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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

2020-12-01刘守华口述孙正国整理

民间文化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民间文艺民间文学民间故事

刘守华 口述 孙正国 整理

我能在民间文艺学园地60多年中耕耘不息并有所成就,显然不能完全归功于个人兴趣,而应当把个人的努力置于新中国70年来历史变迁的时代洪流中考察,才切中肯綮。正是在新中国重视民族民间文化开发研究,并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推波助澜中,我才能置身其中得以顺畅耕耘,并获得社会激励而勇往直前。这就是我平时常引用的八个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里所谓的“天”没有什么神秘意味,它就是时代潮流,就是国家大局。

一、第一篇学术论文与“向科学进军”的时代潮流

我从小就接触到家乡江汉平原的很多歌谣和故事,养成了对民间文艺的兴趣。后来在洪湖师范学校的学习生活给了我特别多的机会去认识民间文艺。记得我的语文老师王功品先生,他毕业于武汉大学,高度评价解放区具有民间文艺特色的新文艺作品。同学们深受其影响,一起排演了《王贵与李香香》的小歌剧。我又阅读了钟敬文先生主编的《民间文艺新论集》①钟敬文编:《民间文艺新论集》,北京:中外出版社,1950年。,得到了民间文艺知识的启蒙。当时我有幸被县政府筹办土地改革展览安排去搜集洪湖革命歌谣及相关的故事传说。我利用空闲时间,辑录部分歌谣投到新创刊的《说说唱唱》杂志发表出来。这让我兴趣倍增,相继写成《洪湖老革命根据地人民对红军的歌唱》《洪湖渔民的歌声》和《渔民闹革命的故事》三篇文章。②前两篇分别发表在《湖北日报》1952年 7月 29日副刊和1952年10月1日的国庆征文专栏,后一篇发表在1953年第23期的《展望》杂志上。可以说,正是在洪湖师范学校期间的这些读书写作与社会实践,让我真正与民间文艺结缘。

说到民间文艺工作方面的第一篇学术论文,还是我大学期间的事儿。1956年党和政府面向全国知识分子发出“向科学进军”的伟大号召③1956年1月14日至20日,党中央在北京召开了全国知识分子问题会议,提出“向科学进军”口号,周恩来总理作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会后制定出我国第一个发展科学技术的长远规划,即《一九五六——一九六七年科学技术发展远景规划纲要(草案)》。,青年大学生积极响应号召,成立课外学习小组,请专业老师指导科研活动。当时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没有开设民间文学课程,恰好何奇雄老师从北京师范大学钟敬文先生那里进修回来,于是我们建立民间文学小组,邀请何老师做指导老师。他也成为我正式学习民间文艺学的第一位启蒙老师。现在想来,我们这一代学者中,很多人都是在全国掀起的“向科学进军”的滚滚热潮中迈入科学研究的神圣殿堂的。这一年,催人奋进的时代号角激励我刻苦钻研,完成了民间文学方向的长篇论文《谈民间讽刺故事》①刘守华:《谈民间讽刺故事》,《长江文艺》,1956年第6期。,《长江文艺》作为重点文章刊发,《编后记》还作了专门推介:“在评论方面这期发表了刘守华的《谈民间讽刺故事》,提出了民间讽刺故事中的一些重要问题,值得我们重视和进一步研究。”不久,论文被《儿童文学论文选》收录②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儿童文学论文选》,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57年3月。。《谈民间讽刺故事》是我进入民间文艺领域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是民间文艺兴趣所开的一朵小花,它得益于很多老师的教诲与指导。

1956年,我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发表之后,《目前的儿歌创作》紧接着刊登于同年6月2日的《光明日报》。1956年《民间文学》刊发我的论文《慎重地对待民间故事的整理编写工作——从人民教育出版社整理的<牛郎织女>和李岳南同志的评论谈起》③刘守华:《慎重地对待民间故事的整理编写工作——从人民教育出版社整理的<牛郎织女>和李岳南同志的评论谈起》,《民间文学》,1956年11月号。,《编后记》这样写道:“我们十分欢迎这样比较简短、切实、结合当前实际问题的文章。”

这三篇论文的相继发表,大大地激发了我对民间文艺的浓厚兴趣与探索意识,因此,我把1956年看作是自己从事民间文艺理论工作的起点。

二、加入民研会与新中国之初的文化大潮

1950年3月,在新中国百废待兴之际,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以下简称中国民研会,后更名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以下简称中国民协)成立,而且推举文化巨匠郭沫若先生为首任理事长,从文艺的和学术的两个侧面来建设中国的民间文艺事业。由此,中国民研会成为总揽全国各地各兄弟民族民间文艺工作的核心团体和工作机构,它与高校、地方文化部门并称中国民间文艺工作的“三驾马车”,奔驰向前,共同构成了在全世界罕见的推进民间文艺事业发展的独特体制。这可以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制度来看待了。

我于1957年加入中国民研会,1960年作为湖北省代表参加了第三次全国文代会。④1958年6月4日成立湖北省采风委员会。湖北省文联于1980年2月召开全委扩大会议,传达贯彻第四次全国文代会精神,会上成立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筹备小组。1980年12月在武昌召开首届代表大会,正式建立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从1987年起,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更名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湖北分会也相应地更名为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1986年被推举为民研会湖北分会副主席,1991年任主席,2001年不再担任民协主席职务,前后担任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正、副主席达15年。期间,曾参与组建中国故事学会并任副会长。我至今还保留着湖北省民协名誉主席的身份,这既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责任。我在这几十年的学术活动,可以说都是依托中国民协这个大网络来进行的。1957年毕业留校任教,从事民间文学课程的教学,就一直主要以湖北省的地方民间文艺充实教学内容,因而获得了湖北省政府授予的高校教学改革一等奖。

在中国民研会主持的各项工作中,我所参与的为中国民间文学刊授大学编写故事学教材一事,仍历历在目。当时还协助做了一些刊授大学故事学课程的教学活动,成为我难以忘怀的学术往事。这件有意义的工作是与中国民间文学集成的宏大文化工程相关联的。1985年,这项文化工程紧锣密鼓地启动之际,为加速培养民间文艺学专业人才,中国民研会决定开办中国民间文学刊授大学。繁重的教务长这一职务由吴超先生担任,由于那时我正担任民研会湖北分会的副主席,就安排我协办此事。我现在还保留着当时湖北省报名参加刊授大学学习的50名学员的名单,结业时有19人获得“优秀学员”奖励。其中有一名学员叫郑伯成,由中国民协资助,选送到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民间文学专业,即我的门下进修一年。这些学员中的许多人,后来都成为湖北省编纂中国民间文学集成以及数年后实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的骨干力量,如黄永林、何红一、鄢维新、周濯街、王友兵、黄耕、李征康等。后来成为华中师范大学副校长、创建国家文化产业研究中心的黄永林,至今还保存着一整套刊授大学教材。他们在民间文艺事业中的显著成绩,同当年在刊授大学吸取教益密切相关。

当时已有多所高校开设了以《民间文学概论》为通用教材的选修课程,但内容较为单薄,而且在中文系内选修者很少。刊授大学面向社会上的民间文学爱好者,多为基层文化工作干部,约请相关专家新编民俗学、神话学、传说学、故事学、歌谣学等共13种教材,故事学即约我编写。①中国民间文学刊授大学讲义包括:《民间文学原理》(《民间文学论坛》编辑部编)、《神话学》(谢选骏编)、《传说学》(主讲人 张紫晨)、《故事学纲要》(主讲人 刘守华)、《歌谣学概论》(主讲人 吴超)、《中国民间文学史略》(主讲人 屈育德)、《民俗学与民俗调查》(主讲人 乌丙安)、《民族学基础知识》(主讲人 陶立璠)、《中国俗文学概要》(主讲人 段宝林、汪景寿)、《美学概论》(主讲人 杨辛、甘霖)等。(此注根据黄永林教授提供的讲义资料原件整理,特此致谢!)这些教材尽可能吸纳新知,赶编赶印,以最快速度印发给全国各地学员,很快在全国掀起了一个普及民间文艺学知识的热潮。我就此集中精力学习研究民间故事学的相关理论知识,赶编刊授大学《故事学》教材,于1988年交付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后来又修订再版,成为沿用至今的研究生教材。②刘守华:《故事学纲要》,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2006年,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又推出此著修订版。由此可见,刊授大学的创办,成为新时期以最为便捷方式培育亟需人才,同时有力促进学术整合的创新之举。我在2016年为吴超先生的文集《在民间文化摇篮中》③吴超:《在民间文化摇篮中》,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作序时,特地为中国民协的这一创举点赞。

三、参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与改革开放的时代主潮

中国民间文学集成这一宏大文化工程,是由文化部、国家民委和中国民研会三家合作完成的,被誉为“民族文化长城”,我被推举为总编委会中的湖北委员,又分工担任《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的副主编。除参与部分编选工作及合作撰写“前言”之外,还赴京参加了湖北卷的评审工作,听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总主编钟敬文先生的终审意见。他以近百岁的高龄之身,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钟老从初稿中抽出一些篇目来讨论,看起来具体而细微,却又常常从学理上给以深入阐发,给我们有益启示。我边听边记,写下好几页,回来后认真修订。《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于1999年9月顺利出版。

中国民间文学三大集成是由国家民委、文化部、中国民研会联合发起的,而这全国一盘棋却是由党和政府的文化部门来主持的。“五四”以来成长、积累、汇聚在中国民研会这个学术殿堂的几代民间文艺学家,均全力以赴投身其中。钟敬文、贾芝和马学良三位先生分别担任《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歌谣集成》《中国谚语集成》的总主编,统率三路大军,终于以二十多年的艰辛劳作完成了这项伟大的文化长城工程。我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成长篇评论《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的特色与价值》,着重表达了对世纪老人钟敬文先生功德的颂赞。①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的特色与价值》,《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新华文摘》2010年第15期全文转载。

这里我也想讲一下自己担任湖北省民协负责人的基本情况。我和湖北省民协以开拓精神普查调研、积极开发民间文艺新花,在编纂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时,发现、记录和开发了湖北省民间文艺领域最有代表性的“三家三村”。“三家”是指三位宜昌市的故事家,他们是刘德培、刘德方和土家族女故事家孙家香。②刘德培(1912—2000),刘德方(1938— )身份证上写作刘德芳,孙家香(1919—2016)。“三村”是指三个民间文艺特色村落,它们是丹江口市的伍家沟故事村、吕家河民歌村和宜都市的青林寺谜语村。我将“三家三村”引进华中师范大学民间文学专业,我的教学与科研活动因之焕发了新的气象。在此过程中得到了中国民协的鼎力支持,钟敬文、贾芝两位先生欣然给《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孙家香故事集》《青林寺谜语选》题词。③韩致中主编,李征康录音、整理:《伍家沟村民间故事集》,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年。刘守华主编,孙家香口述,萧国松整理:《孙家香故事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丁开清采录:《青林寺谜语选》,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9年。贾芝先生还亲赴鄂西山村青林寺参观访问,刘锡诚先生也深入鄂西北武当山下的伍家沟村听村民讲故事、唱民歌。正因为如此,这些山野奇花得以在当代中国文苑中显露它们的奇光异彩。

我作为来自洪湖地区为民间文学所吸引,于20世纪50年代跨进民间文艺学领域的小青年,耕耘至今已成为白发老人。在中国民协,我由普通会员到总会理事和分会主席,以及中国故事学会副主席,由相关刊物的热心读者到重要撰稿人。可以说,中国民协已成为我自己的学术家园;相关负责人、刊物编辑和工作人员已成为我的良师益友。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新中国文化学术的璀璨光芒。我为此深感自豪!

四、主编《中国民间文艺学年鉴》与新世纪的学术观察

编辑出版《中国民间文艺学年鉴》(以下简称《年鉴》)的初衷,源于我和华中师范大学民间文学学科带头人陈建宪教授在教学科研工作的一种感受:希望本学科的学术研究每年有一个年度评鉴。这样不仅可以增进学术史的整体理解,而且能为人才培养提供非常有价值的文献基础。我们经与中国民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民间文学研究室、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精诚合作,特别是实际参与编务的约50位工作人员的辛勤劳动,从2001年起,至2010年,已出版10卷。这令人喜悦振奋。

《年鉴》的主体,由我们选录的800多篇文章构成,其中全文选载约400篇,每辑《年鉴》附录的论文目录索引达1000余篇。我们的选编工作首先是期刊网上按综论和民间文学艺术的各个体裁搜索和通览全部文章,然后一步一步筛选能代表学术新进展的成果,汇集成书。在着眼于文章本身学术价值的情况下,适当照顾到作者队伍构成及地区分布的合理性。从中既可以看到许多年事较高的老一代学者如乌丙安、刘魁立、刘锡诚、刘守华、金荣华、过伟、仁钦道尔吉、郎樱、车锡伦等人孜孜不倦的身影,也欣喜地看到一大批中青年学人在此园地奋力耕耘,如吕微、叶舒宪、陈建宪、江帆、尹虎彬、巴莫曲布嫫、万建中、高有鹏、刘宗迪、陈泳超、林继富、刘晓春、施爱东等,以及一大批民间文学、民俗学专业的博士和硕士研究生在此领域纵横驰骋。由钟敬文先生辛勤培育并亲自率领,以高校为基地的民间文艺学队伍,构成支撑这门学科的中坚力量。

在回顾《年鉴》10年的主要成绩时,不能不提到中国正在实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2002年我们筹划出版《年鉴》时,以冯骥才为主席的中国民协就着手抓抢救中国民间文化遗产的工作,2003年获得文化部支持,2004年中国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制订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5年3月由国务院发布《关于加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确立了“政府主导,社会参与,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工作方针。2011年2月由全国人大通过并实施 《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它不但是前所未有的一项最大规模的文化工程,也将中国民间文艺事业推进到一个历史新阶段。这是因为:

其一,中国政府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制订的国际公约,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划分为10大类,1950年组建中国民研会时,民间文艺中本来就涵盖了民间音乐、民间美术、民间舞蹈和曲艺等在内。在中国学术传统中,它们都属于民间文艺的各个层面,因而我们现在所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文学再加上民间音乐、美术、舞蹈和说唱、戏曲表演艺术,实际上占了半壁江山。“五四”以来的中国学界所关注的主要是歌谣、故事等民间文学门类,十多年的非遗保护工程促使各项民间表演艺术大放异彩,民间文艺门类更趋丰富多样,从而也大大丰富了《年鉴》的内容。

其二,这次非遗保护工程的要点之一是建立从地方到国家的名录体系,对那些拥有重要价值的非遗代表作实施有针对性的保护;要点之二是强调活态保护,不仅要保护相关传承人,还要建立一些文化的生态保护区(如故事村、民歌村、民间艺术之乡等)。在政府主导下实施活态传承虽是试验性的,却开拓了民间文艺学的新境界。

其三,按“政府主导,社会参与”及将“科学性”置于首位,聘请相关专家参与项目保护名录及传承人资格评审的方针,几年来努力实施的结果显示,我们已建立起一套保护非遗的初步制度体系。虽然存有重申报、轻保护和发展不平衡的种种缺失,但是各个地方都重视非遗项目,民间文化园地许多学人的积极投入已形成普遍态势。

以华中师大为例,师生被省市多个地方吸收参与有关民间文艺项目的研究开发,或在一些富有民间文艺资源的地方建立教学科研基地,开展田野调查,从而给民间文学教学与学术研究带来了勃勃生机。

在编辑出版工作中,我们力求以严谨的科学态度来选取文章、评论学术,摒弃非科学的个人成见和拉帮结派的庸俗作风。以钟敬文先生为代表的中国民间文艺学家不计个人名利地献身于人民文化事业的崇高品格,时刻激励着我们脚踏实地,在这个并不为世人所看重的学术园地做出可观业绩。《年鉴》能出版10卷,是我们同中国民协、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民间文学研究室还有华中师大出版社,为推进中国民间文艺事业而精诚协作的结果;是我们所在的华中师大文学院鼎力相助、众多同仁支持和鼓励的结果。我们愿意把这套《年鉴》视为中国民间文艺学界集体给予中华文化宝库的献礼。

百岁老人钟敬文先生曾给我题词:“吾侪肩负千秋业,不愧前人庇后人。”正是钟老的启迪激励,有力地催生了这套《年鉴》。中国社会生活领域的全面深化改革,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和各项文化事业的繁荣,使得发展民间文艺事业的机遇与危机并存;作为一个已拥有百年历史且蕴含中华文化深厚积累的人文学科,出版《年鉴》,创建这个独特的学术文化窗口,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五、建构中国民间故事学体系与中国学术的百年总结

《光明日报》刊出《刘守华:把民间故事点石成金》长文的初稿,本有一个平实标题“刘守华民间故事研究评述”,刊出时《光明日报》编辑却改用了一个颇为别致的标题。这其实来自我所写的《中国民间童话概说》①刘守华:《中国民间童话概说》,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一书的“后记”。这部小书是经过多年琢磨才得以问世的,我在完稿时情不自禁地写下一段话:

人们编织故事的材料都是日常生活里极普通平凡的事物。它们就在孩子们周围,可是经过说故事的人加以夸张渲染,就在眼前呈现出一个闪耀奇光异彩、隐藏着无穷奥秘的童话世界,简直是点石成金!它们刺激了我的想象力和好奇心,使我和劳动人民创造的童话艺术从此结下难解之缘,由此开始领略民间口头文学的美妙。

“点石成金”不但新鲜别致,也用最为简括的语言,道出了我用几十年岁月探求民间故事这一民族艺术宝藏的良苦用心。

这里我讲两个“点石成金”的实例。有一个通称为“求好运”的幻想故事,讲一个绰号“穷八代”或“穷十代”的小伙子,因不甘心世代受穷的悲苦命运,便下决心出门去寻求好运;在旅途中遇到同样为苦难所困扰的几户人家托他问事解困,他都热心应承下来;可是千辛万苦到达神圣居留地之后,那儿的规矩却是“问一不问二,问三不问四”。他本着“先人后己”“做好事不问前程”的精神把自己的事情撇下,问清了他人所托付的三件事,后来在他人的酬报中,他也获得了财宝与美好婚姻,实现了“同舟共济”的圆满结局。

我用跨国跨民族的比较文学方法来解读研究这个故事,从1979年9月在《民间文学》杂志上发表《一组民间童话的比较研究》,到2012年2月27日于《光明日报》发表《一个蕴含史诗魅力的中国民间故事》,前后追踪研究达二十余年,其间还撰写过六七篇和他人商榷讨论的文章。最早它是一个流行欧亚多国的著名故事,起根发苗于古代佛经故事,后来在世界各地传承与变异,仅中国异文就达二百多篇;在中国各族民间故事百花园中以绚烂多彩的姿态引人注目。它所表达的迫切要求改变自己不幸命运和勇敢求索而又同舟共济的美好精神品格,不但在历史上,而且在中国新时期浪潮澎湃的民工潮中仍持续闪现光彩,完全具有史诗般的魅力与价值。我将与之相关的口头故事文本和中外学者研究成果汇集成一本篇幅达50万字的大书《一个蕴含史诗魅力的中国民间故事》②刘守华:《一个蕴含史诗魅力的中国民间故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受到读者好评。北京大学陈岗龙教授认为:“用30年研究的学术成果及丰富多彩的故事文本,向我们展示了把世界连接起来的人类命运的神奇故事。”《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龚新叶就此对我进行了专访。③龚新叶:《追故事的人》,《环球人物》,2016年第24期。民间故事伴随民众的日常生活流行于田间地头,茶余饭后,初看贱如草芥,深入细致地进行文化解读,常有点石成金之效。

再以故事讲述家为例,鄂西五峰县山区的刘德培老人,他家庭贫寒,只读过两年私塾,从11岁起即给人帮工,从种地、修屋、背脚运货到办理红白喜事,爱唱歌,讲故事和演皮影戏,足迹遍及鄂西十几个县,能讲述五百多个故事。因多才多艺,生活阅历丰富,讲述的故事格外精彩动人。这些故事经王作栋采录写定,于1989年以《新笑府》的书名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获得广泛好评。①刘德培讲述,王作栋整理:《新笑府:民间故事讲述家刘德培故事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他不但被湖北省文化部门于1983年授予民间故事家光荣称号,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调查采访,认定为中国著名的十大民间故事家之首,被誉为“国宝”。他的老伴就讲:“我那老头子就像一窝洋芋,不是各级领导和专家把他挖出来,他就烂在地里了!”

另有一位鄂西土家族女故事家孙家香,本是一位不识字,连县城也没有去过的山村老奶奶,却能讲三百多则故事。1997年我带领学生去她家采风,她从地里回来连草帽也未脱下,就坐在凳子上讲起故事来,话语如同拧开水龙头那样滔滔不绝。所讲故事经萧国松录音后整理写定,编成《孙家香故事集》②刘守华主编,孙家香口述,萧国松整理:《孙家香故事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那次采访后回到武汉向新闻界汇报,《湖北日报》记者当即撰写成一篇独家新闻《长阳发现一杰出土家族女故事家》在报上刊出,宜昌市也将其作为1997年发现的文化名人予以彰显。后来又被评选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因为会讲故事,讲得多又讲得好,他们被尊为国之瑰宝。山野民众以自己的艺术智慧编织出这些美妙故事是点石成金,学人发现解读这些故事的魅力与价值,是又一次的点石成金。

可以说,1956年在《民间文学》杂志上发表《慎重地对待民间故事的整理编写工作》,是我跨入民间文艺学领域的标志性论文。六十多年来,共计刊出长短评论文章四百多篇,出版学术论著十余种,③包括《中国民间童话概说》《比较故事学》《中国民间故事史》《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主编)《道教与中国民间文学》《佛经故事和中国民间故事演变》《故事学纲要》《民间故事的艺术世界》以及《一个蕴含史诗魅力的民间故事》《中国民间文艺学百年耕耘录》等。另外还选编了七八种民间故事选集问世。我简介地介绍一下这些著作。

《中国民间童话概说》④刘守华:《中国民间童话概说》,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是我于1956年在华师中文系上学时用蚂蚁啃骨头的方式动笔,经过二十多年的探索琢磨,数易其稿,于1982年定稿,1985年出版的,1995年获全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书中对五十多篇中国各族民间童话代表作作精细解析,并就童话艺术源流、童话传统形象与艺术特征、中外童话故事交流比较、民间口述故事搜集整理以及新童话的创作等进行研讨。此书在中国历史新时期问世后,广受好评。香港《文汇报》刊出旅居海外的谭达先博士的书评,认为拙著“研究的观点新、资料新、方向新、方法新,建立了独创性的民间童话科学的新体系,在促进当代中国民间童话理论科学的发展上作出了重要的贡献。”⑤《文汇报》,1986年5月11日。高丙中评价此书:“本书的写作历时20余载,数易其稿,是作者精雕细刻的代表作,也代表了中国童话研究的一个新的高度和深度。”⑥乔默主编:《中国20世纪文学研究论著提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919页。民间童话即幻想故事,是世界民间故事中最丰富优美的组成部分,该书力求古今中外融会贯通,以充裕功夫精细琢磨,因而它成为我投身于故事学研究的基底之作,具有较强学术生命力。1984年5月,刘锡诚主持的中国民间文学理论建设座谈会对此书予以有力支持。

在诸种著述中,影响最大的是有关比较故事学研究的几种书。最早问世的是《民间故事的比较研究》①刘守华:《民间故事的比较研究》,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曾获中国比较文学图书评奖二等奖。此项研究申报列入教育部社科规划。1995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比较故事学》,2003年又以《比较故事学论考》的书名推出增订版。②刘守华:《比较故事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1995年。《比较故事学论考》,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它是以摸着石头过河的方式,就跨国跨民族跨学科故事比较的总体构想,不断进行追踪探索,在二三十年间似断实联地写成系列论文发表而积累成书的。据此,乐黛云、王向远所著《比较文学研究》这部学术史专著认为:“新时期在比较故事学方面投入最大,成果最多,影响也最大的,当推刘守华教授。”比较故事学研究是我借助改革开放的东风,向国内外学界前辈吸纳新知,增强学力,与时俱进的一段重要学术经历。

下面再说一说可以作为本人代表作的《中国民间故事史》及与之配套的几种书。

“中国民间故事史”是1991年立项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课题。以《中国民间故事史的建构》为题,刊于1994年第2期《华中师范大学学报》的论文即是它的开题报告,随即被人大报刊复印资料选载,受到学界关注。它是用一气呵成的功夫,以七八年时间的紧张耕耘而成书。③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2017年。出版社精心编校,仅所引述的几十种古籍,责编找来原书一一校对就花去半年时间。最初在书市并不看好的这部书,想不到竟然很快销售一空,以致我给研究生上课也无书可读,只好用复印本来将就。商务印书馆2012年重版此书,2017年再出第三版。

此书从历代笔记小说和佛经、道藏这三大系列古籍以及百年来采录印行的故事文本中,去粗取精,选取素材,力求贯通古今,搜罗广博。在文学史体系建构上,虽沿用了上溯先秦两汉,下迄明清以至20世纪的纵向结构,却别具匠心,以每一时期容纳故事较多而精美的文本(如《搜神记》)为重点,选取若干具有代表性的故事类型,上挂下联,探索其文化脉络,构成故事板块;然后以这些块板衔接成故事史链条,将微观剖析与宏观鸟瞰融为一体。我国著名民间文艺学家、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刘魁立于1997年在对“中国民间故事史”的结项评审书中,作了中肯深入的评论,他写道:“本书规模宏伟,取材丰富精当,思路开阔而深入,历史线索清晰。全书具体而微,既有对一定历史时期代表性作品的历史阐释,同时也有对各个历史时期的总体论评,以时代统领对作品的认识和分析,以作品提炼和佐证时代之特征,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确是一部弥补空白,具有开创意义、学术价值很高的科学著作。我以为此书当列为一等。”此书近年已被列入中华学术外译规划之中,正由暨南大学翻译学院和山东曲阜师范大学翻译学院分别译成英文、日文。

之后,我又申请到教育部一个“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与传承研究”的课题,选取60个常见故事类型及刘德方、孙家香两位故事讲述家进行研究。在我主持下,吸纳顾希佳、江帆、林继富三位学人合作,经三年琢磨,写成《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④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一书,获全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与之相关的《野山笑林》和《孙家香故事集》⑤刘守华主编,余贵福采录、黄世堂整理:《野山笑林》,北京:大众文化出版社,1999年。刘守华主编,孙家香口述,萧国松整理:《孙家香故事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也随之出版。故事类型研究属于现代民间文艺学中绽开的新花,钟敬文先生就是亚洲学界的先驱者。我们通力合作完成的这部论著,在故事学的推进上令人耳目一新。由于它是按类型划分,而且是以新中国诞生后新近采录的故事文本为主体进行评说,因而它实际上是以古代故事为主线的《中国民间故事史》的姐妹篇。

在《中国民间故事史》的总体构想中本设有道教故事与佛经故事两章,但在此书中未能展开,它们便成为我加深加宽故事史研究的两个侧翼,我因此殚精竭虑投入其中了。我以佛经故事研究为题,申报教育部社科项目获得资助,通读《大藏经》中的上千篇故事,写成系列论文,主体文章刊于《佛学研究》获得好评,后来编辑成《佛经故事与中国民间故事演变》①刘守华:《佛经故事与中国民间故事演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获得了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山花奖。

作为中国本土宗教的道教,对民间文化的浸润更深,我从小即深受道教信仰的影响,80年代起在以武当山道教文化为亮点的湖北民间文化研究开发热潮中,我和相关学人一道,组建湖北省道教学术研究会(任副会长),多次上武当山采录研究关于“活神仙”张三丰的传说故事,随后又在中国道教协会的支持下,撰写出《道教与中国民间文学》一书。②1991年于台北文津出版社作为“中国道教文化丛书”的首册推出,几年后又在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推出简体字增订版,并于2016年获全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民间传统宗教信仰和民间文艺特别是故事传说,两者常常呈现出水乳交融般的密切关系,将佛道文化因子纳入民间叙事范畴作深入解析,可使故事史研究更为厚实。

从中国民间童话研究到比较故事学研究,再到中国民间故事史研究,可以说就是我六十多年来投身于故事学研究的三大块板。另有三部书也应该提到,一是列入“晚霞文库”的《民间文学:魅力与价值》③刘守华:《民间文学:魅力与价值》,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7年。,计53万字,辑录70篇文章,以评说荆楚民间文艺为主体,也是我担任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副主席长达20年采风掘宝的工作记录。

二是2014年由华中师大出版社出版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民间文学》。我于2002年在以冯骥才为首的一批文化人关于抢救保护民间传统文化遗产的呼吁书上签名,随后即投身于政府实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之中,除在校内被推举为非遗研究中心主任,又在省市兼任专家委员会主要成员,参与多项活动。这部30万字的文集所辑40篇论文,即是对列入省级和国家级保护名录的二十多项民间文学代表作的评说与推荐。还有华中师大出版社于1988年作为民间文学研究生专业教材出版的《故事学纲要》,它原是1985年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创办的民间文学刊授大学作为教材特约撰写的;后经修订,在华中师大出版社两次印行。因属民间文艺学领域中“故事学”这一分支学科首次以教材框架而成书,将故事体裁区分、故事传承、故事叙述艺术、故事发展简史、故事采录与研究等作了较为系统的论述,学界评论它“第一次对中国民间故事学理论体系进行建构”④见黄永林:《刘守华:把民间故事点石成金》,《光明日报》,2019年1月21日。,充分肯定了其学术价值,但这一建构还只是就现有故事学成果的综合反映,具有初步尝试的特质。

这几十年我在中国民间故事学方面的耕耘所得,有幸于2018年获得国家出版基金资助,将其合编成10卷本《刘守华故事学文集》,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六、“三位一体”:在民间文艺学领域耕耘不息的研究动力

大概10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章谈到:“我于1957年从母校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留校,投身于民间文学专业已达半个世纪。将个人兴趣、教师职业和社会责任三者融为一体,在这一园地经历风风雨雨不息耕耘,饱尝为学的苦与乐。一个人对某种事业有兴趣,持之以恒自会有所成就,如果与自己的职业和社会担当相契合,在这‘三位一体’中就会乐而忘倦,勤奋难息了。可是这‘三位一体’在人群中往往难于圆满实现,我可以说是幸运儿之一。”

但我这60载是在新中国华诞70年中度过的,因此不能撇开这一宏观历史巨变来观察学人的个体命运,而应紧密联系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时代风云来探究学人的人生轨迹与为学之道。2001年,我曾在加拿大出版的《文化中国》杂志上发表《中国民间文艺学百年足迹》一文,篇首即就新中国诞生和这门新兴学科的发展作了一段简要概述:

刚过去的20世纪,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风雷激荡,翻天覆地的历史时期,觉醒的广大民众走上历史舞台,演出了一幕又一幕威武雄壮的史剧,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的面貌,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千百年来紧密伴随民众生活,真实记录他们历史足迹,直接抒写他们爱憎苦乐与梦想追求的民间口头文学也相应地倍受文化界的关注,终于构成一门现代人文学科——民间文艺学,并获得较充分发展。从“五四”时期北京大学成立歌谣研究会,创办《歌谣》周刊,到90年代规模宏大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陆续问世;从鲁迅称道众多的民间故事讲述为“不识字的作家”,到毛泽东亲自倡导采集民歌;从《故事会》这样的刊物每期发行几百万份,到一系列口头文学家的口述故事专集纷纷出版问世、享誉全国并走向世界,等等,诸多事例构成为中国文化史上别开生面的崭新篇章。① 原载于加拿大出版的《文化中国》2001年4月出版的第6卷第4期,修订稿刊于《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

我60年来投身于民间文艺学的治学生涯,就是在这不平凡的时代激流中闯荡过来的。

最后,我要谈谈自己所在的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发展民间文学专业的情况。1960年,自编《民间文学》教材,铅印成册,紧跟北京师范大学钟敬文先生的脚步,开设了民间文学课程。1980年代中国跨进改革开放历史新时期以来,我从湖北省中学语文教材编写组归队复业,一面开设民间文学课程,同时还在集体编撰的《中国当代文学》大学通用教材中,独立设置“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专章,将少数民族的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糅合在一起给予评说。我和陈建宪、黄永林共同发展华中师大民间文学专业,从1987年起,获得硕士、博士授予权,开始招收培养硕士、博士,成为培育民间文学专业人才的重要基地。1993年,我们学校的民间文学专业教学成果获得“湖北省人民政府教学改革一等奖”。

我们专业坚持国际学术交流,坚持对外开放的教学科研思路,民间文艺学这样的小学科出人意外地更显活跃。首先是美籍华裔学者丁乃通教授,于1985年应邀来华中师大讲学,作为芬兰历史地理学派研究中国民间故事的学者,他不但给华师文学院的民间文学小班讲学达一月之久,并直接指导我就AT461“求好运”故事作跨国比较研究;又指导陈建宪、黄永林将他的英语故事学论文集《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译成中文出版,还介绍我和陈建宪加入国际民间叙事研究会作会员,促成我们几次参与民间叙事的国际研讨会。

同日本的学术交流更频繁。我与东京都立大学的饭仓照平教授密切交往,在日本学刊上发表故事学论文,并应邀赴该校讲学。同日本以野村纯一教授为首的学人组成中日学术代表团,分别在日本和鄂西进行关于故事传承的联合考察,于2004年在东京出版了《日中昔话传承之现状》的考察报告。随后,刘魁立和我又积极参与组建以中日韩学者为主体的亚细亚民间叙事文学学会,积极参与举办了几次专题研讨会,又同日本学界合作,编辑出版了《中国·日本·韩国民间故事集》②刘守华、金和经、小泽俊夫等编 :《中国·韩国·日本民间故事集(1牛郎星和织女星 2木鸟 3枣核)》(中日韩对照本,精装彩色插图版),中日韩儿童童话交流事业实行委员会,2004年。。

在这期间,我们还邀请俄罗斯著名汉学家暨民间文学研究家李福清前来讲学,评介他的代表作并就故事研究进行学术对话。

正是在积极投入对外开放的一系列学术活动中,我校民间文学专业师生的学术视野便一直处于学术前沿位置,获得国内外学界的尊重。

2018年,我又被华中师范大学聘为“桂岳特聘教授”,以此来让我发挥余热,为专业发展尽一些力量。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专业,成为我校两个全国“双一流”建设学科之一,民间文学为其长期经营的特色学科。2018年,我的专著《中国民间文艺学百年耕耘录》出版①刘守华:《中国民间文艺学百年耕耘录》,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前20篇文章是我对前辈及同辈师友钟敬文、季羡林、贾芝、丁乃通、李福清、谭达先等的忆念,后60篇是对门内门外弟子新作的序文。此书列入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双一流”学科建设文库,也是对新中国70华诞的庄重献礼。

这里我还想补说一点,我们在考察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发展历史时,通常都是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所提出的文艺的工农兵方向作为新文艺事业转折发展的标志,这已成为一个共识。近年我读刘锡诚所著《双重的文学》一书,才得悉毛泽东早在1940年11月17日写给周扬的一封信中,就曾批评他关于文艺上利用旧形式问题的讨论文章中,“有把古代中国与现代中国混同,把现代中国的旧因素与新因素混同之嫌”,并鲜明地指出“所谓民主主义的内容,在中国基本上即是农民斗争,即过去亦如此。农民,基本上是民主主义的,即是说,革命的,他们的经济形式,生活形式,某些观念形态,风俗习惯之带着浓厚的封建残余,只是农民的一面,所以,不必说农村社会都是老中国。”②龚育之:《首次发表的毛泽东致周扬的一封信》,《学习时报》,2002年6月10日。毛泽东这封信直至2002年收入《毛泽东文艺论集》才正式发表,为众人所知,它有力地促使当时一些左翼文艺家端正了对农民的认识,逐步改变贬低或忽视以农村为根基的中国民间文艺的偏见,《讲话》的相关内容即根源于此,它实际上是毛泽东创造性地运用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在中国革命的全部进程中重视农村、重视农民历史作用的基本思想的体现。新中国成立后,从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组建及其覆盖全国的活动,以及郭沫若、周扬、贾芝、赵树理等著名文化人纷纷热心地投身于这一边沿性小学科,应该从此处求得合理解释。这就是民间文艺学在新中国的存在发展有着强韧生命力,不同于其他国家只属少数学人爱好的主要原因。

毛泽东关注民间文艺,是立足于他对肩负民主主义历史使命的中国农民整体的高度评价,是对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的发展,将这一思想贯穿在中国革命的总路线中,这就构成为支配中国共产党文化事业的主导倾向,我在几十年的学术生涯中对此已有深切体验。

勿庸讳言,事业发展的不充分不平衡,在民间文艺学方面更显突出。这既同中国民间文艺学的事业基础薄弱有关,也同轻视下层民间文化这类传统偏见的挤压相关,因而民间文艺领域的相关学人往往处境艰难,事业成功须付出更多艰辛。可是就总体而论,以比较眼光来看,新中国70年在民间文艺学方面所达到的广度与深度,却是其他国家所无法企及而令国人自豪,并对其更美好发展前景满怀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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