知”,冲击了朱熹的独尊地位,展示了陈献章思想解放的“贵疑”精神,他称得上是明代思想解放的先驱。他倡导“学贵知疑”,提出“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35]“孟子聪明还聪明,如今且莫信人言”。[36]陈献章正是敢于怀疑,在怀疑中去创新儒家传统的“作圣之功”,拉开了富于启蒙意义的明代心学序幕。
可以说,白沙心学已经接近当代人的哲学思维,与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有许多堪相一致之处,可以直接成为今人的思维方式。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可视之为当代心学!
注释:
[1] 《编次陈白沙先生年谱》:《陈献章集》,中华书局,第807页,1987。
[2]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五,《白沙学案上·赠彭惠安别言》,中华书局,第89页,1985。
[3] 《论语·宪问》。
[4] 《孟子·离娄下》。
[5] 《古蒙古学记》:《陈献章集》第28页。
[6] 《与贺克恭黄门》:《陈献章集》第133页。
[7] 《复张提学佥宪》:《陈献章集》第145页。
[8][14][32][34] 《与湛泽民》:《陈献章集》第192、191页。
[9] 《答张内翰廷祥书,括而成诗,呈胡希仁提学》:《陈献章集》第279-280页。
[10] 《题吴瑞卿采芳园记后》:《陈献章集》第71页。
[11][13] 《重刻白沙先生全集序》:《陈献章集》第896页。
[12] 《观物》:《陈献章集》第683页。
[15][18][23] 《无后论》:《陈献章集》第57页。
[16] 《肇庆府城隍庙记》:《陈献章集》第36页。
[17][22][27][30] 《论前辈言銖视轩冕尘视金玉》:《陈献章集》第56页。
[19][20][24][31][33] 《与林郡博》:《陈献章集》第217页。
[21] 《示黄昊》:《陈献章集》第278页。
[25] 引自黄宗羲《明儒学案》第4页。
[26] 转引自《甘泉文集》卷八《新泉问辩录》,清同治五年(1866)重刻本。
[28] 《云潭记》:《陈献章集》第41页。
[29] 转引自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十七《甘泉学案一》,第907页。
[35] 《与张廷实主事》:《陈献章集》第165页。
[36] 《次韵张廷实读伊洛渊源录》:《陈献章集》第6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