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出奔文化交流探究——以中原与周边地区的文化互动为中心
2020-12-01毕洪娜
毕洪娜
“出奔”是春秋时期较为普遍的社会现象,文献典籍中均有记载。“奔”,《说文解字》释为“奔,走也”,其引申之意,“凡出亡曰奔。”①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春秋事例》释为“奔者,迫窘而去,逃死四邻,不以礼出也。”②杜预:《春秋事例》,埽业山房刻本,清嘉庆五年(1800),第90页。《春秋左传词典》直接将“出奔”解释为“逃亡”。③杨伯峻:《春秋左传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7页。春秋时期,出奔是一项有准备、有选择且有退路的政治出行。出奔者离开本国,其结局或回归本国,或永居他国,或被杀,因其境遇不同而有异。自夏以降,华夷间出奔现象既已产生,夏朝“太史令终古出奔商”④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3页。,商朝“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⑤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445页。至周文王时,曾制定“有亡,荒阅”之法,可视为一部追捕殷商时期出奔贵族的法典。⑥史建群:《〈有亡荒阅〉新解》,《人文杂志》1985年第6期。通过此法令,可透视殷商乃至西周时期存在大量“出奔”贵族或接纳逃亡贵族的现象。至春秋时期,出奔已成为春秋社会的常态。正因如此,学界对春秋时期的出奔现象给予较多关注,成果也较显著。不过,有关中原与周边地区的出奔文化交流研究尚无讨论,笔者拟就此问题略作管窥,敬请方家学者教正。
一、中原与周边地区间出奔概况
关于出奔者的出奔类型划分,已有部分学者从出奔者身份入手,按天子、诸侯、大夫、家臣来划分,笔者试图从出奔原因的角度,从中原向周边地区出奔和从周边地区向中原出奔两方面来论述。
从中原向周边地区出奔的史实,在史籍中记载有放逐6 例,内乱6例,夺君位6 例,争霸战争3例,另谋新主5例,国君讨厌1例,联姻1例,个人私仇3例,怕被杀3例,他人诬陷2例。
从周边地区向中原出奔的现象亦有诸多记载,具体统计如下,诬陷1例,联姻1例,争霸战争6例,夺君位2 例,内乱3 例,放逐2 例,犯罪3例,不明缘由8 例。这些出奔现象,主要集中在君位、内乱、争霸战争、联姻等方面。周边国家因争夺君位而产生的出奔现象,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因为担心国君误会,进而迫害自己,所以有了昭公元年(前541),“秦伯之弟鍼出奔晋。”①(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41,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19页。一种是因为夺位失败,被迫出逃。如文公十四年(前613),“捷菑奔晋。”②(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19下,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53页。昭公十四年(前528),莒郊公逃亡到齐国。因内乱而出奔的有“宫廏尹子皙出奔郑”③(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41,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25页。“右尹子干出奔晋”④(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41,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25页。“莒务娄、瞀胡及公子灭明,以大厖、与常仪靡,奔齐”⑤(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41,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25页。。因灭国而出奔的有“弦子奔黄”⑥(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12,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795页。“须句子来奔”⑦(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14,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11页。“酆舒奔卫”⑧(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24,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88页。。因军队战败逃亡的有“楚囊瓦出奔郑”⑨(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54,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33页。“荀寅奔鲜虞”⑩(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57,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58页。“邾隐公来奔,齐甥也,故遂奔齐”⑪(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58,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65页。。因联姻而出奔的有“子反欲娶夏姬,巫臣止之,遂取以行……巫臣自晋遗二子书。”⑫(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26,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903页。因他人诬陷而选择出奔的有楚“大子建奔宋”⑬(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49,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90页。因犯罪而出奔的有“邾子益来奔”⑭(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58,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65页。、大子仆“以其宝玉来奔”⑮(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20,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61页。。
此外,还有很多不明缘由的出奔现象,如“杞子奔齐”⑯(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17,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33页。楚“公子比出奔晋”⑰(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41,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19页。“邾庶其以漆闾丘来奔。季武子以公姑姊妻之。”⑱(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34,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970页。需要指出的是,周边地区在出奔时也可选择奔向周边地区,如以楚国作为出奔国的出奔现象3例,狄1例,吴国2例。以吴国作为奔国的出奔现象3例,莒国1例,楚国2例。以莒国作为奔国的出奔现象只有莱国有1例,以越作为出奔国的出奔现象只有邾国1例。
二、出奔特征
第一,出奔现象多发生在春秋后期。从出奔时间的角度来考虑,从中原向周边地区出奔的出奔现象中,庄公时3例,闵公时2例,僖公时4 例,文公时3 例,宣公时1 例,成公时5 例,襄公时12例,昭公时5例,哀公时5例。从周边地区向中原出奔的出奔现象中,僖公时2例,文公时2例,宣公时1例,成公时1例,襄公时3例,昭公时11例,定公时1例,哀公时4例。中原与周边地区的出奔现象贯穿整个春秋时期,但并不是均匀的发生在每一时期里。如从中原向周边地区的出奔现象在隐公时期、桓公时期、定公时期是没有发生的,这三个时间段里,中原诸侯国的出奔者多选择出奔到中原诸侯国。在选择出奔至周边地区的出奔事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庄公时期至宣公时期,出奔现象明显少于成公时期至哀公时期,襄公时期发展至顶峰。从周边地区向中原的出奔现象中,自僖公时期才有出奔者选择出奔至中原,此前并无出奔事例。从各个时期发生的出奔现象数目统计来看,僖公时期至成公时期明显少于襄公时期至哀公时期,且在昭公时期发展至顶峰。由此可见,春秋前期中原与周边地区间的出奔现象寥寥无几,至春秋后期,双方的出奔互动蔚然成风。中原向周边地区的出奔的互动现象,以襄公时期为高峰期,从周边地区向中原出奔的高峰期发生在昭公时期。
第二,中原向周边地区的出奔现象中,权利下移体现在出奔者身份的变化上,春秋前期是国君、公子出奔占主流,春秋中后期卿大夫及家臣逐渐成为出奔者的主流。在周边地区向中原的出奔现象中,出奔者虽由国君、公子、臣子构成,但是国君和公子的出奔始终占据主流方向。出奔者身份主要有国君、公子、卿大夫、家臣,本文对卿和家臣不作具体划分,统称臣子,这些不同身份的人在春秋时期的出奔时间及频率是不同的。从中原向周边地区出奔的现象中,庄公时国君1例,公子1例,臣子2例;闵公时公子1例,臣子2例;僖公时国君1例,公子2例,臣子7例;文公时太子1例,公子1例,臣子3例;宣公时臣子2例;成公时臣子13例;襄公时国君1例,公子3例,臣子9例;昭公时国君2例,臣子10例;哀公时国君2例,公子1例,臣子4例。从周边地区向中原出奔的现象中,僖公时国君3例;文公时公子1例,太子1 例;宣公时臣子1例;成公时臣子1例;襄公时国君1例,臣子2例;昭公时国君2例,公子4例,臣子6例;定公时臣子1例;哀公时国君2例,臣子2例。总体来看,因争君权而导致的出奔现象贯穿春秋始末,无论是从中原向周边地区出奔,还是从周边向中原出奔,都存在君主继位,前任国君或未继位公子出奔的现象,从中原向周边地区出奔的事例中,我们可以得出,臣子出奔比例66%、70%、60%、100%、100%、69%、83%、57%,呈跳跃式上升趋势,虽在各个时期比例时高时低,但从个数上来看,臣子出奔要多于国君和公子,这在春秋后期愈加明显。其实在宣公时期和成公时期,围绕卿大夫夺权斗争日趋激烈,因此而产生的出奔现象主要是臣子出奔。从周边地区向中原出奔的事例中,国君、公子出奔较多于臣子,自宣公时期始有臣子出奔,此后便络绎不绝。此时出现国君、公子出奔多于臣子的现象,考虑到周边地区向周边地区出奔的事例中,国君、公子5例,臣子3 例,亦是国君、公子出奔多于臣子。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肯定的结论,周边地区的出奔现象中,国君、公子出奔多于臣子,这与中原向周边地区出奔的特征不同。
第三,邻国是出奔者选择出奔地的首选,不仅因为距离近,而且便于本国召回或自己设法回国。莒国地处鲁国和齐国中间,且齐鲁相邻,从莒国出奔到齐国和鲁国的各有3次,没有出奔到晋国和楚国的情况。邾国与鲁国相邻,出奔者一般都会就近选择出奔到鲁国,在邾国的出奔事例中,出奔到鲁国的有6次,出奔至吴国的仅有1次。出奔人员在出奔时,选择与本国相近或相邻的国家作为奔国,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考虑的。首先,春秋时期的交通状况决定了在紧急出奔时,不能长途跋涉。《国语》中记载,按照周制,用树来辨别道路,但这种路也不是足够开阔。春秋时期的行人不多,雨后道路上野草丛生,秋后必须“除道”,否则就堵塞不通。由此可见,春秋时期的交通状况决定了出奔者对奔国的选择,必须首选邻近国家。
强国在春秋中后期逐渐成为出奔者选择的奔国对象。从统计数字可以看出,国力强盛的大国接受出奔的次数明显多于国力一般的小国。从华夏政权向夷政权的出奔现象中,楚国作为奔国的有20例,莒国作为奔国的有9例,秦国作为奔国的有5例,邾国作为奔国的有3例,吴国作为奔国的有3例,狄作为奔国的有3例,鲜虞作为奔国的有1例,莱作为奔国的有1例,越作为奔国的有1例。从夷政权出奔到华夏政权的现象中,鲁国作为奔国的有11例,晋作为奔国的有6例,齐作为奔国的有4例,郑作为奔国的有3例,黄作为奔国的有1例,卫作为奔国的有1例。奔国对出奔者,按理应该对其实施庇护。但如果自己的实力不足以给予保护,出奔者则会被引渡。虽然大国的庇护并非是无偿的,但出奔至大国,不仅可以得到政治庇护,而且也可以在大国的庇护下,返回本国重新得到官职、俸禄,甚至得到君权。
关系国的选择贯穿春秋出奔始末,由于联姻和结盟是当时重要的外交手段,所以甥舅国和盟国成为出奔者出奔地选择的关系国。奔国会因为自己与出奔者的亲密关系,而庇护出奔者,并在必要时帮助出奔者返回本国。如昭公元年(前541),“秋,齐公子鉏纳去疾,展舆奔吴。”除了出奔母舅国外,关系国也是主要出奔对象。如僖公二十一年(前639),“邾人灭须句。须句子来奔,因成风也”①(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14,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11页。。庄公十年(前684),“冬,齐师灭谭,谭无礼也。谭子奔莒,同盟故也”②(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8,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767页。。
三、出奔现象中的文化交流
(一)出奔者辅佐奔国国君,传播本国的军事技能
出奔人员大多为贵族阶层,或为公子,或为卿大夫,他们在本国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拥有超强的军事谋略及政治才能。出奔者不仅将本国的文化风俗、地理地貌带到奔国,而且将本国优秀的军事技能、完备的作战方略带到奔国。对于奔国而言,出奔者不仅充实了奔国的人才队伍,而且为奔国的争霸战争添砖添瓦,扭转战局。公元前584年,楚国申公巫臣出奔晋国,建议晋国利用吴国扼制楚国,并主动请缨出使帮助吴国,晋景公允许了。吴子寿梦喜欢他,巫臣“以两之一卒适吴,舍偏两之一焉。与其射御,教吴乘车。教之战陈,教之叛楚。寘其子狐庸焉,使为行人于吴。”③(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26,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903页。吴国从此开始进攻楚国、巢国、徐国。巫臣帮助吴国完备军事,为楚国练就出一个强大的敌人,有力的牵制楚国的有生力量。齐国孙武举家逃亡吴国,经伍子胥引荐,以兵法十三篇进见吴王,受到吴王重用。孙武用当时最先进、最优秀的军事理论训练吴军、指挥作战。推动了吴国的军事建设,促进了吴国的强盛和兵家文化的发展。
(二)改变中原地区的世袭官制
宗法分封制度,始建之初,不仅加强了天子对诸侯的统属关系,而且改变了方国部落向背对王朝兴衰的影响。由于西周时期宗法分封制尚且能维系王室及各诸侯国的政局稳定,所以该时期没有过多的因政治斗争失败而导致出奔的现象发生。到春秋时期,礼崩乐坏,政治动荡,争霸战争此起彼伏,这都归结于宗法分封制的天然弊端。西周初年,受分封诸侯国的面积是比较小的,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后来各诸侯国发展壮大,也在自己的国土内实行宗法封建制。春秋中后期,通过分封得到采邑的各诸侯国大夫的实力渐强,逐渐出现卿大夫僭越国君的现象,如晋国六卿、鲁国三桓。依附卿大夫的家臣,也会积蓄力量,与主人对抗,如鲁国的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都曾据邑作乱。权力中心不断下移,争权斗争中失败的人便携族出奔。出奔人员出奔到奔国以后,不仅在本国的政治影响力减弱,而且导致本国的政治力量重新分割。由于出奔者的离开,导致本国出现权力断层,使得新生力量可以趁机介入。奔国任用出奔者为官,由于出奔者与本国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旧有的世官体系受到冲击。因此,出奔行为直接破坏了宗法制系统内的权力机构,改变本国与奔国的权力格局。随着出奔者数量和人员类型的增多,会使奔国的权力机构多源化,为奔国新的官僚政府的形成做好准备。出奔者到奔国任职,给奔国的官僚系统注入新鲜血液会冲断奔国的宗族官链,注入新鲜血液,打破了用人唯亲的制度,对后代官制影响深远。以晋国为例,晋国的骊姬之乱,晋献公尽逐群公子,导致一时间晋国没有公族。晋国的宗法体系框架有了缺口,为异姓卿大夫掌权制造机会。晋献公在谋士士篇的筹划帮助下,失去了桓族和庄族。楚国人才逐渐出奔到晋国,晋国录用出奔者为官,逐渐形成楚材晋用的局面。春秋时期,宗法制遭到破坏,世卿世禄制受到外部力量的挑战。
(三)完善周边地区的政治体制
在完善周边地区的政治体制方面,中山国效仿中原诸侯国设立了宰相一职,文献记载中就有司马熹和乐池等人。考古资料中,河北平山一号墓出土的三件铜礼器铭文中对司马熹的赞美之文,也揭示了中山国建立相权的事实。“《韩非子·难二》中记载魏国法学家李克在辅佐魏国太子治理中山(当时中山国为魏文侯所灭)时,‘苦陉令上计而入多’。根据研究,‘苦陉’是中山国的地名,‘令’应该指县令。可见,中山国应该是建立了县一级的地方行政机构,效仿中原诸侯国建立政治体制。”①宋彤:《先秦民族教育交流活动研究》,曲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
(四)出奔者成为中原与周边地区间文化交流的使者
周朝的文化典籍大部分在周王室及鲁国,像楚国这样的周边国家,没有丰富的文化典籍。昭公二十六年(前516),“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②(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52,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14页。王子朝出奔时带走的这部分典籍正好弥补了楚国这方面的缺陷,楚国对中原文化的学习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通过王子朝的举动,不仅使楚国的文化得到空前发展,而且使东周的文化中心从王城转移到楚国。出奔者不仅将本国的文化习俗带到奔国,而且扮演着文化交融的传递者,将奔国的文化习俗带回到本国,促进本国与奔国间的文化交融。本文以由余为例,晋国人由余出奔到西戎,由余出使秦国,将戎狄的文化特点总结后介绍给秦国君主秦穆公,转化为秦国的社会文化。秦国全面接受戎狄文化,成为商鞅变法的基础。由余是第一次从政治文化的角度将戎狄文化与中原文化进行对比。由余大胆的赞扬戎狄文化,否定中原文化,对后世学者影响深远。出奔者由余作为最早的戎狄文化使者,成为华夷间文化交流的法学理论人才。此外,如果说楚庄王问鼎中原只是被动地接受中原文化,那么十年后的邲之战则体现了他主动运用中原文化的战略眼光。庄王提出“止戈为武”的武德思想,确立了建设威武仁义之师的根本原则。①王生荣:《楚庄王的武德思想》,《中国军事科学》1990年第1期。
狐偃,白狄出身,却是晋文公实现霸业过程中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当时被誉为卿才。狐偃之子狐射姑熟知晋国的国情,掌握晋军的中军。《左传·文公六年》载:“狐射姑将中军”。狐偃与狐射姑(贾季)受中原文化熏陶,成为晋与戎狄作战的能人强将。后来贾季奔狄,赵宣子深感不安,“随会在秦,贾季在狄,难日至矣,若之何?”②(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19下,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52页。贾季把中原文化带到狄,与狄文化相互交流,为华夏文化雏形的形成奠定基础。
四、出奔现象中文化交流的原因
(一)世人观念允许,为日益增多的出奔现象创造天然土壤
春秋时期的世人观念为出奔提供了合理理由,尚未形成的绝对忠君观念、淡薄的独立国家意识都使出奔行为合理化。西周时期,周王按照血缘亲疏关系将诸侯分封到各地,建立方国,各诸侯国都不是现代意义的独立国家。周王室东迁后,虽然实力下降,只担共主的虚名。但势力渐强的诸侯国仍是周天子的封国和臣属。在时人的心目中,从一国出奔到另一国,不是背叛。无论出奔者效忠于哪国,都是在为周天下奔波。如“春,王使以周公之难来告。书曰:‘周公出奔晋’。凡自周无出,周公自出故也。”③(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27,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910页。杨伯峻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故凡从周王室外逃,不用出字。”④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856页。这段史料更清晰的指出,春秋时人独立国家的意识淡薄。从本国出奔到奔国,并不被视为不忠不义。此外,春秋时期,尚未出现“忠臣不事二主”的绝对忠君观念。如《左传》定公五年(前505)载,楚昭王在出奔随地时,“将涉于成臼,蓝尹亹涉其帑,不与王舟。”⑤(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55,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39-2140页。蓝氏不顾君主的行为在后世看来是“大逆”之罪,但在春秋时期却是合情合理的。“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⑥焦循:《孟子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49页。“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⑦焦循:《孟子正义•万章下》,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28页。这些记载都从侧面反映出春秋时期“君明”与“臣忠”并提。作为臣子,可以因为君主的昏庸而选择效忠其他君主。春秋时期的“忠君”,多为忠于本国的社稷,而非某一君主。由此可知,“忠”的观念并不能束缚出奔者的行为,出奔是为人们的道德观念所接受的。鲁襄公二十一年(前552),邾庶其携漆闾丘出奔到鲁国,臧武仲认为“庶其窃邑於邾以来”。①(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34,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970页。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小邾射携句绎出奔到鲁国,“季路视之为不臣”。②(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卷59,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73页。虽然春秋晚期,有声音对出奔者进行评价,却并没有对出奔行为进行任何批评,这也说明,出奔是当时人们可以接受的逃亡行为。
(二)出奔者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
出奔者身份主要有国君、公子、卿大夫、家臣。他们都是当时的文化者,受过高等教育,懂礼义廉耻。无论是身处的家族环境还是工作上的政治舞台,周围都是政治人士,属于当时社会的佼佼者。从中原向周边地区出奔的出奔现象中,庄公时国君1例,公子1例,臣子2例;闵公时公子1例,臣子2例;僖公时国君1例,公子2例,臣子7例;文公时太子1例,公子1例,臣子3例;宣公时臣子2例;成公时臣子13 例;襄公时国君1例,公子3例,臣子9 例;昭公时国君2例,臣子10 例;哀公时国君2例,公子1例,臣子4例。从周边地区向中原出奔的出奔现象中,僖公时国君3 例;文公时公子1例,太子1例;宣公时臣子1例;成公时臣子1例;襄公时国君1例,臣子2例;昭公时国君2例,公子4例,臣子6例;定公时臣子1例;哀公时国君2例,臣子2例。例如重耳,作为公子出奔的代表人物,他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而且具有潜在的政治前途。当重耳出奔到秦国的时候,秦穆公宴请重耳一行人,席间交替作诗。当重耳流亡至曹国的时候,曹大夫负僖羁的妻子说:“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③《春秋左传集解·僖公二十三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33页。由此可见,不仅表现出重耳等人较高的文化素质,而且体现出他们较高的政治才能。所以出奔者才能得到奔国统治阶层的重视和赏识,或委以重任或“妻之”。
(三)宗法分封制弊端
宗法分封制度,始建之初,不仅加强了天子对诸侯的统属关系,而且改变了方国部落向背对王朝兴衰的影响。由于西周时期宗法分封制尚且能维系王室及各诸侯国的政局稳定,所以该时期没有过多的因政治斗争失败而导致出奔的现象发生。到春秋时期,礼崩乐坏,政治动荡,争霸战争此起彼伏,这都归结于宗法分封制的天然弊端。西周初年,受分封诸侯国的面积是比较小的,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后来各诸侯国发展壮大,也在自己的国土内实行宗法封建制。下级领主将自己的封邑作为其政治、经济的凭恃,逐渐扩展自己的势力,当其力量发展到足以与君主或自己的上级领主相抗衡或超越他们上级时,下僭越上的政治局面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春秋中后期,通过分封得到采邑的各诸侯国大夫的实力渐强,逐渐出现卿大夫僭越国君的现象,如晋国六卿、鲁国三桓。依附卿大夫的家臣,也会积蓄力量,与主人对抗,如鲁国的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都曾据邑作乱。权力中心不断下移,在激烈的斗争中的失势者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性命,纷纷出奔逃亡。出奔人员出奔到奔国以后,不仅在本国的政治影响力减弱,而且导致本国的政治力量重新分割。由于出奔者的离开,导致本国出现权力断层,使得新生力量可以趁机介入。奔国任用出奔者为官,由于出奔者与本国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旧有的世官体系受到冲击。因此,出奔行为直接破坏了宗法制系统内的权力机构,改变本国与奔国的权力格局。随着出奔者数量和人员类型的增多,会使奔国的权力机构多源化,为奔国新的官僚政府的形成做好准备。出奔者到奔国任职,给奔国的官僚系统注入新鲜血液会冲断奔国的宗族官链,注入新鲜血液,打破了用人唯亲的制度,对后代官制影响深远。以晋国为例,晋国的骊姬之乱,晋献公尽逐群公子,导致一时间晋国没有公族。晋国的宗法体系框架有了缺口,为异姓卿大夫掌权制造机会。晋献公在谋士士篇的筹划帮助下,失去了桓族和庄族。楚国人才逐渐出奔到晋国,晋国录用出奔者为官,逐渐形成楚材晋用的局面。春秋时期,宗法制遭到破坏,世卿世禄制受到外部力量的挑战。
结 语
春秋时期,中原与周边地区间的出奔现象蔚然成风。无论是从出奔人员的数量,还是在奔国的选择上,都足以看出出奔规模的扩大。由于政治局面动荡不安,导致宗法分封制的弊端日益明显,庶孽之乱此起彼伏,大国兼并小国的情形经常发生,这在春秋中后期愈演愈烈。因此而产生大量出奔现象,不仅在奔国的选择上,呈现出奔往邻国、强国、关系国的特征,而且在出奔者身份的变化上,突出表现为中原地区的出奔者身份下移,周边地区的出奔者仍以国君、公子占据主流方向。这种中原与周边地区间特殊的互动方式,不仅促进了春秋时期不同地域的风俗文化交流,而且为军事技能和兵法的传播提供途经。此外,这座特殊的交往桥梁,使得中原与周边地区间的兼并战争复杂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