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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观听

2020-11-30

山花 2020年11期
关键词:鹤鸣

鹤鸣九皋

鹤鸣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

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鹤鸣》像个迷语,猜了两千多年,不知道确切是什么意思。

《毛序》说:“《鹤鸣》,诲宣王也。”

《郑笺》:“诲,教也。”教宣王什么呢?

《郑笺》说:“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

这是承《毛传》的说法。《毛传》解首章首句“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言身隐而名著也”;解首章末句“它山之石,可以为错”:“错,石也,可以琢玉。举贤用滞,则可以治国”。分明是以鹤与石喻在野之贤人。

鲁、齐、韩三家与毛传、郑笺接近,都是说求贤访隐的。可见,从战国以来,传《诗经》的各位先师都是这么说,那必然是有一点道理的。所以,后代信的人也多,比如唐代的孔颖达、宋代的范处义、清代的方玉润。

不过,若说是教周宣王求贤访隐,就产生一个问题:这层意思落实在诗的哪一句上?总得让宣王听得出来吧?毕竟,全诗并没一句正面说到贤人隐士或治国平天下,甚至连说到人的地方都少:

白鹤鸣于九曲湖边,

声音远闻四野。

鱼儿潜藏在深渊,

有的也遨游水泊。

喜乐那座园,

其中种着檀;

其下有枯叶。

别处山里的石头,

可以用作磨石。

白鹤鸣于九曲湖边,

声音上闻于天。

鱼儿浮游于水泊,

有的也潜藏深渊。

喜乐那座园,

其中种着檀;

其下是构树。

别处山里的石头,

可用来加工美玉。

若按《毛传》解,白鹤的闻名、石头的有用,便是贤人的象征;至于鱼,则有好有孬——“良鱼在渊,小鱼在渚”,恰如现世的人群;至于树,则宜分美恶——“尚其树檀而下其萚”,亲贤远佞,举直措枉,恰如理想的朝廷。

若按《郑笺》解,鹤与石与树都还与毛相近,鱼却变了——“此言鱼之性,寒则逃于渊,温则见于渚,喻贤者世乱则隐、治平则出,在时君也”。于是,毛公那里分别在渚、在渊的两种鱼,变成了郑玄这里时而在渚、时而在渊的一种鱼,也成了顺时而动的贤者。

到了程子那里,解釋又变了:“玉之温润,天下之至美也;石之粗粝,天下之至恶也。然两玉相磨,不可以成器;以石磨之,然后玉之为器得以成焉。犹君子之与小人处也,横逆侵加然后修省畏避、动心忍性、增益预防,而义理生焉,道德成焉。”“它山之石”反成了专给君子找岔子的小人,他们的存在就为使君子成其为君子。

诗有赋、比、兴。上述种种解释,任凭怎么千变万化,都不出“比”之一途。鹤、鱼、树、石不管解释成什么,总能随解释者各自的境界而各有其道理,尽管,各有各的高明、独到,却终究是既彼此扦格,又莫衷一是。之所以会如此,盖因就任何一事一物而言,取喻的角度都不止一种,要在各有所当而已,那么,各种“所当”必将因时、因地、因事、因人而异,则各人讲各人之所当,又岂有长短、是非可较哉?比方可以有无数种打法,关键是,要找出它“所当”于周宣王之处,就不那么容易了。

再说,举贤用滞当然是治国之要,听起来却近于老生常谈。宣王时代人才之多,在后世是出名的:“文武吉甫,万邦为宪”(《六月》),“方叔元老,克壮其犹”(《采芑》),“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烝民》),“申伯之德,柔惠且直”(《崧高》),“蹶父孔武,靡国不到”(《韩奕》),不用说还有召穆公、周定公、虢文公、太师皇父、程伯休父……终宣王之世,似乎不曾有过明显的人才短缺,再要劝宣王求贤,未免显得无的放矢。

所以,朱子就不信此说。他直接扫除《毛传》以下的解释,只承认《毛序》说的“诲宣王”(朱子惯常攻《毛序》,《鹤鸣》倒是个例外):

此诗之作,不可知其所由,然必陈善纳诲之词也。盖鹤鸣于九皋,而声闻于野,言诚之不可掩也。鱼潜在渊,而或在于渚,言理之无定在也。园有树檀,而其下维萚,言爱当知其恶也。它山之石,而可以为错,言憎当知其善也。由是四者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理其庶几乎!(《诗集传》)

原来,只是教给宣王一些道理而已,并不是什么具体建议。这比前人之说活泛了不少,读起来也不至于那样牵强。只不过,宣王素无理学根基,不知能否真从诗里自然体贴出“诚不可掩”、“理无定在”的意思来。再说,如此教导宣王,又是为了什么?正像陈启源说的:“夫古人作诗,皆有为而发,语意定有专指……其云诚不可掩、理无定在,乃平居谈理之言,非因事纳诲之语也。”(《毛诗稽古编》)教宣王这么一通道理,又“专指”何事?

近人陈子展又讲,“《鹤鸣》似是一篇《小园赋》,为后世田园山水一派诗之滥觞。如此小园位于湖山胜处,园外邻湖,鹤鸣鱼跃。园中檀构成林,落叶满地。其旁有山,山有坚石可以攻错美玉。一气写来,词意贯注。诗中所有,如是而已。倘谓有贤者隐居其间,亦只是诗人言外之意,读者推衍之意。务求甚解,何异射覆猜谜?”(《诗经直解》)前人以为“比”的,到他这里成了“赋”。进入鱼、鸟、树、石的世界,停止紧张的索隐比附,但观这一片玲珑氤氲的风景,果然平添了不少诗意。可是,平白地写这么个园子,又与宣王什么相干?所以,陈先生终于也没忍住猜了一句:“诗‘乐彼之园,盖为贤而隐者之所居乎?”一转身又掉进了射覆猜谜的网罗。看来,也还是逃不掉一个“所当”的问题。

总之,《鹤鸣》就像一块形状奇怪的拼图,单独拿来看,不管横看竖看,总可以看出些东西来,可一旦想把它拼进宣王的世界,就会发现,很难找到恰当的位置。

受命得民

公元前828年,国人暴动之后第十四年,厉王死在了彘地。第二年,太子靖在周、召二相辅佐下即位,是为周宣王。

从有限的材料看,周宣王是一种刚强果敢的个性。他幼年亲历国人暴动,让人替死才活了下来,又在隐姓埋名中长大,但是,这些都好像没给他造成太多阴影。在四十六年的统治中,他几乎没有流露过犹豫、退缩或后悔,这虽与一大批忠臣的支持、呵护分不开,但也一定有先天的原因,比如,来自父亲血脉的顽强。

宣王“承厉王之烈”(郑笺:“烈,余也。”孔疏:“宣王承其父厉王衰乱之余政”),外有四夷交侵,内有万民离散。刚一即位,又碰上罕见的大旱,据说从宣王二年到六年,一直持续了五年,这在气候温和的渭河谷地着实不多见。后世可以从《诗经》中看到当时的惨况:“天降丧乱,饥馑荐臻”,“周余黎民,靡有孑遗”(《大雅·云汉》)——大旱从天而降,落在了经过厉王虐政、国人暴动连番打击的宗周土地上,饥荒一年接一年,仿佛要把这里最后的幸存者也抹杀干净。

仍叔借宣王的口吻写下了这篇《云汉》在描述天灾的同时,也披露了即位不久的周宣王所经历的内心苦难:“昊天上帝,则不我遗”“群公先正,则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宁忍予?”祈祷没有回应,上天、先烈和祖先都缄默不语,当时的无助,只能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来形容。“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夜空晴朗无云,不见有要下雨的迹象;星汉无声运转,也不像能听懂人类祈祷的样子。天一下子变得很高、很远,还是那个“临下有赫,监观四方”(《大雅·皇矣》)、关心百姓命运的上天吗?还是当年“乃眷西顾,此维与宅”(大雅·皇矣)、拣选了周文王的上天吗?

仍叔不知道是个什么人,他一生仅存至今的事迹就是写作了《云汉》。至多还能补充一点:在春秋早期,他的曾孙或玄孙还服务于王室,曾奉王命聘问于鲁国(见《春秋·桓公五年》),可见,是周的世臣。他的写作很有特点,刻画了冷漠苍穹下渺小、苦闷的周宣王,与此前《诗经》中的先公、先王相比,这差不多是个前所未有的形象。不同于文王的“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大雅·文王》),周宣王竭尽所能地献祭、费尽心思地自省,得到的却还是天意的渺茫难测。

从国人暴动开始,宗周已经是崩溃状态,十四年“共和行政”勉强维系着一个松散、低迷的社会,宣王即位,又是连年天灾。如果说还有什么事真能再给他雪上加霜的话,那就是与上天、先祖的失联了。在仍叔笔下,这场大旱不仅是降临于周人的自然灾害,也是周宣王的内心危机,它以王与上天的失联为特征,促使一位统治者在迫在眉睫的毁灭和严重的不确定性面前亮明自己的底线。在危急存亡的时刻,尽管心存疑惑,周宣王(当时应该还很年轻)还是表现出了强大的行动力和擔当意识,他发动群臣积极救灾:“鞫哉庶正,疚哉冢宰。趣马师氏,膳夫左右。靡人不周,无不能止”(“没法啦众长官,辛苦啦大冢宰!还有趣马、师氏、膳夫、左右!没有人不参加赈灾,不要因做不到就停止”);同时,又不断自省、“侧身修行”(毛序),“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昊天上帝,则不我虞。敬恭明神,宜无悔怒”(“祈年的祭祀早早举行,四方和社神之祭也不迟缓。昊天上帝,为何不察我的虔诚?我敬畏众神明,他们对我应无恼怒”)。他呼吁群臣,鼓励他们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倾尽全力,抗灾到底,同时,又决不要放弃对上天的祈祷和盼望:

瞻昂昊天,有嘒其星。

大夫君子,昭假无赢。

大命近止,无弃尔成!

(仰望昊天,祈祷至今;群星烂烂,仍无雨意。大夫君子,竭尽精诚;敬俟天命,别出差错!大限将至,天意方显;珍惜成绩,绝不放弃!)

宣王疑惑,周人也疑惑。随着灾难延续,整个社会的信心都在动摇,更何况,百姓此前已经二三十年没过过消停日子了,上天已经厌弃了周人吗?周邦将会走向何处?这些问题,谁也无法回答,但这位即位不久的年轻天子毫不动摇的态度对当时人心浮动的社会无疑是一针强心剂。毛序讲:“《云汉》,仍叔美宣王也。宣王承厉王之烈,内有拨乱之志,遇灾而惧,侧身修行,欲销去之。天下喜于王化复行,百姓见忧,故作是诗也”。宣王能够扛过内忧外患、天灾人祸的最初几年,也非偶然。

《云汉》是一首相当感人的诗,仍叔揭示了周宣王的极端困境,它既是当时周人的实际处境,也影射着某种周代政治家所熟知的历史境遇,比如太王迁岐,比如文王羑里,那些前途未卜的严峻时刻。这种构思应是出于一种比抗灾本身更深沉的思虑,它可能是当时一批贵族政治家的共识,而责成仍叔执笔完成:天灾当然是必须克服的障碍,但摆在宣王面前,还有比天灾更大的无形的障碍。

宣王虽然继世为王,有天然的合法性,但因为“承厉王之烈”,他的权威不可能不打折扣。中间再经过风雨飘摇的共和行政,人们也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天子”的风采了。要使群臣、百姓和天下诸侯重新团结于宣王麾下,同心一意重振周邦,就不能仅靠血缘赋予的权威。让人们感受到宣王个人的魅力,认识到西周王政后继有人,是非常要紧的。想来,这也就是宣王大、小雅诸美诗往往制作异常精良,却又总难免些许溢美的缘故吧,盖因其中有群臣扶持宣王的一片苦心存焉。

宣王大雅共六篇,《云汉》居首,其次《崧高》讲建国亲侯,其次《烝民》讲任贤使能,其次《韩奕》讲锡命诸侯,最后《江汉》《常武》讲征伐四夷,次第井然,则《云汉》居首,俨然有昭告天下宣王受命得民之意。就像当年太王迁岐一样,在重大的逆境乃至绝境中,臣民得以识别领袖,领袖得以团结臣民,在这种意义上,这次旱灾是宣王必须经受的考验,是周人借以了解这位年轻领袖的契机,也是在厉王丧失民心之后,对有周天命的一次拯救。

中兴事业

“毛诗”中十四篇“宣王小雅”,是经过了精心编次的,“毛序”不仅是对每篇的说明,若连在一起看,尚可隐约把捉到一点当年编次的思路:

《六月》,宣王北伐也。

《采芑》,宣王南征也。

《车攻》,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

《吉日》,美宣王田也。能慎微接下,无不自尽,以奉其上焉。

……

《斯干》,宣王考室也。

《无羊》,宣王考牧也。

前四首,《六月》《采芑》讲战争,《车攻》《吉日》讲军演;末二首《斯干》《无羊》讲的是基建和民生。其中,战争最紧迫。只有遏制住西北猃狁、东南淮夷对丰京、镐京和成周、王城的威胁,保住王朝的心脏地带,才有未来可言。要知道,十几年前,正是来自这两个方向上的军事压力,最终转化为难以克服的财政困难,又在厉王的不当操作下,才将绵延二三百年的西周统治几乎压散了架。其次,是笼络诸侯,重塑天下共主的形象。巡守会同搞军演,为的就是这个。如不能强有力地号召诸侯,使之奔走以从王事,则虽有强大的“西六师”和“成周八师”,也无法长久抵挡周围异族的蚕食。最后,是发展生产、复苏经济、促进社会繁荣,这才是根本、长远之计,离开了稳定的兵源和给养,西六师和成周八师也不可能横行天下、所向披靡。不过,这方面却也是收效最慢的,不得不放在基本安全有了保证之后。这六首诗括住“宣王小雅”的一头一尾,差不多就说尽了宣王一生心力所注,也勾勒出了中兴事业的基本轮廓。

后世称道的“中兴”,最早就始于联合泾河上游的秦人,共同抗击西部高地上的猃狁,此举在当时是极端艰苦、也极具风险的。可是,“猃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诚若《六月》所言,则侵略者已深入西周腹地。前锋所及的“泾阳”,据今人考证,距丰京、镐京不过四十公里,当时猃狁为祸之烈可见一斑。宣王在即位未久、民心未附、饥馑荐臻的情况下,仍然冒险于三年(一说四年)命秦仲伐西戎(按:即指猃狁),于五年命尹吉甫伐猃狁,可见也实非得已。也只有理解了这种压力,才能真正领会到《庭燎》中彻夜无眠背后的苦心孤诣。

《(今本)竹书纪年》全书之真伪姑且不论,其言宣王元年“复田赋,作戎车”,二年“锡太师皇父、司马休父命”,当不是空穴来风,因为,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战前准备:“复田赋”解决兵员和给养,“作戎车”提升装备、整顿部伍,两事在当时互相关联,《左传》中连言,谓之“征缮”;“锡太师皇父、司马休父命”是任命军事统帅,二人后来是征伐徐国的主要负责人。于此又可看出,宣王尽管是不得已而用兵,但并无被动防御、得过且过的打算,而是有统筹全局、掌握主动、彻底解决西北边患的决心,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联合秦人协同作战的部署。此战一打就是好几年,不到三年之后,秦仲与猃狁作战被杀(也可见当时战斗的复杂凶险),宣王即召秦仲五子,“与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可见很可能是在坚持执行既定的作战方针。

即此伐猃狁一事,足见宣王为人的果敢坚决和富有计划性,他能于内忧外患、天灾人祸之中顶住各种压力,坚持通过十多年的战争奠下中兴的基础,与这种性格不无关系。此前不尽合法的贵族摄政,必然伴随着各项事业的废弛,强势而务实的周宣王结束了十四年来涣散、软弱的治理,应该也是西周百姓所欢迎的。

正所谓“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宗周经乱之民,尽管生计艰难,满心愁苦,却异常容易团结、感化。他们看到天子、公侯们夙兴夜寐,吊死问疾,与百姓同甘共苦,便也无不奋然兴起。宣王一即位就是连年战争和大旱,周人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然而,北伐猃狁(《六月》)、南征蛮荆(《采芑》)、亲征徐戎(《常武》),竟然节节取胜,这固然由于宣王的锐意进取,同时,也必须归功于一时民心士气之可用。

“中兴”的成就,时人与后世推崇备至,常以“复古”来概括。毛序所谓“《车攻》,宣王复古也”,其实是极高的评价,甚至是有些过分的赞许,因为,所复之“古”有特定内涵,指文、武、成、康西周鼎盛时期,也即《史记》所讲的“宣王即位,二相辅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天下复宗周”。以当时内外情势而言,真是谈何容易!“复古”与其说是宣王的成绩,倒毋宁是当时周人一种普遍的预期。自西周开国以来,“国人暴动”大震荡的水平绝无先例,因事发仓促,也就显得十分偶然;而文武成康的辉煌,周人又还记忆犹新;宣王即位,励精图治,数年之内成绩可观,不免在举国上下唤起了一种复兴周邦的梦想,“复古”二字或许正折射出当时社会发愤忘食、乐而忘忧的积极心态,也表明,世人对这位历经患难的年轻天子确曾寄予厚望。

《鹤鸣》本身固然难懂,不过,同样让人搞不懂的还有,这样一首归趣难求的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万众一心、艰苦奋斗的实干年代?

美箴规诲

宣王的复古事业终究是没有成功,这在几十年后即成为显而易见的事实。

毛诗小序的构成,有所谓“首序”和“续序”之分。“首序”即每篇小序开头一语,其中盖多有西周乐师流传的诗篇提要,比如“《车攻》,宣王复古也”,说明大抵宣王在位时及身后不久,该诗曾在宫廷中演唱,参与营造过赞美宣王、推崇复古的时代氛围。

首序之后的几句话,是所谓“续序”,通常认为产生时间晚得多,是后世经师(比如子夏或毛公)对首序的“续申之辞”,其中融会了对经义的理解和对历史的思考。比如“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造车徒焉”数语,就是对《车攻》首序的解释,具体讲,是对“复古”二字的解释。它说宣王“复”了两个“古”(毛序又有通说数首之例,这两个“古”也就不一定只针对《车攻》):“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指對外用兵,重筑西周盛时的政治地理空间,讲的是《六月》和《采芑》;“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指因田猎而大阅、会同诸侯,重树天子声威,这才是《车攻》,主题与之后的《吉日》稍稍重合。

但是,续序话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绝口不提宣王“中兴”“复古”,还有一项题中之义——《斯干》《无羊》的稳定社会、复苏经济、改善民生。这似乎已暗示了,宣王的“复古”其实并不全面,《无羊》中的牛羊成群、“室家溱溱”,终究只浮现在牧人的梦里,恐怕离当时民生的实况颇有距离。并且,从日后的结果看,这“复古”也不持久:宣王死后十一年,犬戎入侵,幽王被弑,宗周覆灭,《斯干》里描述的“子孙众多”(刘向)、“室家君王”也仅止于祝嘏而已。续序含而不露的措辞,既严谨地披露了所谓“中兴”“复古”的实情,也温厚地守护着宣王的形象,正如在排序上,将《斯干》《无羊》与《六月》《采芑》《车攻》《吉日》分开单列,一方面或许暗示了此二诗与前四诗内容的些微不同——有可能憧憬多过现实;同时,将它们置于“宣王小雅”之末,又隐有盖棺定论之意,如郑康成所言,是为了“见宣王终始之善”(《诗谱》)。由此亦见得,尽管西周的复兴没有全面成功,且宣王一生也有数度过失,但编诗论史者对他终有一片护惜之心。

“宣王小雅”从《吉日》之后,到《斯干》之前,还有八首诗,依毛序的意思,是隐含着对宣王逐渐变化的态度的:

《鸿雁》,美宣王也。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至于矜寡,无不得其所焉。

《庭燎》,美宣王也,因以箴之。

《沔水》,规宣王也。

《鹤鸣》,诲宣王也。

《祈父》,刺宣王也。

《白驹》,大夫刺宣王也。

《黄鸟》,刺宣王也。

《我行其野》,刺宣王也。

八首诗的小序,有十分奇特之处:毛序撮述变风、变雅诸诗之旨,最常用的是美、刺二字,然而,到宣王身上,却翻出许多花样,除了美、刺,还有《庭燎》之箴、《沔水》之规、《鹤鸣》之诲,到《祈父》才急转直下,一色地“刺宣王”。《鹤鸣》这首难以捉摸的诗,倒像是宣王小雅的分水岭,仿佛在《鹤鸣》以前,诗人对宣王有格外多的话要讲。

为何会如此,如今已无法确知,但仍可猜个大概。郑康成讲:

宣王,中兴贤君,末而德衰,衰有其渐,故次《庭燎》,美其能勤,因以箴之。箴之不改则规正之,规而不变则教诲之,诲而不从则刺责之,故次《沔水》《鹤鸣》《祈父》也。以为王恶渐大,故责正稍深。(《诗谱》)

序的多样,缘于态度的变化;而态度的变化,由于宣王之德的衰退:箴、规、诲、刺,代表了渐次加深的批评。《庭燎》之美中有箴,或许还只是前瞻性的提醒,预防宣王怠惰。到《沔水》中,已有“莫肯念乱,谁无父母”的感叹,有“民之讹言,宁莫之惩”的诘问,有“我友敬矣,谗言其兴”的警告,确乎是严重了不少。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飞隼,载飞载止。

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鴥彼飞隼,载飞载扬。

念彼不迹,载起载行,心之忧矣,不可弭忘。

鴥彼飞隼,率彼中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

我友敬矣,谗言其兴!

《沔水》之规到底所谓何事,诗里并未言明,毛传、郑笺都说它是讲诸侯放恣、不朝天子的,或有一定的道理,开篇“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岂不是天下诸侯朝宗天子的形象?结果,却变成了二章“沔彼流水,其流汤汤”的失去方向、“放纵无所入”(毛传)。这个责任当由谁来负?

中兴的夭折,传统认为与宣王的一系列失政有关,比如见之《国语》《史记》的不籍千亩、丧南国之师、料民太原,以及令鲁武公废长立幼等。陈启源说此诗必是作于宣王三十二年(公元前796年)以后。宣王十二年(公元前816年),鲁武公带着长子括、少子戏来朝见。宣王很喜欢戏,就要求鲁武公放弃括而立戏为世子。此举违背了周朝的基本制度——宗法制,会带来政治上的诸多麻烦,尽管有贤臣樊仲山甫竭力劝阻,宣王还是执意立戏。于是,鲁武公死后,戏即位为鲁侯,是为鲁懿公。不出数年,果然括的儿子伯御就在鲁国附庸邾国国君夷父颜的教唆下,率鲁人攻杀了鲁侯戏,夺回了按照宗法制本来非常可能会属于自己的君位,以致宣王不得不于三十二年发兵伐鲁,讨杀了伯御和邾子夷父颜,另立鲁侯和邾子,这场波及二国的大乱才算平息。可是,从此以后,王室的威信就一落千丈了,“诸侯从是而不睦”(《国语·周语上》)。仲山甫说得没错,“夫下事上,少事长,所以为顺也”(《国语·周语上》),所谓“顺”也就是秩序,诸侯所以听命于王,是因为王能输出秩序,有益于天下的稳定运转。如果王主动破坏规则,向列国输出动乱,则诸侯必然离心离德,避而远之,届时,百川归海一变而为沧海横流,天下也将失去方向。诸侯不睦,宣王难辞其咎。

陈启源的猜测似有一定道理,唯独此诗之作,未必要等到三十二年废长立幼的恶果昭然若揭之后,也完全可能是在宣王初动立戏之念、大错尚未铸成之时,如此,也才好称为“规宣王”,“规者,正圆之器也”(郑笺),“物有不圓匝者,规之使成圆;人行有不周者,规之使周备,是匡谏之名”(孔疏),不同于“刺”之“责其为恶”(孔疏)。至少,观“莫肯念乱”“谗言其兴”诸语,亦似动乱方萌而未甚、谗言将兴而未兴之时。又,郑笺曰:“规主仁恩也,以恩亲正君曰规。”正如当年召穆公谏厉王时说的——“近臣尽规”,《沔水》或许就是像仲山甫这类目光深远的贤臣,又曾与宣王共患难,彼此情谊深厚,才会讲出 “莫肯念乱,谁无父母”“民之讹言,宁莫之惩”这样的苦口婆心之言。

《沔水》是否专为废括立戏而作姑且不论,从其后诸诗看,宣王之治晚期已呈离散之象。《沔水》《鹤鸣》之前,《鸿雁》尽管生计维艰、“哀鸣嗷嗷”,尚能在宣王君臣的组织下“集于中泽”,艰苦奋斗,取得“百堵皆作”的成果,郑笺云:“鸿雁之性,安居泽中”,“集于中泽”之鸿雁恰是流民获得安顿的象征,《庭燎》之公卿、有司也尚能夙兴夜寐,以从王事。《沔水》《鹤鸣》之后,《祈父》健儿寒心,致怨官长;《白驹》贤人引退,回避政治;至于《黄鸟》“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我行其野》“婚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已是婚姻不固、室家不和,也从侧面显示了社会矛盾的激增。

夫妇、室家是政治生活的终端,参与分担了时代的总体压力,因此,普遍性的室家不和从来不是纯个人的事情,都有深层的社会原因。只不过,古人通常归结为教化缺失,今人则更重视经济因素的影响。何者更有道理,难以三言两语说清,但经济上的原因通常更直观易懂:经济衰退,收缩内卷,资源匮乏,阶层与阶层、家族与家族、甚至一家之中人与人之间,计较自然增多,包容自然减少,某些矛盾的爆发便不可避免,进而产生不少道德上的指摘和争论,乃至引发社会舆论对某些道德问题的特殊关注。但是,考虑到宣王初年宗周之贫困,在宣王带来的良好预期下,周人尚能团结奋斗、缔造中兴;再对比宣王中后期,中兴有成,经济状况好转,社会上反而矛盾重重,又似乎教化的因素也不可忽视,只是这“教化”不能理解得过于狭窄罢了。说来说去,经济说和教化说的实际不同,恐怕只是对人(准确说是“治国之人”)的因素在治乱兴衰中的权重认识不同吧。

陈善纳诲

《沔水》是近臣的规劝,所以推心置腹;《祈父》是下层的控诉,所以愤怒直白;而《鹤鸣》平静超脱,看不出来出自何人。《沔水》或与立鲁侯戏有关,《祈父》多半是败绩千亩的产物,而《鹤鸣》则似有寄托又若不经意,也看不出来所谓何事,就连强调“古人作诗,皆有为而发,语意定有专指”的陈启源,最终也没说明白《鹤鸣》到底为何而发、专指何事,只能发挥毛氏旧说。倒是孔颖达说出了一点问题的关键:“规谓正其已失,诲谓教所未知。”则诲与规的不同,在于并不指向任何具体过失,而是教给听者某些“未知”的东西——扫除他的盲区。诚如此,则朱子说的“陈善纳诲”或许真的更接近毛序之本意,是教宣王一些比勤政爱民、亲贤远佞之类更抽象的道理。只不过,宣王的性格既不爱抽象,也不爱道理,对“未知”也不大感兴趣。

齐诗、鲁诗都有宣王“中年怠政”的说法,显得宣王有个很具体的“变坏”过程,也不尽可信,很可能只是附会《庭燎》毛序的“箴”字而已。就像郑玄说的,“以为王恶渐大,故责正稍深,此《沔水》《鹤鸣》其作不必在《祈父》之前,但次之以见其渐耳”,由美而箴、而规、而诲、而刺,乃是指立言深浅的次第,而非具体时间的先后。从有限的史料看,周宣王的性格甚少变化,差不多是自始至终的果敢、顽强、务实,甚至他晚年遭遇的危机也多肇端于执政早期,比如三十二年鲁国的动乱,就源于十二年劝鲁武公废长立幼,又如三十九年的千亩之败和太原料民,传统认为,也是他即位之初埋下的种子。

“宣王不修籍于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王弗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史记》)

所谓“修籍于千亩”,就是行籍田礼。籍田礼是周代天子大礼,每年春、秋举行,其前身是氏族公社的集体劳作,后世继承下来,演变为历朝历代皇帝的亲耕仪式,是农本国家的具象化表达。“共和行政”的十四年里,没有名正言顺的天子,籍田礼也就废而不行。宣王即位,百废待兴,为了能够打仗,元年就要“复田赋”,此时就成了籍田礼废兴的关口。

西周的“田赋”,本就是天子籍田上的收获,主要用于祖先的粢盛,军事的开支,以及王室的消费,行籍田礼、组织人民耕种籍田也是收取力役地租的过程。到厉王时代,籍田制已经落后于时代,籍田的收获也已不够应付上述开销,于是才有了被后人批评为“专利”的改革,从而激化了社会矛盾,给厉王带来贪暴的恶名,并间接引发了国人暴动。宣王即位,厉王专利失国的灰暗记忆尚未远去,便在贤臣支持下推行改革,废除籍田制,以实物地租取代力役地租,确实需要非同一般的胆识。改革的结果,是缓解了财政困难,也为宣王初年的一系列军事胜利奠定了基础。

但是,如此一来,与籍田制互为表里的籍田礼是否也要作废,就成为一个问题。“不修籍于千亩”就是宣王的回答,不论其发生于改革前夕或改革之中、之后,都反映出宣王的态度:既然籍田制都可以废,又何须保留相关的一套虚礼?

传统上以废除籍礼为宣王的重大失误之一,近代一度为之翻案:“这(指籍田礼)无非是实行力役地租的一种装饰品,使农夫们以为天子尚且耕种祭田,自己当然应该耕公田。共和以后,公田制已经难以维持,天子亲耕籍田也失去装饰的作用,不借民力耕千亩,实际上就是不再维持公田制度。改力役地租为物品地租,是有进步意义的。”(范文澜)殊不知“籍田礼”并不等于“籍田制”,也不等于是籍田制的附属物。作为“礼”,它是一套有独立功能的政治语汇,既表达对祖先的虔诚,也表达对农业生产的重视,同时,也是最大规模的社会动员方式。虢文公的劝谏今载于《国语》,其言曰:

是日也,瞽帅音官以风土。廪于籍东南,钟而藏之,而时布之于农。稷则遍诫百姓,纪农协功,曰:‘阴阳分布,震雷出滞。土不备垦,辟在司寇。乃命其旅曰:‘徇。农师一之,农正再之,后稷三之,司空四之,司徒五之,太保六之,太师七之,太史八之,宗伯九之,王则大徇。耨获亦如之。民用莫不震动,恪恭于农,修其疆畔,日服其镈,不解于时,财用不乏,民用和同。

在没有广播、电视、报纸和互联网的当时,宗周的先公先王就是通过籍田礼把重视农业、努力生产的信号,甚至包括农业生产中的各项关键技术指标,逐级传达出去的,“农师一之,农正再之,后稷三之,司空四之……”從天子到每一级官员、每一个家庭,直到“民用莫不震动”为止。社会和人的注意力都是有限的,对重要、关键的事情,需要用持续、强劲的信号输出来维持人们对它的注意力,因此,籍田制可废,籍田礼在没有其他替代的情况下,却不可废。虢文公的劝谏并非所谓“保守势力”阻挠改革,而是洞悉社会运行机制和行政管理过程的老成持重之言,与孔子不赞同子贡去告朔之饩羊同一道理。惜乎当时在内忧外患下,宣王的注意力或已被各种各样的眼前急务所占据,对虢文公之言无动于衷,籍田礼终被废止。可以想见,这对当时在饥馑匮乏中仍然勉力耕耘、踊跃用兵、支持天子北伐南征的周民,实际释放了非常消极的信号。

此后,随着年复一年的征战,宗周的国力一点点耗尽,百姓安居乐业的愿景也一次次落空。直到三十九年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从江汉流域征来的“南国之师”也丧失殆尽,宣王为继续争取军事上的主动,坚持料民太原,进行人口清查,实际已暴露了西周社会经济发展跟不上战争脚步,从而导致兵源不足的事实。宣王的举措,也挽救不了常年作战而又忽视生产的统治状况。由此方知,古人批评宣王武功过于文治,切实有据,而《无羊》《斯干》之终为梦幻泡影,也非偶然。

考察宣王的一生,刚强、果敢几乎终生未变,末年遭遇千亩之败后不听劝谏、坚持料民的周宣王,也就是初年秦仲死于伐戎之后,克服重重困难给他的儿子们增派宝贵的七千兵力,最终取得伐戎胜利的周宣王。宣王本是继世之君,但幼年饱尝忧患,使他能够同情百姓疾苦、深知天命不易,从而励精图治,凭借刚毅的个性和不屈不挠的忧民之心、精进之志,以成其自强不息之德,为当时已是江河日下的周邦注入了一股勃然生气。“宣王小雅”中能留下美、箴、规、诲、刺多种多样的诗篇,一方面固然由于惩于厉王之败而采取了相对开明的言论政策。同时,也可见周之臣民百姓美之、箴之、规之、诲之,对宣王抱有殷厚的期待。然而,也许是艰难困苦的早年经历使然,他注重实际、勇于行动,而无暇计虑深远,对于既定目标之外的事务也缺乏好奇心,绝不深入探究。因此,尽管终其一生没有杀人止谤的劣迹,但不籍千亩、废长立幼、料民太原,数度愎谏,“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晚年之宣王,实已有“亢龙有悔”之象。《鹤鸣》之诲,或许正是贤人高士的别出心裁,针对宣王这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顽强而难以变通的性格而发。

皋是流水沖积成的土坎,“九皋”一层层的,虽不太高,却曲折深远。“鹤鸣于九皋”,跟人隔着好几重沟坎,薮泽之中,水汽氤氲,丘陵萦回,根本看不见它。然而,它在很深的地方鸣叫,声音却“闻于野”“闻于天”。深水为渊,浅水为渚,鱼儿有的在渊,有的在渚,时而在渊,时而在渚,往来聚散不定。喜欢那园林,在那里种着檀树,下面堆积着落叶,还生长着矮树。别处山上的石头,“可以为错”“可以攻玉”,能够为人所用。

像这样,通篇的鱼、鸟、树、石,到底想说什么呢?宣王听了,会不会惊异、错愕?他的一生太严肃、太紧张,跟《鹤鸣》竟似两个世界。他关心的是救灾啊、打仗啊、盖房子啊、淮夷啊、猃狁啊,可是,《鹤鸣》说:你听见了吗?有鹤呀,看不见,但是,能听见呀。你看见了吗?浅水里有鱼,晃一晃不见了,是到深水里去了呀。你看,园子里有树呀,高高低低的,叶子落了又生,生了又落,旧叶子烂了,又长出新叶子来了,多令人愉悦呀……

在四十六年艰苦、繁忙的统治中,宣王是否有几次被《鹤鸣》的吟唱打断了、吸引了,侧耳细听,浮想联翩,心中油然而生巨大的疑惑?各种相干的、不相干的问题于是接踵而来:

鹤鸣之声来自野外、来自天外,你看不见,但能听见吗?你只要听到叫声,就知道鹤的存在吗?你看到浅水里有鱼,就能猜到深水里也有吗?所有半藏半露的东西,你都能发现吗?民间那些隐藏的高人,世间那些深奥的道理,你听说过吗?不用说民间,就是你身边,召穆公、虢文公、仲山甫讲的话,都有古老的渊源,你听懂了吗?你没听见吗?是声音不大吗?是根本没有去听吗?鹤鸣之声“闻于野”“闻于天”,圣贤之言振聋发聩,千百年后还会被记起,为什么会被最该听懂的人忽略?你关心百姓吗?关心百姓怎样打仗、怎样盖房子吗?还有别的吗?在浅水你看到鱼,一会儿没有了,你还能追踪到这个生命吗?你能想象,幽暗的深潭里,也有无数游鱼往来吗?这世界上,从鸟到鱼,从人到动物,从动物到植物、矿物,你都看见了吗?树叶生长、陨落、再生长,新陈代谢,你看见了吗?大自然在淘汰,万物在变化,你知道吗?英雄、贤士也会凋零,一代人都会过去,空间会转移,时间会流逝,你都知道吗……

诗人好像成心要引诱宣王不工作,让他停下来,欣赏一下园林美景,或者仅仅是发一会儿呆,出一会儿神儿,在森罗万象面前,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至于说,宣王会把鹤的鸣叫想成贤人的德音吗?会把水中游鱼想成聚散不定的百姓吗?会把茂盛的青檀想成大批才能之士吗?(西周时候中国没有紫檀,檀指青檀,即“坎坎伐檀”之檀,做兵车的良材)那谁知道呢,谁又能限制呢?诗人献上了这样一道无言的风景、无解的迷题,好像献上了一张满引的弓,其实没有一定的方向,却在两三千年后仍然充满了无穷张力,我以为,它最大的好处,是制造无穷悬念、唤起强烈的好奇,逗引着人去仰观俯察、谛视聆听,去看鸢飞鱼跃、鳞潜羽翔,把注意力引向高远、深远之处,从而使心胸稍稍开阔,执拗、僵硬便可无言冰释。至于,那块奇形怪状的“它山之石”,就让宣王自己任意发挥吧,他尽可以把它想成野处民间的高人隐士,也不妨想成看似多余的籍田礼,想成貌似古老过时的宗法制,想成无益于治国、打仗的沉思和娱乐,甚至就想成《鹤鸣》本身—— 一首不知所云的小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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