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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笑, 一直在柳枝上摇曳

2020-11-30陈柏清

知识窗 2020年11期
关键词:小山村样子记忆

陈柏清

曾经无数次想过母亲苍老时会是什么样子,也曾在擦肩而过的老人中,复制、粘贴记忆影像,寻找或者可以属于母亲的那一份姿态。可是,内心深处终是吁叹,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太年轻,她穿着绣花衬衫,笑容灿烂盛开的样子,无法覆盖。

静静思考的时光,习惯隐藏的东西似乎也汩汩涌来。女儿站在旁边,我顺手把正在切的水果夹一块塞到她嘴里,看着她被宠溺的笑脸,我柔软的笑容下,凉沁的河沙在心里铺陈,关于母亲的记忆缓缓流过。

多年之后,我还常常会兀自想象,父亲正在干校劳动,母亲带着五个年幼的孩子和家私细软,骑着骆驼,从冀中平原一路走到关外辽西的小山村,那些日夜的奔波中,她在想些什么,我无从得知,因为我还没有出生。回忆里,曾经有一次见到父亲和母亲谈到那次旅行,母亲坐在炕沿上,正午的阳光照着她瘦软脊弱而青白的脖颈,一缕灰白的卷发蜷在耳后,父亲拍着她的肩,对我的哥哥姐姐们说,你妈妈那时身子骨壮着呢。母亲只是垂着头微微地笑了。那一刻,我心中有数不清的感动,情节至今历历在目。自从我有记忆起,母亲便是瘦弱的,我从未见过她“壮实”的样子,甚至很多时候到记忆里去搜索,希望看到有关她活色生香、侃侃而谈的模样,可是没有。母亲一直是垂着头忙碌,不是在做家务,就是盘腿坐在炕上读书,一本又一本,安静如周遭的空气。所有的不容易,似乎都融于那浅浅的、若无其事的淡然微笑里。母亲让我想起那句话,好女人就是一部经典巨著。

母亲留给我们的东西不多,一些书,包括一本只读了一百多页的《隋唐演义》,那清晰的折痕明确了她在这本书里的足迹;一叠未做完的剪纸、小剪子、一些糨糊、细碎的彩纸;一方她一直带在身边的砚台,很重的方砚,岁月已磨去了砚台上的刻字;红皮的、变形的、水迹斑斑的日记本,以及少量衣物和一双粘嘎达鞋。我看见这双鞋,眼泪就要流下来,许多人都不知道粘嘎达鞋是什么意思,这是北方独有的鞋。每到冬季,因为房间里太冷了,北方就用很厚的绒毡制成一双硬硬的粘嘎达鞋,非常硬,穿上极不舒服,类似木屐,但因为挡风、厚实,所以北方家庭妇女常常穿来御寒,当然只局限于没有更好选择的人。

为什么母亲的粘嘎达鞋会令我流泪呢?因为母亲从前是穿皮鞋的,她本该穿着白格子衬衫,站在三尺讲台上循循善诱。对于这双粘嘎达鞋,我有印象的是母亲很不习惯,穿上总是要摔跤的样子,而且因为这双粘嘎达鞋,她的后脚踝经常被磨破,直到她缝了一层软布才解决问题。我总想,母亲趿拉着坚硬笨重的粘嘎达鞋走在凸凹不平的土屋地时,她到底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用微笑来面对那些琐碎、困苦的日常?母亲会想起曾经宽敞明亮的教室、皮鞋踏在平滑水泥地面咔咔的回响声吗?母亲一定想过,那些回想也一定忧伤她的晨昏,侵蚀她的睡眠。可母亲仍然温暖,坚持读书,家里的读完了,便拜托父亲到同事家里、城里的图书馆去借。我想,母亲一定在书里找到了自己和曾经的繁花岁月。

母亲有一个小小的药杵,木制的冲筒,里面有隐隐的草木香,泛黄的木底是一种无声的诉说。母亲粗略学了点中医,懂些药草,自己或家人有些小病小痛,她就去采些草药,也为乡邻制些方子。食不果腹的母亲带我去采野菜,我们总走背静的地方,她不愿意看见人家怜悯的目光,更不愿意接受人家的施舍。看见一些野菜、野草,母亲总能讲出一番道理,治什么病,有什么传说,什么样的有毒。那时,我便知道母亲的与众不同。我幼时便朦胧地觉得母亲不会永远属于这个小山村,可是没想到她会以這种方式离开,四十多岁返回她魂牵梦绕的故乡医病,从此永诀。

乡人惋惜母亲没福,因为那时我家的生活正开始好转。可我想起史铁生的一句话:“上帝怜悯于她在人间所受的苦难,所以召她回去了。”母亲的离去,不仅是我们家的巨大损失,还是那个小村庄的失落,许多年之后,她还被人不断地说起。那个小村落,自此后,再也没有迎来过这样的一个人。

《寻梦环游记》里有一句话:“一个人真正的消失,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关于他(她)的记忆。”母亲永远不会消失吧,因为在我和乡人的记忆里,她年轻的微笑一直缀在清明的柳枝上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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