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旅
2020-11-30王文
林家宜在家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决定出门。她趿着前男友送她的人字拖走到楼下,发现天色阴沉,市景萧条。大街上一片狼藉,菜市场门口滚了满地的西红柿被来往的垃圾车反复碾压,鲜红的汁液流得到处都是。林家宜进便利店买了一包卫生巾,问人方知一场沙尘暴刚刚过去。
当徐念慈敲门的时候,林家宜还以为是昨天刚下单的快递到了,坐在马桶上含混不清地喊,师傅,放外面婴儿车里吧。那是前房客留下的遗产,被放在门口当杂物箱。但门铃接二连三响起,她不得不按下马桶按钮。一开门,徐念慈探头进来,身上的茉莉花香让她一下子退回到十多年前在老家上学的时候,那不是某种香水或者护肤品的味道,而要清淡、持久得多。
“你怎么来了?”林家宜惊讶地问。
“我下周去洛杉矶,出发前来看看你。”徐念慈依然是微笑的表情,她不再是过去漆黑的如瀑长发,而是剪了干练的碎发,细长的发丝从耳垂边散落开来,映衬着那枚亮闪闪的珍珠耳环。
后来林家宜给手机充完话费重新开机,才从妈妈昨晚发来的短信上了解到一切的起因。表姐徐念慈一直工作的律所答应提供奖学金供她去加州大学读LLM,工作的事已交代完毕,因为马上就要交下季度房租了,她为了不花冤枉钱就先搬了出来,偌大的北京城她第一个想到要投奔的就是妹妹林家宜。林家宜听了之后倒没有觉得分外感动,甚至有些奇怪,最近这些年她们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和寒暄外很少联系。即使表姐去年被律所上海总部派到北京分所来当合伙人,两个人也就在国贸一家高档酒店吃了一顿匆忙的晚饭而已。
春之旅林家宜当然没有刨根究底徐念慈的来意,愚笨如她也能看出来表姐并不开心。她听说过这些年表姐的感情生涯似乎一直不顺,大学、读研和工作后都交往过很多男生,每一个都维持不久。最后一个是徐念慈刚进律所时的师傅,少年得志的法律精英,后来又在国内互联网浪潮中独立创业。两人拍了婚纱照准备在老家办酒席,邀请函发出去不久忽然跟亲戚朋友通知婚礼取消,连预付的酒店押金都没法退。她和其他人一样不知原因,但也不想过问,她以为从那个封闭山区的老家出来,最珍贵的礼物就是不必向人解释自己如何选择未来的自由。
年假已经休完了,林家宜白天要去上班,留徐念慈一个人在家,临走前她交代徐念慈,主卧里住着两个安徽来的女孩,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早出晚归,什么时间回来都有可能,夜不归宿也很正常,最好不要主动招惹。客厅是公用空间,行李箱可暂时放在角落里。有线电视因为欠费早已停机,但可以用来打游戏。冰箱里塞满了食物饮料,上层的东西是林家宜的,下面都是那两个女孩的,千万不要拿错。
徐念慈说自己在留学前还有些个人私事要打理,所以不会一直待在屋内,更不可能和两个陌生女孩发生纠葛。林家宜故作亲昵地说,老姐你办完事乖乖在家等我,回来给你下面吃。那天林家宜在公司上班时都有种恍惚的感觉,好像被人等待比等人更让人焦灼,六点钟一到她就收拾东西下班了。
回家之后,林家宜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肉汤香气,她冲进厨房看到徐念慈披着件大灰狼图案的睡衣,一手持汤勺一手握住锅柄,锅里是团糊糊的东西。林家宜笑着说:“姐,你是要给小红帽下迷魂汤吗?”徐念慈皱着眉说:“我在你这搜刮很久,只找到一袋猪肚,就拿来熬汤了。”林家宜说:“那是之前去火锅店点了没下锅的,索性就打包带了回来。”徐念慈问:“你平时不在家吃饭吗,我连料酒和醋都没看到,就是盐都剩得不多了。”林家宜解释说:“工作太忙了,平时一般在公司附近随便对付了。”
此后徐念慈每天都在林家宜下班回来时做好了饭,冰箱里的饮料、啤酒、零食和冷藏了很久的咖喱炒饭都被临时搬了出来,放进去新鲜的时蔬、龙虾、鸡胸脯肉和猪里脊。林家宜觉得不好意思,说不用那么麻烦,点外卖就行,但徐念慈说居家过日子那得多花多少钱,而且又不卫生。林家宜看过垃圾桶里丢的标签,是附近永辉超市的,价格当然也超出她的想像。她感觉自己像《聊斋》里的穷困书生,整日栖居陋室,突然有天不知从何地来了位绝代风华的美人一心一意服侍他。她怀疑表姐究竟要来做什么。好像故事里的书生一路探究下去总会得到一个破灭的答案。
晚上林家宜把靠在墙边常年不用的行军床打开,搬了一床被子过去,让表姐睡自己的一米二的席梦思单人床。表姐当然执意不肯,反复拉锯后妥协的结果就是两人干脆挤在一张床上,各一个被筒,但囿于有限的宽度只能紧贴在一起,像小时候过年回乡下外婆家那样。
除了之前短暂交往过的一个男生偶尔会来过夜之外,林家宜已经很久没和别人分享过床铺了,那时候他们也没踏实睡过几次觉,薄薄的木床板在海浪侵袭下摇摇欲坠,几乎要被打翻,现在无风无浪时只是觉得尴尬。
林家宜躺在床上疑惑自己总该说些什么,这些年的经历啊,工作的情况啊,老家的人情世故啊,但表姐一直在对手机那头发着微信语音,直到仰头睡着了。林家宜帮表姐取下面膜,关了床头灯之后,她看到月光之下表姐在浅浅地呼吸,挺拔的鼻梁投下深重的阴影,两腮仍染着少女时代的潮红。那时候她在奶奶家过暑假,裹着被单和表姐模仿《白娘子传奇》的情节,她曾假扮許仙亲上去。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张脸还是像资生堂广告里说的苹果肌那样吹弹可破。表姐多大了呢?她隐约记得比她大概大五六岁,那应该是三十岁出头,怪不得老是被家里催婚,这样想她竟然不再嫉妒了。她盖上被子,又听到客厅里传来类似于电饭锅煮饭时闷闷的响动,但米饭始终煮不熟,那声响一直遁入最深的梦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困在如斯春夜。
在徐念慈搬进来之后,林家宜感觉家里迎来了一个女主人。卫生间盥洗池上的小篮子里多了口红、香水、粉底、眼霜、神仙水和更多她叫不上名字的瓶瓶罐罐,她早上洗漱完一个一个打开闻里面的气味,略微明白了表姐现在身上香气的构成成分。
每天吃完晚饭以后林家宜抢着刷碗,把所有锅碗瓢盆扔进洗手池里,拿着脏抹布蘸了厚厚的洗洁精开始表演。徐念慈皱着眉看她笨拙地用力擦洗,忽然感叹道,小姑娘的手就是嫩,见林家宜回头疑惑地看着她,徐念慈解释道,不用戴手套也能保养得这么好。她知道她是皮里阳秋,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反驳。
之后会去附近的日坛公园散步,春夜大风浩荡,把两旁的松树吹得猎猎作响,徐念慈的真丝碎花长裙时不时会撩到林家宜小腿上,像草尖扫过皮肤的轻微触感。林家宜忽然感觉到牛仔裤口袋在剧烈震动,掏出手机看到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就按了静音。徐念慈瞄了一眼说你怎么不接,三姨打过来的吧。林家宜当然不方便跟徐念慈说她一般看到母亲的号码都会立即摁掉,这个习惯大概维持一年多了,差不多就是从大学毕业开始的,后来母亲找身边人借手机打电话,她索性把拉黑的范围扩大到所有老家区号的电话。此时林家宜在徐念慈注视下接通手机,母亲起初惊讶地叫了一声,大概是没有料到能打通,但随后就恢复了平静。林家宜一直一声不吭,直到母亲把家里亲戚的近况介绍完毕之后淡淡地问:“有什么事吗?”徐静雅愣了一下说:“你身边是不是有你表姐。”林家宜“嗯”了一声。“那换个地方说吧。”徐静雅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神秘。
林家宜调整了步伐,等确认表姐已经离得很远之后才让徐静雅解释。“你听说过最近有一家叫远大的互联网金融平台爆雷了吗?”林家宜不耐烦地说:“我又不像你天天看新闻,我怎么可能知道。”徐静雅说:“那是徐念慈前男友开的,骗她投了很多钱进去,估计是这丫头目前所有的积蓄吧,现在都灰飞烟灭了。”林家宜对母亲用的成语非常反感,她听出了母亲一贯以来的虚张声势,她说:“表姐不是红圈所的大律师吗?帮了好多独角兽企业做上市IPO辅导,她怎么可能被骗?”徐静雅说:“谁都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刀枪不入,总会有一些弱点。这男人不简单,把许多人骗得倾家荡产,其中还有老将军和退休干部,你表姐只不过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林家宜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要我做什么?”徐静雅说:“你就当一切都不知道,跟她多聊会儿,帮她纾解一下压力。但千万不要表现出怜悯,念慈自尊心太强,可能受不了。”
林家宜以为也许她才是需要被怜悯的那个。她是上世纪尾巴出生的试管婴儿,在那个闭塞的小县城应该是有史以来头一例。出生那天当地报纸把她呱呱落地的照片放在了头版,标题是“千禧宝宝的第一声啼哭”,就在婺城召开撤地建市大会新闻的下方。因为是早产,她在保温箱里待了整整一个月,小时候还经常去医院打针,以至于消毒水味是她童年记忆中挥散不去的味道。在懂事以后,林家宜隐约觉得她之所以比其他同龄女生更显胖是因为打多了激素,无论她怎么节食都无法减掉双下巴和多余的脂肪。这是千禧宝宝的原罪。
从小到大林家宜在各方面表现得都非常平庸,从一所理工大学的广告学专业毕业后应聘屡屡受挫,直到来到现在工作的广告公司。老板是刚从国内4A公司独立出来的设计师,很有野心,但付给他们的薪水明显配不上这份野心。眼下林家宜最头疼的是下周公司要举办的春游活动,一方面因为天气明显升温,一方面也因为不能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显得太突兀,她要换下厚重的羽绒服和秋衣秋裤,那几乎跟冬眠后的龙虾卸掉自己的盔甲游向大海深处没有区别。
在风和日丽的周六早上,林家宜一起床就把柜子深处的春秋衣服抱出来,分几次塞进洗衣机里。那台老旧的滚筒洗衣机在运作时噪声很大,而且在甩干时会被自己的重力牵着走,跑出原来的角落。林家宜只得用身体抵住躁动的洗衣机,以免出现上次马桶盖被砸碎的悲剧,也只有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丰满的腰部至少能发挥稳固底盘的作用。
晾衣服时,林家宜因为个子太矮即使举着晾衣杆也够不太着,颤巍巍地发抖,在屋里看书的徐念慈赶忙出来帮忙。看表姐轻松地把衣服举到晾衣杆的高度,林家宜有些心灰意冷,索性搬了个凳子来晒太阳。
“你大学毕业以后很少买衣服嘛,我记得这件百褶裙还是你大二到上海旅游来我家吃饭时穿的。”徐念慈一边晾衣服一边说。
“我们公司要求上班得穿得正式专业,就是都市OL风,不能太花哨,所以没必要买太多。”林家宜赶紧解释道。
徐念慈弯腰从盆里捡出一件酒红色裙子,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继而又从剩下的湿衣服中捞出与之相搭的内衣和配饰。林家宜反应过来是什么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她记得上次穿这身还是在去年秋天,在相亲的饭局上被笨手笨脚的男生洒了点牛排酱汁,浆洗完之后皱得不行,此后一直压在箱底。
“我没想到你现在还有这个……爱好。”徐念慈思考了很久才确定使用“爱好”这个词。
林家宜红着脸说:“上班肯定不能穿,也就偶尔心情好去逛街时换上。”
徐念慈摆手道:“其实也没什么,你们这个年纪的女生怎么穿都好看,你老姐又不是见不得风情的老处女。”
很快在耀眼的日光下那酒红色缎面雪纺泡泡袖公主裙、荷叶边蕾丝长开衫和灰色尼龙长筒袜被高高挂起来,湿答答地滴水,水珠的颜色若细看也呈现出艳丽的色泽,不知道是染的色,还是折射的光,周围的制服衣裙相较之下顿时黯淡很多。
之后在打扫卫生时,徐念慈又从储物柜里扒出一条白色裙撑。她顽皮地脱掉自己的A字裙托在腰间比画了一下说,“很重啊,真可怜以前的女孩子,束胸、裙撑和高跟鞋真的是变态男人发明出来的酷刑。”林家宜辯解道:“但有很多女生真的很喜欢,不是因为别人觉得卡哇伊,而是真的适合自己。”徐念慈幽幽地看了林家宜一眼:“这些年你真的没喜欢过任何男生吗?”
如果你曾在2014年春天任何一个晴好天气经过朝阳公园,在人工湖边的座位上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仔细看,她身着洛丽塔洋服,围着束腰,用紫色头绳系住马尾辫,脚蹬粉色绑带粗跟鞋,手里还撑着浮世绘风的阳伞,似乎在认真地念膝盖上的英文书,那么十有八九是遇到林家宜了。
那时林家宜刚上大一,高考前夕她被母亲精心伺候得营养过剩,原来的梨形身材更有向两侧发展的趋势,军训完之后又被炎炎烈日晒黑,曾引以为傲的凝脂白肤色荡然无存。她知道男生卧谈会上戏谑地给她起了“小土豆”的外号,甚至见面时也会不经意间说出来。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以“社恐”之名拒绝融入环境。入学以来林家宜从不敢正视寝室里的梳妆镜,有时候脸颊上沾了牙膏印也不自知,被人指出来时窘迫地想钻进地缝里。
改变源于她在上大课时认识了历史系的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在第一排跷着二郎腿翻看日本时尚杂志,她经常偷瞄过去,正是在那本杂志上她第一次知道了洛丽塔风是什么样子,几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宽松的腰身刚好可以隐藏她肚子上的赘肉,泡泡袖能遮住她滚圆的臂膀,印花长筒袜正好修饰她过于硬朗的大腿线条,裙摆繁复的蕾丝则可以分散大家对她水桶身材的注意力。还有什么风格比洛丽塔更适合她呢。
起初林家宜拿到淘宝店家快递来的衣服后只敢晚上穿着去校外步行街乱逛,后来她关注到校园BBS上的“洛娘专区”发现了一大群和她有同样爱好的女生,还经常在教学楼里摆拍并把P过的图发布到网上,就慢慢敢于穿去上学了,周末还会一个人穿着精心搭配的一整套去公园里散步。林家宜知道身边那些男生在背后议论她,但如果你曾被他们称作“小土豆”,心里就不会觉得那么难受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恶毒的评价呢。
除了尝试洛丽塔风格外,林家宜那段时间还作了许多伟大的尝试,她戒掉了自己无比嗜爱的珍珠奶茶和几乎所有的含糖饮料,据科学家研究戒糖反应不亚于戒尼古丁。林家宜还坚持每天不去食堂打油腻的饭菜,而是在超市买蔬菜沙拉配胡萝卜吃了一个学期。到了大二,林家宜已经成功瘦到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程度,虽然仍称不上苗条,但已經不会在女生群中扎眼。
对于这些努力,林家宜后来在床上跟徐念慈交流时只云淡风轻地提了一句:“那些年我为了变瘦付出了很多,当时我真的非常羡慕姐姐你,生来就是那么漂亮。”
徐念慈躺在枕头上,非常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漂亮有什么用,我在律所里付出了比那些平庸男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得到同样的位置,因为总有蠢货认为美貌和智慧成反比。我宁愿长得跟《奇葩说》里那个谁一样,她还没我能说呢。”
林家宜顺势谈到那些年追过徐念慈的男生,他们的肤浅、任性和荒唐都成为两人此时的秘密谈资。徐念慈在叙述中用英文字母作为故事男主人公的代号,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或偏好,而其中的情节几乎称得上意识流,完全没有逻辑而言,好像对方在冬夜捧着玫瑰花站在公司楼下等她下班就可以成为心动的理由。林家宜一开始绝没想到徐念慈会从A一直谈到K,她以为徐念慈这样的精英律师每日熬夜加班是常态,伏案工作之外的时间在天上飞来飞去,脚不沾地,少有人间烟火气,很难想像她是如何恋爱的。
“最后你和K是为什么分手的?”林家宜直截了当地问徐念慈。K正是表姐那个有史以来最稳定差点就要去民政局领证的青年才俊男友。林家宜从前就觉得K这个代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如果纯属偶然更显出命运安排的草蛇灰线。小时候她亲眼目睹表姐在放学路上跟一个男生亲密散步,徐念慈为了封口曾借给她一本禁书,作家虹影写的《英国情人》,也叫《K》。她那时对男女之间的事还没完全开窍,唯一的印象是《红楼梦》里宝玉和丫鬟之间的禁忌游戏,当然也是看得一头雾水。那本小说倒是写得过于直白,几乎每个章节都让林家宜读得面红耳赤,足以让她永远对K这个代号保持遐想。
表姐没有正面回答林家宜的追问,只是平静地告诉林家宜,K虽然表面光鲜,但他做的事在国内其实处于违法边缘的灰色地带,近来监管趋严,加上市场红利期已过,K的生意急转直下,许多投资人见势不妙纷纷向国家相关部门举报,甚至引起了高层关注。K嗅出了危险,为了下半生免于牢狱之灾决计与她和平分手,之后跑到一个遥远的拉美国家去避风头了。
林家宜忍了很久才没有继续追问表姐是不是把毕生积蓄都投给了K所在的那家平台,那太残忍了。她想起母亲的嘱托,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表姐,毕竟表姐已经把伤口直接暴露在空气里,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反倒是她一直在唉声叹气。
熄灯很久以后,林家宜在床上辗转反侧,但动作极其小心以免吵醒身边的表姐。她听到徐念慈的呼吸声在绵长的春夜里如潮水涨落般起伏,像已坠入无尽梦乡,但不料徐念慈忽然翻过身,在黑暗中瞪圆双眼对林家宜说,我刚跟你分享的这个秘密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另外,你也要和我分享一个秘密,这样才算公平。
下午林家宜上完班回家看到餐桌上躺着一只巴掌大的鹦鹉,靛蓝色的羽毛乱糟糟地散开,毛绒绒的腹部露出一大块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凝结成痂了。徐念慈告诉林家宜那是从客厅堵住的通风井里发现的,她白天在家里收拾东西,辨认出这些天时常出现的响动来自于天花板下面的角落,就搬了个椅子在墙上四处寻找。很快她掏出堵住通风井的旧报纸,在幽暗的洞口发现了它。从形态上看这是一只原产于南美的和尚鹦鹉,它可能是为了躲避前几天的沙尘暴,从通风井开向外侧的另一头入口钻进来的,途中还受了伤,而洞口很快就被大风卷来的尘土或垃圾堵严实了,它就此被困在黑暗中的狭小空间。
林家宜回忆起休假待在家里的最后一天中午,她在梦中醒来,确实听到了巨大的撞击声和悲鸣,夹杂在呼啸风声中。追了一晚美剧的她大脑仍然昏沉沉的,爬起来关上被风吹开的阳台木门就又躺下睡着了。
“怎么办?它看起来快要死掉了,要不我现在把它送到宠物医院去看看?”林家宜茫然失措地问徐念慈。
“它已经快不行了,路上再颠簸一阵可能就彻底没戏了。”徐念慈笃定地说。她刚才已经给它的伤口敷过了药,又灌了它几口纯净水,但还不敢喂食。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等它稍微好转再送去医院。
天很快黑下来,两人害怕强光会刺激小东西的眼睛,因此只开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昏暗的灯光下,小东西蜷缩在一面丝绸手帕中心的海棠图案上,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林家宜决定叫它桃乐丝,因为它额头上耷拉着几根泛黄的羽毛,和英国小红莓乐队主唱桃乐丝晚期的齐肩短发十分类似。前提是她毫无依据地认定它是雌性。
林家宜轻声说,我真不知道它是怎么度过那几天的。徐念慈不屑地说,动物的生命力都是很顽强的,其实人类也是。林家宜突然换了种异常冷静的语气说,小时候在外婆家我经常躲到衣柜里,应该是很类似的环境吧。见徐念慈疑惑的表情旋即补充道,那时候一放暑假她妈就带她回乡下外婆家消夏,在外面上学的表兄弟也都回来了。孩子们白天聚在一起玩,起初非常欢乐,直到长大后查出精神分裂症的那个安安有次走过来狠狠地捏她的脸蛋,说摸上去很有弹性,像《哆啦A梦》中胖虎的妹妹胖妹,接着其他人也跟着上来捏,再后来还有人摸她大腿。林家宜跟大人们告状,他们就不痛不痒地假装训斥自己家的孩子,然后告诫她都是兄弟姐妹闹着玩,别那么不合群。林家宜没办法就到处跑,其实村里那么小,根本没地方可以藏,她每次都跑到二舅新房的大衣柜里,藏在新娘密密的裙子后面屏住呼吸。那近乎是完全的黑暗,只有缝隙里透出一线光,刚好打在额头上。狭窄的衣柜里弥漫着化纤和樟脑丸的味道,雪纺纱裙在裸露的肌肤上反复摩擦,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像要淹没在无尽的地下海洋里。她就这样度过了一个炎夏。
徐念慈听完以后十分惊讶,她说这跟她的记忆完全不一样,记得上高中时每次回老家都看见你安静地坐在外婆家小板凳上看动画片,经常冲人傻笑。安安他们男孩子都喜欢玩枪战游戏,不带你玩,你还因此发过脾气。
每个人的记忆可能都有偏差,记住的是自己想记住的。林家宜没有再过多解释。她在厨房里找到了几颗剩下来的澳洲松果,用菜刀刀柄碾碎了喂桃乐丝吃下去。实际上它根本没有张开嘴,是林家宜用手指掰开了锋利的鸟喙,一点点塞进去碎渣。桃乐丝并没有吞咽的动作,过了一会喉咙才动了几下。
林家宜把桃乐丝移到窗台上,搬了板凳到阳台守到半夜,桃乐丝一直半睁着眼睛,眼球时常眨一眨,似乎不打算睡觉了。徐念慈一直在写字桌边翻看英文合同法教材,还用红笔做了许多批注,直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对林家宜说,我熬不动了,先去躺下了。
到了深夜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闹铃声,林家宜赶紧冲到床头按住震动的闹钟,那是她之前从闲鱼上买的高三学生专用款,包邮十五块,声响特别大,专门用来提醒她该睡觉了。此时闹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窗外飘过一团黑影,应是隔壁家新近领养的流浪猫溜出去觅食,不知道是不是桃乐丝的气味吸引到了它。林家宜忽然想起以前背過的王安石那句诗:“金炉香尽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下半句想了好久记不起来,只好上网查了,“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
林家宜给窗台上的桃乐丝盖上一条毛巾以防受凉,然后就回到了卧室。她背对着熟睡的表姐脱衣服,因为有些羞涩动作也变得迟缓,鹅黄色连衣裙背后的链子拉到一半突然卡住,一狠心用力拉下去竟然脱了轨。她看到台灯下自己的影子,是变形扭曲的,身影修长,全然不见浑圆的腰段和肉感的大屁股,平常无奇的双腿也被拉长,接近常用来形容超模的九头身。整个看上去更像是她理想中自己的模样。
这是古人迷信中一天阳气最微弱的时候,据说那些徘徊在鬼门关后面的孤魂野鬼有零星潜入人间的。林家宜忽然想到自己当初进到那间衣柜中有没有可能是另一个空间的入口,像《哆啦A梦》某一集中出现的无限空间胶囊,她走出来所见到的其实是不同的平行世界,只是她无从比较哪一个更糟糕。
钻进被窝以后,林家宜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一板白色药盒,抠出三块药片出来。当她准备就着杯子里剩的一点凉白开喝下去时,徐念慈突然翻了个身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把林家宜吓得差点把杯子丢掉。“你要吃什么药?”徐念慈直勾勾地盯着林家宜的眼睛问。林家宜晃了晃药片说:“阿普唑仑。”徐念慈接着问:“你得了抑郁症吗?”林家宜莫名其妙地说:“这药也可以用来治失眠。我一直睡不好觉,去年去日坛医院检查时医生开给我的,吃了半年了,效果还行。”徐念慈拿了说明书在台灯下认真读了一遍,看到上面功效一栏里确实写的有治疗失眠一项就没再追问了。林家宜躺下来,有一丝疑虑刚才表姐为何一口咬定她得了抑郁症。
药效正缓慢发挥作用。天花板上的窟窿渐渐变得模糊了,像月光下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雾气在芦苇丛中弥漫,露出夜莺发光的瞳孔,星星点点。孤舟系在岸边,随水面起伏不定。湖心亭里似乎坐着一个绿衣女人,举杯对月小酌,喃喃自语,再想看清楚点,但一切都已消失在清冽的夜空中了。
终于到了周末,林家宜想到徐念慈还有两天就要飞去洛杉矶了,就提出要陪她一起出去办事,毕竟在北京待了这么久,兴许还能帮得上忙。
一早两人先去附近的DHL快递网点,把徐念慈在侨福芳草地新买的陶瓷餐具包装得严严实实寄了出去。徐念慈说等到了加州,衣服和日用品都可以买新的,但唯独美国的餐具不行,不管是宜家还是那些金光闪闪的大牌都以能够快速复制为第一要义,怎么看都有种高度发达工业社会的速朽感。再到北二环的公安局出入境大厅和其他部门填了些表格,和不同层级的办事人员交涉让人头昏脑涨。之后又打车去王府井的银行网点兑换了外币,验钞机足足数了个把分钟才吐干净,那一大捆钞票装在徐念慈的GUCCI鳄鱼皮小钱包里,鼓得跟烈日下浮出水面的暴毙的鱼一样,再被徐念慈放进林家宜的无印良品双肩包里,动作行云流水,像是一种帽子戏法。
到了傍晚,徐念慈急匆匆地领着林家宜进了建国门外的瑞吉酒店,在前台点了一份下午茶套餐,然后掏出一张体验券出来。服务员看了一眼身后的时钟确认目前的北京时间以后面无表情地接过了递过来的券。徐念慈转过头不无得意地对林家宜说:“真险,还差三分钟就用不了了。”旋即补充道:“律所以前发的福利券,一直没时间过来用,要是不用掉就太便宜商家了。”
两人选了靠近钢琴师的位子,很快穿燕尾服的服务生端上来一个篮子,从上到下依次是榛子泡芙、樱花香草芝士蛋糕、烟熏三文鱼三明治、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饼干和一壶伯爵茶。林家宜端详了一会儿说:“我们吃不了这么多吧,而且卡路里也太高了。”徐念慈笑着说:“没事,我约了几个朋友。”林家宜紧张地问:“是你的前男友吗?”她甚至想像出了编号从A到K的男人依次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情景,或正襟危坐,或抓耳挠腮,每个人都发表一段深情款款的临别感言。这画面有些荒诞现实主义的气息。徐念慈摇了摇头说:“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怎么可能邀请他们,再说我没留任何一个前男友的号码,除了现在变成我客户的。”
过了会儿零零散散来了访客,听了很久对话林家宜才明白原来徐念慈约了闲鱼上的卖家在这里接头交货。大家都行色匆匆,简短的寒暄之后就进入货物展示阶段,买家确认无误以后当即提货并点击闲鱼上的收货按钮。不到半小时,徐念慈已经卖掉一个梵克雅宝戒指、一条尚美链子、一把谭木匠梳子、几枚施华洛世奇饰品,甚至还有一套英国预言师协会认证的塔罗牌。
徐念慈的手提包渐渐空了,但有一样心形梳妆镜没有交付成功。那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女买家订的,穿百褶裙和过膝袜,声音嗲嗲的,但一坐下来就对实物挑三拣四,说颜色跟网上放的照片不太一样,虽然确实是粉色,但艳得有些俗气。徐念慈解释说她也不是职业摄影师,拍出来总会有色差。接着对方又指出表面几处刮花,徐念慈说网上的商品说明里不是写得很清楚吗,女孩哼哼唧唧地说,那都是轻描淡写,谁知道近看磨损这么严重。最后徐念慈在女孩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时猛然合上镜盒,微笑道对不起我不卖了。女孩大概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有些怒意,挑起眉毛说,我可没说不买了,我们已经在电商平台达成了交易,你要是不给我我就去平台投诉你。离开的时候她似乎还咽了口痰小声骂了句“奸商”。
林家宜小心翼翼地问徐念慈怎么处理这台梳妆镜,徐念慈反倒松了口气说,还好没有卖出去。在林家宜追问后解释说,镜子是K在京都旅行时买回来送给她的,虽然不是大牌或是古董,但確实是一份心意和纪念。“他不是已经远走高飞了吗?这么自私,为什么还要纪念?”林家宜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徐念慈明显有些生气,但还是平静地回应道:“感情的事太复杂,你要经历过一些事,甚至是非常糟糕的事,才能明白。”
在晚上回家的出租车上,林家宜突然跟徐念慈提到之前谈过的三段恋爱,都在上大学的时候。徐念慈起初有些吃惊地说,不可能吧,旋即解释道,我以为你是那种专心看书的乖乖女。林家宜知道表姐不太相信,实际上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也经历了这么多,侧身望向车窗上的自己,丰腴的脸颊与一闪而过的市景重叠在一起,浮在一片霓虹交织的璀璨光芒之上,像一颗烂熟的苹果。但如果倒退三四年这颗苹果还在树上散发着诱人香气。
那时候她瘦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每天穿洛丽塔洋装去上课,同寝室的女生都不太搭理她,以防被认为和神经病有任何关联。第一次被男生告白非常莫名其妙,当时校园因为地球环境日熄灯一小时,正值炎夏,无所事事的学生打着手电筒漫步在校园小道上,百鬼夜行一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荷尔蒙的气味。汹涌人群中有个同专业却从未交谈过的男生突然被挤到林家宜身边,磕磕绊绊地说了觉得她很卡哇伊的话,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表白,抑或是真心话大冒险,但此后男生又在QQ上约她出来吃饭,没过多久两人就水到渠成在一起了。再后面一个也是平常不过的男生,说了些没头没尾的情话,可能嘴巴更甜一些,会变着法夸她穿的小裙子漂亮,还会背几句聂鲁达的情诗。从未动过早恋念头的林家宜如今渴望恋爱,像是溺水的乘客随手抓住一件漂浮物就不放。但她自觉没有真正动过什么感情,所以即使很快就分开也未感到可惜。
“不知道该问不该问,你现在还是virgin吗?”徐念慈有点好奇地追问道。
“应该是。”林家宜不敢注视徐念慈的眼睛。
“小妞,大方一点吧,难道你的first time跟薛定谔的猫一样吗?”徐念慈一把揽住林家宜的肩笑道。
其实林家宜的潜台词是差一点就不是了,但她实在拿不准差一点就失身和到现在还没有失过身究竟哪一种状态更令人羞耻。
事到如今,林家宜已经很少再为那件事感到后悔了,虽然仍难以启齿,但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禁忌的——大学毕业前的春天林家宜和男友两人厌倦了无休无止的面试挫败,决定一起去南方旅行。男生负责定酒店和车票,女生负责制订攻略。当男生告诉林家宜自己只定了一间房时,她也并未觉得意外,实际上她已经为那一晚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在网上匿名买了一盒杜蕾斯,用削水果的刀片刮了腋毛,购置了一套艳丽的内衣等。
那天晚上他们从海滨浴场回到酒店,林家宜才发现狭窄的房间里只放了一张圆床,上面挂着庸俗的红色布幔,在晚风中汹涌澎湃。林家宜先洗完澡穿戴整齐坐在床角,等男生湿漉漉地从浴室出来温存一番后,听到他充满期待地说,你先不要脱,我给你买了一套白丝袜,跟你今晚穿的日本护奶裙很搭,你先不要脱。林家宜纠正道,是JK制服。男生说,亲爱的,网上不都是这么叫的吗,我想让你穿给我看。然后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她的上衣里,再往下摸索。林家宜没有反抗,手脚和大脑暂时切断了联系,她像灵魂出窍一样飘浮在房间上空看着自己如何参与这场混乱的实验。对方手忙脚乱折腾了很久,仍不得其法,喘息声越来越重,下手力道亦如是。一切结束在一声痛苦的嚎叫后,大汗淋漓的男生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从她身上爬下来,没有再看她一眼就去了卫生间。大概从那一刻起林家宜就下定决心要分手了。
周日早上为了即将到来的春游,徐念慈帮林家宜在家里化妆,那是在逼仄的卫生间,两人站在花洒下面,一前一后面向镜子,像是分享一具身体的连体婴儿。林家宜注视着镜中人,她曾想过垫高颧骨、填充塌鼻梁,再注射肉毒素瘦脸针,一劳永逸地改变自己的天生缺陷。她甚至还在网上查过脸部整形的医疗方案,除了高昂的费用以外,她看到那些有经验的网友在论坛里抱怨手术后愈合的日子过于漫长且难受,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吃流质食物,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徐念慈事先问林家宜喜欢什么样的妆容,林家宜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描述,最后悻悻地说,适合春游就行。她以前打扮成洛娘去上街前也会化日式淡妆,主要是为了遮瑕,烈焰红唇是她避之不及的耻辱印记。徐念慈心领神会地引导她说,那就要清爽自然中带点小心机的,就像石原里美那样。林家宜回忆了一下日剧中石原的脸,有些羞涩地同意了。
在打完裸妆粉底后,徐念慈又花了十分钟左右给林家宜贴假睫毛,不是那种廉价的容易脱胶的一整条,而是一片一片单簇粘合的,得手腕用巧劲才能严丝合缝贴上。林家宜近到可以看清徐念慈鼻梁上的褪色的痣,和额头上滚落的细小汗珠,她疑惑徐念慈是如何学会这么专业的化妆技法的,但又不敢问出来显示自己的浅薄。她闭上眼睛,感受眉笔在脸上飞速掠过,继而是指腹的温热。等了很久后听到耳边传来“大功告成”,睁开眼看到自己的脸,黑发,红唇,雪肤,如果不看身材比例的话大概就像工厂里刚生产出来的中国风人偶一样。
然而只要走起路来就会露馅,林家宜一直有些含胸驼背,从侧面看更加明显。以前上学时林家宜戴过很长时间的背背佳,胸椎上勒出两道淤青。但后来因为要穿内衣所以就放弃了,前面的努力很快付诸东流。
要穿的洛丽塔风薄纱蓬蓬裙已经被熨烫了一遍,晾在餐桌上铺开。桃乐丝已经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它爬过一道道空盘子,跳到裙子的蕾丝边缘,悠闲地来回踱步。徐念慈担心桃乐丝会在上面拉屎,或用爪子勾破什么,所以动手去捉它,但林家宜及时制止住了表姐。桃乐丝走着走着突然晃了一下,两腿一软瘫坐在裙摆上。
林家宜说:“我准备今天去宠物医院给桃乐丝看一下伤口,那里还没愈合。”徐念慈说:“你今天不要去春游吗?”林家宜说:“我可以晚点去,上网查过邻近医院的地址,差不多跟去大巴停靠点是同条路线。”徐念慈说:“你看到它爪子上的勒痕没有,说明它之前是有主人的,可能前几天刚把链子取下来,没想到一放风就飞远了。”林家宜说:“如果原主人找过来我就还给他啊,没什么可担心的。”徐念慈说:“你看它伤成这个样子,而且你也没有第一时间主动送回,万一人家觉得是你虐待它怎么办?”林家宜反驳道:“那我为什么要救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徐念慈说:“你知道我们做律师这一行的都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人性,而且以我的办案经验,这种揣测往往会得到应验。”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徐念慈告诉林家宜一件近在眼前而她从未发现的事:隔壁住的那两个神秘女生其实是一家网络视频平台的签约女主播,总在林家宜去上班时做直播,她们每天的上网流量消耗巨大,却一直以平常很少在家为由让林家宜和她们平摊网络套餐费。林家宜像被从天而降的流弹击中了一般,迟迟反应不过来。
徐念慈送林家宜到了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今天风大,前些天的沙尘暴似乎已经把空气荡涤干净了,天空呈现出幽远的蓝色,大片云朵扯得一丝一丝地飘浮在春日暖阳下,像昨晚捂了一夜的被子里漏出来的棉絮。两人站在挡雨棚下沉默不语,各自望着周围的市景。林家宜手拎的Old Navy纸袋子里时不时露出桃乐丝毛绒绒的脑袋,它一定是沿着袋子的内壁上下爬动,不知道在看见外面世界的那一秒会不会想起在黑暗洞穴里焦灼等待的时刻。林家宜终于开了口:“姐,我下午跟老板说家里有事,提前回来到机场送你。”徐念慈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发丝,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很多次,真的不用客气吗,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安心去春游好了。我收拾好行李箱就自己打车去首都机场,没你什么事。”林家宜说:“那不行。下次见你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也许过两年你念完就留在加州工作了,再嫁给一个湾区程序员,买一栋大house生儿养女,我们就再也没机会相见了。”徐念慈说:“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跟中学女生一样。”她差点咬破了鲜红的嘴唇才吞回了“矫情”这个词,像是嫌力度不够似的,她旋即补充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临行前来找你吗?”
没有回复,林家宜静静等待着,之前她猜测了很久也不能确定原因。“半个月前你不是发了条朋友圈嘛,深夜一个人在公司加班的照片,沒有美颜,没有修图,角度也很奇怪。这些都没什么。关键是你没屏蔽你妈,你妈放大图片仔细看,发现你身后电脑屏幕上,打在百度搜索栏里的一句话是北京哪家医院能买到三唑仑。她吓坏了,大概突然想起来有我这个侄女在北京,半夜打电话给我,叫我赶紧去看你。”三唑仑是一种强效安眠药,无色无味易溶于水,经常被不法分子用来对小姑娘下药,有些绝望的家庭主妇也会买来自寻短见。那段时间阿普唑仑已经无法满足林家宜对睡眠的渴求了,所以她转而寄希望于更强力的药物,但最后因为无法说服医生给自己开处方而不得不放弃。
林家宜问:“所以你就过来看我了?”徐念慈不置可否地说:“我那会儿已经准备好退房搬到京郊的度假酒店里休息一段时间,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但我想想如果真的一个人在那荒郊野岭待一周估计也会疯掉,就决定过来陪你了。”
临走前徐念慈把那面心形梳妆镜交给了林家宜,说自己前段时间逛南锣鼓巷时在网红小店看到了同款商品,所以应该值不了几个钱。但它的妙处是铜镜把人照得不是很清晰,影影绰绰,像隔着很长岁月回头看似的,倒有种“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朦胧美。林家宜心想表姐是不是觉得她会比较需要。
在开往宠物医院的公交车上,林家宜闭着眼睛躺在靠窗的座位上,耳机里在随机播放老鹰乐队的歌,从Hotel California跳到The One You Love。她渐渐无意识地松开握紧手提袋的手指,感觉身体像春天草地上的露水一样轻盈,并通过漫长的黑暗甬道缓缓上升。最后她看到桃乐丝的蓝色脑袋从纸袋子中探出来,接着是覆满羽翼的身体、卷曲的尾椎和苍劲有力的爪子。它小心翼翼地站在悬崖边缘,不住晃头,好像对未知的一切既紧张又欢喜。整个真实世界已经在她们面前缓缓展开了。
王文,1993年出生,硕士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现居北京,作品见于《萌芽》《特区文学》《小说月报》等。获国家广电总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剧本奖,第七、八届全国高校文学征文小说奖等。