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夜郎国地域、民族及法律控制问题探索
2020-12-01周相卿
周相卿
《史记》中讲道:“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①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这是在说汉代前期以前,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地方有很多小国,其中有一个人口土地相对比较大的小国是夜郎国。从现有的历史文献记载来看,与夜郎国研究有关联的贵州布依族、苗族、仡佬族等少数民族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历史上无法找到其本民族的文字资料,汉文资料非常有限。彝族有自己的文字,有些资料可供参考。彝族文献的历史记载内容以家支为基础,时间上只能依靠代数推断,与中国及世界其他地方的一些远古文献相似,中间神化、神秘性的文学式记述很多,很多人名、地名很难与汉文献记载内容对比考证。
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西南地区的一些著名的民族史学家,如云南大学的江应梁教授、尤中教授,贵州民族大学的侯绍庄教授、史继忠教授,贵州省民族研究所翁家烈研究员等根据汉文历史资料发表了大量的研究成果。这些前辈学者治学严谨,他们的研究成果为我们研究古代的夜郎国问题奠定了基础。但是时至今日,关于夜郎国的很多问题,在学术界还没有探讨出明晰的令人信服的定论。
本文根据作者近二十年在贵州进行田野调查亲身感受到的贵州地理情况和文化因素,结合历史资料,重点探讨汉代文献中讲到的夜郎国的位置、境内的少数民族、当时的社会形态及法律控制制度。
一、从地理条件和历史文献结合分析《史记》中记述的夜郎国的位置
秦汉以来,人文历史不断变迁,但是自然地理不会有太大变化。如果从地理角度寻找夜郎国的位置,也许可以判断出大致的方位。《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讲道:“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①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翁家烈教授认为司马迁“亲自到‘西南夷’做过实地考察”②翁家烈:《试述夜郎的势力范围及其中心地区》,载《中国西南夜郎文化研究文集》,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71页。,是有史料依据的。《史记》关于西南夷的记述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在司马迁亲身经历的基础上写成的。《史记·西南夷列传》中记载:“夜郎者,临牂牁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③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这是说夜郎的边界是牂牁江或者牂牁江流经夜郎国。中国西南地区大的江河有很多,需要确定究竟是哪一条。《史记·西南夷列传》多次提到牂牁江,例如:“使番阳令唐蒙奉旨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牁。牂牁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④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这里讲的是公元前135年,也就是汉武帝建元六年,汉王朝派遣唐蒙去南越国规劝南越王归顺汉朝,南越王认为距离汉王朝的都城路途遥远,有高山阻隔,即使不投降,汉朝也拿南越没有办法,拒绝降服汉朝。在唐蒙出使无功,准备返回汉廷时,偶然在南越的都城番禺,也就是现在的广州,吃到了四川产地称之为枸酱的食物,当地的商人告诉唐蒙说,枸酱只产自蜀地,也就是现在的四川以及重庆一带地方,是商人经过夜郎顺牂牁江运到番禺。唐蒙又听说在夜郎可征集十万兵,回到长安后,向汉武帝建议说,汉朝的军队从北面进攻南越由于没有水路,道路艰险,交通不便,不利于灭掉南越,如果“发巴蜀卒治道,自焚道指牂牁江。”⑤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也就是由巴蜀的士兵放火烧草木荆棘开辟道路以到达江边,并且“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牁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⑥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同时在夜郎征集十万军队,集结蜀地和夜郎的军队乘舟从南越的西北进攻,很容易会灭掉南越。汉武帝封唐蒙为中郎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进入夜郎,这样才有了“夜郎自大”的典故。《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有这样的内容:“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⑦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这说明是用蜀地的兵千人,征用蜀地的民工一万多人。其实唐蒙对巴蜀到牂牁江之间修建道路的艰难估计不足,也不了解夜郎的社会形态,这个计策一直到南越灭亡也没有对征服南越发挥作用。
由于番禺是现在的广州,如果从四川经牂牁江到达古代的南越国,从云南、贵州、广西的地理环境看,这里讲的牂牁江只能是北盘江。中国地图出版社出版的《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在西汉时期开始标注北盘江为牂牁江①谭其骧主编:《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1年,第17-18页。。贵州当代著名的地方史学家史继忠教授认为:如果要找到秦汉时的夜郎故地,一定是在牂牁江流域无疑,“汉代的牂牁江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南、北盘江,而以北盘江的可能性最大,它与‘江广百余步,足可行船’的记载相符。”②史继忠:《文献与考古结合是探讨夜郎问题的根本途径》,《贵州民族研究》2000年第1期。原贵州省社科院院长蒋南华教授讲得就非常明确了:“当今的‘西南夷’之地,有哪条江河的地理位置和流向是由西北向东南流往‘番禺’即今广州而注入‘南海’的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北盘江。”③蒋南华:《郎岱——夜郎宗长国都邑的简称》,《中国西南夜郎文化研究文集》,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77页。贵州当代著名的民族史学家翁家烈教授认为:“古之牂牁江,后之豚水,应是今之北盘江。”④翁家烈:《试述夜郎的势力范围及其中心地区》,《中国西南夜郎文化研究文集》,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74页。汉代时取牂牁这个名字,在现在属于贵州的少数民族地区建立一个牂牁郡。史书记载:“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即引兵还,行诛头兰。头兰,常隔滇道者也、已平头兰,遂平南夷为牂牁郡”⑤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
贵州多数地方高山险阻,村寨之间很难往来。很多自然寨之间被高山峡谷远隔,被自然藏匿于大山之中,不可能有成建制的部队,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很多地方是处于自然状态下的原始社会。虽然这里说的是“窃闻”,不是亲身经历,但是能征集到一定数量部队的地方一定是具有一定规模的相对平坦的平坝地方。如果是从北部的四川和重庆过来到达北盘江乘船,有关联的三个地方达到具有一定面积平坝或者相对平坦地方从而形成所谓“国”的地理条件。
第一是从贵阳往西到达北盘江这一带,包括隶属于贵阳市的清镇市,隶属于安顺市的平坝县、安顺市区及郊区、镇宁布依族苗族自治县、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隶属于六盘水市的六枝特区,还有过北盘江后属于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兴仁县、贞丰县等地区具备地理方面的条件。最近十几年,贵州的高速公路建设步伐突飞猛进,强调县与县之间都要有高速公路相通,由于自然环境的因素,山洞和桥梁数不胜数,很多地方的高速公路基本上都是由山洞和高架桥构成的,说明高山峡谷导致地形复杂。而从贵阳向西到达镇宁布依族苗族自治县黄果树站这一段的路基本上是平的。除了路过湖泊的地方以外,少有大型桥梁,路的两边都是平坝。在古代能出现“国”,必须具备相应的地理条件,这一带显然具备史书上叙述事实的地理条件。再往西走北盘江两岸的几个县也有一些小的平坝地方。
第二是西北方向的威宁和以大方为中心的高原“平台”地方,这里恰恰是彝族进入贵州以后的发祥地。有文字记载以来,威宁一带是彝族的主要聚集地。如果从草海坐车到西北的龙街镇等乡下,会感觉道路很平,虽然不适合种植水稻,但适合种植其他很多粮食作物和放牧。再往东的大方县和黔西县也有大面积的这种地方。在冷兵器时代,粮食和马匹是作战的基本物质条件。交通便利,人们的联系加强,便于组织强大的军队对其他地方进行征服。元明清以来,当地的彝族统治者,一方面处理好与中央王朝的关系,另一方面在内部对其他少数民族进行残酷统治。依托这种高原“平台”地方的农牧优势,彝族的祖先向东、向南扩张,征服了大片的土地,统治时间最长的水西土司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讲道:“邛笮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笮、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①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这里讲的是邛和笮地方的君长听说南夷的夜郎等地方与汉交往臣服以后,得到很多的财物奖励,请求汉朝派遣官吏,比照南夷的做法。司马相如是蜀地人,知道情况多,汉武帝就进行咨询。司马相如说邛、笮、冉、駹这些地方距离蜀国近,道路也容易修通,秦朝时就设了郡县。如果这些地方诚心归服,在这些地方设置郡县,胜过夜郎等南夷地方。汉武帝就拜司马相如为中郎将,持节出使这些地方。司马相如到蜀地后,“便略定西夷,邛、笮、冉、駹、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②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司马相如顺利使西夷归顺。邛、笮、冉、駹、斯榆的君长都成了汉王朝的臣子。归顺的地方拆除了原来相互之间的关隘,汉朝的地域进一步扩大,西边到达沫水和若水,南边到达牂牁,以此为边界,开通了零关道,在孙水上建桥以后直接通达邛都。司马迁在《史记》中将这些地方称为“西夷”,而夜郎、且兰等地被称为“南夷”,南边到达“牂柯”。如果“牂柯”指的是江,那么夜郎、且兰等地就应该在牂牁江的东边,北盘江在六枝、晴隆、关岭的交界处弯向西部。邛、笮、冉、駹、斯榆等部就应该是北盘江弯向西部后的北部。这些地方也确实发现了汉代的遗址。
第三是以遵义县为中心的原播州土司统治的地方。如果从上面提到的“临牂牁江”角度而言,原播州土司统治的地方可以排除,因为这一带都是属于长江水系。
中国地图出版社出版的《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标注的秦朝时的夜郎位置是北盘江两岸,主要是北盘江的以东地区和黔北地区③谭其骧主编:《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91年,第15-16页。。候绍庄教授认为“且兰在贵州安顺一带,而夜郎则在今贵州兴仁、普安、盘县一带”④侯绍庄:《夜郎方位考略》,载《夜郎考》讨论文集之一,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81页。。翁家烈教授,根据北盘江能行船的位置以及最后一个夜郎王被诛杀之事,认为夜郎国应在现在的贞丰、兴义、兴仁、安龙、册亨、望谟一带。首先,翁家烈教授认为“贵州贞丰县的百层至双河口长达85.5公里的北盘江段自古即通木船,清代至民国年间百层是一繁闹的水路码头。”⑤翁家烈:《试述夜郎的势力范围及其中心地区》,载《中国西南夜郎文化研究文集》卷2,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74页。其次,西汉河平年间,夜郎王与句町王禹、漏卧侯俞互相攻战,汉朝廷闻讯后,派遣大中大夫张匡代表朝廷进行调解,但是夜郎王兴不服从汉朝廷的命令,还按照汉朝官吏的样子刻木头人立于道路的旁边,作为射箭的靶子。汉朝使臣没有能够制止三者的征战,汉朝内部意见也不统一,甚至有人主张放弃对这一地区的控制。新任太守陈立上任以后,用计谋杀掉夜郎王兴,后夜郎王兴的岳父和儿子造反也被汉朝的军队镇压下去,翁家烈教授认为句町在南盘江之南,漏卧在南盘江之北,既然互相攻击,必然是互相毗邻的。①翁家烈:《试述夜郎的势力范围及其中心地区》,载《中国西南夜郎文化研究文集》卷2,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75页。翁家烈教授认为古夜郎国应该是北盘江中游偏下的两岸。如果从能行船的角度看,古代北盘江能行船的区间不仅仅局限于中下游,例如在本文作者重点调查过的北盘江北部晴隆、关岭与六枝交界处的北盘江两岸布依族地方,民国期间就有很多的江边码头。1926年写成稿的民国《关岭县志访册》中讲道“北盘江渡口自郎岱毛口渡以下入关岭界内有光照渡、小盘江渡、大盘江渡至盘江铁索桥以下有茅草坪渡”②陈钟华纂辑:《民国关岭县志访册》卷1建制沿革,民国二十五年修成,1966年贵州省图书馆复制。等等。从这一带向西、向东是古代从中原进入云南的最重要的“走廊”。从地理位置上看,《史记》中记载的夜郎王在北盘江流域的上游或者中游两岸的可能性都存在。而可能性最大的是北盘江上游两岸特别是上游东部地方,湖南、湖北到昆明的“走廊”上。
从地图上看,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晴隆县、兴仁县与贞丰县在北盘江的西部,安顺市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镇宁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在北盘江的东部,再往东就是我们讲的平坝比较多的安顺市区及郊区、平坝县以及属于贵阳市的清镇市。如果假设古夜郎国在这一带,也与《后汉书》卷八十六记载的内容一致。即使是现在,从清水江下游开始乘船逆流而上,可以直达台江县的北部与施秉县交界的施洞镇地方及其以上河段,古代时由于植被茂盛,能行船的河段可以再往西很远,原来麻江的下司就有一个码头。从麻江到贵阳只有一百多公里。而且上陆地后,经过现在的龙里县和贵定县,这一段路程也有很多的高山间的平坝地方,走不了多远就可以进入我们认为有建都城条件的贵阳到黄果树这一段。南朝宋的范晔写的《后汉书》卷八十六讲道:“初,楚顷襄王时,遣将庄豪从沅水伐夜郎。军至且兰,椓船于岸而步战。既灭夜郎,因留王滇池。以且兰有椓船牂牁初,乃改其名为牂牁。”③范晔:《后汉书》卷86,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后汉书》卷八十六讲的庄豪进滇故事与史记的记载相互印证,从沅水到夜郎再到云南。可以说明夜郎国位于两湖地区进入云南的这一走廊上,夜郎国之所以消失,恰恰是这一带属于地理位置重要,历代王朝尽最大可能进行直接控制,以保护这个通道。
综上所述,《史记》中“西夷”和“南夷”是分开的,夜郎是属于“南夷”,《史记》的作者到过西南夷,对地理位置的表述应该是真实的。关岭、晴隆、六枝交界处往西北盘江的北部属于《史记》中的“西夷”范围,虽然有现在威宁、大方、黔西等一些相对比较大范围的高原平坦地方,可排除属于夜郎国的中心地域。从地理位置上讲,从东往西,贵定、龙里、贵阳、清镇、平坝、安顺市区及部分郊区、镇宁、关岭、晴隆、普安、兴仁这一带既有很多比较大范围的平坝地方或者相对平坦的地方,符合多地形成“国”的条件,又是战国时楚国军队经过且兰、夜郎进入现在云南的通道。汉时国都在长安,这一带在国都的南部,正好是“南夷”。这一带后来成为中央王朝或贵州地方土司重点控制的地方也许是后来“夜郎失踪”的重要原因。兴仁县的东北部在晴隆县南部,东以北盘江为界与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为邻。后面我们将要分析的兴仁县祭祀“官厅”制度中体现出的将竹子视为祖先的现象与“竹王”传说是否有关联也值得思考。
二、夜郎国的少数民族问题探讨
史继忠教授讲道:“在研究方法上缺乏严谨态度,往往脱离特定的时间、空间和史实。夜郎存在的时间大体是战国至西汉,无论何种假设都必须紧扣着这一时期,没有明确的时间观念就不足以论史。”①史继忠:《文献与考古结合是探讨夜郎问题的根本途径》,《贵州民族研究》2000年第1期。我们认为这是研究夜郎问题应该坚持的原则之一。
(一)布依族说
著名西南民族史专家江应梁教授和史继忠教授在合写的论文中认为夜郎的民族所属应该是古代“百越”人,也就是布依族等少数民族的祖先。②参见江应梁教授、史继忠《夜郎是百越族属》,《夜郎考》第3集,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著名西南民族史专家尤中教授认为:“秦汉时期‘西南夷’中属于百越系统的部落有夜郎、句町、漏卧、滇越等。”③尤中:《中国西南民族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0页。史继忠教授与翁家烈教授合著的《试论夜郎的族属关系》一文中通过考证大量的历史资料后认为“住在贵州西半部的‘僚’人,即古夜郎的后裔,后来演变为仡佬族和布依族”④史继忠、翁家烈:《试论夜郎的族属关系》,载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夜郎考讨论论文集之一》,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36页。。贵州著名的彝族历史学家余宏模教授认为:“至于百越系统的民族,在古代南、北盘江到红水河下游一带都有分布,它和夜郎境内的族属关系,也有一定的历史渊源,他可能与今日黔南境内的布依族在历史上有渊源关系”⑤余宏模:《古夜郎境内的彝族先民》,载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夜郎考讨论论文集之一》,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75页。。贵州著名的布依族学者周国茂认为:《史记》中记载的夜郎“临牂牁江”也就是临近现在的北盘江,现在的北盘江及其支流上游流域以种植水稻为主,居住相对稳定,史料中没有记载大规模迁徙的情况;认为古书中对夜郎国少数民族的称谓是布依族先民自称的汉语音译;原夜郎境内郡县的地名可以用布依族语言解释。⑥参见周国茂《夜郎是布依族先民建立的国家》,载黄麒华主编:《夜郎之争》,香港:华夏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36-40页。
现在北盘江上游流域居住的少数民族主要是布依族、苗族和彝族。从总体上看,布依族是沿着红水河的上游流域的各个支流,自南向北不断地发展进入贵州的,贵州境内的南盘江、北盘江流域,涟江流域沿江平坝或自然条件相对好的地方居住的都是布依族,从涟江流域的最北部越过长江和珠江的分水岭到达现在贵阳市管辖的地方。沿着北盘江流域向上游发展的最远处到达贵州西北和云南交界处的地方。贵州的苗族是从东部和东北方向逐步进入的。布依族与苗族之间的关系主要是一种自然关系。布依族住在水边,依山傍水,主要是种植水稻。苗族是住在山上,最早期主要是采取刀耕火种的方式。这样先过来的布依族和后迁入的苗族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也有的苗族是为布依族的地主打工,例如扁担山地区的后坝苗族就属于这种情况。苗族在高山上刀耕火种,居住的不是非常固定,迁徙的速度就非常快,这个地方不行了,可以随便再找个地方去生活。北盘江上游流域居住的居民中,布依族居住的环境最好。根据汉文信史对北盘江的记载,从居民的居住情况来看,从南部南北盘江分支处开始,一直到贵州和云南的交界处,北盘江及其支流打帮河、月亮河流域低处及条件好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布依族居住。例如,邻近云南的黔西北盘县发耳镇的新光村,鸡场镇的坪地村,江两边的都是布依族,特别是坪地村,当地的所谓汉族其实是蒙古族,苗族住在高山顶上的平地。从秦汉以来的汉文史记中,不管是土司统治还是国家直接控制,都没有布依族驱逐其他少数民族的记载,布依族居住在北盘江两岸是自然发展的结果。
(二)彝族先民说
北盘江的发源地在云南的东北部。《水西简史》认为:“水西故地在战国时期为南夷,为夜郎,君长称为夜郎侯”。①王明贵、王继超主编:《水西简史》,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11年,第1-10页。历史上彝族曾经长期统治水西地区。《水西简史》中还认为公元前二到一世纪之间彝族的一支进入黔西北与云南交界之处的威宁彝族苗族自治县境内,然后不断地向东和东南部迁徙。②参见王明贵、王继超主编《水西简史》,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11年,第11页。历史上,彝族的统治势力往东曾经到达贵阳。从现在的贵州西部各少数民族的居住情况来看,彝族统治势力征服扩张以前,布依族已经进入北盘江两岸居住条件比较好的地方。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我们看到,北盘江流域的最北部是彝族、布依族和苗族大杂居、小聚居。即使是在黔西北与云南交界处,布依族居住的也是北盘江两岸自然条件比较好的地方。苗族居住在山顶上。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这一带地方由于苗族从东部迁徙过来,在彝族统治的土地上生活,基本上都是彝族的农奴。彝族统治下的布依族也是农奴性质,要为彝族统治者缴纳赋税和服劳役。如果《史记》中记载的夜郎国在北盘江上游流域,具有夜郎王是彝族先民的可能。我们说是可能是因为彝族文献资料的年代是根据人的代数推论出来的,缺乏汉文献的明确记载。《水西简史》中也没有肯定地说夜郎王一定是彝族的祖先,而是尊重史料证明的程度,客观地认为彝族先民与夜郎国有着紧密的联系,而“夜郎国至今是历史上一个巨大的谜。”③王明贵、王继超主编:《水西简史》,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11年,第14页。
贵州的彝族是从西北部和西部进入贵州的。著名的彝族学者、毕节地区彝文翻译组的彝文古籍专家王继超认为:“魏晋时期,乌撒部进入黔西北,今贵州威宁、赫章、毕节、纳雍、水城、盘县和云南宣威的一些地方属于其势力范围,存在了近1,100年,也建立了称之为‘纪俄勾’的政权,辖二十四部、九大‘则溪’地。乌撒部与水西部互为依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④王继超:《试论古代彝族在黔西北的迁徙发展》,载张学立主编《彝学研究》第二辑,第17页。这里说的乌撒部进入贵州的时间是魏晋时期。贵州民族大学彝族历史学教授罗勇认为历史上彝族龙氏统治过的区域,包括现在属于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兴义市、兴仁县、普安县、晴隆县和现在属于六盘水市的盘县地方,从历史的角度看,可以总称为普安地方。彝族进入普安地区的时间,现未有定论,但据《西南彝志》所载“其时间不会晚于东晋”⑤罗勇:《普安彝族龙氏土司社会历史调查》,载《贵州“六山六水”民族调查资料选编·彝族卷》,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226页。。
彝族是以征服者的身份从西北部进入贵州的,从现在来看,黔西北一带,作为历史上占据统治地位的彝族的人口并不是占有绝对优势。其分布集中于西北部,越往东、往南其比例递减。从《史记》中记述的夜郎国的社会形态情况看,也不符合彝族统治者的特征。
(三)仡佬族先民说
仡佬族是贵州世居最古老的少数民族之一,历史上广泛分布于贵州北部特别是西北部,候绍庄教授认为:在贵州很多地方时至今日还流传着“仡佬仡佬,开荒辟草”的歌谣,与仡佬族相邻或杂居的汉、苗、彝、布依等民族,也都承认仡佬族是贵州最早的居民;一些民间习俗也印证仡佬族是最早开辟贵州土地的少数民族,有的地区每到阴历七月过“吃新节”时,仡佬族可以随意到附近其他民族的田地里采摘新熟的谷物、瓜菜祭祀祖先,不受干涉;仡佬族有人死亡,出丧时一般不丢“买路钱”;直到今天贵州务川、道真、正安、安顺和六盘水地区的仡佬族,还被人们称为“古老族”或“古老户”等等。①参见候绍庄《关于仡佬族的族属源流问题》,《贵州文史丛刊》1988年第1期。翁家烈教授采用田野调查方法到贵州仡佬族地方调查时发现镇宁布依族苗族自治县的仡佬族村寨比拱村吃新节时“摘取范围是东抵四棱碑、西至猫屯头、南达水分山、北及麻园约为20里内的田土,无论是有何族、何人所有均可摘取,不会受到阻拦、指责。相反,而认为是理所当然,而持欢迎态度。如果仡佬人届时未来摘谷祭祖,则会心忧来年会遭灾害而歉收”②翁家烈:《关于夜郎研究的几点思考》,《贵州民族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
历史上彝族势力自贵州西北向贵州境内其他地方扩张,最先面对的就是与仡佬族的正面冲突。在彝族文献中有诸多记载驱逐仡佬的文字,这在当代的民族志资料中也有记载,如翁家烈教授在1985年调查完成的《大方县普底乡红丰村调查》中写道:彝族首领“老哲时势力渐强,为夺取普康底与仡佬族发生战争。仡佬族战败,大部躲入山洞内,被围堵熏毙于洞中,今‘普草伐堵’‘普木洗堵’即是当地熟知的两个‘灭仡洞’的彝语地名。仡佬族余部则退入深山密林的边远箐边”③翁家烈:《大方县普底乡紅丰村调查》,载翁家烈编《贵州“六山六水”民族调查资料选编·仡佬族卷》,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页。。翁家烈教授在1987年调查完成的《黔西县民族调查报告》中写道:“传说彝族首领乌王沿夹水(鸭池河)向东北推进时,对仡佬族人大肆屠杀,被杀灭者极多,以致‘灭仡’一语,成为黔西民间称死亡的代名词。残存者为土司种庄稼、服劳役,甚至弯腰伏地当作土司上下马时垫脚的马墩。苗族称呼仡佬族为‘克通’,在苗语里意为奴隶。”④翁家烈:《黔西县民族调查报告》,载《贵州“六山六水”民族调查资料选编·仡佬族卷》,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28页。
在史继忠教授与翁家烈教授合著的论文中认为“仡佬族和布依族是同出一源的姊妹民族”⑤史继忠、翁家烈:《试论夜郎的族属关系》,载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夜郎考讨论论文集之一》,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36页。彝族历史专家余宏模教授认为:“古代濮人的历史演变较繁,在贵州境内,可能与仡佬族密切有关。”⑥余宏模:《古夜郎境内的彝族先民》,载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夜郎考讨论论文集之一》,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74页。但是余宏模教授认为夜郎不可能由单一的民族构成,应该与仡佬族、彝族、布依族的祖先都有关系。当今贵州研究仡佬族语言专家们的主流观点认为仡佬族语言与布依族、侗族同属汉藏语系壮侗语族,与布依族语言有同源关系。
(四)侗族先民说
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县为了发展旅游的需要,县委县政府邀请了很多的文学作家论证新晃侗族自治县就是古代战国秦汉时期的夜郎国。《湖南日报》在2003年7月9日的编者按中讲道:“6月23日,《贵州日报》刊发了针对我省新晃关于‘夜郎国’权属问题的文章,一场‘夜郎’品牌的争夺战已经打响,新晃已于1月向国家民政部地名司汇报拟更名为‘夜郎侗族自治县’,这一历史文化品牌对于发展我省旅游经济,弘扬湖湘文化的重大价值与意义,应引起社会各界及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湖南日报》连续发表文章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从历史文献中找依据,从文化角度说明“‘夜郎’属湘”。历史依据主要是《辞海》第351页,《辞源》第656页都有解释:“夜郎汉时是我国西南古国名……古县名。唐贞观五年(631)置,在今湖南新晃侗族自治县境,五代时废,北宋大观二年(1108)复置,宣和二年(1120)又废。”①转引刘芝凤《发现湖南古夜郎》,载《夜郎之争》,香港:华夏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78页。湘西侗族女文学作家刘芝凤写道“二千多年前汉朝攻打夜郎的路线就是从怀化境内的沅水转潕水再经今新晃侗族自治县(古夜郎地)灭夜郎的,潕水河就是牂牁江。”②刘芝凤:《发现湖南古夜郎》,载《夜郎之争》,香港:华夏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79页。湖南新晃侗族自治县的侗族占全县人口的80%以上,侗族就被认为是夜郎国的主体少数民族。有人从稻作文化和居住方式角度论证夜郎国是侗族先民建立的,认为《汉书》记载夜郎王兴被杀后,其妻父翁指率众要去复仇,正碰上“时天大旱,(陈)立绝其水道”,蛮夷公杀翁指后集体投降,因为水的原因,牂牁太守陈立能不战而胜,当地种水稻重视水,侗族是种水稻。认为《华阳国志》和《后汉书》都写“邑聚而居”这是侗族的传统。③参见弘征《新晃夜郎古邑考》,《湖南日报》2003年7月9日。
我们可以发现以下问题:第一,论述“‘夜郎’属湘”的文章中引用历史资料时从不引用《史记》中记载的内容,因为如果引用《史记》记载的内容,“夜郎”就不可能属湘了,因为《史记》中明确牂牁江流入现在的广州而不是流入长江,说潕水河就是牂牁江明显背离历史,因为潕水河向东北流入长江。第二,从稻作文化和居住方式角度论证的话,稻作文化不是侗族的专利,我国南方古代壮侗语族的少数民族,基本上都是以水田农业为基础的,布依族与壮族同源,北盘江流域的布依族正好符合这些特征。如果从地理角度看布依族和彝族的祖先都可以进入不可排除的范围,现在的布依族和侗族居住和农耕的方式基本上相同,这种论证正好为夜郎国的少数民族是布依族先民说增加了分量,不同于游牧民族彝族的生活方式。第三,我们发现为新晃侗族自治县论证“‘夜郎’属湘”的基本都是文学作家,历史学家就比较谨慎了。湖南师范大学旅游学院教授许春晓博士作为评审专家明确地讲,对新晃策划的夜郎古国方案:“不必深究夜郎的历史原貌,因为如果追问历史,这个项目本身就站不住脚。”④储文静:《梦回“夜郎”,边城新晃的十年冲动》,载《潇湘晨报》2010年10月26日。
“夜郎自大”是一个贬义词,本来人们避之不及。“商品经济时代,赚钱总是第一位的,先前奉若至宝的东西为了钱可以弃如敝履,而原先颇为厌恶的东西也可以立即趋之若鹜,争抢唯恐不及。”⑤班布尔汗:《“夜郎”归属考》,载黃麒华主编《夜郎之争》,香港:华夏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106页。市场经济的动力,主要是从发展旅游的利益角度考虑,引发了夜郎地名之争。有一段时间,湖南、贵州、云南、四川等省的一些地方,都要抢先“注册”这个地名。很多地方为了说明自己是夜郎故地的“合法性”找专家论证。从地方利益、经济利益、个人感情等角度出发,无根据的所谓“研究成果”是无法使人信服的。从各地“出本钱”制造出的研究成果看,真正的学者并没有在“经济利益”的烟幕下迷失学术的方向,更多的历史资料被挖掘出来,拓展了研究的范围。
(五)文化视角的分析
1.文化残余视角
贵州历史学家候绍庄和翁家烈教授考证的夜郎国的位置有所不同,但是大体的方位一致,而且有明确重合的地方,这就是黔西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兴仁县。史继忠教授认为夜郎故地在北盘江流域理所当然包括兴仁县。我们这里用一个当代的民族志资料结合史料进行佐证。1934年修成的《民国兴仁县志》记载:“每寨必建官厅,形如小厅,内陈一石臼,合寨祀之。”①冉晸修、张俊颖纂:《民国兴仁县志·风俗》,1934年稿本,未刊,1965年贵州省图书馆根据兴仁县档案馆稿本复制油印本。具体的祭祀方式记载不详细。根据20世纪80年代布依族田野调查资料的记载,位于北盘江西部兴仁县境内交乐为中心的包括邻县地方的布依族有这种比较特殊的宗教信仰制度,也就是祭祀“官厅”制度,实际上是祭祀人们公认的一种神,在这种祭祀仪式中,“所用筷子一般为小木梗,多不用竹筷,据说竹代表祖先,故不能用。”②王开吉:《兴仁县布依族调查》,载梁永枢主编《贵州六山六水民族调查资料选编·布依族卷》,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89页。布依族地方普遍是自然崇拜,即使是一些地方受到汉族土地庙文化的影响,实际崇拜的也是自然神。“官厅”崇拜明显不同,“从各姓氏中调查‘官厅’主神实为古代村寨的军事头领和地方头领。‘厅’即由古代战争中头领议事厅或瞭望厅演化而成。‘主神’即为军事头领的神格化”③王开吉:《兴仁县布依族调查》,载梁永枢主编《贵州六山六水民族调查资料选编·布依族卷》,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89页。。实际上祭祀的都是自己的祖先。这不由得使我们想起汉武帝灭夜郎四百多年后东晋穆帝时成书的《华阳国志·南中志》中记载的竹王传说:“有竹王者,兴于遯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滨,有三节大竹流入女子足间,推之不肯去。闻有儿声,取持归,破之得一男儿,长养有才武。遂雄夷狄。”④(东晋)常璩纂:《华阳国志·南中志》,济南:齐鲁书社,2010年。汉武帝拜唐蒙为都尉处死了竹王,设置牂牁郡。后来“夷濮阻城,咸怨诉竹王非血气所生,求立后嗣。霸表封其三子列侯,死,配食父祠,今竹王三郎神是也”⑤(东晋)常璩纂:《华阳国志·南中志》,济南:齐鲁书社,2010年。。这种崇拜与夜郎国的竹王传说是否有关系,有待于文化人类学的进一步研究。贵州考古也证明东汉中晚期汉王朝军队及官员在兴仁交乐地方长期驻扎、治理而形成中央王朝的重镇的史实。根据2010年人口普查的数据,兴仁县的人口是417,829人,每平方公里25人,除了州政府所在的兴义市外,人口密度在黔西南州各县中是最大的,说明此地宜居性比较强,在贵州这种多山的地理环境中,人口密度大,一般相对平坦。这些地方都是历史上中央王朝驻扎军队、军屯、民屯的理想地点。
关于竹子与祖先的关系问题,不仅仅布依族地方有将竹子视为祖先的文化,贵州其他民族或者其他国家民族的祖先信仰中也有文化遗存。贵州民族大学的一位生长于凉山核心地域的硕士研究生介绍,四川凉山彝族崇拜自己的祖先,为了让去世的人的灵魂有所归属,回到自己的家中保佑子孙,就会用竹子做成神圣不可侵犯的灵牌挂在自己的家里,做灵牌的竹子不用房前屋后的竹子,也不是随便找个外地的竹子砍回即可,需要毕摩(从事宗教活动的人)和去世者的亲属到当地最高的山,最原始的竹林里去寻找,毕摩看好风水后,就让去世者的亲属选好一棵最满意的竹子,用备好的燕麦和鸡蛋进行祭祀,再把竹子连根挖起来,看竹子的根系是否发达,有没有将要长起来的竹笋。选择意味着子孙后代繁荣昌盛的根系发达、有新竹笋的竹子带回家,经过宗教仪式,编成竹临牌,挂在家中,逢年过节,亲戚朋友到访时,进行祭祀。①贵州民族大学2018级硕士研究生李恩补哈莫讲述。王坤茜在《符号学视野中的彝族竹文化》一文中也讲道:“云南武定和禄劝的彝族人崇拜天神,用长四寸的竹筒作为天神的神位,每逢节日进行献祭。武定和元谋的彝族俚濮人崇拜山神,用竹筒作为山神的灵魂寄存之所”②王坤茜:《符号学视野中的彝族竹文化》,《名作欣赏》2015年第35期。。竹崇拜现象在日本也存在,赵蕤在《论中国彝族与日本隼人竹文化及二者关系》一文中讲道:“竹与葫芦是日本古代神事中必不可少之物,是神灵寄居处,尤其竹是古代神事中最重要的存在,日本天皇家堂供奉竹和葫芦象征祖灵。”③赵蕤:《论中国彝族与日本隼人竹文化及二者关系》,《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7期。我们这里进行列举,还不能得出明确的结论。
2.耕作文化视角
布依族普遍是稻作文化,文化人类学上一些少数民族耕作文化现象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人们的迁徙主要都是为了生活生存。由于人口数量的增加,人们原来居住的地方已经不能满足生存需要,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生产劳动,这样生活不方便,就需要变更居住的地方。在黔东南雷山县格头村调查时,人们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人领着狗打猎,狗自己跑出去,在回来时身上沾满了浮萍,认为有可以种水稻的地方,就在当地进行寻找,格头的苗族语言的含义是树洞,也就是刚来的时候,因为没有房子,就住在大树形成的树洞里。这对我们了解一个族群自然迁徙的方式也有帮助。苗族进入贵州时,好的地方都被其他少数民族占有了。进入后,只有选择没有人居住的高山地方。这样的地方,能供给人们生活的自然资源有限。由于人口的增加,迁徙的速度也就更快,所以遍布贵州各地,居住的自然环境自然也不好,这与布依族的情况有所不同。
近代海南黎族的迁徙模式与远古布依族的情况有点相似。黎族村寨都比较小,一般是几户、十几户,二三十户人家的都很少。原因是雨多气候条件好,在没有水泥铺设路面的情况下,路很快就会被植物侵占。那么路太远劳作肯定也是不方便。再者人口多了以后自然也要分出去居住。于是村子大了以后兄弟几个就重新找一个好地方组成一个新的村子。20世纪80年代以前,人们普遍是住在用竹子和茅草做的房子里面,制作起来容易,搬迁也容易。
属于稻作文化的贵州布依族不像游牧民族一样大规模地迁徙,而是自然迁徙模式。自南向北的迁徙过程毫无疑问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时期。彝族以游牧为主,进入贵州主要是征服式。如果夜郎国是在我们上面分析的“走廊”上,这也为夜郎国主体民族是布依族提供了说服力。
从历史资料的记载和贵州的地理特征角度分析,夜郎国应该在清镇、平坝、安顺、镇宁、关岭、晴隆这一条走廊上,这一带除了后来通过屯军移入的汉族以外,好的平坝地方都是布依族聚居的地方。从稻作文化的角度讲,汉代以来没有布依族大范围军事征服这一带的记载,布依族都是自然迁徙,说明布依族在这一带居住时间的久远。毫无疑问彝族不是这里最早的居民。夜郎国时期的居民是布依族或者布依族与仡佬族共同祖先的可能性最大。
三、战国秦汉时期夜郎国的社会形态及法律控制
汉文史书中没有对古夜郎国的社会形态进行专门的记述,我们只能是从史书中其他事实的描述进行分析。公元前111年,也就是汉武帝元鼎六年,南越王举兵进攻汉朝实际统治的地方,汉王朝计划从两路进攻南越,一路是从南越的北部长沙、豫章进攻,另一路是由巴蜀的军队南下并征调夜郎的军队从西北进攻,但是与夜郎相邻的且兰部的首领害怕自己带领军队远行以后,其他部落“虏其老弱”,不仅不发兵,还反叛汉朝并且杀了汉朝的使者。这一路的汉兵还没有进入南越境内,汉朝的另一路军队就灭掉了南越。驰义侯率领巴蜀兵灭掉了且兰部,后平定了夜郎地设置牂牁郡。后来汉武帝又封入朝的夜郎君为夜郎王。汉朝在这里实行郡国并治,汉朝官员监督朝廷封的王、侯等管理当地的少数民族。可以说夜郎在一定程度上进入了汉朝的实际统治范围。
《史记·平准书》记载:“番禺以西指蜀南者置初郡十七。”①司马迁:《史记·平准书》。关于牂牁郡的范围,尤中教授在《中国西南民族史》中讲道:“西汉武帝时,在夜郎僚族地区设置了牂牁郡。据《汉书·地理志》的记载,牂牁郡领十七县,范围包括今贵州省黄平县以西之地和广西西部的右江上游地带、云南曲靖地区东部、文山州、红河州南部。”②尤中:《中国西南民族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1页。汉代在郡设都尉,负责领兵和维护社会治安,具有现代军队、武警、公安的职责。不征收赋税,以俗治是说明治理的方法包括保留当地习惯法和民间传统组织形式。尤中教授的研究与《史记》的记载一致,认为这些原来比较落后的地方,僚、濮族部落在牂牁郡内数量不会太少。由于它们内部生产的落后,虽然也被纳入了郡县统治的区域范围内,但即使是“羁縻”,郡县的统治势力却不能以任何形式进入它们内部。③尤中:《中国西南民族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99页。在很多地方,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都存在这种情况。
关于夜郎少数民族内部的社会形态,主要是奴隶制度说。这一学说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论证不是原始社会而是已经进入了奴隶社会。首先,“西汉的夜郎是否有了奴隶,是判断其社会性质的重要根据,目前虽缺考古资料佐证,但在文献记载中却有蛛丝马迹可寻”④余宏模:《汉初夜郎社会性质浅析》,载《夜郎考》卷2,贵阳:贵州人民出版,1982年,第78页。。《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有“僰僮”,而“僮”在西汉时是奴隶身份。其次,关于奴隶的来源,认为在古文献中可以看出是存在军队和战争。其目的之一是掠夺奴隶,《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称:“夜郎王兴与鉤町王禹、漏卧侯俞,更举兵相攻。”显然是奴隶主之间的军事征服与掳掠。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里所说:“一个部落反对另一部落的战争,已开始蜕变为有系统的掠夺,以期掳得家畜、奴隶、财宝,把这种战争变成正常的职业”①转引自余宏模:《汉初夜郎社会性质浅析》,载《夜郎考》卷2,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1页。。再次,认为在贵州很多地方,考古发现的秦汉时期的遗址中,发现铁制工具。从进化论理论角度讲,使用铁质工具是奴隶社会的标志;再次,认为有王、侯一类的人物存在,也是进入阶级社会的标志。
20世纪80年代以前,上述观点基本上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约定俗成的以进化论为基础的论证模式下形成的。2018年,贵州著名的民族史学家翁家烈教授在《关于夜郎研究的几点思考》一文中还是这样写道:“有等级之分,拥有武装、有‘旁国虏其老弱’之考虑以及铜鼓山、可乐出土之大量文物表明已脱离石器时代而进入了铜器甚至铁器时代,故知夜郎属于奴隶社会无疑。”②翁家烈:《关于夜郎研究的几点思考》,《贵州民族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这种奴隶制度说观点受到一些学者的质疑,例如蒋永康在《古夜郎奴隶社会性质质疑》一文中就提出了不同的观点。首先,论证《史记》中“僰僮”是在西南地区的“僰人”中产生的,不能说一定是夜郎地方的,即使是夜郎地方的,也不能证明夜郎是奴隶社会。③参见将永康《古夜郎奴隶社会性质质疑》,载《夜郎考》卷2,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2页。其次,论证所谓“十万精兵”,不可能是常备军,“只能是不脱产的部落成员,部落战争期间,凡青壮年男子都是兵。”④蒋永康:《古夜郎奴隶社会性质质疑》,载《夜郎考》卷2,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5页。再次,从牂柯太守陈立带领几十人杀掉率领几千人的夜郎王这一史实看,所谓夜郎国的“‘常备兵’仍然有部落联盟条件下组织松懈的痕迹。”⑤蒋永康:《古夜郎奴隶社会性质质疑》,载《夜郎考》卷2,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5页。
翁家烈、史继忠教授在1978年发表《论夜郎的社会性质》一文,文中认为,夜郎仅仅是一个部落长。汉朝设立政权以后,其内部由部落长统治,国家只是约束这些部落长而已。⑥参见翁家烈、史继忠《论夜郎的社会性质》,《贵州师范大学学报》1978年第1期。这与上面提到的翁家烈教授2018年论文的观点不同。
我们认为社会形态问题还有进一步探讨的余地。首先当代人类学的研究成果证明,使用铁质工具,不一定就一定会进入阶级社会,比如在贵州雷公山地区的苗族地方。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绝大多数的苗族村寨中,并没有等级划分,人们之间的地位都是平等的。其次,当代人类学田野调查成果证明,在没有阶级分化的社会中,人们完全可以在一定的组织形式下。村民拿起武器就可以形成军队,放下武器大家都是农业劳动生产的农民。在原始农业部落中的“军队”可以表现出这样的形式,在游牧民族的部落社会和封建等级社会中也可以表现出这种形式。从本文作者近二十年贵州少数民族习惯法田野实践中了解到的情况看,贵州历史上历次少数民族起义的所谓“军队”,基本上都是通过议榔或者鼓楼召集起来,战斗就是兵,平时就是一般老百姓。再次,所谓的王侯,都是汉族的史学家写的,是否有奴隶制社会、封建社会王侯一类人物的特权和权力。根据史料是无法证明的。再次,由于夜郎王、鉤町王禹与漏卧侯互相征战,汉王朝准备废弃这一地区,原因是从中原人的观念中看,要平息三个“国”的争战肯定要大量耗费国库资源,军队会出现巨大牺牲,在大将军王凤的推荐下,委任陈立为牂牁郡的太守,并且给予相机处理的权限,陈立在到了牂牁郡上任以后,命令夜郎王停止征战,夜郎王兴拒不从命。陈立仅仅是带领几十个随从到夜郎的领地且同亭地方,杀了夜郎王兴,后来夜郎王兴的岳父造反也被剿灭。如果是一个类似于中原地区的奴隶制国家,不可能这样容易平息。争夺地盘的战斗即使是在动物的种群中也是常见的现象,是受动物生存的自然法则支配的,说夜郎王、鉤町王禹与漏卧侯之间互相征战是争夺奴隶的说法没有足够的证据。
既然不能确定古代夜郎已经进入阶级社会,所谓的“国”也可能仅仅是原始部落。史书记载:汉代时国家势力进入以后“以俗治,毋赋税”①司马迁:《史记·平准书》。。就是在包括夜郎在内的“南夷”地方不收取赋税,地方依据原来的习惯法形成秩序。②关于原始社会是否存在习惯法问题,国际、国内的法律人类学界依据田野调查成果形成共识。参见周相卿《雷公山地区苗族习惯法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年,第73页、第77页。当代北盘江上游流域特别是我们田野调查中重点调查的位于中原到云南走廊地带的布依族习惯法就有可能与当时的习惯法有渊源关系。
后 记
贵州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缺少耕地,交通不便,国家直接控制往往会造成沉重的财政负担。从历史史实看,一旦中原地区乱起来,国家就没有精力顾及这一偏远地方。除了后来进入贵州的彝族以外,布依族、苗族、侗族等少数民族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彝族文字由极少数人掌握,水族主要居住在黔南和黔东南交接的地方,人数极少,其文字使用范围更为有限。研究贵州的政治法律制度史,历史资料的空白处非常多。
本文作者承担的国家社科项目的研究范围是在贵州的西部,重点是当代少数民族习惯法田野调查,本来可以回避一些历史问题。缺乏历史上政治法律制度的介绍,在心里总是感觉有些遗憾,真正研究起来,难度超预期,仅仅只是历史部分就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本文作者在收集历史资料的基础上,利用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成果,结合近20年在贵州苗族、布依族、侗族地区进行田野调查对地理情况的了解,力图进行深一步的探讨。按照当代文化人类学传统,不能把自己的推测当成科学结论,本文只能是试图尽最大努力还原历史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