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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山

2020-11-30于文舲

上海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表妹女儿母亲

1

接到彭伟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成都出差。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彭伟。他在电话里只是说,咱们在武汉到北京的火车上认识的,记得吧,我是晓丹的丈夫,我到你单位来,可是你不在。我很惊讶。沉默了一阵,他说,姐,晓丹走了,我来把钱还给你。我赶忙说不用呀,真的不用,我是诚心实意想帮你们,晓丹走了,我也很难过。彭伟说,姐,我知道,但这是晓丹的意思。想起那个女孩子,心里沉甸甸的。彭伟又说,钱我包好了,放在你桌上,用本子压着。

这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千禧年过了没多久。那时吃穿住行还得靠现金,我找遍浑身上下就凑出这些。回到家里,我倚在爱人身边,把火车上的事连同钱的事跟他讲了,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晓丹姓卢,卢晓丹。我觉得这个名字很上口,也很配她,所以一下就记住了。我去武汉是参加展会,顺便拜访两所医院的麻醉科主任,事情办得挺顺利,可能唯一不太顺利的,就是没有买到更早一点的火车票,我又不肯再白白多耗一天,权衡下来,就买了这趟卧铺。晓丹和她丈夫在我对面的下铺并排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开始我没怎么注意他们。直到代理商打来一个电话,询问我们血液回收机操作上的问题。大概是手术室、血液、移植、麻醉师、体外循环这些词汇吸引了晓丹。他俩开始有来有往地小声议论着什么。我这才意识到晓丹是个大人。我从一上车就把她当成孩子了。她的体形又瘦又小,加上缩在铺位最里面,戴一顶天蓝色的棉布帽子,脸还没有巴掌大,显得眼睛特别圆。天气已经开始暖和了,车厢里又嘈杂,又憋闷,但她始终没有把帽子摘下来。

你知道她给我一种什么感觉吗?就像一个小人儿,飘浮在空中。丈夫把下铺那床脏兮兮的笨重的被子给她搭在腿上,她又拽着,抱在怀里,好像是怕一阵风来,她就不知会被吹到什么地方去。她的胳膊就跟我女儿的胳膊似的,细得过分。可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病态。她真的不像一般的病人,而且看起来精干、灵敏。仿佛什么东西一挨近她,就会被吸附到她的身体里去。就连空气也是。那她就是活在真空的环境里了,无数高速运转的小血滴,被离心力甩了出来,分层,剥离,再输回身体……我大脑里还残存着刚才电话里的问题,不自觉就胡思乱想起来。我忽然明白了晓丹给人的感受。我发现她的帽子下面没有露出头发。她整个人都被包裹着,衣裤是最简单的样式,平平整整,刚好合身。她周身就没有一样突兀的、可有可无的东西。晓丹见我看她,伸出食指捅了捅丈夫。他就和我攀谈起来。

他们肯定把我当成医生了。什么也不问,先朝我点头哈腰,还把晓丹的病历本、诊断书、检验结果一样样从袋里掏出来,铺在小桌上,好几沓,边角理得挺齐整。原来晓丹只比我小五岁。急性白血病。我盯着那些东西看了一会儿。他们是浙江黄岩人,我说这地方我也熟,经常有展会,我们好像就热络起来。不过,他们又感慨说,平常在外省工作,好长时间没回过老家了,这次本来想先回去,可经人指点,说晓丹的病,要找北京的一位专家,找到就有救,他们不敢耽搁,就买了这趟在武汉中转的火车票,到北京去。我的脑子很乱,听上去,这次他們是抱了十足的指望,也可能是最后的指望吧。他们说的那位专家,我当然听过,但不认识,更说不上话,我也就含糊地点点头,没接这茬。我该怎么告诉他们,我只是卖医疗耗材,懂点机械原理,不懂医。我进这个行业还是朋友撺掇的,半路出家,现学现卖。果然晓丹的眼神一下就熄灭了。我赶紧掏出名片,我说我们虽然不看病,但和医疗系统多少沾边,我同事里也有名牌医科大的高材生,在大医院待过。公立医院系统就是这样,你一旦离开了,就相当于自动放弃了医生生涯。总之你们在北京遇上什么难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能帮的一定尽力。至于钱,我们推让了一阵,在火车上还得小心一点,以免让扒手盯上。最后是我坚持了。

从前有座山彭伟在电话里问我回京日期,我刚到成都两天,说还未准,可能会再去趟上海,怎么也得半个月吧。我已经觉出彭伟想说什么。他停了停,只是说,哦,姐,那会儿我就回老家了。准备回家了?嗯。回家好,先休整休整。是。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我悄悄地松了口气。印象里彭伟长得挺白净,甚至有点文气,尽管他说他念书不怎么多,医生说的好些话他听得半懂不懂,也不知道怎么问。他笑起来还有点腼腆。我不讨厌他,当然也说不上喜欢,不过是两个偶然遇见的陌生人。彭伟说姐,我还挺想见见你呢,唉,你先忙,下次吧,下次你来黄岩一定联系我,我请你吃饭。我随口说好。他大概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又重复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我其实并没帮上他们什么。在我心里,这件事就随着火车到站,随着晓丹,随着挂断电话之后一串嘟嘟嘟的忙音,结束了。

2

那次出差始料未及,本来半个月还是往多了说的,结果我没去上海,光在成都就待了一个半月。先是代理商自己出了问题,医院反馈的问题他们更解决不了,按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到的时候,简直乱成一锅粥。忽然好像矛盾的中心就变成了我,每天都会接到催问、质疑、抱怨,客户和代理商都满腹委屈。这让我也有些烦躁。当然了,怕跟人打交道是做不了销售的,我用最快的速度了解到事情的关节所在。销售相当于一个公司的救火队,哪里出了状况跑哪里,是公司的门面,但也就是个门面而已,我们能解决的全是外围的问题,人的问题,技术上的问题就得报公司由专人调试、修理。后来我就不忙了,大部分的时间用来等,协调完一步,再进下一步。同时巩固巩固关系。反正客户的态度一缓和,我就知道这事解决大半了。

这天我回宾馆早,想稍微休整一下,晚上去逛逛商场,本来没打算要住这么久,衣服带少了。可我还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回来恐怕就太晚了。正犹豫着,忽然瞥见我们的产品单页,对了,有个事白天忘记提了,我斜倚在床头,干脆把这些天来的思路整个理一理,查漏补缺。还没理到最近几天,我的手机响了。

没有存储的号码,但瞟一眼,感觉见过。对人和信息特别敏感,是销售的必备素质之一,其实也是职业病。一听到电话里怯怯的声音,赵姐吧?我就反应过来了,是彭伟。

从前有座山彭伟说,姐,你回京了吗?上次你说半个月,我怕你在外面忙,我就数着日子,过了半个月才敢联系你。你下班了吧?吃饭了没?要是不方便,我回头再打也行。

我实在想不出他还有什么事找我。他说话的感觉,就像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我的生活,让我有点不自在。但我也有点不落忍,想到我信口一说的话,竟然被这样当真。我没有回答他一连串的问话,我说没关系,你说。

他说姐,我想晓丹想得受不了。

这句话让我的心跟着沉了下去。我能想像,他是怎样地数着日子过,那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晓丹。我又瞥了一眼手表。我实在不能拒绝一个苦苦熬着的人。再说人家最难最难的日子,初到北京两眼一抹黑,都没有给我添麻烦,现在只要做个听众,适时地说两句安慰的话,我又怎么能拒绝一个陌生人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呢?我完全理解,他想找个人说说晓丹。

可他吭哧吭哧地说起他自己来了。彭伟说他和晓丹不到二十就认识了,在当地的一所专科学院。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们小地方,年轻人二十三四都当爹妈了,没什么例外的人,例外就会叫人家议论,就那么两条街,说起谁来互相都认识。而他们之所以拖到快三十,拖到才结婚两年晓丹就去世了,原因在他。晓丹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这在他心里是个坎儿。

彭伟是本分人,父亲去世早,上面有两个哥哥,脾气都硬,尤其大哥,对他总是命令的口气。而彭伟的性子随母亲。他从小就不像别的孩子贪玩,念书很踏实,很勤奋,但课本上那些东西就是念不会。他嫌自己脑子不灵光,不是这块料,他也想过放弃,但又不甘心。反正每到升学他都要费好几倍的劲,最后勉强上了一个谁都没听说过的专科。这些母亲都看在眼里,只是不知该怎么劝他。当妈的嘛,再盼望儿子成才,也不会忍心他就这么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地受累、受煎熬,这怎么是个头啊。彭伟本来还一心想着升本的,都读到这儿了,不读,他也不知道该去做什么,只好让自己相信,从小老师不就是这样说吗,只管好好学习,将来拿个好文凭,就有好日子。可一爱上晓丹他就不想读了。晓丹其实成绩不错,至少比他强,她家沾个市区的边,家里人希望她以后能当老师,她自己也愿意。但是晓丹怕考试,一到大考就浑身冒冷汗,打战,脸都发白,结果就沦落到这里了。彭伟忍不住笑,怕考试怎么当老师呢,老师就是世界上最愛考试的人!晓丹没吭声,还把头埋了下去。

彭伟忽然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要让晓丹念书,自己去挣钱,找工作,什么工作他还没想好,反正要去挣钱,养家,像他的哥哥们,像个男人。最不济就从打工干起,看哪里招他,就去哪里,再苦也不会有读书苦了。他已经等不到毕业,他也不想再骗自己,这份文凭就是拿到了,也就是张破纸而已,没用。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说。他这么多年来也没有细细体味过母亲的心思。母亲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的那些欲言又止的话,他更无从知晓。娘俩就这样互相试探着。

直到有一天,彭伟的表妹失踪了。表妹是独生女,听说是姑姑后来生养不了。这一家上上下下自然都急得团团转。可能提供点线索的人全都找过了,包括彭伟,姑姑一边哭天抹泪一边说,妹妹以前总是追着哥哥屁股后面玩,她跟小伟亲,你想想,仔细想想,她有可能往哪去呢,她给你留下什么话没有,想起什么可疑的人没有?姑姑哭得瘫坐在地上,手撑着身体,像是给他跪下了。他莫名地有点害怕,就哆嗦起来。其实姑姑说的以前,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表妹在他的记忆里都有点模糊。这些年,他听过一些关于表妹叛逆的惊天动地的事,她初中还没毕业,早就看不起这个窝囊废哥哥了。姑姑说,表妹肯定是惹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那些人不要命的啊,害她一个小女孩,就是卸条胳膊卸个腿,我们一家子都别活了……姑姑哭得整个人都伏到地上了,彭伟赶紧去搀,搀不起来,她就像一摊泥,一片沼泽地,连带着他也直往下坠。姑姑说现在唯一的线索,是表妹曾说过想去深圳打工。母亲对彭伟说,你帮着去找找吧,你姑姑待你不错。讲到这儿,彭伟叹了口气。他正要继续,我的手机听筒传来几下很轻的嘀嘀声,接着又是几下,提示另有电话拨进来。是家里。其实我挺想听彭伟讲完。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颠三倒四的话,可我听明白了。我刚一犹豫,彭伟立马就说,姐,你是不是有事了?我挂了吧,我就是闲扯,别耽误你正事。我想说没关系,可又被他抢先了。他说没关系,咱们回头再聊。

3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个黄昏,爱人和女儿跟我一起,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忽然天上飘起了大大小小的纸片。没有风,就像下雨那样,但它们不沾地,就在半空中徘徊,游荡。我们也跟着它们徘徊,游荡。这时闯过来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是彭伟。彭伟的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梦中的样子也记不清,但我确信那是彭伟。他急着对我说,晓丹变成一片纸,飞走了。他叫我们帮他一起找。我说你看清楚了吗,什么样的纸,写字没有?这里漫天遍地都是纸。他比画了一下,就是方方正正的,白的,雪一样白,没有字,也没有符号,没有花纹,只有一个角是蓝色的,天蓝色。他说话还是絮絮叨叨,但看起来很笃定。我们一家三口就翻拣起来。我女儿穿着白裙子,在白纸中间,踮起脚去够,又俯下身去辨别,嘴里哼着我教她的歌谣,原来她还记得。我忽然担心她也飞走了。我赶紧跟过去一看,她正按住一张纸,拿红色的油画棒在上面乱涂,纸张哗啦哗啦地挣扎,破了好几块。我猛地抓住女儿的胳膊,她一愣,白纸就不见了,鲜红的不规则的线条落在水泥地上。我吼了她几句,她气得大哭,爱人过来问也不问就护着女儿,要跟我吵,我也不理,后来我们就走散了。

我记得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没有碰到一个人,没有人声,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高低轻重缓急,像海浪。时间长了声音连成了一片,仿佛耳鸣,无穷无尽,我有点头晕。我感到绝望。我已经无力再去辨认那些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的纸片了。我机械地走着,直到差点撞上一个背影。他站在路中间,半仰着头,没有理会我。我试图从他身边蹭过去,可路太窄了。我请他让一让,我说我有急事,他还像没听见。我才发现他在放风筝。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不停地松线,像要把风筝一直送到天外边去。我突然确信他的风筝有一个角是蓝色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确信。我就要喊出来,伸手去扯他的线,他却自己停下了,回头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愣住了。我觉得这个人非常面熟,我肯定在哪里见过,可我无论怎么努力就是记不起来了。这种感觉让人烦躁。我闭了下眼睛。只听见“咔嚓”一声。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剪刀,冲我怪笑,风筝已经不见了,断了的线头像藤蔓,朝我爬过来。不知谁在背后推了我一下,快跑!我就醒了。我的小腿肚子麻酥酥地疼,好像抽筋了。

我掰着大脚趾头坐起来。住宾馆我习惯夜里不关卫生间的镜前灯,这样屋里就不是漆黑一片。我在半明半暗中朝四周望了望,又闭上眼睛。我以为我还沉浸在那个奇怪的梦里,梦的细节,有的一下就模糊了,遗失了,我只感到浑身酸软,但大脑莫名地兴奋,睡不着。我按亮手机看时间,三点十九分。坐着坐着,我才意识到,我竟然在想彭伟的故事。

他自己大概并不把这当故事吧。我猜他真的去了深圳。母亲的意思,就是叫他出去闯闯。他是怎么跟晓丹说的?他一定也犹豫了好几天。临行前,不说不行了,他才把晓丹叫到操场边的长椅上。他肯定先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叫晓丹接着念书,等她毕业,他就回来娶她。晓丹点着头,可她还是哭了。他们总是写信,天天写月月写,有的收到了,有的寄丢了,有的马上就回复了,有的写了却没寄出去。没错,那应该是1990年代初的几年,那时写信还是重要的事。我有点想像不出,彭伟呆头呆脑的话落在纸上会是个什么样。不过晓丹一定每一封信都要在怀里搂上好半天。也打过电话,晓丹总是在电话里哭,彭伟心里急,电话费又贵,他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晓丹。可能也见过面吧。如果晓丹偷偷地跑去深圳看他,提前没有打招呼,就那么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我想以彭伟的性格,恐怕是惊吓比惊喜还多一点吧。他会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还回吗?他怕晓丹赌气,学他。专科没有什么考试,有也不严格,晓丹成绩好,她有希望。将来他们总得有一个人有份稳稳当当的工作。他们因此吵过架吗?晓丹会不会哭着问他,到底怎么打算?他一定也说不出什么,只会低头,搓手。

我忽然想,如果倒退十年,有人问我,将来怎么打算?我大概也会措手不及。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在做什么?我都有点记不清我是哪年从机械厂出来的了。我去读了夜校,其实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读。后来我的生活确实不一样了。我换了工作,结了婚,我们开始经营自己的日子。我们买了第一套房子。孩子上学,转学,那是我第一次学着给人送礼,偷偷摸摸地,虽然有点波折,最后也办成了。想这些却使我疲惫起来。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明天一早还约了华西医院的秦主任。我重新躺下,翻了个身,调整了一下手脚摆放的位置。我不能骗自己,这样走走停停地过日子,以前我觉得挺好,我从来也不是图安稳的人。现在我却感到疲惫。才三十几岁呀,我只好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怎么说呢,我觉得出差把我的生活搅得支离破碎的,每天面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可我就擅长这个,我是一名公认的优秀销售,如果我厌倦了,又能怎么办呢。好像还没有人那样认真地问过我,将来怎么打算,我自己也没有。晓丹终究没有离开彭伟,或者离开过,还是回来了,预先知道这一点,让我感到轻松,还有庆幸。

4

接下来几天,我隐隐地期望彭伟再打电话来,接着讲他的故事。可是他没有。一直到我回京了,差不多忘记了这件事,彭伟的名字突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让我一下都有点恍惚。我把手机静音了,没接,也没挂断。婆婆在一边叫我,庆芸,你喜欢吃的茴香饺子,知道你们来,我一早起就开始包了,快,这就出锅!我笑笑,赶紧进了厨房,婆婆紧拦着不让我插手,只管去吃,头一锅。我只好摆了碗筷,叫女儿别玩了,洗手坐好。爱人把电视打开了,普法栏目,公公每天中午都要看的。我还是有点心不在焉。醋只剩了一点根儿,倒净了,吃过饭收拾停当,我就提出去买。公公说这着什么急,本来我们明天就要去趟超市的,还要你跑干吗,大热的天。我问还缺什么,我一起买回来就好。我还夸了婆婆的饺子太香,我这天天说减肥呢,您看,一顿就给吃回来了,忍都忍不住,哪还敢刚吃完就坐着不动呢,溜达一趟回来正好。婆婆笑得眼睛弯弯的,她还是劝我,你可不胖,我看就正好,别管那些个,好好的折腾自己干吗。只有女儿强烈支持我,当然是她的小私心,她想吃冰淇淋,上午就被我以奶奶家没有为由拒绝了。公婆溺爱隔辈人,也就不阻拦。爱人说,要不我去吧。我说没事,超市不远,你陪爸妈说说话我就回来了。

我怎么有点心虚似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给彭伟回个电话我要这么偷偷摸摸的。这让我感觉透不过气。事实上,我没有任何可亏心的,不仅如此,我还做了好事啊。但我就是没法当着身边人的面跟彭伟说话,说跟我的生活毫无关系的话。他们对于我,像是两个时空里的人,而我就在他们之间来回切换。我从来没有试图把彭伟纳入到我的生活中。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就连现在,我也是出于礼貌,或者是不忍心吧,只能假装错过了刚才那通电话,说声抱歉。我不想让他觉得我翻脸不认人,即便这辈子都不会见面了,谁跟谁也没关系,我也不愿搞得那么僵,把好事又变成坏事了。我知道他活得不易,我应该多关怀他,同情他。再说我也确实不讨厌他。

彭伟的语调听起来有些烦躁,他说姐,最近我和曉丹她妹在给她办手续,你说一个人没了不就是没了吗,人都没了,怎么还有那么多的事,派出所我也去了,公证处也去了,我还跑了一趟深圳,去她单位,去银行,还有医保社保一类好多事,我根本弄不明白,急得我嘴上起了两个泡。关于这事我一点也帮不上他,事实上,我连人死了还要办手续都没概念。这得感激我身体硬朗的父母和公婆,还有亲戚朋友。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勉强地安慰他,别急,别急,事情总会一件件处理好的,你也不能把自己压垮了。说完一遍,彭伟没接话,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彭伟忽然打断我,他说这下也好,我和晓丹在深圳生活的痕迹,就算清了。反正我也待不下去了,了了好。电话里的喘息声有点粗重。我们就又没话了。听彭伟提起深圳,我倒好像想起了一点什么,但他不提,我也不问。我只想赶紧结束冷场。所以我随口说,那你之后呢,怎么打算?彭伟说,还没想好。要是留在老家呢?他像是问自己,接着又叹了口气。我还是想出去,找份工,可去哪儿好也不知道,反正不去深圳了。我说还是在家好点吧?毕竟有保障,你念了书,或许可以找个文员的工作……姐,你是真不了解,他好像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们小地方啊,没法待,你要是没出去过还好,出去了,再回来,别管为什么,谁都把你当落水狗,是个人就敢加倍地踩你。

我想这是把老实人逼急了。彭伟的语调里不是烦躁,而有一丝恶狠狠的了。我没听过他这种口气。但我其实也有点反感,他总把“我们小地方”挂在嘴边,对我来说,就像一种反讽。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午后阳光正烈,眼睛一接触到光,就不自觉地眯缝起来,有点酸胀。我揉了一下,又看了眼手表。超市确实不远,我不能耽搁太久。上次你说你去深圳……我还是问出来了,没太想好,有点语无伦次,我说你那个表妹呢,后来找到了吗?彭伟好像顿了一下,他说找到了,但不是我找的。她还在深圳吗?没有。其实我想问的是晓丹,但我不敢提晓丹,我怕彭伟刚挣扎出来一点,再陷进去。彭伟可能感到了我还想问什么。他说,其实这事一点也没什么可说的,上次我也忘了怎么就提起来了,姐,我干脆告诉你结果吧,这事就是我让他们给骗了。

彭伟说他一连好些个春节都没回家,值班,走不开,也没心思。前几年他中途回去了一趟,五六月份的时候,结果他在市区的大街上碰到了表妹。他一喊,表妹也蒙了,看出是他,转身就跑。街上人多,还没拐几个弯就跟丢了。他直接去了姑姑家,气喘吁吁地说了一通。他发现大家好像预先都知道了似的,没有人表示出惊讶。他又跑回家跟母亲说,母亲也不惊讶。他差不多就明白了。

表妹确实失踪过一阵,最终证实不是绑架,不是犯罪,是私奔,她跟一个比她大二十来岁的已婚男人跑了,藏身在市区的一个小旅馆里。这件事在他们那一片引起了轰动,姑姑说,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叫警察介入。反正事情已经闹大了。表妹也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小地方”。老男人说正在为了她离婚,还没办下来。他挺有钱的,许诺先送给她一套房。不过姑姑始终没见这个男人的面,她就是不见。那段时间所有人都闹得精疲力尽,除了让表妹越来越待不下去以外,最终也没改变什么。彭伟的母亲去劝姑姑,这世上好多的事啊,由不得你我,由命,孩子有孩子的命,坏的再怎么着也好不了了,好的呢,其实也坏不了。姑姑就又哭了一场,哭着哭着,她忽然望了望母亲,低头抽噎着,轻声说,嫂,那你小伟……母亲握着她的手,只是摇了摇头。

5

是母亲拦下了。这么大的事,没有人告诉彭伟。在那个小县城里,表妹已经无可救药,而彭伟,成了很多人羡慕的对象。据说他到深圳去发展了,好些年了。就算是从小人人夸奖的两个哥哥,对他严厉有加的哥哥,他们再有能耐,最多也只到了市里,一个开饭馆,一个在塑料厂。母亲照样不声不响地给彭伟汇钱,她并不清楚彭伟的状况,只是出于做母亲的本能,认定儿子在外打拚不易。其实彭伟能坚持这么久,已经超出了母亲的预期。或许儿子真的就此站住脚了。

彭伟的真实情况,他从来没跟家里说过。他确实需要母亲的钱,尽管每一次他都觉得又窝囊,又自责。刚到深圳,他在一个水产市场做采购员,每天半夜跟车去批发点,订货,提货,通常凌晨三四点回到店里,卸货,上架,保证一早开门就有新鲜货供应。黑白颠倒的活儿,从头到脚都是腥臭,但彭伟觉得不错,他可以白天出去找表妹,即使没有线索,他也去大街小巷闲逛。这样过了一阵,表妹还没消息,他身体有些吃不消了。他只好换了个三班倒的工作,给人家生产五金件的厂子管仓库。他换过好几份工作,始终也没混出个样来,他只能对自己说,我是来找人的,可不是为了自己。他越发疯狂地出去乱转,更加没心思工作,甚至没心思考虑晓丹。或者说他考虑了,也假装没考虑过,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能拿什么娶晓丹。他只知道一天找不到表妹,他就一天没脸回家面对姑姑。家里也乱了,还是那次偶遇以后姑姑告诉他的,母亲把哥哥们给她养老的钱偷偷汇给彭伟的事,不知怎么被嫂子发现了,两家就跟母亲别扭着,夫妻间也别扭,给母亲的钱少了,渐渐地走动也少了。哥哥们夹在中间,只管沉默。晓丹毕业了,彭伟没有兑现他的承诺。晓丹来信说,她还想继续念书,可家里死活不同意,要给她相亲。再后来晓丹竟然到深圳工作了,找了一家培训机构,当老师,彭伟连想也没敢想过。他当然高兴,高兴得发疯,他来不及想想晓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反正从此以后他就要每天和晓丹在一起。他受够了找人的滋味,就像一滴水滴在海里,他可不能再把晓丹弄丢了。但这么一来,他也就没了退路。他想重振旗鼓,把其他一切都放下,把表妹忘了,大不了不再回那个家,跟姑姑断了来往。他真的作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我必须得回去了。我已经看了五六回手表。我不忍心打断他,但是,我得回去了。天气又热,彭伟的讲述又散乱,我呢,也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讲述上。我回到了楼门口,拎着白色的塑料袋,一边冲着电话里嗯嗯啊啊,以表示我在听,一边下意识地登着脚下的两三级台阶。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经过,细看得有五六十岁了,但很精致,很优雅,她看了我一眼。还有一个白衬衫棕色裤子的男人,一个蓝T恤的男人,一个特别胖的年轻人领着刚会走路的小孩,费劲地哈着腰。他们也都有意无意地扭头看我一眼,然后各走各的路。我走神了。给女儿的冰淇淋已经软塌塌的,我赶紧把手抽出来,往荫凉地再躲一躲。我是得走了。

果然女儿听见门响就朝我扑过来,爱人也跟着出来了,把袋子接过去。我告诉女儿我在楼下接了个电话,耽搁了,冰淇淋可能得冻一下再吃。女儿有点失望,不过没说什么,扭头跑回沙发边。她说奶奶,你讲呀,快讲呀。婆婆呵呵笑着,不开口。我换好鞋,随口问,你又吵奶奶讲什么?婆婆还是笑,不紧不慢地告诉我,刚才在说女儿班级要办讲故事大赛的事,女儿是语文课代表,憋足了劲呢。她把她的故事讲了一遍,又要求奶奶、爸爸、爷爷都要参赛,每人讲一个故事。妈妈正好来做裁判,女儿兴奋地大叫。我说奶奶不会讲故事,你别难为奶奶了,你再给我讲一遍,你准備的什么故事?可女儿不理我这茬。她说奶奶会讲,就是会,我听过的。婆婆也摸不着头脑,不过女儿往她怀里蹭,小手勾着她的脖子,她就喜笑颜开。女儿上学前一直是跟着奶奶的,那时爱人上班远,也没空管她,所以女儿跟奶奶亲。婆婆逗她,你倒是提醒提醒奶奶呀,奶奶老了,记不住了。于是女儿夸张地摇头晃脑讲起来——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从前有座山……

几个大人都笑了,女儿越发停不下来,直到把自己讲得前仰后合。婆婆说,这算故事吗,你小时候可不耐烦听呢。女儿还是笑。我说,好,裁判宣布,奶奶的故事赢了!女儿就怪叫着扎进我怀里。我搂着她,像搂着一头不安分的小野兽。她也给了我能量。其实我打完那通电话,就感觉到疲惫了。

我记住了这个故事,却把彭伟忘了。当然不是真的忘了有这么个人,事实上,他来电话的频率反而高了些。话题总是在原地打转,对晓丹的惋惜和怀念,对未来生活的迷茫,他总是在犹豫,每当他想做一点什么,就同时会想到失败。他不肯再冒一点风险。我又能说什么呢,不是遗憾,就是坚持住,除了劝他还是劝他。他倒不再说以前的事,他自己的往事。这我理解。我想普通人的人生,怎么也禁不住像故事那样去讲吧,再精彩,又能讲出几段呢。像我,我觉得一段也讲不出。想到这,我莫名有点慌张。我从不试图去说我的生活,好在彭伟也没问。他习惯于叫我,姐,你说呢,我怎么办好,我听你的。我也帮他分析过,我说这样好,他马上说,对对,我也这样想,可问题是……我只好改口说那样吧,那样也行,他又长叹一声。最后绕来绕去,绕回了原点。其实很多次设身处地地想想,我不能不感到一种无力,甚至无解,我又不能这样对他说。我开始对彭伟的困境失去耐心。再后来他也问得少了。我想彭伟或许失望了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对自己说,从来就没有人能替别人拿主意,他肯定也清楚这一点,只能等他慢慢接受……他还是不断地打电话来,尽管我们越来越没话可说。我保证,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但我不敢保证我还想不想理解。

我终于对他说,彭伟,你看,我当初在火车上,确实是出于真心,咱们遇到了,我觉得是缘分,我希望大家都好。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咱们两个其实也没有更多的关系了,本来就是陌生人嘛,我想,就不必再联系了吧?

彭偉愣了一下,他说姐,我还以为,咱们就是朋友了。

我想说我好像没有那么容易就交一个朋友。但我咬咬牙,也只勉强说出,我觉得很抱歉,我……

尾声

我大概就是那时候意识到我并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能力是一回事,内心又是另一回事。你可能也有这样的体会吧,当人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最先暴露出来的,总是最脆弱的部分。我快五十岁进入更年期,第一个强烈的让我措手不及的反应,就是不想说话,不想出门,不想见人。我并没有感到多么奇怪。虽然我接受了,可我还是沮丧。女儿告诉我,她认识的朋友在网上卖货,现在没人再东奔西跑了,只要拉个群,做直播。她说那个小伙子是上班上烦了,就为不出门,一周除了快递员和外卖小哥见不着任何人都是常事,每天就对着摄像头说话。很辛苦的,女儿向我强调,每天要说好几个小时的话。这我当然知道。我随口说他怎么不回老家去做呢,反正直播,有设备就可以了,北上广生活成本那么贵。女儿就说我外行,因为很多人都是通过身边的直播偶然关注到的呀,北上广看直播的人扎堆,被发现的几率就大些。我点点头,我是外行了。其实我还是有点难以想像他们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好在我的经济基础,已经不需要我必须去做什么。我把我亲手经营起来的两个店铺转让了,家里一套小房子租着。爱人还没退休,女儿也上班了。现在我常常希望身边安静得一丝动静也不要有,不要有什么来打断我,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在想什么。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我越来越怕麻烦,也怕麻烦别人,怕寒暄,怕支应,怕张口不小心被误解,怕没话找话。而我最怕的,是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我该怎么说呢?女儿小时候爱跟我赌气,因为我带她出门,常常会跟别人吵架。我都能感觉到我声音一提高,女儿看我的眼神马上就有警惕,还有紧张,可能她会觉得丢脸吧。她性格像爸爸,跟谁也不吵,不言不语的。其实我不过是个爱讲理的人,遇事敢说话。一辈子不管在哪个人群中,做代表维护权益,抛头露面的都是我。这和计较、尖刻是不同的。那时我很自信,只是女儿太小了,我们论的事理,她还无从判断。她一定感觉到她的妈妈是一个强势的、面目狰狞的人,即使那多半是为了保护她。等我做了销售,我每天的工作都像在斗智斗勇,我更不会轻易地相信什么人。这一度也让我感到很迷茫。我更加迫切地想证明,工作是工作,我内心还是宽厚的、关怀他人的。果真谁都说我好,公公婆婆、嫂子、侄女、我和爱人的同事、我父母家的保姆、女儿的老师、同学、对门邻居,所有人。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观察女儿。我在她身上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也不放过。事实上我可能一直也没有意识到我在寻找什么。有一年我和爱人大吵了一架,我们冷战,我在家可以一切照常,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出去接女儿,我们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快到家门口,我把车停在路边,终于崩溃地痛哭起来,我对她喊,你以后可不能像你爸啊,不要做个冷漠的人,我这辈子怎么也捂不热他,我没有办法了,我就希望你呀,你呀……而女儿,还是冷静地看着我,我就越发地慌起来。还有一次,我母亲住院,我带女儿去看她,结果我一看到女儿那么不远不近、小心翼翼站在病房里的样子,像个陌生人,我的心都皱缩成一团了。当然,一直忍到回家,我又对她大嚷了一通。其实平心而论我是理解的,女儿没怎么跟我父母待过,何况现在,连我都感觉跟母亲隔膜着,我又凭什么要求孩子呢?那次女儿哭了,可她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个令我打战的样子。我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了,我神经过敏,是害怕她骨子里像我。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

刚刚女儿对我说,她回学校看苏老师了。她们到现在还有联系。她们并排坐在教师休息室天蓝色的布沙发上,从夕照坐到天黑,直到面对面都看不清楚了。谁也没有起身把垂到地上的窗纱拉开。苏老师望着窗外说,她感觉每天快节奏的忙碌让她压力很大,好像忽然变得脆弱了,身体也不好,总要吃好几种药,她就想哭,前一阵学校组织毕业班的老师们做了一个专业的心理量表,她测出来轻度抑郁。女儿说得眼圈都红了。我笑了笑,我告诉她这是更年期的反应,苏老师刚好比我小几岁,就是很痛苦的,你妈也一样,只是你妈不跟你讲罢了。我还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女儿一下就不说话了。我忽然又有点后悔。于是我想了想。我就给她讲起了二十年前,我遇到彭伟的事。

于文舲,1991年7月生,北京人,现为《当代》杂志编辑。小说与诗歌作品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青年作家》《星星》《山花》等,评论文章见《文艺报》《小说评论》《当代文坛》《芒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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