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
2020-11-30秦巴子
秦巴子
我是一个写字的人。确切地说,我自认是一个写字的人。因为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只能算是自认。半生中大部分时间,最重要的,就是写字这个动作,自认是一个写字的当不算虚妄。写诗,写小说,写散文随笔,写评论,也写教案,写策划书,都是写字,但自认是个写字的人还是在晚近这几年,重拾毛笔蘸着墨水汁在宣纸上划拉开了之后。也就是说,写字独立于写作而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写字活动,这种专以写字为营生的活动,人们通常喜欢称其为书法,写书法的人当然就变成了书法家。
写书法而能成家,自是非同一般,但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写字的人。这说明我有自知之明,我不配也不想更不能往那个队伍里挤,我知道那个队伍甚至比诗人的队伍还要庞大雄壮,一眼望不到头,而我原本也不是一个喜欢往人堆里扎的人。同时也说明,我对书法这种独立于写作的纯粹写字活动乃至书法家,都有一点点个人看法。有看法也许不受待见,有不怎么受欢迎和认可的看法尤其惹人不快,但我拦不住自己有看法,我不能强制取消自己的看法。想法长在心里那大概叫腹诽,写到纸上说到人前那叫态度,其实一点点个人看法并不代表什么,也丝毫不会影响什么,只表明我有态度。
虽然我们都知道,不同的人对一件事件对一种活动对一个机构或者一个人,有看法有态度是人世间的基本构造方式,但我们还是不大能够容忍有看法有态度的人。其实,有点看法有点态度又能怎样呢?我们都知道不能怎样,仅仅是不同的看法和态度而已,存异之存,存在着而已,但不招人喜欢不受人待见。这很不符合人世间的构造方式,有违客观实在,也有悖于藝术的基本规律。在我看来,艺术尤其要求异存异,异才是创造与创作的题中本意。虽然我不反对书而有法,但具体到写字这个事件,还是应该允许有人不做书法不当书法家的好。
我看到有人把写字装进了“国学”这个筐里在售卖,许多办班教小孩子写字的,也是打着“国学”的旗号。有在网络上开课教人写毛笔字的,更是价格不菲赚得盆满钵满。如果把写字这个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上升到国学的地步,目的在于重新唤起人们对汉字的敬畏,就像古人所说的敬惜字纸的话,我倒是可以同意,也愿意理解这种良苦用心。
实际上,在这里有一个概念被偷换或者说混用了,就是书法与写字。写字这种功能性的事情,是在什么时候从实用功能脱身出来变成了书法而且成为艺术的,我一直没怎么弄明白,我曾经请教过几个因为字写得好而被称为书法家的人,回答似乎都语焉不详,我觉得治书法史的人大概是知道的,但我对此事实在缺乏探究的兴趣。字写得好到什么程度就可以叫做书法?抑或非实用性书写的写字就是书法?或者两者合并,字写得好而又不是为了实用而写的就是书法?这个事情真是越是要想明白的时候就越感到糊涂,而越是稀里糊涂的时候又似乎越是明白的,也许写字与书法的边界需要用模糊数学用拓扑学去进行研究,而我还是说回写字吧。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还开有写字课,写字课当然专指写毛笔字,在我的记忆中,我们的老师就从来没有说过书法课,当然也没有为了说明写字的重要性就要号称这是国学。我们的课表上,写字课每周有两节,一节教写字方法,一节讲评作业。那时候我最不喜欢上的就是写字课,确切地说是不喜欢那种写字的方式:描红。十六开的描红本上,印着米字格,而在米字格里套着的,是钩了轮廓等待填充的字。我总是无法用毛笔一笔一笔下去,干净利索地把那空心的字填写得恰如其分,没有填满的地方,我通常都会小心翼翼地用笔尖将其涂满,而那笔墨写出轮廓边界的地方,我就算把自己变成一块橡皮也毫无办法了,但老师却总是能够发现我二次甚至三次的填涂,字虽然有点样子,但那却不是我写出来的。每周两次的写字课,我尤其不喜欢的是讲评作业。老师选出来重点讲评的,是写得差的和写得好的,我那时候最愿意是中间水平,被老师两句话带过,不幸的是我却常常在写得差的几个人里面。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觉得我那小学写字老师,其实是对汉字充满了敬畏与热爱的人,看到写得不好的字,老师就会很生气。好在不是在三味书屋这样的私塾里,老师手里并没有戒尺,也不会打学生板子……但会骂人。最常说的话就是,“你们看看,这么不下功夫的地涂描,把字写成这个样子,这是在糟蹋汉字!糟蹋汉字,知道吗?”
在小学时期的写字课上,我得到的一个重要教训就是,字确实是人的脸面,字写不好就是没有脸面。脸和面是连带的,被打了脸,面子自然就没有了。当年我们班里最争气最长脸的人就坐在我前面一排,可以说他就是我们班的“王羲之”同学,我们还在描红本上填充的时候,他已经能够自如地在米字格里写出和字帖相差无几的字了。他从一开始上写字课,用的就不是描红本,而是纯粹的米字格和回宫格,令所有的同学都羡慕嫉妒……但是并没有恨,因为他从来没有因为总是得到老师表扬就洋洋得意,连沾沾自喜都没有过。我们班的“王羲之”身上,有一种谦卑、平和、温润的品质,我一直觉得那是写字带来的,把字写好了,人就会少些乖戾之气。我常常怀疑我的坏脾气,是不是和上小学的时候没有学好毛笔字有关。而当我很努力地想要学好毛笔字的时候,写字课从四年级的课表上消失了,没有了学校的课程要求,人自然就会放松以至于放纵,自己写了一阵子之后,写字的手终于还是被玩耍之心弄坏了。
在今天这个电子时代,写字似乎要被键盘全面取代了,不仅是毛笔字早已经从功能性的实用场所退休,就连铅笔钢笔圆珠笔,用到的时候都很少了,上衣兜里别着钢笔以示有知识有学问的曾经的时髦,已经成了历史记忆,然而,在必不可少的需要手动签字的地方,看到那些歪七扭八的字的丑态时,我的内心里却总是会生出一种莫名的荒芜感。写不好汉字,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是多么羞愧脸红的事情。这样想的时候,写好汉字似乎又有了一种民族大义之重、文化传承之责?但这大抵也只是杞人之想,写字这样的事情哪里会那么容易就中断了呢。我看到的另一面是,多如过江之鲫的书写者造就的书法之林正在装点着繁华呢,人们甚至在实用功能和号称艺术的书法之间,为写字这件事情开辟出了更为广阔的天地,我姑且称之为新写字“运动”吧。它既是一种先前未有之风气,又是对汉字书写行为的生活化演绎,享受写字的美妙过程同时体悟笔墨之趣味,文而化之,是研习,是修为,是文化修养,还是养生健身的体育运动——它的确是一种运动呢。
我再次提起毛笔在宣纸上写字,首个动因就是为了把自己从电脑前拉出来。为了让我的颈椎不要那么长时间地僵在屏幕前面,我曾经尝试过很多办法,但很快又身不由己地回到了电脑前面,唯有写毛笔字能够持续,让人忘乎所以,不知不觉间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写大字确实对我的颈椎病具有疗效,几年下来,脖子也不僵了颈肩肌也不硬了脑袋也不发木了。我不能说这纯粹是个意外,虽然以我的个体经验就确证一种叫做“写字疗法”的东西为时尚早也过于草率,但我的颈椎病確实大大地减轻了却是切身感受。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发明一种写字疗法,我没有这样的野心,我更在意的还是想要把字写好,在我看来,把字写好应该是一个诗人一个文人一个作家的基本素质和教养,而我们的文化史文学史也早已经提供了实证,有写不好字的文学家吗?
历史上那些著名的书法家几乎都是文章大家,而今天的一些所谓书法家,更多的时候倒像是玩杂耍的江湖艺人,那些人把“书法”当成了一门刻意的技术,一种用来沽名钓誉谋取利益的营生。我更愿意把作为文化修养的书法很质朴地说成写字。《祭侄文稿》和《争座位帖》首先不是书法而是悲情自陈,怀素《自叙贴》也首先是自供状而不是书法,《黄州寒食帖》也不是书法作品,而是一个受贬官员的情绪文章;鲁迅也不是为了成书家而写字的,他抄古书写文章,手稿和书信远胜书法大家;而王羲之肯定没有想到,他在绍兴即兴写下的《兰亭序》会成为后世不断模仿临写的第一范本。
我的朋友中有一位喜欢写字的作家,算得上是个有写字癖的人,他可能也是当下中国唯一的一个用毛笔写作的作家,无论短小的千字文还是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他都是先用毛笔书写在本子上,然后再敲键盘录入电脑。我觉得他是一个把古老的手艺和电子工具联结到一起的奇人,这当然是因为他有写字的癖好。他每天用毛笔写笔记,日日不断,听说已有几百册之巨了。他也喜欢在随手碰到的东西上写,树叶上,大信封上,旧杂志上,废报纸上,凡能写字的地方都逃脱不了被他涂抹的命运。他去参观茶园,试茶的时候随手写在三片破报纸上的字,被主人拿去勒石,那块大石头就摆放在大路边茶园的入口处。他外出的时候总是带着本子、毛笔和墨盒,我觉得他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是为了防止自己像玩涂鸦快闪的艺术家那样,随便抹黑任何可能的墙面,显然这是一个知道自律的具有写字强迫症的人。我看到他在火车上拿出笔墨和本子写字,甚至飞机上那个狭窄的小桌板他也不放过,我不知道在一万米高空写字是怎么样的一种“高了”的感觉,但我知道他的底线是不要被人称为书法家。
我认识的另外一位爱写字的作家也拒绝被称为书法家,但他的理由是自己不够格。他说每每被人怂恿着捉笔写字时,在那早已铺好纸备好笔墨的大台子面前,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写什么,完全不像那些整天夹着笔和印跑场子的人,脑袋里早就装满了应景的词语、句子和成篇的诗文。我自己的情形也和这位老兄差不多,在这种场合必然提笔忘字,所以既当不了书法家也当不了玩杂耍的表演艺术家,终究只是一个写字的人,但比起前面那位写字成癖的老兄,又差之千里。
我是一个用写字治病的人,一个拿写字当体育运动的人,同样是把写字从写作这种实用活动中独立出来了,但却走向了体育运动,还兼带着一点私人性的娱乐。在健身式写字这一点上,我最佩服的,是那些提着水桶拄着长达三尺的笔杆,在广场的水泥地板上写字的人。在晨练的人群里,他们是一些缓慢而又柔软的舞蹈家;在傍晚的广场舞队伍之外,他们又像是在大地这张纸上笔走龙蛇的文人雅士。他们是一些纯粹的写字者,他们是一些摆脱了文人、书法以及加诸于写字行为的种种负累的人,他们认真地端正地写着,然后看着写下的字渐渐地蒸发、收缩,然后消失,不留一丝痕迹。我喜欢看这些以水为墨以地为纸的人在广场写字,从书写到字的消失无迹,并不需要多长时间,我觉得这其中甚至包含着关于人类书写的一个隐喻。
写字行为本来就应该是我们的一种日常生活叙事,无须被架到书法乃至国学的高处,那种悬空状态并不一定适合写字也未必能够把字写好。我生活其中的这座长安城里,有一座闻名于世的碑林博物馆,那是一座名副其实甚至是独一无二的书法博物馆,据考证,碑林创建于公元1087年,是收藏我国古代碑石时间最早、数目最大的一座艺术宝库。有此宝地,碑林前很自然地形成了叫做书院门的古文化一条街。临街的几百家店铺所售,绝大多数都是笔墨纸砚书画文玩,从十块钱一桶的便宜墨汁到上万元一刀的宣纸,从五块钱的印石到几千元的毛笔,写字的家伙无所不有,而小巷里则深藏着数不清的书画装裱作坊。书院门每日里人头攒动,逢节假日更是人满为患,各色人等中买纸墨毛笔习字者居多。
闲下来的时候,我喜欢徜徉在书院门的笔墨纸砚之间,看买毛笔的人跟笔庄主人请教小楷笔与勾线笔的区别,听宣纸店的伙计教客人辨别生宣熟宣净皮粉彩,来这里买笔墨纸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极普通的喜欢写字的人,他们并没有什么文化野心,就像的我家人朋友和我的妹妹,他们在五行八作里干着一份自己的事情,然后把写字当做生活的一个部分,是娱乐也是修养,是文艺也是生活,他们专注,认真,很努力地要把字写好,他们和广场上用水书写的人一样,没有留存和传世的功利心,他们只是写字,写到神融笔畅,以求身心舒畅,仅此而已。我觉得这才是写字的最好状态,他们是谦卑的,而所谓的文化传承,我觉得大概也可能会以这种方式,流在他们的血液里,留在他们的基因里,然后传递给后世与后代。
面对这些心无妄念的非功利认真写字的人,当我拿起毛笔的时候,当我为写字与书法饶舌的时候,我是不是太过矫情了?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而一个写字的人想要克服这矫情与自以为是,恐怕还得从一笔一画地写字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