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用人政策下文人生存状况及俗文学的发展
2020-12-01任红敏
任红敏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元朝是第一个由少数民族统一全国的征服王朝。元朝统治者马上得天下,虽然采用了汉法治理中原地区,但没有完全消化汉族一整套君道臣纲的制度规范,并未建立行之有效的官僚机构和道德系统,为了保障本民族的纯粹性,为了享受国家政权给他们带来的权利、财富和享乐,在统治过程中特别重利,利字当头,依然保持了草原文化及重武轻文的传统,为保障蒙古、色目贵族专权,整个元朝即使在实行科举制的同时,一直保持与族群差别等级制度相一致的“根脚”制和承荫制。元末明初叶子奇对元代的用人政策有过一句很恰当的评价:“元朝自混一以来,大抵皆内北国而外中国,内北人而外南人”[1](P55),在用人政策上泾渭分明,统治者对本族人和色目族信任有加,而疏远与汉人和南人的关系。为了维护蒙古族自身的利益,在任用官员时则是以蒙古人为尊,官员选拔以出身论高低,中央和地方的高级行政和军事长官都由蒙古或色目贵族担任,在各级政府机构中以蒙古和色目为正职,汉人、南人只能充任副职和低级官吏。因在政府机构中权力分配不均,导致民族不平等,各族菁英权利不均。
一
元代选官用人着重“根脚”(根源、出身),高官厚禄几乎为少数“大根脚”即与皇室渊源深远的勋臣世家“老奴婢根脚”的宗族所总揽垄断,元代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无法跟唐宋文人比,后面也不如明清士人。元代文人通过科举身居高位的机会几乎没有了,还面临着生存方式与生活方式的重新选择,为了生存,他们需改变谋生方式,弃儒而习别业:从事书塾教授,或者由吏入仕,或者从商,或者为医,或者为阴阳术士等等,或者归隐山林田园以终老。元代文人生存和生活状态,也促成了一些特有的文学现象,如雅俗文人群体的形成和分流,俗文学戏曲的发展繁荣等。
元代文士即使通过科举谋得官职,进入仕途,文官的待遇和地位也远不能和宋代相比,身份地位和俸禄都低落了许多。元代官吏傣禄微薄,由郑介夫于大德七年所上奏议可知:“今各处职田元有官田则有之,元无官田则无之。又虽有官田而不给为职田者。有职田处,除丝麻豆麦外,所收子粒,路之正官不下八百石,微如巡检亦收一百余石。无职田处,浪得职官之名,不沾颗粒之惠。”[2](卷六七)元代官员和宋代相比俸禄普遍较低,外任官员和京城内的官员相比,京城内的俸禄更低,京官若想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问题是很困难的,或申请补外官,或以校书、卖字卖画等添补家用。文人为了生计问题,对酬劳的多寡很在意。或许是出于有些人对赵孟頫身为正宗的宋室后裔而出仕元朝的行为不满而有意诋毁,据《至正直记》“松雪遗事”条记载:
一日,有二白莲道者造门求字。门子报曰:“两居士在门前求见相公”。松雪怒曰:“什么居士?香山居士、东坡居士邪?个样吃素食的风头巾,什么也称居士”!管夫人闻之,自内而出,曰:“相公不要恁地焦躁,有钱买得物事吃。”松雪犹不乐。少顷二道者入,袖携出钞十锭曰:“送相公作润笔,有庵记求书。”松雪大呼曰:“将茶来,与居士吃。”即欢笑逾时而去。[3](P1047)
不管是有意戏弄还是无意嘲讽,但从这一点来看,元人中名士很在意酬金多少——当然无论古今都有这样的看法,酬劳多自然也代表身价高——赵孟頫夫妇要生活怎会免于柴米等生活所需。自古文人清高要么本身清心寡欲,要么是家资丰厚有足够的资本。
书画专长的文人自然可以卖书鬻画,文章文字也可获得丰厚的润笔之资,这种情况自魏晋以来就有,尤其是文坛大佬的稿酬更是一字千金,司马相如写《长门赋》得千金,白居易即使为好友元稹写墓铭,酬劳也颇丰,“为元微之作墓铭,酬以舆马、绫帛、银鞍、玉带之类,不胜枚举。”[4](P73)韩愈所写碑志墓铭文字价值千金,“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祭韩吏部文》)[5](P604)此道是大可为之,生活优裕之时,字画诗赋涵养性灵,既可自娱又可娱人,生活困顿之时,暂可把清高和优雅放到一旁,俗一些未尝不可,把笔墨丹青兑换成银子。赵孟頫不仅文名远播,在当时还是享有盛誉的书法大师、画家,写一篇庵记很轻松就能拿到十锭钞的润笔费,比元代普通一品大元的月俸还要多(1)据《元史·食货志》记载:至元二十二年百官俸例,从一品六锭或五锭,从二品四锭二十五两或四锭一十五两,从四品二锭或一锭四十五两或一锭四十两,从五品足一锭三十两或一锭二十两。参见宋濂《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451—2452、2457页。,常有人持金帛以求,其他一些文士恐怕很难和他相比,如《至正直记》卷四“金陵李恒”条云:“金陵李恒,字晋重,杨通微女兄子、文举之表弟也,进士出身,颇称廉简。然以家贫,尝以五分取通息,作文豁钱,是以贱吏、庸人、富室等皆得易而求之。尝为小吏凌立义之父作墓志,时人亦以是薄之。”[6](P104)李恒虽是进士出身,但依然改变不了贫困的现实,不得不卖文养家,因曾给小吏凌立义的父亲作墓志铭而遭到世人的鄙薄。如此来看,如果不是那些掌握权柄而营私舞弊的官员,仅仅依靠俸禄度日的官员日子不会太宽裕。大部分元代文人治国安邦的人生理想破灭之后,必须面对的一个现实问题,就是谋生,“吾藉是以养口体,岂好为人家作画师哉”(宋濂《王冕传》)[7](P14),鬻书卖画为生也是他们的一种选择。
元代科举虽凋落,吏途的通达却为儒士文人开辟了一条新的入仕道路。元代吏治盛行的政治背景下,一部分人只是粗通文墨,由各地官衙通过人情关系和买通主管的法子入仕,也有一部分学养深厚的儒士文人因通过科举及第入仕为官的道路被阻断而不得已由吏入仕,以文士为吏,就是儒吏。以儒为吏在元代社会非常普遍,而且这一阶层人数也很是可观。
元朝政府专门为儒士设立了岁贡儒吏作为制度性保障,这一制度除了给儒士提供入仕的保障之外,也是元朝重实用政策的体现。元代选拔儒吏规定,一级一级往上选拔,府、州吏员补进,需要通过考试才能进职,一般组织儒生进行考试,“行移有法、算术无差、字画谨严、语言辩利、能通《诗》《书》《论》《孟》一经者为中式。”[8](P18-19)统治者希望能从儒士中选拔到行政能力和学问人品都很优秀的人才补充到各级管理部门中,充当吏员。“俗儒之无用,今可弃也;俗吏之不堪用,今不可缺也。以可弃之儒而视不可缺之吏,儒故不胜吏也。”[9](卷二三《送邓善之应聘序》)以儒就吏表明统治者需要儒士的行政能力。虽然岁贡儒吏制度给儒士提供了很多入仕机会,正如萧启庆先生在《元代的儒户:儒士地位演进史上的一章》一文中所说的:“作为一个入仕的途径,元代岁贡儒吏所提供的机会,在数量上说,并不亚于宋金的科举。”[10](P30)苏天爵也说:“我国家之用人也,内而公卿大夫,外则州牧藩宣,大抵多由吏进。”[11](卷一七《元故中大夫大名路总管王公神道碑铭》)不过出身吏员的话,官职升迁很慢,更不用说受到重用,元政府有明文规定,“吏员出身者,秩止四品”。[12](P642)如此,元代儒生通过吏职入仕,跟唐、宋、明、清科第之士有撄朱夺紫之望的情形是不同的,大多只能永沉下僚。吏无品级职位,唐宋文人一向鄙薄文人从事吏职,他们常常呼之为“胥吏”“吏役”,唐人沈千运也直呼之小吏:“谁能做小吏,走风尘下乎。”[13](P26)宋朝也是“尚文贵儒而贱吏”(蒋易《送郑希孔之建宁学录序》)[14](P70)。吏每日进行的是繁琐的文案和狱讼事务一类差使,这显然与官有着鲜明的界限,官是经过科举铨选而来,有名有份有职有位有阶有品,所做乃经世济民的大事,官与吏性质不同,儒者文人往往不屑为吏,宁愿终日埋首于科场文字以求一日金榜题名。不过,元代不像唐宋那样儒和吏之间界限严格、对吏职充满鄙视,科举法废,元代又官吏无别,这样的政治社会现实逐渐使人们改变思想,甚至以由吏入仕为荣,“朝廷以吏术治天下,中土之才积功簿书有致位宰相者,时人翕然尚吏。虽门第之高华,儒流之英雅,皆乐趋焉。”[15](卷15《送马师鲁引》)元代文人和其它各代儒士文人相比,虽然入仕机会一样,但在社会地位的尊崇上是有很大差距的,自然他们对由吏入仕的态度也不同。王恽由贡举儒吏到燕京行中书省任职,而东平士人李谦却不屑于为吏,决然辞去(2)元代儒士文人和其它各代儒士文人相比,虽然入仕机会一样,但在社会地位的尊崇上是有很大差距的。元代名臣王恽《中堂事记》记载了这样一种情况:“时官至省者士人,首以有无生理、通晓吏事为问,及取要所业文字,盖审夫资身之术,或能否从事及手笔何如耳。又拟以士人充省掾、吏员补两部令史。东平士夫李谦闻之,不欲吏,辞去。”(王恽:《秋涧集》卷八〇《中堂事记》(上),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全书》本,1987年版,第12页)东平文士李谦不入吏职,这反映出当时儒士对由吏入仕的不同态度。。不过,在元代像王恽那样经由吏职而身居高位者确实不乏其人,方回曾对此有过记载:“今日吏始有儒为之阶,是而坐庙堂者多矣。”[16](P597)再者,元代因科举入仕取官的道路被阻断,儒士文人没有其他更好的入仕途径,他们为谋生不得不出任吏职,于是纷纷加入由吏入仕的宦途中来。在元代的政治舞台上,出现了一个数量可观的儒吏阶层,这个儒吏群体多是廉洁历练,自律甚严,以民为本,迥然有别于一般的俗吏。儒吏不仅熟习儒家经典,有儒者之温良,而且因出身于基层吏员,有丰富的行政经验,又有法家之缜密,不像其他胥吏以利益为重,而能因儒者修身自律之磊落正气以百姓为念。儒吏合一,由儒而吏,可以更好地从政以治理国家,“吏出于儒,儒吏不致扦格”。[17](P383)比如青州人郭筠(1226-1339),出身于官僚世家,祖父郭佑,金尚书省令史,父郭义,金怀州同知。郭筠被誉为是典型的儒吏,仁义干练兼备,终致身通显,以昭文馆大学士加资善大夫(正二品)致仕,任泰州、嘉兴两路同知之时,“法制清明,庭无留讼。日以兴学励生徒为事,民俗为变”,刘敏中赞他“备儒吏之用,尽才猷之美,淳忱雅旷,襟度叵测,夐然为一时标准”[18] (卷一六《故昭文馆大学士大司农郭公神道碑铭》)由吏起家者躬行儒治,温文儒雅,德清识大。
元代文人的出路,除补吏职和教官两途外,因没有其他更好的入仕途径,别无登仕之门。元代文人为了生存,多出任与本业最为接近的儒学教职。元代文人有不少选择教授学生为职业,这是元代士人生存的一个主要选择。元代的教职虽属无资品的流外职,但取之并不容易,且升迁艰难。
元代学校教育发达,岗位也多,且元政府规定,“前进士人员,从本路学校公众推举士行修洁、堪充教授者,具解本人年甲籍贯,于何年某人榜下登科,曾无历仕的是正身,保申本路总管府,移碟按察司体覆相应。”[8](P38-39)很多南宋进士在宋亡后中选为儒学教授,周祖谟《宋亡后仕元之儒学教授》一文所考之三十余名儒学教授多为前宋进士,元初仕元做了儒学教授。[19](P540-561)元代实施科举考试后,科举落第者可选用为教官。仁宗延祐年间,元政府规定授下第举人教官之职。泰定元年,又进一步规定,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年长并两举不第者与教授,以下与学正长山,“可用终场下第举人充学正、山长,国子学会试不中者,与终场举人同”[12](P867),“甲寅诏授江南下第及后期举人为路府州儒学官”[2](P198)。中央官学儒学教师和府州县的儒学教授收入稳定,俸禄都是由国家直接下发,从经济和社会身份上考虑,学官成了儒士谋生的主要选择。元代书院(精舍)也很发达,私学书塾教师的经济来源于学生的“束修”之资,收入也算稳定。因而,元代很多文人乐意执教,选择以教书为生,既可自养,又可育人。
如元杂剧《老生儿》里的刘从善是一介落魄书生,虽然仍寄希望于参加科举而谋求发迹,但只得暂选权宜之生计,所选择的是文人最适合做的教授蒙童村学的谋生方式:“我将着这一所草堂开,聚几个蒙童训,常则是对青灯黄卷埋身。苦了我也十年窗下无人问,何日得功名进。”[20](P225)不过教书也有烦恼,如碰上几个愚顽淘气的学生,便生出许多无奈,博学广文、满腹文章的张镐自是满腹牢骚,不停抱怨:“出来的越顽愚,忒乖疏,便有文宣王哲剑难拘束。一个个拴缚着纸毽子,一个个装画闷葫芦,一个援着那布裙踏竹马,一个舒着那臁肕跳灰驴。那里省的鸦窝里出凤雏,您兄弟常则是油瓮里捉泥鳅。”(《荐福碑》)[21](P83)元代官方书院所聘请的教授是由朝廷直接下发傣禄,而普通的私塾先生则是学生的束修做酬劳,选择以教授学生谋生对文人来说还是相当体面的,如《元史·韩性传》云:“性出无舆马仆御,所过,负者息肩,行者避道,巷夫街叟,至于童稚厮役,咸称之曰‘韩先生、韩先生’云。”[12](P4343)但教书匠的日子不会富裕,温饱而已。元代著名理学家刘因虽以开馆授徒谋生,收入微薄,维持生计依然清贫,有时甚至衣食难周,温饱也成了问题,他在和陶诗中曾吐露其寒士生活状态:“今岁早,米贵而枣价独贱。贫者少济以黍食之,其费可减粒食之半。且人之与物,贵贱亦适相当,盖亦分焉而已。因有所感而和此诗。”[22](P669)
二
元人重医,忽必烈藩府怀卫理学家窦默屡屡被征召,并非因他精通理学,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窦默精通医术(3)(元)许衡:《鲁斋遗书》卷一三《附录·考岁略》:“时窦默子声以针术得名,累被朝廷征访。”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影印明万历二十四年刻本。。蒙古人重实用,医学受到统治者的重视,研习医学也蔚然成风,儒士文人多从医。元代涌现了王好古、朱震亨、罗天益、曾世荣、危亦林、倪维德、滑寿、葛孙乾、王履、戴思恭等一批名医。宋代已有大量文化素养很高的儒生学医,朝廷多次组织编写方书和本草著作,范仲淹有“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观点[23](P381)。何梦桂《柯通甫医药序》:“医书祖皇帝内外经,非通儒率不能尽解。”[24](P100)儒士文人博古通今,才富学赡,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能融会贯通文简意博的医学典籍。欧阳玄在《读书堂记》中记载医家萧震甫云:“医道由儒书而出,非精于义理者不能。舍儒而言医,世俗之医耳。”[25](P65)吴澄有“医儒一道”之说,他认为:“今虽以医进,而能修孝悌,敦睦、忠信之行,是乃医其名儒其实也。”[26](P197-198)很多文人确于岐黄之术颇有精研,写《至正直记》的孔齐,在书中记述了许多药方药理,其中也曾见他出手救人的记载。儒士王元直凭借其精湛的医术在京师为业,“问药者踵门,随试辄效。太医院官与之相厚善,诸公贵人咸礼敬焉”[27](卷二七《送王元直序》)。文人平时不见得以医为业,但如若为生活所迫,可能会以行医作为谋生之计了,刘应龟曾“卖药以自晦”[28](P63)。更有儒士以医术而求得官职,如:儒士陈可斋,“家世业儒,自儒而医。早岁游京师,受知王公大人,辟为中书省医,再转,擢庆元路鄞县尹”[29](卷四七《白云轩铭》);儒士吴择中,“善医,往年来客翰林承旨脱脱公,公有疾而病,择中投刀匕药即愈”(揭傒斯《赠吴教授南归序》)[30](P399),脱脱推荐他出任云南行省大理路儒学教授;有的因科举仕途受阻转而以医术谋求官职,儒士于师尹,参加科举“连不得志于有司”,便改变主意,“儒伎不利吾,旁挟者岐黄氏之伎也,不耦于此,将有耦于彼乎?”[31](卷八《送于师尹游京师序》)“岐黄氏之伎”即指医术,可见元代这种情况确实是有的。儒士精通医学,必然饱读儒家经典,坚守道义,具有儒者内圣外王之道,因而,胡炳文《赠医者程敏斋序》中说:“儒不医,非通儒,医不儒,非良医。”[32](卷三)儒士文人既有学医的传统,又遇到需要良医的社会现实,加上文人对精通医术者的肯定,故元代儒士以医术谋生者不少。
蒙古人诸教并重,公卿士大夫与高层僧道多有交往,信从者甚众,他们喜爱阴阳术士并喜欢问卜谋划。精通术数的耶律楚材被成吉思汗和窝阔台汗重用,元世祖忽必烈在潜邸之时,对精通术数的刘秉忠非常信任。据《元史·李俊民传》载:“时之知数者,无出刘秉忠之右”[12](P3733),由他推荐的邢州学派大多精通术数,刘秉忠过世后,世祖嗟悼不已。还有刘秉忠举荐的田忠良、靳德进两人,是忽必烈时期两位非常著名的精通术数的儒生。忽必烈还为广求阴阳术士设置了考选途径,据《元史·选举志一》记载:“延祐初,令阴阳人依儒、医例,于路府州设教授一员,凡阴阳人皆管辖之,而上属于太史焉。”[12](P2034)各路皆设阴阳学,逐渐州县皆有,于是阴阳相士大量出现,数量非常庞大。自至元十二年(1275),司天台每三年一次考试,选中者收作司天生员,食俸禄,民间阴阳术士可以进身司天台。元代学习阴阳学的文人也很多,文人中曾卖卦为生的不乏其人,也有人以卜术成为阴阳教授,如刘辰翁《意乐记》所记载:“欧阳经叔自英英场屋,已学葬书,嗜山水如举业,尝应择地科,累累如志,当其时,学步者欲得其还盼不可。”[24](P632)因为在市民社会中,对算卦的需求是很大的,诸如事业、生死、婚姻、旅行、架屋、求学、搬迁等多喜欢借卦相问,询问吉凶,而对文人来说,其所学“五经”之中即有《易》,如果用周易加以变通转化来给人算卦,在困厄时以此存身是行得通的。一些儒士因精通阴阳术士而以此为谋生手段,甚至非常精于此道的人也有,吴澄在《赠相士吴景行序》中记载了一位精通术士的儒生:“吏部吴公之裔孙景行,儒术业务俱优。仕不得志,乃隐田里。尝闻希夷风鉴之学于方外畸人,谈人寿夭福祸,期以岁月旬日,毫发不爽,人畏其神验,避之不敢即。”[26](P290)
元代文人,对人生价值的认定已经不能以政治为归依了,他们似乎爱以归隐为人生追求,复返自然,在读书、吟诗、作文、田园中营造生命的和谐,更注重个体的生命价值和文士的独立品格。“元之隐士亦多矣”[12](P4473),赵孟頫《寄鲜于伯几》诗也说:“廊庙不乏才,江湖多隐沦。”[33](P16)元代隐逸之士规模非常庞大,超越历代,其中有遗民为隐逸者,或入仕无门而被迫退隐者,或无意于仕宦而隐者。有需要养家糊口的儒生,到民间义塾或富有之家教书为生,或自办私塾,隐居教授;有的则是家赀尚且殷实,有条件优游于山水之间,“故有志者不肯为也,宁往往投山水间自乐其所有”(张端《北郭集序》)[34](P712),赋诗言志,潜心学问;也有亲自耕作,隐于田园;也有遁隐寺观,出入释道,隐于释老之间,以逃避世事;亦有隐于市井之间,他们清洁孤高,淡泊名利,不乐仕进。元初,一大批汉族士大夫拒不出仕元朝,构成了元代第一批独具特色的隐士群体。北方有隐居田园山野的“河汾诸老”麻革、张宇、房皡、段克己、段成己、曹之谦、陈赓、陈庾等人。宋亡后,南方文人有以牟巘、王应麟、舒岳祥、刘辰翁、方逢辰、胡三省、周密、袁易、倪骧、岑安卿、孙稷、孙道明、金履祥、许谦、吴定翁、俞酉发、尧允恭、吕徽之、翁森、翁德修、孟文龙、孙辙、张佑、王冕、申屠徵、吾丘衍、刘诜、洪希文、黄玠、岑安卿、黄镇成等为代表的隐逸之士。到了元代中期,相对来说,隐士的数量要比元初和元末都少,这自然跟元代的社会环境和文人处境分不开。元末,士人归隐者众多,依然是隐逸之士盛于南方,形成元末很有特色的隐士群体,如:“铁笛道人”杨维祯、“金粟道人”顾瑛、“心白道人”钱惟善、“逃禅室”主人丁鹤年、“松云道人”熊梦祥、“一笑居士”张昱、“元季四大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以及王冕、叶颙、陈樵、贡师泰、余阙、高逊志、唐肃、宋克、余尧臣、张羽、吕敏、陈则等。归隐成了元代士子文人群体的呼声,他们愿做一个不受功名利欲缠绕清静无为的闲散之人。据《元诗选》中“袁易”小传云:“明正统中,吴文恪公讷题其卷尾曰:‘元世祖初克江南,畸人逸士,浮沉里闾间,多以诗酒玩世。元贞、大德以后,稍出居儒黉,以淑后进。若静春与子敬、师言是也。”[35](P310)士人们每以谈隐为风雅,为时尚,视山野泉林的淡泊生涯为人生归宿,琴书以自娱,诗酒以自乐,清虚淡泊,无意仕途。元代隐逸之风兴盛,一是体现为元代隐士数量多,二是几乎整个元代文人阶层都有隐逸的想法,他们一般向往隐逸,在诗文词曲中比比皆是隐逸之想,以笔墨情趣和诗书自娱的纯文士的清雅旨趣生活是摆脱世俗干扰之后的适兴、自然而富有审美情趣的生活。
“轻暖肥甘,妖淫艳丽自娱之外而又欺世盗名,翻经阅史,吟诗写字以为高雅。”[36](P422)此乃文人的追求与理想生活,但是,元代文人放弃了对社会、国家乃至君王的人生责任,或诗书自娱,或笑傲湖山,或者自堕形骸投身市井,他们首先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生计和生活问题。随着国家社会对儒士文人态度的变化,以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终日埋首于科场文字以求一日金榜题名的生活方式不得不改变。不仅仅是身处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那么简单,在朝为官则为其君,在野为民独善其身而入归隐。文人们的理想生活是“书剑琴棋诗酒花”(明唐寅《无题》),这仅仅是理想化的描述,文人也离不开吃饭穿衣,离不开基本生活所需要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现实的世俗生活也是必须面对的。元代文人面临有史以来士人个体生存困窘,必须面对现实的处境、穿衣吃饭等日常生活问题。《元史·选举志》中说:“士无入仕之阶,或习刀笔以为胥吏,或执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贩鬻以为工匠商贾。”[12](P2017)出任书塾教授,由吏入仕,经商,行医,做工匠,甚至当阴阳术士,除以上元代文人谋生之途,为了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他们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赚钱养家,不惜在市井之中谋生。
改朝换代所带来的时局混乱及新价值观念的失衡,使元代文人为官不成,背离了功名抱负,面临的处境是:“蒙古入主中原使他们成为下了马的夯汉,却将汉人架上马背,对于广大汉人来说,蒙古人当家作主的国家就是一匹咆哮的野马,只能顺其势跟着‘飘’起来……于是,元代文人也成了马背上的水手——拥有了全套的不合时宜的思想、无权者的权力、有苦说不出还不能不识抬举的尴尬……”[37](P2-3)虽然在刚刚经历了改朝换代之后他们还有对过去的山川美景、贤明君主及辅佐良臣的怀念,对新王朝异族统治者的抵触和怨言,但随着国家统治的加强,统治者对汉族和儒家文化的尊重,民安国泰,他们在适应了元朝给予他们生存的社会现状之后,把归隐林间泉下、吟风弄月的避世和浪迹秦楼楚馆、纵情花酒风月的玩世生活纳入可以接受可以理解的生活方式。市井也是他们所选择的一个不可或缺谋生之所,在这种情况之下一部分文人投入俗文学戏曲和小说等的创作。
三
元代都市的繁荣,商业的发展,文人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的改变,也是元代文人对俗文学态度发生改变的一个原因。
元朝统治势力已达西亚和俄罗斯等地区,水陆交通发达,南北大运河与海运全线打通,全国都是四通八达的驿路和星罗棋布的大小驿站,以元大都为中心,在全国形成了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驿路和驿站遍布全国各地,交通便利,当时是“四海为家……适千里者,如在庭户,之万里者,如出邻家。”(《义冢记》)[38](卷七)当时元大都便是色目商人聚集之地,且多是富商大贾,有些甚至权势熏天。色目人善于经商,蒙古人、汉人、南人亦均有不少经商者,元代很多地区“工商浮侈,游手众多,驱垅亩之业,就市井之末”(马祖常《石田集》卷七《建白一十五事》),人们的价值取向倾向于商业。富商不仅物质生活优厚,而且社会地位相比前代得到提高,如河南人姚仲实弃官从商,经商十年,资产百万,富可攀皇室。城市的发展,城市经济的繁荣,使得各行各业、各色人等汇聚于城市,市民阶层形成。《管子小匡》曰“处商必就市井”,市井自古是人们买卖各种物品的地方,在城市里,市场是必备的。有市井,必然要有市井生活。元代市井繁荣,如大都城内的市井:“官大街上作朝南半坡屋,或斜或正,于下卖四时生果、蔬菜、剃头、卜算、碓房磨俱在此下。”[39](P206)商业勃兴,店铺井然有序。各类市场应有尽有:如羊角市包括羊市、马市、牛市、骆驼市、驴骡市等,杂货日用生活品市场出售经营米、面、菜、果、鱼、家禽、鞋帽、纱布等,还有绸缎、皮货、金银、珍珠、宝贝、雕刻、押字与珠宝珍玩等高级商品及文化用品,而且大凡市井均有酒楼、茶馆等饮食服务业,元朝的风味独特,汉、蒙、色目各族饮食业也很繁荣,各色纷呈。元大都酒馆、酒肆豪华,“茶楼酒馆照晨光,京邑舟车会万方。驿路花生春报信,御河水散客逢装。”(马臻《霞外诗集》卷四《都下初春》)酒楼里胡姬美酒,清歌妙舞,檀板莺喉,歌舞不绝,引来不少文人即兴歌咏:“小姬劝客倒金壶,家近荷花似镜湖。游骑等闲来洗马,舞靴轻妙迅飞凫。”(赵孟頫《海子上即事与李子构同赋》)[40](P105)酒楼和茶肆不仅是官吏文人经常出入的场所,也往往有歌伎、帮闲出入,是市井生活中一个热闹的所在,元黄文仲在《大都赋》中描写了各种艺妓充斥并让仕宦巨贾流连忘返的情景:“若夫歌馆吹台,侯园相苑,长袖轻裾,危弦急管,结春柳以牵愁,伫秋月而流盼,临翠池而暑消,褰绣幌而云暖。一笑金千,一饭钱万,此则他方巨贾,远土谒宦,乐以消忧,流而忘返。”[26](P133)
如此一来,城市经济的繁荣富庶给元代文人提供了更多谋生方式,部分文人可融入市民交易买卖和杂聚之处,真刀真枪练摊凭本事挣钱以谋生,以供一家众口基本需要的生存资本。元代地域辽阔,兵威强盛,也为商贾往来提供了方便。明方孝孺在《赠卢信道序》一文中评论元朝是“以功利诱天下”,重视商业。元代虽然商税重,但商贾地位提高了,商人成了一个特殊的阶层。元代商人“其积而至大富者,舆马之华,宫庐之侈,封君莫之过也,故其俗益薄儒,以为不足以利。”[41](卷三《两伍张氏歼表》)元代城市经济极为活跃,儒士为了生计从事商业也就很普遍了,即上文黄溍所说的“负贩”。元代文人对商人已经比较尊重,从王恽给儒商乐全老人所作的序《乐全老人说》可以看到:乐全老人,乃苏门望族,“为人志明而气锐,乐贤好客,教子孙读书,顾一事不肯屑屑出人后。通都大邑,居奇货,侩嬴羡,掉臂于陶朱、猗顿间,千金之产,有过而弗观者。至亲近名士大夫,风雨寒暑,奔走不避。……故好事之名,高出行辈。达官时贵,踵接于门者无虚日。家则藏书有阁,圃外思亲有亭,植佳花,酿名酒,客至则击鲜为具,宾醉而后已,穷年而不厌也。”[42](P299)乐全老人是为“儒商”,王恽对其赞誉之情溢于言表,由乐全老人常与达官显贵交往的情况,可知元代商人地位极高。元中后期,士人与商人更加频繁往来,如著名的昆山富豪兼诗人顾瑛主持的玉山雅集,名士如流,往来其间,诗文唱和,成一代之盛事。
城市的发展,市民阶层的形成,市民游乐之风盛行,对休闲娱乐的需求,自然也促进了俗文学的发展,繁荣的城市经济刺激了大众娱乐迅速成长,商业需求刺激了元杂剧的发展,需要更多的文人投入元杂剧创作。元代文人政治观念、道德伦理观念在元政府重实用的用人政策指导下发生了转变,对俗文学的观念和态度发生改变,即使有些文人不从事戏曲小说创作,对俗文学的态度也不同于前朝。
宋代,都市经济发展,歌楼妓馆林立,民间娱乐对歌词的需要,刺激了词人的创作,部分词人如柳永、秦观、周邦彦等甚至直接为歌女写词,特别是柳永,变士大夫词为市井俗词,且深受大众欢迎,“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多游狎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声,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而“柳七郎风味”所倡导的世俗情调与宋代尚雅的观念相悖,柳永不为社会所容,柳永俚词一派俗文学的发展自然遭到抑制。柳永虽是才子、才士,但因以俗词出名,远离了美官厚禄,一生潦倒、死无葬所。又如曹组,其词也是以“侧艳”和“滑稽下俚”著称,在北宋末曾传唱一时,据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记载:“政和间曹组元宠……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组潦倒无成,作《红窗迥》及杂曲数百解,闻者绝倒,滑稽无赖之冠也。夤缘遭遇,官至防御使。同时有张衮臣者,组之流,亦供奉禁中,号曲子张观察。其后祖述者益众,嫚戏污贱,古所未有。组之子知阁门事勋,字公显,亦能文,尝以家集刻板,欲盖父之恶。近有旨下扬州,毁其板云。”[43](P11)曹组也是终生潦倒,甚至其身居高官的儿子还要替他遮掩。
元代文人对待俗文学的态度和宋代文人不同,如元初名臣刘秉忠在其《近诗》中写到:“诗如杂剧要铺陈,远自生疏近自新。本欲出场无好诨,等闲章句笑翻人。”[44](卷四)借杂剧论诗,作诗如作杂剧,运用好能在深刻的生活积累上写出精彩的诗作。刘秉忠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元代文人对元杂剧作家身份和杂剧创作态度的肯定。忽必烈藩府重臣姚枢,其侄孙姚守中,是元代名臣和文章大家姚燧的侄子,姚守中出身世家,曾任平江路吏,创作杂剧,是名副其实的俗文学作家,以他这样的出身和家庭背景仍然投身于戏曲创作,这说明了元代在朝文人对杂剧作家的态度是认同的。元代提刑按察使胡祗遹在《赠宋氏序》一文中也充分肯定了元杂剧创作能在娱乐中劝世讽今:“乐音与政通,而伎剧亦随时尚而变。近代教坊,院本之外,再变而为杂剧。既谓之杂,上则朝廷君臣,政治之得失,下则闾里市井,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厚薄,以至医药、卜筮、释道、商贾之人情物理殊方,异域风俗语言之不同,无一物不得其情,不穷其态。”[45](P260)能规范社会道德精神风貌和伦理规范,而且出身于松江巨族的《青楼集志》作者夏庭芝,看法和胡祗遹相似,认为杂剧“可以厚人伦,美风化”[46](P7),写了这部记载元代剧作家和名伶的作品。
更有一部分文人因元代的用人政策,仕途阻塞,退出官场,投身于杂剧创作,或者把杂剧创作当做一个谋生糊口的手段,或者仅仅是为了自娱娱人,借杂剧的世态人情来一吐胸中之愤懑不平,任才情挥洒,笔之所至,以曲词抨击邪恶或歌颂贤良。如“曲状元”马致远,曾一度出任江浙行省务官,才华出众的王实甫,早年也曾做过官,“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元熊自得《析津志》)的著名杂剧作家关汉卿,曾做过太医院尹,出身士族,被元伶人尊称为“郑老先生”的郑光祖,早年习儒为业,后补授杭州路为吏,他们均失意于仕途,退出官场,混迹勾栏瓦舍,啸傲山水,寄情诗酒,成为真正的“浪子”文人,以其卓越才华创作了许多不朽杂剧名篇。
虽然元代从事戏曲创作的文人在整个元代文人中并不占大多数,根据钟嗣成所编《录鬼簿》共收杂剧、散曲作家152人,但是元代俗文学作家队伍的出现和他们的文学创作在文学史上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元代俗文学作家——“浪子”文人群体,从文人雅士中分离出来,出雅入俗,投入到了俗文学的创作中去,创造了俗文学的辉煌。么书仪说:“宋朝文人很少下顾戏曲杂艺,而明朝创作戏曲的作者,又回到了文人圈子和书斋中。”[47](P112)唐代文人创作传奇,也是偶尔为之,其身仍在士人圈中,明代戏曲家也是如此,只有到元代,杂剧作家们流连于娼楼妓院,从事着俗文学创作,已经蜕变为市井文人。元代俗文学作家队伍与俗文学沿着自己的发展轨迹发展。
他们以“戏玩”的态度从事杂剧创作,其中很多人是属于“书会才人”,如李时中、马致远都是元贞书会才人,“‘元贞书会’李时中、马致远、花李郎、红字公,四高贤合捻黄粱梦。”[48](P1)“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 熊自得《析津志·名宦传》)关汉卿是“玉京书会”的成员,与当时著名演员朱帘秀的往来也算是一段佳话。孙楷第先生认为《录鬼簿》《录鬼簿续编》两书中所录元杂剧作家“泰半为书会中人”(《也是园古今杂剧考》附录《书会》)。 元代书会有“玉京书会”“燕赵才人”“武林书会”“九山书会”“古杭书会”等,元代浪子文人群多属于“书会才人”,出于谋生的考虑,“向烟花路儿上走”,加入民间书会,在市井中与民间说书、歌伎艺人为伍,成了“曲状元”“风月主”,发挥自己一技之长,推动杂剧、南戏等俗文艺的勃兴。书会才人已经是一个比较固定的创作群体了,“他们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杂剧作家群落,不仅辉煌元朝剧坛,而且光被后世,使中国戏剧始终在元杂剧照亮、开拓的现实性、人民性、战斗性的道路上阔步前进。”[49](P7-8)
俗文学作家在价值取向上和雅文学作家呈现出明显的分野。既然已经没有什么政治前程可言,“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乔吉[六么遍]),他们写出的作品,不可能是经世大业,也不会有关伦理政教,他们以自己的浪子生活而自豪。关汉卿公然自称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破、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是“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要“占排场风月功名首”(关汉卿[南吕] 《一枝花·不伏老》);乔吉也称“我是个花柳营中惯战马”(乔吉[双调]《新水令·闺丽》)。“浪子”这个在宋代为士人所不齿的头衔,他们却以之为荣耀。在他们这一批人中间,已经形成了不同于传统的道德评判标准以及不同于传统的伦理观。元末锺嗣成的《录鬼簿》为这批“浪子”文人立传,在序中,将他们与历史上“圣贤之君臣,忠孝之士子”并提,在道德评判上对他们是肯定的,赞扬他们“高才博识,俱有可录”。他们的作为,在道德评价上,是被当时一部分文人接受的。从事俗文学创作的作家,是文人中沦落的一族。研究元杂剧的学者幺书仪说:“书会才人们一旦落脚于勾栏瓦肆,便意味着与正统儒士文人分离,走上了殊途异域,他们不再与治国平天下的大业相关,也失去了实现读书人传统上的‘辉煌前途’的可能性,而只能与娼优歌伎为伍,从事供人娱乐和调笑的职业。在世人眼里,他们虽与伶人有别,究竟也相差无几了。”[47](P108)他们叛逆的道德评判标准,与他们的处境有关。必须明确的是,他们的这种叛逆性的道德批判标准,在元代并没有为全社会普遍接受,只在他们这批“浪子”文人中流行。锺嗣成在《录鬼簿序》的最后说:“若夫高尚之士,性理之学,以为得罪于圣门者,吾党且噉蛤蜊,别与知味者道。”[48](P55)可见这种道德观念并不为当时的“高尚之士,性理之学”所认可。但是,如果换一种视角来审视,他们又是无媚态而又有傲骨的一群,是一群才德之士,正如锺嗣成[双调·凌波仙]吊宫天挺所表彰的:“豁然胸次扫尘埃,久矣声名播省台。先生志在乾坤外,敢嫌他天地窄。更辞章压倒元白。凭心地,据手策,无比英才。”[48](P22)
当然,深入市井生活,在勾栏瓦舍等演出场所与各种伶人接触,使得从事戏曲创作的浪子文人自身均具备丰富的市井生活经验以及戏曲演出经验,关汉卿还曾粉墨登场,“躬践排场,面傅粉墨,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49](P1)其他如王实甫、马致远、纪君祥、王仲文、杨显之、高文秀、郑光祖、乔吉等,对城市中市井生活熟悉了解,进入勾栏瓦舍,熟悉勾栏文化,了解下层市民百姓的遭遇,熟悉他们的喜怒哀乐。元代浪子文人混迹于市井和勾栏瓦舍,并非为了休闲和娱乐,是在仕途无路,或者沉沦下僚,才志不得施展,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他们与娼优为伍,身份地位也随之下降,甚至是“庸俗易之,用世者嗤之”[50](P15)。就是这么一个选择和转换,他们与艺人们相处,也了解和熟悉了艺人的思想生活,熟悉了舞台艺术,同时还直接或者借助艺人,尤其是女艺人与市井观众建立关系,以自己的才情和文学素养创作出“一代之文学”的元杂剧。自然,与那些富有才情、美色、技艺高超的女艺人交往,也可抚慰精神生活,互相切磋激励,互相理解尊重,刺激他们创作的热情和激情。浪子文人在戏剧中创作了许多青楼女子的形象,戏曲中文人与妓女悲欢离合题材的作品即是在了解和同情青楼女子的基础上出现的。
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纪君祥、王仲文、杨显之、高文秀、郑光祖、乔吉等大批优秀文士投身戏剧创作,加入书会才人之列,南北各地书会才人中也涌现了大量的“名公才人”。他们的戏曲创作因贴近市民,贴近观众和演员,写出来的东西有着深厚的平民基础和浓重的世俗底蕴,打造了南北戏曲的繁荣景象。自从元代文人从书斋走进勾栏瓦舍,元代戏曲出现了新的面貌。他们虽然不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名士,只是一群任才情挥洒的文人,创作杂剧也并非为了藏之名山以传后世,正如王国维所说:“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51](P98)意兴所至而已,不仅自娱也娱人,也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从剧作家所占比重看,书会才人是元代戏曲的主要创作群体,各类演出场所提供表演剧本多来源于他们的创作。再有一点,书会才人、演员与演出的场所勾栏瓦舍联系紧密,符合元代戏曲创作和传播过程中社会化、商业化的特征。因为剧本必须要观众接受认可,还要通过演艺人员的搬演、观众的欣赏和接受才会产生消费。戏曲作家把戏曲创作当做一个谋生糊口的手段,使创作活动在很大程度上直接表现出一种赤裸裸的商业性动机,写剧为演出,演出为取悦观众,观众喜欢看则能赚钱,有着很明显的功利意图,从这一点可能会导致时人或后人一些偏颇的说辞。
在城市文化的培育和滋养下,又有适合演出的场所,许多大中城市均有勾栏瓦舍,还有广大消费欣赏戏剧的市民阶层,“内而京师,外而郡邑,皆有所谓勾栏者,辟优萃而隶乐,观者挥金与之。”[46](P7)因而,元代戏剧很快从发展到繁荣鼎盛,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局面。中国文学史自元代开始,俗文学作家队伍形成,以杂剧、南戏、散曲等新兴的文学样式为代表的俗文学逐渐崛起,俗文学创作开始繁荣,文学现象和文学体裁丰富起来,使得元代文学丰富多彩且充满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