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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自己*
—— 关于民间文艺的探问和思考

2020-12-01刘魁立口述王素珍整理

民间文化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民俗学民间文学民间故事

刘魁立 口述 王素珍 整理

一、莫斯科留学

我接触民间文学、在这方面的情感培育,应该说很早。

1934年,我出生于昂昂溪(现齐齐哈尔市的昂昂溪区)。不久,全家定居海拉尔。海拉尔是一个非常小的城市,当时受日伪政权统治。1945年以前,这里居住着汉、满、蒙古、回等多个民族,再加上俄国人、日本人、朝鲜人,总共不过三万人,生活样式多姿多彩。

我们每逢过年的时候,都会有各种仪式,那些仪式直到现在,仍让我感到特别温馨。寒冬腊月,天非常非常的冷,好不容易把屋子烧热了,每家都暖暖和和的。可是在除夕的晚上,临近子夜时分,家家户户一定要把所有的门都打开,去迎神。迎来了之后,所有的门又都关上,屋子里重新温暖起来。这个时候会摆上一张桌子,大家都围坐在那儿,桌子正位放有一个碟子、一个碗,一副筷子。吃年夜饭之前,要祭拜先祖,给他们磕头。当然,也要给家里的老人磕头。我记得那个时候还要剪窗花、剪挂在门上的“挂钱”。我当时也学会了剪“挂钱”,还能够把一张不大的红纸剪成一个网状的装饰纸,把它剪得非常非常大,盖在上供的馒头上。

小的时候,我有个表哥。他教我唱的就是民歌《好一朵茉莉花》。那时候,我就觉得那个调子怎么那么好听。当然,当时也听过他的一些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所有这些都培育了我对于民间文化的那种最初的、懵懂的情感。

1955年我被公派到莫斯科大学学习。期间我多次随同导师鲍米兰采娃教授一起到乡下去做考察。那个时候对于外国学生没有这个要求,但是我觉得,要想了解苏联社会,就应了解整个苏联、了解俄罗斯的文化,了解俄罗斯农村、了解俄罗斯人。于是我就跟着老师一起下去考察。我们到乡下去做考察,是很认真的,之前要做充分细致的准备。考察用的铅笔都有明确要求:必须是圆的,不能用带棱的。长时间用铅笔写字,带棱的铅笔会硌手。下乡时,每个人要带好米和糖块,糖块是给孩子们准备的。另外,就是需要准备好访问提纲。当时调查的就是民间文学,包括民歌、民间故事。到一个村庄,就这么一家一户地去走,一家一户地去访问。由于这样一个原因,我对于俄罗斯实际状况的了解比其他同学要深切一些。另外,我也得到了在实践中更好锻炼俄语的机会,因为经常接触的都是俄国普通老百姓、都是俄国同学。

在大学期间,学校并不要求外国留学生一定提交学年论文。但我觉得既然来留学,就得像个样子,所以就认真完成学年论文,同时也跟着下乡考察。我发表的第一篇论文就是下乡考察的一个成果。因为有了这个基础,我慢慢地对民间文学产生了兴趣、产生了情感。当时我们学习文学史,也是从希腊、罗马文学,古典文学开始,到中世纪、文艺复兴,18世纪、19世纪一直都学下来。在比较的过程中,我觉得民间文学这一部分是我们每一个民族文化发展的一个基础。

一开始我被派出去的时候是做研究生,那时候我才21岁,觉得自己的知识储备是不够的。所以,我后来就提出申请,要求改为大学生,最后得到了我们大使馆、我们教育部和苏联教育部的同意。我念了两年大学,就又申请改回去当研究生了。莫斯科大学的研究生院一般是3年。在改回去当研究生时,就把专业改成了民间文学。这期间逐渐培养了我对民间文学深厚的热爱之情。

我副博士学位论文的主题是民间故事,俄罗斯的民间故事。当时我的导师问我选什么样的题目,是中国的还是俄罗斯的?我说,既然到俄罗斯来学习,就应该学习俄罗斯这里的一些问题和这里的实际状况。于是就选了俄罗斯1861年农奴制改革前后民间故事对于现实的某种折射。①副博士学位论文《俄国农奴制改革时期民间文学的幻想与现实问题》。应该说,民间故事很难直接对现实有那么直白、那么深刻的反映的,因为它是按照传统走的;然而,人们生活在自己的时代,就不可能不在自己的口头传统里加上自己时代的印记。人们总是以现实眼光、感受和口吻,来表述自己对于传统的承接。所以,我就想解决这样一个问题:传统和现实的关系。现实如何在幻想中显露某些影像,哪怕是隐含的、模糊的影像。这就需要非常好地认识到传统是什么,但同时也看到这些讲述人他们是怎么来接受传统、怎么来表达传统的。

我在莫斯科学习了两年即将转入研究生院时,曾回国参加1958年的民间文学工作者代表大会。那个时候,贾芝和李星华两位前辈还非常年轻,他们在王府井和平宾馆找我,谈了有关苏联民间文学的情况。另外,在会议期间,我参加的是北京组的讨论,那些老领导以及常惠、容肇祖、常任侠、杨成志等老学者都在这个组里,我也受益非常多。这大概就是我最初和民研会(也就是后来的民协)发生的关联。那时候我就加入了民研会。

《民间文学》杂志,它不仅登载一些作品,也有很多理论性文章,是当时民间文学领域唯一的重要阵地。我曾在《民间文学》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就是关于搜集工作的那篇文章①刘魁立:《谈民间文学搜集工作——记什么?如何记?如何编辑民间文学作品?》,《民间文学》,1957年6月号。。文章提出来“记什么”“怎么记”这样一些非常重要的、关键性的问题。我提出,应该本着忠实记录的原则来做田野工作,只要是老百姓热爱的、喜欢的,我们就应该记。至于将来编辑、发表,那和记录是不同范畴的事儿。那篇文章引发了一场关于民间文学搜集整理问题的讨论。出现了差不多有近十篇的反对文章,有的还言辞激烈。这是发生在1957年的事。这对于仅仅23岁、刚刚入门、还在学习的我来说,那真是一场很大的风波。但是这一事件也锻炼了我,告诉我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应该本着讲求实际、坚持真理的精神来做学问。这大概也是对我的一次很好的教育。

二、到社科院文学所工作

1961年我毕业回国后,本来应该到民研会或者当时的科学院文学所来工作。当时是中宣部领导文学所的,文学所的贾芝、王平凡、毛星这些老领导同时也是民研会的领导。他们有问题就直接找周扬同志汇报。后来,我调到北京,也有幸跟着这些老领导到周扬家里去过。

很长一段时间,文联的主席都是兼任民研会主席的,郭沫若、周扬都曾经担任过民研会主席。起初,民研会被人叫做“小文联”。为什么呢?民研会最早成立时,包括秘书组、民间音乐组、编辑出版组、民间文学组、民间美术组、民间戏剧组、民间舞蹈组等7个组,贾芝同志是民研会秘书组的组长。②民研会设7个组,秘书组组长:贾芝;民间音乐组组长:吕骥、马可;编辑出版组组长:蒋天佐;民间文学组组长:钟敬文、楼适夷;民间美术组组长:胡蛮;民间戏剧组组长:欧阳予倩;民间舞蹈组组长:戴爱莲。民研会当时是相当风光的,因为各个组都在这儿,后来才分别独立出去。

当时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秘书长姓宋,叫宋一平。1961年秋我刚回国,还没有分配工作。贾老(即贾芝)就说,你到科学院来工作,因为在这之前还没有人是专门学民间文学的,你是唯一科班出身的人,你到这里来工作。然后宋一平召见,告诉我说现在组织要找谈话。谈话的时候问我的意见。我说我服从分配。

当时哈尔滨俄语专科学校已经改为黑龙江大学了,我们学校的老校长王季愚特意到北京来。王季愚校长原来是左联的,在上海就认识周扬同志。后来她到了延安,当时在延安有一个鲁艺,她是延安鲁艺的。抗大还有一个叫俄文大队的单位,好像她同时也在俄文大队工作。1945年后她来到东北,建立了一个俄语专科学校,叫俄专,后来改名叫外专,即哈尔滨外专。黑龙江大学是1958年在哈尔滨外专基础上扩建的,加入了其他的一些系。所以,直到今天,这个学校的俄语教学是全国最好的。

王季愚校长说,“这个学生我得要回去。我们的学生你们已经要走好多了。” 科学院说,“他是唯一学民间文学的、有学位的人。我们的研究工作需要他。” 我们校长在那儿坚持,最后我就回到了黑龙江大学。学校很希望我到俄语系工作。我说,“我能不能不到俄语系?到了俄语系就是教语言。这别人也可以教,我觉得还是讲民间文学的专业知识更好一些。”于是,我就被分到中文系,讲中国民间文学。

我在黑龙江大学工作期间,准备在黑龙江做赫哲族伊玛堪说唱的调查。那时民间文艺研究会在各省有分会。我在黑龙江民研会制定了一个很庞大的计划,想分门别类去做调查,各个民族的,各种行业的,包括抗联的。来北京之前,我们已经做了赫哲族、满族、朝鲜族、抗联的故事传说调查,进行了一些资料搜集。比如到宁安做满族民间文学调查,到牡丹江地区做朝鲜族民间故事调查,到黑、吉两省交界处做抗联传说调查。在镜泊湖做调查时,零下四五十度的天气,我和哈师院马名超老师坐在货车的敞篷车厢上,在供销社拉盐车的盐袋子上赶路,沿着镜泊湖冰封的湖面,从北湖头到南湖头,三个多小时,差点儿被冻坏。当时陆续整理出一些记录,在宁安报纸上还发了一个专版。

1977年,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基础上正式组建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转年,贾芝、王平凡、毛星等老领导派人到我们学校去调我。我记得是仁钦道尔吉带着介绍信去的。校长说,如果上级领导下调令我们服从,如果“商调”,那我们不同意。①什么叫“商调”?那就是两方面单位经过商量都同意,这边单位同意要,那边单位同意放,才能调动工作。——口述人补充说明。1979年,社科院请示上级单位,4月份发出调令。我很快就买了火车票,来北京报到。

当时正好赶上1979年5月4号中国民研会在民族宫召开纪念“五四”运动60周年座谈会。顾颉刚、钟敬文、容肇祖、杨成志、常惠、常任侠、马学良、贾芝、毛星、居素普·玛玛依等人参加了座谈。②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筹备组在北京民族文化宫召开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座谈会。顾颉刚、钟敬文、常惠、容肇祖、常任侠、杨成志、于道泉、毛星到会并发了言。柯尔克孜族著名歌手居素普·玛玛依应邀参加会议。会议由筹备组组长贾芝主持。(中国民协大事记,1979年5月)从此以后,我就到了社科院文学所的民间文学室。一开始,我继续整理以前的调查资料,多次列席贾芝主持的研究恢复民研会工作的会议。同时准备1979年全国少数民族诗人歌手座谈会的有关材料,当时这个座谈会是作为很重要的项目来抓的。③7月25日 在民族文化宫召开全国少数民族诗人歌手座谈会准备工作碰头会。会议由江平主持。国家民委路达、马寅,文化部许里,民研会贾芝、杨亮才,中央民院张养吾出席,会议决定歌手座谈会由国家民委、文化部、中国民研会三家联合举办,会议还讨论通过了领导小组及办公室人员名单。8月4日 中央批准国家民委、文化部、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关于召开全国少数民族诗人、歌手座谈会的报告》。胡耀邦同志在报告上指示:“这是件好事,我赞成。” 9月25日至10月4日 全国民间诗人、歌手座谈会在北京召开。全国18个省、自治区45个民族的代表123人参加了会议。(中国民协大事记,1979年7月、8月、9月、10月)1979年8月和9月,在香山八大处,我就一直参与准备工作,贾老的讲话及其后来在民间文学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的讲话,我都参与起草。徐国琼、杨亮才和我,我们3人住在一个招待所里起草贾芝同志的讲话、参与整个会议的筹备活动。在这期间,我参与的基本上是民研会的工作。最早就是筹备1979年10月30日至11月16日开的会——“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及“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①此处参考了中国民俗学会秘书处组织编写,施爱东执笔:《中国民俗学会大事记1983—2018》(北京:学苑出版社,2018年),以下资料来源于中国民协大事记,1979年11月10月 30日至11月16日 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在北京召开。邓小平代表党中央、国务院致《祝词》。周扬作了题为《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的报告。11月4日至10日 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钟敬文致开幕词。贾芝在会上作了《团结起来,为繁荣和发展我国民间文学事业而努力》报告。周扬当选为主席,钟敬文、贾芝、毛星、顾颉刚、马学良、额尔敦·陶克陶、康朗甩当选为副主席,王平凡任秘书长。邓小平代表党中央发表讲话,茅盾致开幕词,周扬作题为《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的报告,夏衍致闭幕词。

在很长一段时间,社科院文学所民间文学室的领导同时也是民研会的领导,实际上是在具体领导全国的民间文艺工作。1980年召开少数民族文学概况编写工作会议,我参与起草贾芝同志的报告。开会有时就是在贾芝同志家里,就是演乐胡同64号。那时候民间文学室领导可以直接向中宣部、向周扬同志汇报请示工作。“少数民族文学概况”项目就是中宣部直接下的命令。何其芳做文学所所长的时候,毛星、王平凡、贾芝等几位,都是老延安,各省的宣传部长,很多也是延安鲁艺的,他们都特别重视民间文学。这个传统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开始就有了。大家一直在关注民间文学、民间文化。大家都按照这个指导思想工作。当时的民间文学工作在全国各地发展得都很好。

三、民间文学三套集成

关于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有这么几件事情我觉得挺重要。

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工作开始得很早,贾芝、王平凡、毛星几位前辈从民研会恢复工作以后,多次议论过在全国范围内大力开展民间文学新的搜集和出版工作。1983年,在八大处开会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具体布置这项搜集和整理、出版民间文学作品的工作安排。我有幸参与讨论和具体设计这项工作方案。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作是经中宣部批准,是中宣部、国家民委、民研会联合发动的。在西山会议上研究确定,请钟老、贾老、马老这三位分别担任民间故事集成、歌谣集成、谚语集成的主编,同时还拟议了协助主编工作的人选。我参加民间故事卷,协助钟老工作。协助贾老编歌谣卷的有张文、陶建基。谚语卷有两位,一位是陶立璠,另外一位是李耀宗。当时我有一个想法,希望能有史诗叙事诗这一类作品的集成。谚语当然也很重要,但是我觉得谚语各个省卷会重复太多。最后还是确定做谚语集成。后来我在少数民族文学所(后改名为民族文学研究所)工作期间,就特别强调史诗这项研究工作。

在三套集成故事卷里,我提议并且坚持无论如何要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的省卷本里选出若干个最多见的、也就是流传最广泛的故事类型来,同时以地图的形式明确标识出这些类型的地理分布情况。这样不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卷本的学术含量,而且可以为以后的研究提供一定的信息和可资借鉴的模式和方法。我坚持加上故事类型地图,这项工作花费我相当多的精力。现在来看,还是有意义的。一开始吉林卷就没做,有的省不愿意做。我说,不做,整个故事卷就难以通过。这个故事类型图要比任何一篇文章都重要。故事类型图做出一个故事讲述和流传的地理方位,这样就能提供这个故事传播的空间分布情况。做出故事的空间标识,由此出发就可能寻出故事传播的分布情况。口头传统的分布、文化流布的走向也可能通过故事类型图体现出来,每个地方的文化特点、价值判断的特点都可能在这里体现出来,这实际上是折射了当地人群的文化取向。故事类型地图的编制,实际体现了故事流传的现状,即故事是怎么活在当下、活在民间的。这个地图本身的意义特别重要,但是各个省卷本情况不一样,不是所有省区都做得那么令人满意。有的人或许没有意识到做类型图的重要性,另外也和做这项工作的人的水平有关,如果我们今天再做的话,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说远一点,民间传统不是孤立存在的。民间传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广泛认同、世代认同,才能成为传统。一个故事传与不传、流传的广与不广,它的分布一定是有原因、有道理的,这种广泛程度可能说明整个人群的某些重要文化特点、整个人群的基本的文化价值观。我在六十多年前就谈到重复记录的重要性,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关注故事流布情况。文化的交流体现在其中。日本讲这个故事,中国也讲这个故事,彼此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这就叫认同。这个认同是情感的碰撞,情感的交流。咱们通常说同样的民间故事在汉族和其他民族都有流传,这就是自觉的或者不自觉的情感认同。

我后来在文章中说,所有的故事研究都会努力去寻求答案,各个学派都会在一个问题上翻跟斗,这就是故事雷同性问题。为什么你讲这个故事,我也讲这个故事,雷同性本身是所有的故事学家回避不了的问题。你知道各个民族、不同人群,语言是不同的;讲的故事何以就相同了呢?照理说很奇怪嘛!比如世界许多地方不少民族都有灰姑娘故事流传。所有学派都关注雷同性问题,功能学派、人类学学派、历史地理学派、心理分析学派都要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之间的差异只是回答的方式不同、答案不同而已。

三套集成故事卷,我是副主编,各卷的评审我都参与了。所有编审工作出力最多的是冯志华女士,有的省卷本还不只讨论一次。有人把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形容为 “民间文化的万里长城”,我觉得再加上各地出版的上千本县卷本,这种比喻并不为过。作为20世纪中国口头传统的剪影,它具有特殊的非凡的历史价值。但是,三套集成中大概有几个问题比较难处理:

头一个问题是,有一些故事不是原本的记录,是经过了一定程度的改写,即通常所说的“整理”。我觉得这是一个遗憾。因为这种整理,在民间语言、民间故事真实样貌的保存方面,损失了很多。出现这种情况,客观的原因是那个年代记录的手段、方法跟不上,还做不到全面真实地记录。

当时没有录音机,一开始我还学过亚文速记。在俄国学习的时候,刚刚出现民用磁带录音机。我们外出进行田野考察,第一次分配给我们一台刚刚进入市场的录音设备。我导师不交给俄国同学,怕他们不认真,说中国的学生特别仔细,让我管着这个录音机。等回到中国,就没有这个条件了,没有录音机,不像现在随便拿个手机都可以录了。由于时代的客观以及部分主观的原因,在三套集成里,我最感到遗憾的就是这一点。

再有一点就是关于民间故事的相关材料我们很少记录。辅助材料、相关的信息,能够为我们将来的分析和研究提供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谁讲的?他多大年岁?这两条,三套集成里虽有说明,而其他,如他怎么学来的?他都给谁讲?讲述的环境?听众的状况?这些都没有加以辅助说明。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缺少一个公共空间、公共文化空间。故事讲述,不能就光是那个作品,不能光是干巴巴的文字记录。就好比说演戏,如果你完全没有听众、没有观众,那个戏就演不下去。所以,一定要把观众搁进去,必须有这个所谓的空间。可是这个空间涉及的一些问题,比如时间、对象、当时的气氛,如果所有的这些全都没有,那实际上就等于是一个非常干瘪的东西,还是把民间故事当作一个像作家创作的书面作品。口头传统具有整体性,我们没有完全体现它的整体性,各整体性要素间失去了应有的联系。在这方面,我们过去没有关注到民间文化的系统性和整体性。当然,这种状况也可以理解:不能用科学版本来要求三套集成。

参与民研会的工作,还有一件事。1982年,组织委派我主持《民间文学论坛》的创刊工作,陶阳是副主编,他是民研会的工作人员,具体工作大都是他操持的。有一个协助他工作的年轻人,叫徐纪民。陶阳当时还在建国门外的文学所,说是要向我请示汇报工作。我说咱们两个是朋友,是同志;咱们两个讨论问题,是朋友之间的讨论。《民间文学论坛》创刊号是1982年出刊的,陶阳说我非得有一篇不可。我就赶出一篇评述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的挺长的论文,好像有两万多字。①刘魁立:《世界各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述评》,《民间文学论坛》,1982年第1期。

四、国际交流

说到国际交流,大概情况是这样的。最早的时候,改革开放初期第一次到中国来访的是日本学者。日本来了一个庞大的代表团,由臼田甚五郎带队,当时他大概是日本民间文化组织或者中日友好组织的领导人,带了很大的代表团,几乎是从事中国民间文化研究或者是和这个有一定关系的人都来了。②1980年中旬,日本口承文艺学会访华代表团,应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邀请来我国访问,该团在北京期间,与民研会同志进行了两天的学术座谈。对方在会上作报告的为臼田甚五郎、大林太郎两位博士和内田琉璃子教授,我方为贾芝同志和我。钟敬文:《三十年来我国民间文学调查采录工作——它的历程、方式、方法及成果·附记》,《钟敬文全集.5.第二卷,民间文艺学卷.第二册神话传说学 谜语与谚语 民族民间文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336页。当时,他们提出来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可以合作编辑类似AT那样的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那个时候很多人对“AT”、对“民间故事类型索引”这些如今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术语还不清楚,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让我回答,我说:我们目前的工作,最最重要的是民间文学资料的搜集。我们的人手、我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方面,至于说将来它的类型索引的编纂,仿照AT或者用新的原则和方法来做,可能是晚一步的事情。后来,我就写了那篇《世界各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述评》,把民间故事类型做了一个全面的介绍。在我担任中日韩亚洲民间叙事文学学会会长期间,继续朝着这一方向努力。1982年,我和王松先生组团回访日本,分别做了学术报告,关敬吾等著名学者出席了我们的座谈会。

再有就是陪同贾芝出访芬兰、冰岛,首次搭建与芬兰、冰岛进行学术交流的平台。后来,劳里·航柯还曾亲自到中国来做过调查。1985年初,我还在中国对外友好协会纪念卡勒瓦拉出版150周年的会上,做论述卡勒瓦拉的学术报告《和平与劳动的颂歌》。同一年初秋,航柯来京,在芬兰使馆由大使向贾芝和我授奖。80年代中期,我们和芬兰就建立了比较好的学术联系。后来我个人还几次到过芬兰。有一次,航柯和德国学者海西希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起草关于保护民间传统文化、民间文学、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建议书。他们先期曾经做过沿着丝绸之路的一次调查,在此期间,邀请我和印度学者参加研讨会。1988年,我在南斯拉夫诺维萨德市,参加为纪念塞尔维亚伟大民俗学家乌克·卡拉季奇诞辰二百周年召开的“文化与民间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宣读论文《今日中国的民间歌手》,会议代表虽不足十人,但都来自不同国家。同时参会的还有世界著名的塞尔维亚史诗学研究家洛德先生以及俄罗斯著名学者古雪夫等。

此外,我有幸同日本稻田浩二教授、韩国崔仁鹤教授,共同组织创建了亚细亚民间叙事文学学会。学会的学术交流定期开展,三国学者携手共进,学术贡献与日俱增。同俄罗斯学术界以及同美国民俗学会建立正式联系,开展广泛学术交流,我也多方努力,积极参与。

五、民俗学会成立

中国民俗学会的发起和成立,我知道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1979年春我调来北京,去看望钟敬文先生。钟先生那时正在起草成立民俗研究所的倡议书。我去拜访他时,他跟我讲了这件事。钟老拿出一个文稿来,当时已经有一些签名了。他说我们有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就是后来的7教授的建议书。①1979年11月1日,顾颉刚、白寿彝、容肇祖、杨堃、杨成志、罗致平、钟敬文7教授发出《建立民俗学及有关研究机构的倡议书》。杨堃先生从云南调来北京,当时是住在招待所。钟先生是坐公共汽车到他那儿去的,跟他谈,请他签名,这是钟老跟我说的,这一细节我记得特别清楚。

在钟敬文当民研会主席时,提议设一个民俗学部。1979年11月1日,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及中国民间文学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期间,文联主席周扬主持会议并发表讲话,强调了民俗学研究对我国社会主义四化建设的重要意义:“我们国家的民俗学工作,还没得到应有的重视,应该建立专门研究机构,开展这方面的工作。……在专业机构未建立前,先设立一个民俗学部,由中国民研会领导,尽快地把工作做起来。”会议印发了《建立民俗学及有关研究机构的倡议书》。当时,胡乔木是社科院院长,胡乔木院长在医院调阅了这份倡议书。他认为,当时成立民俗研究所的条件不是特别成熟,可以先成立一个学会,由相关专家牵头筹备。

1979年底,中国民研会落实周扬的讲话精神,设立“民俗学研究部”。1980年6月,在杭州举行的中国民研会浙江分会第二次会员代表大会期间,为响应7教授的倡议,于彤、陈玮君、莫高同志提出《开展浙江民俗学研究工作的三点建议》。同年11月23日,中国民研会浙江分会设立“民俗学研究组”。1982年7月30日,中国民研会在北京召开“全国培训民间文学工作骨干经验交流会”期间,钟敬文先生以“民俗学研究部”的名义,再次举行了民俗学情况座谈会。②此部分整理参考了中国民俗学会秘书处组织编写,施爱东执笔:《中国民俗学会大事记》,北京:学苑出版社,2013年。

1982年6月,中国民俗学会筹备会在京成立,钟敬文教授任主任委员。1982年8月,中国民俗学会筹备组致函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兼秘书长梅益同志,希望批准成立中国民俗学会。1982年10月,中国社会科学院批准成立中国民俗学会。当时社科院四大秘书之一,就是主管文学、历史、考古等研究领域工作的高德同志,负责具体办理这件事。在参加相关会议的时候,他说社科院在这方面没有专业人,请钟老来全面负责这件事。钟老就对高德说,“你们自己有人啊。就叫刘魁立负责联系就行了。”因为民俗学会是由社科院管理的,于是我就协助钟老,完成了学会章程起草等一整套工作。

1983年5月21日,中国民俗学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工程兵招待所召开。当时季羡林、杨堃、杨成志、容肇祖等都来了,阵容非常强大。大家一起在招待所住四人间上下铺,这些老人们在这个房子里住下铺,上铺空着。年轻人都是上下铺、吃大锅饭,一起讨论学会的未来发展,氛围非常好。那次大会总共花了两三千块钱吧。

当时这个学会不是以社科院名义成立的组织;准确地说,学会是挂靠在文学所,由文学所代管的民间组织。民俗学会的这些会员包括各大学、各省区的学者、社科院的学者以及民研会的会员,从宽泛的意义上说,都是跨界的。比如各个大学从事民间文学教学的,民间文学也是民俗学的一部分,所以,民研会一部分会员也成为了民俗学会的会员,包括咱们民协现在的一些领导,部分副主席,也是民俗学会的成员;反过来说,民俗学会的一些人包括各个大学的教授、研究生,也是咱们民协的会员。在中国民俗学会成立前后,中国民研会各地分会或成立民俗学组,或成立民俗学会。中国民研会与中国民俗学会的关系始终是非常密切的。

2020年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成立70周年,我表示热烈祝贺!70年不过是历史进程的一瞬,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及其前身民间文艺研究会却在这期间,在民间文化诸多领域的保存、保护、推进和弘扬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借此机会,特别感恩以往先贤的开创基业之功;同时,也对民间文艺界时代精英表达深深的敬意。有他们的努力,中国民间文化事业必将前景灿烂,成就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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